巨鲸歌唱 中士沉默
——读王凯的长篇小说《瀚海》

2016-07-26 09:45文/杨
军营文化天地 2016年5期
关键词:瀚海白鲸王凯

文/杨 遥

王凯著《当代》2015年06期



猎书报告

巨鲸歌唱 中士沉默
——读王凯的长篇小说《瀚海》

文/杨 遥

《瀚海》

王凯著
《当代》2015年06期

“如果一头狮子要说话,我们不会理解他。”也许说的就是王凯。

王凯来自空军,与我在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和第二十八届高研班两度同学,“鲁十五”时他是班党支部书记,“鲁二十八”时他是班纪律委员,两届均在开学典礼上作为学员代表发言。但王凯差不多是同学中在公众场合讲话最少的人之一,基本没见他在座谈会或研讨会上发过言,课堂上也几乎从来没有提问过。仿佛开学典礼上发完言,就把自己的职责履行完了,也把剩下三四个月时间的话讲完了。他总是沉默着,像他一篇小说《沉默的中士》里的人物。他似乎也不怎么与编辑、评论家打交道。当文坛沦为一个江湖和舞台,大家拼命争码头或抢着出风头时,王凯还是沉默着。待在偌大的北京城,说起某个编辑或评论家,他总是不认识。而且在朋友们组织的多次聚会中,也从来没有见他热衷地向哪一位大人物示好。他只是礼节性地感谢一下帮助过他的那些人,这是一种感恩和尊重。

王凯的沉默,是在公众场合。对待朋友,他却笑口常开,笑起来弓着腰,嘴大张着,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声娇媚婉转、穿云裂石,还伴随着乱颤着一抖一抖的肌肉。这种真正的放肆的快乐,让朋友们也跟着开心。他对朋友们总是非常热情和细心,那种关心也是在细微处见功夫。我感觉在生活中,只要有麻烦,找王凯就行了。许多事情他不一定办得了,但他肯为你花时间、下功夫琢磨。王凯最爱讲的是他的儿子,边讲边时不时掏出手机,让朋友们看他为儿子拍的照片,为儿子生日制作的视频,这时他的慈祥和心灵手巧就马上暴露了。他还讲他的妻子,那是他晚上不回家准备睡在学校的时候。他也讲小说,当然是在人更少的时候,两个或者三个,这个时候,他又严肃起来。

我的每一位朋友,只要读过王凯的小说,没有觉得不好的,尤其是部队的作家。作家们都各自为政,口头上客客气气称你老师、兄长,内心里真把你当回事的没有几个,而背地里肯说另一位作家作品好,除了真的好,还是真的好。

2015年,王凯写完了《瀚海》,发表在《当代》杂志当年第6期的头条。作品发表时,我们正在鲁院学习,在班上让人眼花缭乱走马灯式的研讨会中,王凯没有拿出他的《瀚海》。面对众多有大师潜质或者已经有大师之象的同学们,王凯也没有拿出它。而我有幸在毕业之前读了它,感觉这是再读鲁院的一大收获,也是近几年读过的最好的长篇小说之一。这让我觉得这位熟悉的“沉默的中士”,其实是一头漂亮的巨鲸。他游离了文坛的江湖和喧嚣,独自在广阔的海洋中,放声歌唱。

读 《瀚海》,首先为它的题记喝彩。《瀚海》共有5章,王凯在每一章里都引用麦尔维尔《白鲸》中的句子作为题记。沙漠本身就像大海,浩瀚无边,王凯使用写海洋写捕鲸的《白鲸》中的句子作题记,把大海和沙漠很好地联系在一起,使干燥、荒凉的沙漠汹涌、复杂起来。

只用一部经典小说中的句子(还不是名言警句),来为自己的长篇小说每一章节做题记,这在我的阅读视野里,是第一次。记得前几年我们聊天时,王凯说他读完了《白鲸》,感觉很好。当时我也决定读一下,但因为正读着托尔斯泰的大部头,一拖再拖,到现在都没有读《白鲸》。看到王凯在《瀚海》里用了《白鲸》的句子作为题记,惊讶于王凯的敏锐和细致。从一部几十万字的大部头作品中发现这些星星点点的句子,似乎在大漠中搜寻导弹残骸,再用到自己小说中作为题记,那么贴切,而不是装点门面,像把闪光的金属重新装置到导弹上,这种发射方法,纯属王凯制造。

