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神门口等爱的孩子

2016-08-25 18:24张浩洋
家人 2016年7期
关键词:堂弟婶婶尿毒症

张浩洋

奶奶的哀求

堂弟只有十七岁,得尿毒症五年了。

疾病来时毫无征兆。那个夏夜,堂弟吃饭时忽然昏迷不醒,叔叔婶婶将他送往县医院。县医院不敢收,转到了市医院。做完各项检查后,堂弟被诊断为先天性肾炎,已经转化成了尿毒症。

“除非换肾,否则活不过一年。”诊断室外,医生的话让婶婶差点晕倒。

换肾要几十万元,对一个年收入不超过两万元的农村家庭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家里直系亲戚都在务农或打工,没人可以伸出援手。

七十岁的奶奶一咬牙,将堂弟背到了市电视台。她蹒跚着在地上跪下,朝着来往的路人边磕头边喊:“我孙子没钱治病,求电视台报道,让好心人救救孩子……”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

瘦小的堂弟垂着头,佝偻着背坐在一边,显得孱弱又可怜兮兮。不少人驻足围观,一位女主播路过瞧见,抹着眼泪答应帮忙,让奶奶第二天下午两点到台里录节目。老人家不住地道谢,回到家见人就笑,仿佛堂弟的病已经痊愈。

我不敢想象奶奶在电视上哭诉的画面,但又怀揣着一些期待。第二天,全家人都默不作声,大概和我是一样的心情。下午两点,奶奶背着堂弟出现在荧屏上,放声痛哭,孱弱的堂弟对着镜头颤抖地说:“我,我不想死……”电视里哀求的声音将全家击溃,叔叔和婶婶泣不成声,姑姑眼含泪花,爷爷蹲在外面,一个人抽旱烟。我心里万分羞愧——奶奶几十年来什么苦都往肚子里咽,现在一大把年纪了还要抛头露面。

可惜,如今谁还会看市电视台呢?可我不忍心告诉奶奶这些。果然,除了本村村民和亲戚,没有一个人知道奶奶上过电视。直到现在,也没有人给堂弟捐款。

病痛的折磨

叔叔和婶婶打算把自己的肾捐给堂弟,但医生说岁数大了不适合捐献,倒是我的肾年轻健康,可以考虑。我妈当场牙咬得嘎嘣响,一把将我拽到身边,借口家里要喂鸡便带我走了,“真是狼心狗肺,居然打起我儿子的主意……”回家的路上,妈妈骂了一路。

然后有人和叔叔婶婶说,镇里有个患尿毒症的男孩换了肾,但仅仅过了一年便死了。从此,家里再也没有人敢提换肾。

不换肾,做透析就成了唯一的选择。医生说,透析后,堂弟起码能活五六年,甚至十年。透析一周做两次,每次三百元,这负担实在不轻。好在亲朋好友都伸出了援助之手,各方疏通打点之后,堂弟得以享受低保、残疾人补贴等,各种报销补贴下来,相当于透析没花多少钱。

叔叔和婶婶终于松了口气,而爷爷奶奶主动提出帮助婶婶照顾堂弟,叔叔也可以出门打工了。日子似乎又有条不紊起来,除了堂弟。

尿毒症患者皮肤瘙痒难忍,我亲眼看到堂弟痒得把皮抓掉了一片,露出鲜红的肉,可还是忍不住地抓。尿毒症患者不能大量饮水,最多从三餐里摄取水分,可堂弟总是要偷偷喝水,身体受不了才告诉婶婶,最后被送到医院抢救。

到后来,堂弟被查出患有五六种并发症:心脏衰竭、肝脏衰竭、呼吸道疾病、胃溃疡等。

为了治疗,家里还找来一些土方法。有一次,爷爷奶奶不知从哪儿听说毒蛇熬汤可以治肾病,于是,我陪爸爸在田野里抓了几天蛇,然后配上中药熬汤。谁料堂弟喝完当天就被送去医院急救,一路上都在咳血。

全家人终于绝望。除了透析和药物,他们不再想着折腾了。

愈发不受待见的堂弟性格变得阴郁乖戾,经常歇斯底里,愤怒地咒骂家里所有人。他常常独自坐在门口发一整天呆,看着小孩子们背着书包路过,大人们拿着工具去田间或工厂。有些人见着他,便客气地问候两句,可他张口就问候了人家八辈祖宗,他们不好意思和这个绝症病人怄气,只能躲远点。

