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 二

2016-08-26 05:21
百花洲 2016年2期
关键词:青桐浣纱小唐

洪 放

虫 二

洪 放

说来人生真是奇妙,我,田杰,硕士研究生毕业后,从省城考到了青桐县委办公室,当了名公务员。又过了两年,参加竞争性选拔领导干部考试,成了青桐拆迁办的副主任。当初在大学时,同学们在一块一谈到公务员,都甚为不屑。言语里颇有鲁迅先生当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慨。谁都没想到,当时感慨最多言语最激烈的我,第一个成了公务员。而且,现在又成了副科级的领导干部。命运就是大染缸,不想染黑也都难。好在我给自己定了个调子:洁身自好。做不了变革者,至少得做个有良知者。浣纱街拆迁,是我到拆迁办来接手的第一桩工作。虽然老任一再说别顾虑,但我还真的有些顾虑。一来是顾虑怎么做,二来是顾虑怕做不好。记得在县委办时,书记经常在大小会上讲一句话:世上最容易的工作,是群众工作;世上最难的工作,还是群众工作。群众工作做好了,什么事就都会干好。现在,这拆迁就是群众工作。涉及的是群众,关系到的是群众,面对的是群众。书记在我到拆迁办上班之前,破例地亲切地接见了我,教导了一大通,其中就提到群众工作,说,别看你高学历,高智商,群众工作跟这无关。群众工作要的是脚踏实地,要的是策略,胆识。慢慢揣,慢慢摩,你就会成熟的。不知怎的,书记说那话时,我就觉得群众工作就是块磨刀石,正一下一下地磨着我这把刚开始做群众工作的刀。

眼前这浣纱街拆迁工作就是。上午,分管城建的叶县长专程来开会。会上,分析了形势。浣纱街拆迁共涉及九十八户,从上个月开始做工作,到现在有五十多户很利落地同拆迁办签订了拆迁协议。部分住户交了钥匙。另外有三十多户,达成了初步意向。只有四户,无论怎么做工作,就两个字“不拆”。这四户各有特点。老王家只有临街一铺两房,他拖着,目的应该是想多得些补偿;补鞋匠李树成家,家底子薄,儿子也不太争气,他一直以沉默来表明态度。这沉默,或许可以解释为难言之隐。他是顾虑拿不出钱来装修新房子。其他两家,除了青桐楚家,另外一家是高家。高家世代屠户,前两年,在浣纱街转角处还开着一家肉案。高家有三个儿子,老大老二都成家搬离了浣纱街。现在,只剩下还未成家的老小和老夫妻俩住在街上。高屠户的态度倒是直爽:四套房子,缺一套都不搬。

会上,承接浣纱街开发的大龙公司老总钱大龙,直言不讳,对于高家,你们就别急了。我有办法!这么多年,我经过多少拆迁的场子,我不怕这种强硬的人,他硬,我比他更硬。他不怕死,我别他更不怕死。我有的是办法,一套套的办法,就像……他后面的话被叶县长一眼盯着咽了下去。叶县长说,这些话不要讲。我们要讲政策嘛!对于这四家,高家不是最难的。据我了解,楚家可能最不好解决。这样吧,大家分个工。拆迁办的班子成员正好四个,每人负责一家。大龙公司的人员配合。记住,工作一定要做细,做实。不管采取什么手段,什么方法,都要讲策略,不能出事。尤其不能出大事!这个是底线,是红线。至于你们班子怎么分工,我不管。我只要进度。半个月内,必须协议签订达到百分之一百。拆迁办主任老任鼓着嘴,朝三个副主任看。三个副主任眯着眼,朝钱大龙看。钱大龙朝叶县长看。叶县长站起来,说,事情就这么定了。你们办吧!