小说第一章《时光之炉》,题记引自《白鲸》第一章:“我们是多么欢欢喜喜地使自己沦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啊!”讲的是主人公叶春风军校毕业后最初的沙漠之旅。第二章《乌鸦掠过发射架》,题记引自《白鲸》第二十七章:“木匠的钉子有粗钉和细钉之分;人类也同样可以这样分法。”讲的是叶春风、车红旗、钟军等同学开始走上人生不同的岔路。第三章《空箱子》,用的题记来自《白鲸》第三十七章:“那条通向我的既定目标的道路都是铺着铁轨的,我的灵魂就要嵌在那上面的槽沟,飞奔而去。越过杳无人烟的峡谷,穿过深山丛壑,钻过急流的河床,我就这样正确地冲出去。”讲的是叶春风到了装备处器材股后如何如鱼得水。第四章《残骸》,题记引自《白鲸》第九十六章:“某些人的心灵里,有一种卡兹基尔的山鹰,它同样能够潜进最暗黑的峡谷,又再高飞了出来,在光天化日之下变得无影无踪。可是,即使它始终是飞翔在峡谷里,那还是处在群山包围的峡谷中:因此,即使山鹰在低扑的时候,它还是比其他那些翱翔高飞在平原上的鸟类飞得高。”讲的是叶春风被发配到最艰苦的回收队后受到的挫折和考验。第五章 《此页无正文》,题记则引自《白鲸》第一百三十五章:“谁曾征服过风来着?在每次的交手中,它每次总会使出最厉害的绝招来。如果你去攻击它,你也不过是直穿过去,准扑个空。”讲的是最终到了基地机关的叶春风如何抉择自己的人生。

小说中,每一章的主要人物与题记都有机对应,使得文本有了极大的互文作用。这些题记犹如烙铁,把沙漠与海洋连结在了一起,把标题与内容联系在了一起。而且《瀚海》中同样也充满了如同《白鲸》一般独特而极富哲理性的语句。我想,假如再有像王凯这样有想法的作家,从《瀚海》中寻找一些句子,作为自己小说中的题记,会是怎样的一种狂欢?

如此说来显得琐碎,其实王凯的整部小说结构严谨、线条清晰、秩序井然,特别是人物塑造非常成功。小说以钟军、兰甘、胡天、“我”、白雪歌、车红旗这几个军校同学在开往沙漠基地的军列上讨论沙漠演变为引子,主要人物集中出场,生活化的语言伴随着各自的动作,对每个人物做了一次速写,定下了全文叙述的基调,也让读者对人物有了个初步的了解。这种安排,犹如《战争与和平》中的那场豪华盛宴。接下来,每位人物因为性格不同,在沙漠中各自泅渡人生之海。全文以具有理想主义情怀又桀骜不驯的叶春风和极其现实又富有心机的车红旗的发展为主线,写了几名军校毕业生的一个“十年之痒”,同时描绘了基地、团站、机关、连队等诸多人物的众生相。这些人物,身份不一、军龄不一、性格不一,但都有一个一致的目标——发展。在机关当领导的,如冯政委、罗幕等人希望当更大的领导,叶春风、车红旗等青年军官希望到机关任职,而普通士兵田山路、老武、禹强等则希望在部队干出一番名堂。但每个人在谋求发展或者谋取利益的道路上,手段各不相同,拎出来,都是一部传奇。

失去战争这个大背景,军人的刚性没有了可以砥砺的磨刀石,不能在战场上浴血杀敌叱咤风云成为英雄,于是不得不在锅炉房里送炭除灰,不得不在烈日下一遍一遍抹菜地埂子。“冯政委反复强调,迎接工作组观摩是我们三九站的 ‘党委工程’、‘一号工程’,绝不亚于‘红-9’导弹系统性能试验。‘红-9’打得再好,那也是研制单位的功劳,菜地可是我们自己的。”为了提升菜地文化品质,冯政委要求每个连队的菜地必须提炼出一套主题鲜明、好听易记的主题思想和文化内涵,要具体到每一畦菜地、每一个瓜架,这些主题和内涵提炼出来以后,要做成各种蔬菜形状的标语栽在田间地头。

