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

◎刘第红

拥抱

◎刘第红

L君和太太去欧洲旅游的前夕，正忙着整理行李。鬼使神差地，他翻出了一张发黄了的照片。不知怎的，这张照片他像宝贝一样收藏着，虽然搬过几次家，但这张照片没有弄丢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而美丽的德国姑娘，名叫安娜。趁太太没注意，他慌乱地将照片塞进了钱包。他心里头浮上来一个问题：此次欧洲之行，不知能否见到安娜。可是，很快，他就把这个问题按了下去。他心想：三十多年未联系，人海茫茫，怎么可能遇见呢？

三十多年前，L君是某文学期刊的一位年轻编辑。他酷爱文学，在报刊上发表了不少文学作品。那时，他成为了一些文学爱好者的偶像，时常收到陌生读者的来信，有向他请教写作技巧的，有跟他谈心的，他都耐心地一一给予回复。有一天，他收到一封来自德国柏林的信，禁不住愣了一下。信是安娜寄来的。那时，她是柏林大学东方语言文学院中文系大三的学生，正打算撰写论文。她所拟的论文题目是《中国文学与中国文学期刊》。这是一个很宏观的选题，不要说外国学生，即便是中国学生，要写好这个题目恐怕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信中，安娜说，因为在柏林大学图书馆订阅的中文期刊上，不时看到L君的大作，想必他是一位“名人”，便给他写信，请求得到他的帮助。看到这里，L君哑然失笑，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那时的他，很是勤奋，经常夜以继日地写作，在圈内也是小有名气。这是他第一次收到外国读者的来信，更何况还是一个美女，他的心里洋溢着喜悦。 那时，L 君所刊发文章的后面，附上了他的通信地址。按图索骥，安娜的信能够顺利地寄达。随安娜的信一起寄来的，是她的老师——柏林大学东方语言文学院中文系系主任写的介绍信。即使没有她老师的介绍信，他也不会怀疑她是一个美女间谍。他给安娜回信，介绍了中国文学期刊的现状，并给她寄去了自己所编的文学期刊和结集出版的文学作品。安娜收到回信后，无比高兴，写信表达感谢。L君再给安娜写信时，提出了一个要求，想让安娜寄一张照片给他作留念，安娜爽快地答应了。照片上的安娜，身材高挑，青春靓丽，金发碧眼，充满异国情调。他久久地端详着照片，百看不厌。渐渐地，他的精神有点恍惚了，日里夜里，脑海里都是安娜的影子。L君也挑了一张自己最满意的照片，寄给了安娜。安娜收到他的照片后，在回信中说他很帅。一来两往，两颗年轻的心在渐渐靠拢，尽管他们从未谋面，尽管彼此相隔万里。L君每次寄出给安娜的信之后，就陷入了痛苦而幸福的等待之中。那时，一封寄往德国的信在路上要走半个月。即使对方收到信后马上回信，收到回信也在一个月之后了。在L君的帮助下，安娜顺利地完成了毕业论文，并得到了指导老师的赞赏。她将毕业论文的影印件寄给了L君。在信中，她无法掩饰自己的兴奋与感激。在信的末尾，她大方地印了一个红红的吻印。收到吻印的L君，心花怒放，对着她的吻印疯狂地吻起来……

安娜大学毕业后不久，告诉L君一个喜人的决定：她要来华南大学留学。收到这封信，L君兴奋得跳了起来。华南大学，就位于L君所在的城市啊。安娜在信中说，她迫不及待地想来中国，想见到L君，并且预订好了去香港的机票。那时，柏林还没有开通到中国华南的直航班机。她有一件心急火燎的事情，就是尚未收到华南大学的入学通知书，可否请他帮忙办理。L君收到信后，立马骑着单车，跑去华南大学招生办咨询。招生办的工作人员听他说明了情况，当即同意给安娜发录取通知书。多一个国际生，多一笔学费收入，于学校而言有何不可？更何况她是该校有史以来第一个德国留学生。当他帮安娜填相关资料的时候，招办的工作人员问他：“她是你什么人啊？”他想了想，说：“朋友。”他拿到安娜的录取通知书后，用航空信给她寄了过去。接下来，他就扳着指头计算与安娜见面的日子。他觉得每一天都漫长得要命。