叶县长走后,任主任对这四户做了分工。他负责老王家,黄主任负责李树成家,李主任负责老高家,剩下的,楚家,就是那个楚二琴,由我负责。钱总给每个小组都派一个人协助。街道上也派人参加。下午就开始工作。

下午,我首先到街道。

街道副主任李大鸣,黑脸膛,宽额头,酒糟鼻子,说话瓮声瓮气,声音像是从一口破缸里钻出来的。他正在电脑上下棋,先让我坐,说,快了,只有三步了。我就不信将不死这小子。我说,没关系。你下,我坐会。墙上有张地图,是青桐城区图。我一眼就看到青桐河,蜿蜒在青桐城东南。河西是浣纱街,河东是东大街。浣纱街从这地图上看,只是鱼肠般的一小段。我正要凑上去细看,李主任起身了,说,真不好意思。那家伙居然死而不僵。田主任,上午接到你的电话,我让人准备了些资料。要不,你先看看。说着,他递过来一封文件夹。我打开,只有三张纸。一张是复印的楚二琴的户口本,第二张是楚二琴家的房产证复印件,我看了下。这楚二琴长得清秀,眼睛很大,眼神清亮,五官生得也巧,年龄不太能看得出来。我瞄了眼户口本上的年龄,算了下应该是四十五岁了。第三张是印满字的复印件。我看了第一行,上面说:青桐楚家,自康熙末年移居桐城。至少已两百余年矣。李主任给我泡了杯茶,说,这是县志上关于青桐楚家的介绍。青桐楚家祖上居然出过好几个举人,都是读书人。不知怎么,到现在,竟然默默无闻了。我问,那楚二琴以前在哪地方工作?李主任喷了口烟雾,说:没有工作。一直没有工作!我就奇了怪了,问,怎么一直没有工作?李主任说,我也不清楚。据说最初做过知青,后来就回家了。我说,那她没工作,靠什么过日子?一直就一个人?看这样子,长得不错,怎么就……李主任狡黠地笑笑,说,这个,我就真的不知道了。田主任有心,接下来慢慢地了解了解。等了解到了,我也好跟着听听。我也一直就纳闷,这楚家在浣纱街还真是个谜。这楚二琴,说老实话,我在街道都二十年了,也没见过她几次。长年不出门。家里也没什么亲戚,据说有个姐姐,还有个妹妹,只是多年没见她们往来。那临街的门长年闭着,街坊邻居也难得见上她一面。田主任哪,还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叫开她的门呢?

李大鸣主任这么一说,我真的有些犯嘀咕了。同时,也越发好奇。我跟李主任约好了,第二天早晨去浣纱街楚家。当天晚上,我特地将从街道带回来的那张青桐楚家的复印资料看了个仔细。又上网查了查,居然真的就查到了青桐楚家的两个人物,一个是清朝道光年间的举人山东按察使楚宣怀,此人以清廉著称,在山东当地号称“白菜官”。另一位是民国初年湖南一个偏远小县的县长,简介只有一行字,但写明了“青桐人”。别的,再也查不出什么了。这两位想必就是这楚二琴的先辈。复印资料上还提到楚家在青桐的一些情况,大致是:上世纪二十年代,楚思源的父亲从外地辞官回到青桐,扩大浣纱街老宅,使其规制由原三间门面扩充到十二间门面,开设了“楚家药行”,专营南来北往的药材。这十二间门面之后,一直向青桐河边,计有房屋四十八间,加起来正好是六十间,又称“甲子屋”。楚家药行一直经营到抗战初期,日本人到了青桐后,这楚家关了药行,跑到了青桐山里。抗战结束,楚家回到青桐,但没再经营药行,而是改行做布匹生意,开了“楚记商行”。这商行当时是青桐城里的大商行,与“凤仪兴”商行并称两大家。到了解放前夕,楚思源的父亲去世了,二十岁的楚思源接管了商行。1951年,楚思源在青桐第一个出来,将商行献给了国家。从此,楚家的住宅就由原来的十二个门面四十八间房子,缩小成了两个门面,门面后面保留了十间房子。合在一块是十二间,只有原来的六分之一。被改造后的楚家商行,换了名字叫“浣纱街合作商店”。这商店也只开了四五年,就移到别处去了。楚家贡献出来的房子,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公房,房管会将它们分配给了几个无房户。从那以后,楚家的格局就再没变化。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楚家传到楚梦轩手里。起因是楚梦轩的父亲楚思源自杀,楚梦轩是在父亲七里结婚的。妻子是青桐县剧团的名角小红袖。到新世纪开始前两年,楚梦轩和小红袖相继过世,现在,楚家老宅里就只住着楚二琴一个人。她终生未婚,也没孩子。资料上显示:楚二琴有个姐姐楚大琴,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离家,不知所终。楚二琴还有个妹妹楚三琴,十四岁时离家出走,现在新疆。