新生儿却是旧人的绝望

就这么过了两年,婶婶又生了个男孩,不再担心香火断了。

新生命到来的那天,家里充满了久违的喜气,只有堂弟在角落里焦躁地抓着痒,显得不合时宜。在那些充满欢声笑语的夜晚,我想他一定也感受到了,无望的病痛正让家人们渐渐失去耐心。疲惫的希望马上要被转移到新生命那里了。

小弟弟成了家里的小皇帝,全家忙着泡奶粉、换尿布、做稀粥。堂弟像是被迫退位的前朝君主,越来越受到冷落——后背瘙痒时,没有人再会匆忙跑去帮他抓痒,而是怒骂:“你不会小声点吗?知不知道弟弟在睡觉!”他说自己不想吃鸡蛋糕,要吃酸菜鱼,婶婶冷冷地回一句:“小家伙需要营养,我忙得要死,哪有空给你做鱼,不吃糕就啃馒头去。”

婶婶对堂弟的态度变了。我不安地发现,在希望耗尽后,大家像在等待着什么发生。

一天晚上,堂弟去亲戚家还之前家里借的扫把,他还没走出门,便发现亲戚将扫把丢进了垃圾堆。他怒火中烧,憋着气,一回到家便破口大骂:“都是些什么鬼东西,怕我传染给你们病吗……”叫骂中,他突然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很快脸就发紫了。

婶婶当时就站在堂屋里擦桌子,她看着堂弟倒地挣扎,先是一惊,伸手就准备上前,可就在瞬间,她停住了动作,顿了顿后,干脆若无其事地转身小跑去了楼顶。她手里攥着扫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堂弟肘着身子往前爬,口中哀嚎着:“妈,救救我,我不想死……”他声嘶力竭,婶婶双手捂住耳朵,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堂弟嘶哑着声音喊出:“妈,我是你养了十几年的儿子啊!”婶婶像是突然醒过来般,一咕噜爬起了身,跌跌撞撞地跑下楼去打急救电话。

生的渴望

当妈的都已心生倦怠,其他人更不用说了。

虽说堂弟如今的医疗费用能报销大部分,可早年四处欠下的外债,加上家里又添了个新生儿,经济状况很是拮据。

全村人,包括所有沾亲带故的,都担心叔叔家会来借钱。他们还担心尿毒症会传染,堂弟碰过的东西都要丢掉。

为了借钱的事,大姑小姑还和叔叔家断了亲,在我们那里的农村,断亲意味着再也不是亲戚,哪怕你死了也不会上你家吊唁。

连曾经最疼爱堂弟的奶奶,如今也是头摇得似拨浪鼓,“我这孙儿小时候那么乖巧,哪晓得病了后性子都古怪了,一天骂骂咧咧,阴阳怪气的,哎……”

前两天,我在路上碰见姑奶了,她跟我聊了很久。她问:“你那个堂弟还在吗?”我回答:“当然在。”姑奶就长叹一声:“真是个讨债鬼!非要把这家人全耗得一辈子翻不过身才罢休啊!”

有时候我想,如果是个老人,这种情况怕早就自杀了,可堂弟今年才十七岁,小时候聪明伶俐,人见人爱,还说要给爷爷奶奶买世界上最长的火车。还没能看看这个世界,谁愿意就这样坐等命运的宰割?

上一次回老家,所有人都在屋里唠嗑,我去院子里抽烟,结果瞧见堂弟孤零零立在那儿。我这心里头怪难受的,便走上前跟他搭话:“等你身体好点了就来北京玩,哥带你逛故宫、撸串儿。”没想到,堂弟只是嘴角微微一抬,那笑容满是戏谑。

我也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不妥,堂弟要这虚伪的客套有何用呢?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尴尬,顿了顿,抬头对我很认真地答了一句:“好的。”而我,愣在了那儿。

傍晚时,天空中的火烧云层层叠叠,红光染透了整个世界。屋内传来小弟弟的嬉笑声,而堂弟又照旧坐在家门口,不知他望向何处,也许是那遥远的未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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