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人在印度：我们被视为“怪物”

李颖浩

非洲42国联合抗议

在印度留学的耶安来自刚果，他住在德里以南一座拥挤的村子里。每次回家，他都会路过“曼德拉路”和“非洲街”，这是印度为称颂印非两地历史上的“反殖民”同志情谊而取的名字。然而，5月20日，就在耶安回家的那条路上，他的朋友——同样来自刚果的奥利弗被三个印度人打死了。

走在印度德里街头的非洲妇女

耶安三年前来到印度学习网络信息工程。“在我来到这里的第二天，”他说，“我就意识到了自己‘黑人的‘特殊身份。”很多印度人会歧视耶安，叫他“黑鬼”。小孩会指着他，嘲笑他是“猴子”。印度的公务员也没有表现得更好，当他去外籍人士登记中心办事时，“他们劈头就问，你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离开我的国家？”

不过直到最近奥利弗遇害，耶安才开始感觉自己的人身安全也受到威胁。奥利弗事件后，德里南部又接连发生了四起针对非洲人的袭击事件，造成多人受伤。这几次袭击的具体原因各不相同，但舆论普遍认为，这与印度人对非洲人的歧视及这种歧视的日渐恶化有关。

不过，印度政府否认这种说法。

今年24岁的奥利弗在印度学习生活超过六年，研究生毕业后留在新德里当法语老师。当天他与三名印度人在街头发生口角，根据媒体报道，后者一边对奥利弗进行种族主义的辱骂，一边殴打奥利弗。奥利弗最后伤重身亡。印度警方事后逮捕了两名嫌犯。

该事件引发关于非洲人的种族争议后，印度外交部长斯瓦拉杰出面澄清说袭击是“犯罪行为”，与“种族主义”无关。印度外交部副部长维贾伊则撰文指责媒体将“斗殴”夸大成“袭击”。果阿邦旅游部长也选在这个敏感的时刻，表示要将在印度“制造麻烦”的尼日利亚人驱逐出境。

印度政府的表态引发了非洲各国外交官的强烈反弹。一份代表非洲42国外交官的联合声明，表达了他们对印度政府在解决非洲人在印权益问题时的回避与懈怠的不满，并称居住在印度的非洲人不得不在“害怕和不安全的气氛下”生活。

外交官员们形容的这种紧张气氛源于近几年针对非洲人的袭击事件频发，且这些涉种族歧视的案件嫌疑人很多都没有受到应有惩罚。

奥利弗事件发生一个星期内，在南印度地区，一伙暴徒拿着棍棒无理由地袭击了9名非洲人，包括4名男性、4名女性和一个男孩。

今年2月，一名21岁的坦桑尼亚女学生在班加罗尔被当地人从其车中拉出，脱掉衣服，并遭殴打。起因是暴徒认为她与早前发生的一名苏丹人撞死一名当地人的事故有关。暴徒还烧毁了受害者的小汽车，而警察就在一旁，没有有效执法。警察还对受害者说：“你们看起来都一样。”这是在暗示她应该认识之前肇事的苏丹司机。

去年3月，在班加罗尔东北一个非洲人社区，一伙20多人的印度暴徒对一名科特迪瓦人发动蓄意袭击。接着又用掷石头和酒瓶的方式随机攻击来往的非洲人，事件造成多人受伤。

事实上，莫迪政府正在着手加强与非洲各国的关系。去年，新德里宣布加倍对非援助，为非洲各国提供100亿美元的低息贷款和6亿美元的援助金。而在最新发生的几起袭击案件中，印度警方上紧发条，提高了执法效率，迅速逮捕了嫌犯。但印度政府“淡化”非洲人当下的危险处境仍让非洲各国大使不满，很多外交官甚至杯葛了5月底举办的彰显印非友谊的“非洲日”庆祝活动。

厄立特里亚驻印度大使沃尔德马里亚姆说，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下，“除非确保（人身）安全，否则非洲驻印度使团负责人没有其他选择，只能考虑建议本国政府不再派新学生来印度（学习）”。

印度德里，与当地人发生冲突被打得头破血流的非洲留学

留学生的憧憬与失望

6月的一个上午，几百名非洲学生聚集在班加罗尔市政厅附近，他们举着海报——有些是打印的，大部分是手写的——高呼着口号，抗议屡屡发生的针对非洲人的袭击事件。

这不是非洲学生们第一次出来抗议，每一次都是发自内心的呐喊。不过据参与抗议的学生描述，当时的气氛有点“不严肃”，一些旁观者觉得看到非洲人抗议“很有意思”，公开嘲笑他们，有的警察也在一旁偷笑。

这些来自非洲的学生或许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现实：在这个有些“选择性种族歧视”的国家，他们对这个国家曾经的美好幻想，有可能变成一个糟糕的噩梦。

非洲留学生是近几年涌入印度的外国人中，增长最快的一大群体，最近非洲人组织的抗议活动中都能看到他们的面孔。根据“留印非洲学生协会”提供的数据，大约有2.5万名非洲学生在印度公立大学就读。他们被印度学校相对高的学术水准、低廉的学费和英语的流行所吸引。一些专家估计，总共至少有4万名非洲学生在印度读书，主要集中在德里、孟买、班加罗尔和普纳等大城市里。