早晨下雨。我赶到浣纱街时,李主任没到。我站在街口,浣纱街也真的太陈旧了。房屋低矮,逼仄;有些人家,还对原来的老房子做了改造,在狭小的空间里建设了水泥房子。那房子就突出来,怪模怪样地立在其他一片黑的小瓦房子之间。我等了半个小时,李大鸣依然没来。我只好打他电话。他先没接,等我再拨时,他打了回来。他一开口,就大声嚷道,别急嘛,田主任,事情得慢慢来,慢慢来,是不?再等一会,我就来了。又等了半小时,李大鸣穿着件黄雨衣总算来了。我还没开口,他倒先说了,田主任,你不知道这街道就是个烂摊子,什么破事都找到这里来了。可不?早晨我七点多就到了办公室,一直到现在,茶也没喝上一口。八点记着田主任你的招呼,起身要走,刚出门,又被前街那个丈夫被人打瘫了的李菊花给拦住了。你跟她没理说,只好耗呗?耗着耗着,就到这点了。田主任,等急了吧?其实也别急,拆迁这事真的急不得。有个什么成语叫欲什么则不达,就是这意思。我被他这一连串的解释给说得想笑。我说,我也没说急的。我刚才正好看了看浣纱街这风景。好风景呢!

田主任果真是个读书人哪!李大鸣揶揄般地哈哈笑着,他笑的时候,鼻孔里发出粗重的声音,让人感到他的笑声也冒着呼啦啦的热气。他抬起步子,说,我们先过去看看。不知道老楚家有人没?我说,就目前情况看,老楚家似乎只有楚二琴一个人。他说,是的。就她一个人。不过,这一个人,不太好……他打住了话头,说,田主任怎么就包了这一户?我说,任主任安排的呢。他停下步子,点了支烟,然后说,你不抽,是吧?不抽烟好,不过也不光荣,没为国家纳税。至于这楚二琴,没那么简单。街道上这些年也没少跟她打交道。她几乎不参加任何活动,各种集资、捐款,包括卫生费,她都没缴过。我印象中看到她大概还是去年春上的事,她到街道去换低保卡。那天她穿一身黑,比冰还冷。自始至终,她没说一句话,只是将低保卡递给办事人员,办完卡,便鬼影子般地飘走了。不过,田主任,你没见过她真人。那气质倒是真的不一般。她走后,办事人员当时就套了句古,叫“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哈哈!等会儿你看见就知道了。我点点头,雨仿佛小了。我干脆收了伞,细雨,老街,颇为贴切。李大鸣这会儿已站在街道拐角处的暗红色的木门前,他伸手使劲地拍了拍门环。门环被雨水打湿了,声音沉闷。没人应答。他又重重地拍了几下,回头朝我笑着。我看见他米黄色的大烟牙,还滋滋地渗着烟气。我走上前,喊道,有人吗?楚家有人吗?

这时,隔壁的门面“吱呀”一声开了条门缝,里面探出张干瘪的头脸。是个老太婆,她眼神却精亮,望着我们。李大鸣问,老楚家有人吗?老太婆摇摇头,又点点头,复又摇摇头。这一摇一点,把我们都弄糊涂了。我问李大鸣,这是指有人呢,还是指没人?李大鸣移动步子,凑近老太婆,大声说,到底有人没?就那个楚二琴,在家不?老太婆翕动着往里收进去的嘴唇,又点点头。这回,我明白了,她是说有人。我又问,怎么不开门?她眼神飘忽了一下,忽然迅速而决断地关上了门缝。我朝李大鸣望望,李大鸣说,这老太婆八十多了。孤身一人,过得倒硬朗。