见面的时间一天天临近，L君想象着与安娜相会的场景。他打算去香港接机。为此，他已办好了港澳通行证。他在盘算，那天要穿什么衣服，剪什么发型。第一次见面，一定要给她留个好印象。他有点担心，如果他令她失望，那可如何是好？因此，他心里是复杂与矛盾的，既盼着那一天早点到来，又盼望那一天迟些来到。他早早地计划好了，第一天让她住什么酒店，请她吃什么。他想请安娜品尝地道的华南小吃，不知来自欧洲的她喜欢不喜欢。

再过两天就到了安娜所订机票的时间，L君想象她收拾行李的情景，他也开始准备去香港的行李。不料就在这个时候，他收到了安娜母亲发来的传真。传真是用英语写的，因为安娜的母亲不会中文。L君英文不好，但对付传真上的英文还是绰绰有余。传真的大意是：安娜来不了啦，去香港的机票已经取消，对L君的热情表示感谢。这份传真好比当头一棒，他顿时蒙了，头脑里一片空白。之后，他恢复了意识，在脑海里不停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没有答案。他拿着传真看了一遍又一遍，可上面没有说明任何原因。

L君给安娜写了一封又一封信，询问原因，问她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可是都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他的心里如猫抓一样难受。

一天晚上，L君骑着自行车，在华南大学校园里逛了一圈，竟然发现校园里到处是“安娜的身影”。他骑累了，在校园的长椅上休息，竟然发现上面留着“安娜的体温”……渐渐地，他的眼里涌满了泪水。

这件事令L君很受伤，很受伤。每当夜阑人静的时候，他的伤口就开始发炎，隐隐作痛。一场跨国情缘正要展开，便拦腰斩断，浪漫的“异国恋”戛然而止。

他扪心自问，他做错了什么吗？好像没有。也许，安娜突然遇上了自己的意中人，找到了生命中的真命天子，因而对L君避而不见。有时候，他恨安娜的“绝情”；有时候，他又恨自己的“痴情”。

时间是最好的治疗师。三年之后，他心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再后来，他遇到了他现在的妻子。但是，安娜并没有从他心上彻底抹去。他与安娜的故事，他始终小心翼翼地收藏在心底，从未跟任何人提起。

岁月如梭。转眼间，L君就到了退休的年纪。社会巨变，沧海桑田。文学不再是“香饽饽”，早被彻底地边缘化。加之受到网络的冲击，文学期刊的生存愈发艰难。几年之后，L君跳槽到了一家生活期刊。较之文学期刊，生活期刊的日子稍稍好过一些。到后来，生活类期刊的读者也严重流失，刊物入不敷出。好在单位在市中心有办公场所，老板果断决定，腾出办公场所用来出租，用租金弥补办刊的亏损，而原班人员则在郊区租房办公。最后，刊物实在撑不下去了，只好关门大吉。好在这时的L君差不多到了退休的年龄，于是办理了退休的手续。回想起曾经风光的文学事业，他不禁黯然神伤。

退休后，L君不再忙碌。他太太连忙鼓捣起出国旅行。退休前，他没有带太太出过国，理由是工作太忙，没有时间。现在，他赋闲了，没时间不再成为理由。再不出去走走，也许真的就晚了。等到步履蹒跚的时候，想去也去不成了。他狠了狠心，掏出退休前的积蓄，报了一个欧洲十日游。在选择欧洲旅游目的地时，他特意选了一个行程包含德国的线路。

曾几何时，欧洲是繁荣、富庶的代名词。等到踏上欧洲的土地，L君心里未免有点失望。中国经历改革开放几十年的发展，欣欣向荣，论光鲜程度已经把欧洲甩在了后头。欧洲并不大，国家密密麻麻。坐在车上，打个盹，眼皮一睁一开，就到了一个国家。“上车睡觉，下车看庙”，成了欧洲旅游的“新常态”。当L君乘坐的旅游大巴进入德国境内时，他莫名其妙地振奋起来，令他太太都觉得有点反常。她对他说：“你一到德国，怎么就像打了鸡血一样？”L君无言。

入住法兰克福的一家温泉宾馆之后，L君的太太美滋滋地泡温泉去了。听说那里的温泉很有名。L君对温泉不是很感冒，便待在房间里。

“咚咚咚”，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是谁在敲门呢？宾馆的服务员？导游？他一边想，一边去开门。

