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拥旧书

2016-08-02 11:43安杰
阳光 2016年8期
关键词:旧书摊书斋旧书

读书之人,大多嗜书如命,对那些心仪已久的好书必欲得之而后快,所以不管到哪里,都会睁着一双有些散光的眼睛,猎人般左顾右盼,期盼猎物撞到自己的视野中来。我辈虽只是个半拉子读书人,这种“毛病”也是深入骨髓的。除了每隔几天到书店浏览新近上架的好书之外,也常到旧书摊去,偶尔会在旧书堆中有意外的收获,去旧书摊成了我的必修课,久而久之在那里居然有了书店也不曾体味的乐趣。于是我常常到旧书摊,为的是寻求披沙拣金、废中寻宝所得的思慕已久、偶然遇到的意外惊喜之乐;刨根问底、探本朔源的好奇执迷之乐;拥书而坐、富可敌国的怡然自得之乐。

不记得我的读书生涯始于何时。童年时代,父母给的零花钱就已全部给了书摊,小人书、连环画成为那时候我的最爱,经常翻阅几可废寝忘食。上中学之后,课外阅读更为博杂,有时候甚至占用了做功课的时间,被老师一番善意的批评。印象最深的还是读大学的时候,每月六百块钱的伙食费,按当时市价,吃到八百多块才可以勉强解决温饱。而我总是节衣缩食吃五百,留下一百多块满足自己的书瘾。常去一家旧书摊,在学校后门,堆了一大片,什么都有。新书买不起,就到这儿来过瘾。面对这么些散在地上,可以随便翻看,而且不限时间的书,真是大喜过望。常常就出乎意外地搜出“宝”来,弗洛姆的《爱的艺术》,季羡林教授的《留德十年》,宗白华先生的《美学与艺境》,实在让我过足了披沙捡金、废中寻宝的满足和兴奋。日久了,摊主也认识了我,每回见到我来,总是满脸笑容,我猜他一定在想,这个书呆子又来送钱了!我则视而不见,低头看书,一阵翻检,早将精神交给另一个世界去接受洗礼了。参加工作后,为了给学生课外开一门兴趣课,他们选了《宋词》,我手边却没有一本比较系统讲解的“普及”读物,一天到旧书摊去,无意间碰见了周笃文先生的小册子《宋词》,我又一次大喜过望——我知道,这本小册子是上海古籍出版社为了普及古典文学基本知识而编辑的丛书中的一本,凝结了夏承焘、周汝昌等前辈的心血,十足的是深入浅出,仿佛正是为我准备的。那初见时出乎意料的惊喜,得到后兴奋若狂的激动,都叫人永生难忘,这是我钟情旧书的第一大乐趣。我的藏书,有很多就是这样得到的。

我是所谓“吃不饱,饿不死”的工薪阶层,每次发工资,都紧抠紧算,油盐酱醋、孩子的零花钱、父母的生活费、同事朋友的红包,计划还没列到一半,“财政”已告赤字,面对向往已久的名著经典,只能摇头叹气往下个月推了。谁能想到,我的阅读情状简直每况愈下,反不如作学生时候。袁枚曾说:书非借不能读也。对一个真正嗜书成瘾者,绝对是必欲得之而后快!我所在的小城,再也没有供我长时间翻看的旧书摊,只有两家书店,一家开架,一家封闭。我谢绝去封闭的书店,却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的光顾开架书店。虽然买的依然很少,但我喜欢手指滑过整齐的书脊,如轻轻拂过琴键的感觉。捧着崭新的书本,闻那清香的油墨气息,虽屡遭卖书人白眼也在所不惜。每到外地出差,总会直奔旧书摊而去。感谢上苍,这些旧书摊总是不会叫我失望。记得有一年我在西峰的旧书摊上意外地发现一本“奇书”。不知何年何月出版,繁体字印刷,前后书页遗失许多,无法知道书名及作者。此书写的是扬州人的生活、民俗和风物,但对扬州人却有诸多污蔑,说什么李白诗句“烟花三月下扬州”,指的是扬州包办了全国的妓女,并说扬州姑娘以不当妓女为耻等等,叫人触目惊心。一颗好奇的心便被提起来。后来在旧书摊淘到一本郑逸梅先生的《书报话旧》,读过才揭开了谜底。原来那书名叫《闲话扬州》,作者易君左,中华书局1934年出版。郑先生记述说,此书一出便掀起轩然大波,被禁止发行,当时曾有人撰联嘲讽说:林子超(林森)主席国府,实堪国府主席,林子超哉;易君左闲话扬州,引起扬州闲话,易君左矣。其联可谓诙谐幽默,入木三分。拨云见日,真相大白,满足了我探本溯源的好奇心,这是我钟情旧书的另一乐趣。这样的事情虽很少碰到,却叫人兴味无穷,终生难忘。