詹妮丝在2012年离开坦桑尼亚，选择到班加罗尔大学读会计与金融专业本科学位。她说之所以这么做是考虑到印度大学在这个专业有优势。

“我的经历不算很糟，可以说是‘五五开。”詹妮丝解释称，当她跟同学交往的时候，不太会因为自己非洲人的身份遇到问题，但一旦面对普通印度民众，就很容易遭受不公待遇。“他们认为非洲人都是骗子或是性工作者。”

詹妮丝在租房子的时候也会遇到很大的困难。接通房东的电话后，“他们只要一得知我是非洲人，就说‘我不想租给非洲人。”詹妮丝回忆道，“他们给出的理由常常是‘非洲人很粗鲁，朋友太多。”

非洲的高等教育普遍落后，有条件的家庭都会选择将孩子送到国外念书。对于支付不起欧美大学高昂学费的家庭来说，印度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这些年来，印度高等教育蓬勃发展。领头的印度理工学院和印度管理学院等公立大学世界知名，还有一些私立院校也表现不俗。印度拥有世界上最大的高等教育系统，约有2600万名大学生。

而阿比盖尔选择留学印度，还因为对印度文化的热爱。“我喜欢印度，我看过很多宝莱坞电影。在非洲，很多人喜欢看印度电影。”现在是位于班加罗尔的“印度科学研究院”研究员的阿比盖尔说道。

“但当我们真的来到印度后，我们看到了很多不同的东西，感到很失望。”阿比盖尔说，“人们看我们的眼神很不一样，好像我们是怪物，或是毒贩子、性工作者。我尽量表现得友好，总是笑脸迎人。但邻居家的孩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我给他们的饼干。”

阿比盖尔认为，问题出在印度人对非洲人的不理解。“他们的种族主义源于他们对我们的不了解。他们需要获得关于非洲的知识。政府和媒体在这方面应该有所作为。”

根据阿比盖尔的研究，在经历2008年到2014年的快速增长后，赴印留学的非洲学生人数已经开始下滑。“过去一年多，离开印度，回到非洲的学生都在说印度已经不再是最好的留学之地了，”阿比盖尔说，“一些非洲学生已经将目标转移到其他地方了，比如说中国。”

因为感觉受到歧视，在印度生活的非商留学生走上街头游行抗议

是受害者，也是加害人

非洲人涉足南亚次大陆有悠久的历史。埃塞俄比亚在罗马时代就与南印度贸易;非洲骑兵追随着伊斯兰统治者来到此地，像出生于埃塞俄比亚的马利克·安巴（Malik Ambar）曾在印度德干高原称霸一方;葡萄牙殖民者曾把东非的黑人奴隶贩卖到了印度西海岸，这些黑人使用印度语言和服饰，同时也保留了他们的一些传统文化。

不过今天的全球移民潮与历史上的不同，人们会对此形成刻板印象，如认为移民中充斥着毒贩子和性工作者。然而实际上，在印度的非洲人大多来自中产阶级家庭，除了很大一部分是来求学的之外，还有越来越多外国人来印寻求医疗服务。如在2014年，估计有2万名尼日利亚人赴印求医。

如果不是出于经济条件的原因歧视非洲人，那么某些印度人又为何有这种心态？

印度青年问题专家及社会评论家巴辛认为，种族主义是印度人的一种“维护自尊机制”，200多年的殖民统治一度让印度被称为“野蛮人的国度”，这对印度的国民性造成严重冲击，让印度人不断试图实现自我救赎，导致很大一部分印度人模仿西方人的生活和思维方式。印度独立后，一种伴随强烈爱国主义色彩的国民性又逐渐建立，进而使印度人认为自己的文化与传统要比其他国家更优越。

但不容忽视的是，英国殖民统治对印度人审美观造成巨大影响，如白皙的皮肤往往被印度人认为是美的象征，而深色皮肤则被认为是劳苦的象征。巴辛还分析了一些印度人的报复心理。他说，此前澳大利亚、英国等国发生过歧视印度裔的事件，相关报道让印度国内民众产生了极大的寻求报复心理，这些都是导致近期种族歧视现象多发的原因。

已经退休的前德里大学国际关系学教授维耐克还将这与印度的种姓制度联系起来。“种姓制度的存在让人们更容易接受其他形式的偏见与排斥。”他解释说。同时，对于印度低种姓阶层来说，歧视比他们“更低级”的非洲人能让他们获得“心理补偿”。“他们可能会觉得‘至少我比非洲人好。”

印度人经常倾诉说，自己是西方种族偏见的受害者，可当自己成为种族主义的加害人时，却可能浑然不知。宝莱坞女星曹帕拉（Priyanka Chopra）红到了美国，她曾抱怨好莱坞的偏见，因为好莱坞要求印度演员必须讲有“标准印度口音”的英语。但同时，她在一部印地语电影中的角色却也犯了种族主义错误——那个角色在发现跟自己睡觉的是一个非洲裔男性后，立刻就觉得自己的身份遭到了玷污。

非洲人在印度并不易，但很多人还是坚持了下来，并获得了一些成就。查尔斯离开肯尼亚，到印度已经有16个年头。他在印度完成了法学学士和硕士学位，现在又继续攻读博士学位。他相信印度对非洲人的种族歧视现象会得到缓解，并希望政府尽快出台反种族歧视政策，“只有这样才能强力遏止种族歧视苗头，也可平复在印非洲人群体心中的不满情绪。”他说。

但这可能来不及挽回耶安的心了。耶安和许多非洲留学生一样喜欢印度的文化，但他不得不考虑毕业后是否马上离开印度这个问题。因为每天他醒来都感到一丝害怕：“我爱印度，但是他们不爱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