这样的细节看起来荒唐可笑,但在我们生活的每一个地方,这种现象比比皆是。许多领导都认为自己分管的工作就是最重要的工作,哪怕官兵不操练,哪怕工厂不冒烟,哪怕农民不种地,哪怕学生不上课,哪怕医生不看病,只要“他”的工作干好,能让上级满意,就是应该的。

早在19世纪,狄更斯就在他的作品中表达了对来自官僚机构和工业生产线的隐秘暴力的愤怒。20世纪的卡夫卡,不仅继承了狄更斯扭曲意向的大师手法,也继承了狄更斯对官僚主义的愤怒,而且走得更远,把官僚主义对人的压迫抽象到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同样,中国的《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也对这种现象提出了批判。但直到今天,在作品中批判官僚主义的军事文学作品依然少得可怜。我们知道部队是一个特殊的武装集团,部队作家在创作时天然戴着一副更加沉重的镣铐。所以当王凯在《瀚海》中表现这熟悉而陌生的情景时,需要的不仅是文学上的技巧,还有做人的道德和勇气。

小说中批判假恶丑,同样也传递着真善美。有一批人面对官僚主义这架庞大的风车,敢于拿起长矛挑战。叶春风隐瞒胡天的去向是出于做人的道德或哥们儿义气,后来帮助转业的宋队长搞火药柱箱,除了道德,还有了对官僚主义的反抗。最后在军务科为了优秀的士兵禹强,不惜与科长翻脸,完全就是和官僚主义作战了。这种发展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渐进的,既是生活的真实,也是个人的成熟。曹股长作为装备处器材股股长,虽然有职有权,却对兄弟部门领导和战友铁面无私,敢于顶住上级的压力,是《瀚海》中骨头最硬的人。这类人是王凯喜欢的人,也是值得我们尊敬的人。他们看起来结局似乎都不那么好,没当上更大的官,但假如我们不以世俗的成功学来衡量,他们精神的自由高贵,他们得到的尊敬爱戴,甚至从白雪歌、季菲、李凝等众多异性对叶春风的爱慕,以及袁门对他一如既往的赏识,都足以说明问题。此外,还有锅炉班长老武、燃料加注班长田山路这样老老实实的士兵。他们做着最本职的工作,吃苦耐劳、一丝不苟,成为了最拔尖的士兵。他们看似可有可无,但却是我们这支军队乃至整个社会真正的精英。值得一提的还有袁门。这是一个异类。正直,有原则,能掌控局面,但隐忍,不会像叶春风那样鲁莽冲动。看起来不够快意恩仇,但现实中大局往往是由这类人改变的。

王凯不仅写出了这些人物之间的巨大差异性,而且写出了同一个人物的复杂性。比如叶春风才华出众,桀骜不驯,讲义气,但也有普通人的虚荣心、自私意识,在许多事情的取舍上游移不定,最终的爆发让人刮目相看。白雪歌看似花瓶,在学校与叶春风如胶似漆,到了基地却形同陌路,先与车红旗恋爱,后又嫁了“大款”,可她内心真正喜欢的依然是叶春风。车红旗看似卑鄙,为了去机关,不惜对自己的老同学钟军下手,为了白雪歌,全然不顾及叶春风,但他只取自己所需,其他时候又落拓大方,颇有君子风范。

李存葆在《高山下的花环》中塑造出赵蒙生、梁三喜、靳开来等人物,使部队官兵脱下金光闪闪的外衣,走下神坛,开了时代先河;都梁在《亮剑》中塑造出李云龙、楚云飞、赵刚等形象,使英雄更像英雄,具有偶像的特点;而王凯在《瀚海》中塑造的叶春风、车红旗、白雪歌等形象,首先是把他们当成一个人,然后才在此之上成为一个军人。他们有着普通人的喜怒哀乐,有着普通人的理想与欲望,比起梁三喜、靳开来、李云龙、楚云飞们,离我们更近,他们的复杂和真实是和平时期部队官兵的复杂和真实,也是当前时代中普通人的复杂和真实。