我问,怎么办?这不开门……李大鸣又上前去拍了拍门环。这回我似乎听见门内有细微的声响。我这人从小就有个坏毛病,对声音敏感。再细小的声音都逃不过我的耳朵。有时也烦,相当烦。可没办法,那些声音就是愿意不请自来。烦得没办法了,就堵上耳朵,甚至专门买过多种耳塞。我听见门内的声音由远而近,就停在门后面了。但门并没有开。我对李鸣说:有人。他有些怪异地盯着我,说,有人?你怎么知道?我说,我听见了。李大鸣更怪异地斜睨着我,然后又重重地拍了三下门环。还是没人应答。我心想明明是有声音的,而且声音就在门后面。却不开门。这女人也真够特别的了。我上下扫了遍木门,没有透视孔。这说明她站在门后,并不曾看见我们。她不开门,也并不仅仅是因为我们。李大鸣又问了我一句,真的有人?我这回也有些蒙了。正犹疑间,一张小碎花伞旋到了眼前,是大龙公司派来跟我们一组的小唐。这小女孩看起来才二十岁,穿着新潮。她手里还拿着串糖葫芦,边说话边吮吸。她也没说怎么到现在才来,一问,就咋呼说,有人怎么不开门?我来。说着,她上前就朝木门“咚咚咚”地踹了三下,声音未落,门就幽魅般地开了。开着的门缝里,并不见人影,只是飘来声音:谁呢?怎么了?

小唐朝我们挤挤眼,李大鸣说,还是这招管用。他对着门内道,我们是街道上的,来搞拆迁。想同你谈谈。

谈?谈什么呢?别谈了。我不搬。里面的声音生硬起来。

我赶紧道,我们就是来跟你谈的。有什么要求,意见,我们好好商量,商量嘛!

没得商量。我怕商量。里面的声音忽地提高了,又陡然降下来。然后,声音消失,门又在我们完全没预料的瞬间,小猫缩回爪子般地关上了。

毛病!小唐咕噜着。

李大鸣白了小唐一眼,对我说,田主任,我们总不能再敲门吧?

我说,先回去。回头再来。

中午刚在县委食堂吃了中饭,小唐就跑过来了。小唐以前并不熟悉,只是因为大龙公司承建了浣纱街开发,才经常看到她到拆迁办来。钱大龙对外介绍说她是省建工学院的高才生,同时也是他的侄女。小唐笑起来好看,左边有个深深的酒窝,右边却没有。她跟着我往宿舍走。我依然住在县委老宿舍那排小平房里。一间屋。吃食堂。上公厕。小唐说,没想到田主任住得这么低调。现在的干部,果真都变得亲民了。我故意白了她一眼,说,这也叫低调?你这话说得……不过,这大中午的,有事?我一边开门一边问她。她却停住了步子,说,我想跟田主任谈谈楚家那拆迁的事。我说,楚家?你有什么新的想法了?我们可是连门都没得进去呢。她有些调皮地一笑,说,门不能进去,但故事能进去。我是来给你说她的故事的。故事?我反问道。她已经随着我进了门。环顾四周,眉头皱着,说,看来这是个有创造力的人。我问,怎么讲?她说,科学家早就论证了,有创造力的人都是凌乱的人。

我脸一热。确实,这一间小屋子,我平时收拾得少。特别是各种书箱,我喜欢胡乱摆放,看到哪丢到哪。衣服也是随意地挂在屋角,昨天换下的衣服还窝在木沙发上。我尴尬地将衣服拢起来,扔到屋外走廊上的脸盆里,回头准备烧开水。小唐说,不必了。我也还有事。我先简单地把我打听来的故事给田主任说了吧。说了,你好知道那楚二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知道了她是什么样的人,才好做工作,是不?我说,当然是。说吧!

小唐还真有一套。她不仅说了青桐楚家二百多年来的历史,还重点谈到了楚二琴的祖父和父母。她说,那浣纱街早年楚家鼎盛时,占了一小半。楚二琴的父亲叫楚梦轩。祖父叫楚什么源。我说,叫楚思源。她似乎有点吃惊,说,田主任也知道?我说,我只知道这个名字,其余都得听你说,才能知道。她从衣袋里变戏法似的掏出块方糖,一边往嘴里送,一边问我,不介意吧?我点点头。她边嚼边说,这楚思源,对,就叫楚思源。楚思源十四五岁时就结了婚,大老婆不生;十八岁时娶了个小老婆,养了楚梦轩。那小老婆却因为难产死了。楚梦轩出生时,他们家已经将门面都贡献给国家了,不过,再贡献,留下的那片房子,仍然是浣纱街最大的一片房产。楚梦轩二十来岁时,楚思源死了。有传闻是怕被红卫兵批斗,自杀的。反正死得不太正常。这时,他早已高中毕业,在县量具厂做技术工。他聪明,好学,很快就成了技术骨干。因为青桐风俗,他在“七内”与当时青桐县剧团的当家花旦小红袖结了婚。这桩婚事曾经轰动青桐城。小红袖号称青桐四大美人之首,从小就在剧团跟着老演员们学唱戏。到了十七八岁,无论是长相,还是唱念做打,都出落得让人叫绝。这样的一个当红花旦,怎么就嫁给了成分并不好的量具厂工人楚梦轩呢?