时代在发展,过去对一本好书那是必欲得之而后快的,但是现在不必了,打开电脑,百度一下,什么样的书都可以找到。技术的进步带给我们许多先人做梦也无法预见的享受。网络可以告诉你这世界瞬间所发生的最新事件,倒是符合了“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的旧训,但是看网络上的书,还能叫阅读吗?瞪着显示器,眼睛干涩、脖子酸痛不说,古人说的那种“枕上、厕上、马上”的情韵还会有吗?我想,传统的纸质的阅读什么时候都不会过时,纸质的阅读才是阅读的最高境界。所以我醉心旧书还有一种乐趣,就是在闲暇之时,将散在地上、堆在桌边从书摊淘来的旧书拢到一起,拥书而坐,随便拿起—本,翻翻捡捡,常常能看到一些早先不曾留意的东西。坐拥旧书,不啻神交古人,娓娓对谈,天南地北,古今中外,既可增长见识,又可潜移默化,培养气质,陶冶情操。书是旧书,记的多是旧人,讲的多是旧事,但用来衡量新人、新事物和新时代,常常会为一些意外的发现和观点兴奋半天。这如同国王检阅自己的军队,富翁数着自己的钞票,感觉威武雄壮、富可敌国,便心旷神怡、怡然自得,而忘了生活的烦恼和挫折,“拥书而坐成一统”了。在现代人眼里,这样实在太有些精神胜利法了,然而我要说,在遍地飞溅的红尘中,人如果连淡泊和超脱都没有,这世界就真正无趣了。我常常想,只要是一个曾经认真阅读过的人,不管他能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读书人,他都会在某个时期建起一个属于自己的书斋。这个书斋不必太大,只要能够安放他阅读的渴望就够了。书斋虽小,却可以构建一个无限扩大的精神空间。我以为,传统的中国文人之所以选择书斋生活,除了宁静、便于作学问之外,更重要的是书斋生活适合面对自我,把握历史和文化的本真。一个人独处,所有的梦幻、泡影都可以为之遁形,活该他们把人生真正的意蕴看得最清。虽然身处光怪陆离的现代社会,只要是真正的文人,还是会回到书斋去的。不管什么时代,书斋永远都是文人的精神外衣,更是文人内心指路的灯盏。这些旧书,其实就是我大象无形的书斋。每次拥书而坐,我更加相信,人其实是分作两种的,一种直接奔精神而去,渴望生命的自由和灵魂的宁静;一种直奔物质而去,需要精力的宣泄和技巧的展示。能将这两种完美结合的是少之又少的第三种人,目前存缺。我不排斥后者,但做着前者的信徒。物质的丰富和精神的匮乏,虽不是绝对却在一定范围内永恒存在。于是关注着精神的书本,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生在苏轼、鲁迅、雨果、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和那么多禅师以及宗教经典之后,是我们可遇不可求的幸运!这是人类为自己营造的福祗,人道而且正直,闪烁着天国的光辉和吉祥,告诉我们世俗之外还另有追求。

我是如此钟情于读书和买书,也遇到一个不能解决的矛盾:狭小的陋室住人尚嫌拥挤,又哪有地方堆放这些不能当饭吃、不可做衣穿的东西?而且,出版业一日千里的发展早已使古人视为风雅之事的藏书成为明日黄花,加之网络时代快餐式的文化消费让人很难找到几本可以一读再读的好书。所以,对于我的上千册图书,我没有能力也没有想着要长久厮守。每隔一段时间,总要清理一番。将一些对自己不再有用的书卖给收书人,再买些我迫切需要的书。有时候看到小城唯一的旧书摊上有我梦寐以求而多年寻访不得的旧珍本,泛黄的纸张牵动我无限的幽思,我干脆就带上那些对自己来说不再重要的新书交换。平日不怎么会讨价还价的我,这时精明绝伦、锱铢必较。一些很陈旧的书由此跻身我的书架,而一些崭新的书却送到收书人的平板车上。我觉得有所选择或放弃,就是一种优先权,生活最需要的就是这种能力。结果千册藏书仍是千册,只是越清理却越陈旧了。无人的时候,我喜欢站在书架前,检视那些精装的、光泽照人的新书和那些不免残破、面色发黄的旧书,内心坦然而又充实。这些都是我认真清理过的书啊,虽然可以一读再读的书仍然不是很多,但这些书毕竟凝结了我曾经忠贞不二的一段书生意气,它们完全有资格和我朝夕相伴、荣辱与共。特别是那些旧书,一旦拿起,在旧书摊淘宝的情节总会历历在目,让我心中止不住一股温暖慢慢生发。

书一读再读,总会变旧,仿佛生活,不知不觉就失去了往日的情味和色彩。但是,只要留心,流逝的岁月也会有许多美好的情节叫人感动。书也一样,只要追寻,亦有无限乐趣。在旧书摊淘得那些有品位、有内涵的好书,抱在怀里,如同轻吻初恋情人或初夜新娘,一缕清切之气沁人心脾。如今粗俗的书到处可见,是必须远离的。虽然它可能装帧精美豪华,但那刺鼻的秽气会叫人作呕,不干净的文字,越是有华丽的包装,倒是越发叫人恶心。我想,对往昔岁月的怀恋使人变得善良和博爱,对旧书的热爱则可以使人变得机智和丰富。我愿在未来的日子有更多的有品位的旧书为伴,让心灵在得到寄托的同时,也得到重塑,让生活里智慧轻轻飞翔,阳光四季普照。

安 杰:男,1973年生。在《散文》《四川文学》《阳光》《短篇小说》和《陇南文学》等五十余家媒体发表散文作品二百多篇。出版作品集《安杰散文》、人物传记《皇甫谧》,著有长篇小说两部和中短篇小说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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