整部《瀚海》20多万字,并没有几件大事。众多琐碎的小事连缀成了这部长篇小说,每一样掰开都是一地鸡毛。但王凯把它们无限放大,使每一样平常的事情披上了“神奇”的外衣,就像小小的原子裂变产生巨大的杀伤力,让人感觉心酸、荒唐、可笑、愤怒、震惊、残酷,也让人感觉到快乐、惊喜、美好、欣慰、痛快、感动,同样会让人感觉到,生活正是这样。

《瀚海》中那些充满哲理和睿智的语言使小说读起来有一种奇异的快感,这些语言是王凯智慧的结晶。记得读《尤利西斯》时,常常佩服乔伊斯的语言,觉得乔伊斯光凭这些闪光发亮混沌锋利的语言也能击倒一大批作家。而读《瀚海》,也能从中发现许多闪闪发光的语言:

“一粒沙子刚被水泥粘住就不幸脱落,一阵风又把它吹出老远。一旦重新获得风中飞舞的机会,的确很难让它安之若素,心甘情愿再次成为混凝土的一部分。”

“军队要的就是一个人一生中质地最好的那一部分。像一根甘蔗上最鲜嫩甜美、最饱满多汁的那一段。”

“夜空的星辰随便哪一个都比地球大得多,然而站在地球上眺望,它们却若明若暗,如此微小。”

这样的语言在文中比比皆是。读到这些句子,我恍然觉得我熟悉的那个王凯居然是个哲学家。我们常常强调文学的思想性和艺术性,有的小说读完才能让人感觉到思想,有的小说通篇不知道哪儿有艺术,读王凯的《瀚海》,却时时处处觉得这就是我们强调的那点东西。当然,如果像卡夫卡那样,通篇小说中充满悖论,每段话中具有丰富的意义,是大深刻,但像王凯这样,也了不起。

王凯在《瀚海》中使用了大量粗话,这些话语显然是有意为之。当下小说中有粗话的不少,但这些粗话大多粗俗而简单,除了暴露作者语言的瘪乏之外,看不出对文本有多大作用。王凯的粗话却不一般,首先是机智和幽默。机智和幽默的粗话在中国传统小说中经常见到,既能达到表意的目的,又不露痕迹,极大地表现了中国人的智慧。《瀚海》中的粗话也有这等妙用。因为历史发展,文言文演变成白话文,王凯的这类话看起来不如古人那样文雅、含蓄,但符合我们的生活,可以说真的是来自生活。其次是注意了说话对象。许多人有这样的经验:面对自己极其愤怒的事情时,会口无遮拦地破口大骂,就连一些文人雅士也不例外,仿佛只有如此,才能解心头之恨。还有一个经验,就是面对自己非常熟悉亲近的人,人们也经常会用一些粗话、脏话来表达亲昵。《红楼梦》《水浒传》《西游记》中这样的例子极多。在《红楼梦》中,贾政叫宝玉,几乎每句开头都要加“畜生”二字,而贾母、王夫人、邢夫人、王熙凤、迎春、探春、宝钗等众多奶奶、太太、小姐,以及袭人、鸳鸯等一大群丫鬟,彼此之间说话经常用“浪蹄子”“小娼妇”“放屁”等字语,连高雅的林妹妹也未能免俗。这不仅没有使小说变得粗鄙,反而增加了小说的“真”,加强了读者的亲近感。

一位朋友说过,一部好的文本根本说不清楚,能说清的文本不是好文本。这话用到《瀚海》这里非常合适。用小说中的一句话说,“搜寻导弹残骸的经验告诉我,大部分沙丘都可以绕行,但有些沙丘确实绕不过去。两侧的沙梁向远方绵延,之后又是更高的沙丘。除了硬着头皮翻越,别无他途。”我想,《瀚海》就是当代中国军事题材长篇小说、甚至当代中国长篇小说中绕不过去的沙丘,它的影响和力量会不断像远方绵延,成为山峰。★

责任编辑:曹舒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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