让他大吃一惊的是，门口站在一位很有气质的德国女土。

“您敲错门了吧？”他用英语说。

“请问，您是？”她居然会说中文。

猛地，L君惊叫起来：“安娜！”他张开的嘴巴半天没有合上，心跳瞬间加快起来。

“你……你……”L君变结巴了，支支吾吾。

他忽然感觉自己站不稳了，连忙调整姿势，以免跌倒。他恍惚觉得是在梦中，下意识地掐了掐自己，感觉到疼痛，才相信是在现实中。

“你……你……”L君的结巴传染给了安娜。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四目相对，良久无语。

想不到，三十多年后，L君和安娜在法兰克福见面了。安娜一如照片上的她，高挑俏丽，所以给L君认了出来。只是，岁月无情，在彼此身上留下了太深的痕迹。安娜尽管保养得很好，但眼角还是泛起了鱼尾纹。而此时的L君，身材佝偻，头昏眼花，老态龙钟。

原来，此时的安娜，是法兰克福一家温泉宾馆的老板。以前，经济不景气的时候，她的宾馆接待的西方客人很有限。后来，她看到越来越多的中国人来欧洲旅游，便改变策略，主要接待中国客人。每次见到华人面孔，她心里就想：“L君会不会来德国呢？”中国客人入住后，她都要去总台查看，看是否有L君的名字，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L君的名字始终没有出现，但她并不气馁，查看中国游客名单，成了她每天例行的功课。终于有一天，L君的名字映入她的眼帘，她顿觉眼前一亮。她按照登记的房号找上门来，心里怦怦怦的好像揣着一只兔子。

让我们多给L君和安娜一点时间，平复一下各自激动的心情。那可是他们三十多年来第一次见面啊！

L君颤抖着从钱包里取出那张发黄的照片，抬高声调说：“看，这是你当年寄给我的照片。”

想到L君还随身携带着她的照片，安娜粲然一笑，眼眶竟有点微微湿润了。

L君和安娜坐下来后，L君迫不及待地向安娜抛出了年轻时困扰他的问题：“你怎么突然没有音讯了？”

“你不知道，我那天从超市买了准备带去中国的东西，在回来的路上，被一辆失控的汽车撞倒了。我后来才知道，失控汽车的司机那天吸毒了。我的脑部受伤，在医院里昏迷了几天，最后苏醒过来。只是，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失忆了……医生在抢救我的期间，我的母亲给你发过一个传真，告诉你我不能来中国了……几年之后，通过疗养，我的失忆症有所好转，我想起了你。可是给你写信，信又被退了回来，估计你的地址也变了……到后来，我就在中国游客的名单上寻找你，终于把你等来了！”一开始，安娜的语调有点伤悲与压抑，说到最后，她又兴奋起来。

安娜还说道，她原本准备走学术道路，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她继续求学与深造的理想被迫放弃。身体康复之后，她决定走创业之路。她成立了一家旅游公司，承包了温泉宾馆的客房。一开始，她的生意并不太好，甚至还有亏损的记录。后来，中国游客越来越多，她的生意渐渐地有了起色，赚的钱也越来越多。财富的增长并不能弥补情感的失落，她一直形单影只，没有成家。她的心中仍有L君。因为她会讲中文，跟中国人沟通没有障碍。有一次，一位中国游客了解到安娜依然单身之后，开玩笑地说：“安娜，把你嫁到中国去！”她听后好一阵默然……

“你今晚的住宿费我会给你免单，你到导游那里去领回房款吧。”安娜说。

“不要了吧。”L君推辞。

“怎么，”安娜俏皮地说，“不领我的情？”

L君不再推辞，连道“谢谢”。

“我有一个……请……请求，可以……可以……拥抱一下吗？”安娜望着L君的眼睛，动情地说。

L君缓缓地走近安娜，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门外，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L君的太太回来了。

（责任编辑刘冬杨）

刘第红，湖南省新化县人，20世纪70年代生人。毕业于武汉大学文学院。曾在鲁迅文学院青年作家班学习。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漂泊》、诗集《打伞的蘑菇》、童话集《浪花女孩》《最后一根琴弦》、散文集《七色花》《穿裙子的云》《白蝴蝶 黄蝴蝶》《芍药仙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