是啊,怎么就嫁了呢?我问小唐。

小唐说,说不清呗。爱情吧!

我说,不会吧,不会这么简单。

小唐说,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再往下说,这两人结婚后,很快就连着生了三个女儿。大女儿叫楚大琴,二女儿叫楚二琴,三女儿叫楚三琴。后来再没了。楚大琴从小跟着母亲在剧团学戏,二十岁的时候也出落得跟她母亲差不多了。正当青桐人都等着又一个小红袖横空出世时,这楚大琴竟跟着剧团里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琴师私奔了。这以后就再也没回过青桐。楚二琴曾做过知青,在电影院卖过冷饮。后来又到量具厂做过工人。但时间都不长。楚梦轩死于上世纪最后一年,喝酒醉死的。小红袖在楚大琴私奔后,精神失常,一直住在精神病院,直到死去。那户口本上不是有楚三琴吗?

是有。我说。

楚三琴是楚家三朵花中最让人感到神奇的。据说这老小长得清秀,好看,有男孩子气。楚梦轩一直把她当男孩子养。可是,她十四岁那年生日刚过,居然什么征兆也没有,什么招呼也不打,就突然地从青桐消失了。家里人报警,找了好几年,杳无音信。直到十年后,她才从新疆寄过来一封信,说自己在那边已经成家了,一切都好。给家里寄封信,只是想报个平安。她也不打算再回来,也不希望家里人去看她。她没留地址,信是从乌鲁木齐发出来的。但楚梦轩在乌鲁木齐查了半年,也没查到这楚三琴。后来,这楚三琴就像个结,一直横在楚梦轩的心里。而且楚梦轩从新疆回来后,这个本来滴酒不沾的人开始酗酒,最后醉死在酒杯中了。唉……

小唐叹了口气。但马上又转了笑脸,显然,这故事与她的年龄有些距离,而与我正好切近。我问,就这些了?没了?她说,没了。就这样。不过,这也已经是我花了相当大的功夫才找到的。田主任,该奖励我吧?

奖励?好啊,奖什么呢?我故意往她边上走了两步,她往后侧了下,说,就留着下次请我喝茶吧!我走了,钱总还有事。小唐说着,风一般地转了身,又风一般地转过平房的屋角,走进那片樟树的浓荫里了。我看着她走远,现在这女孩子……其实,我也不大,比她大不了多少。虚岁三十,实岁才二十九。可是,我怎么感到我们就像隔着一个好长好长的年代呢?今年春节回老家过年,一些同学朋友相聚,推杯换盏之后,从小一块长大的同学就问我:咋在青桐那地方待了一两年,就变老了?难道机关那么能让人成熟?我苦笑,我不是变老了,而是变得不爱说话了,不爱思想了,不爱行动了。想大学时,我也是学生会的积极分子,到了县委办后,头半年,我激情高涨,如同打了鸡血。但要命的是:这鸡血打出来的激情,无一例外地受到了领导和同事们的善意批评。办公室主任老刘就曾不止一次地暗示我:机关不比大学。得沉着些,稳重些,成熟些。这可不?慢慢地,就成现在的田主任了。

下午,任主任安排,将浣纱街拆迁办搬到了浣纱街1号。这1号原来是县政协饶主席的祖屋。身为政协领导,他自然是带头响应拆迁号召,第一个签了协议,第一个交了钥匙。任主任让人将屋子打扫了一遍,抬了四五张桌子和几把椅子进去,就算是临时办公室。拆迁办除了在建设局有固定的办公室外,每逢一个拆迁项目,就会临时弄个办公场所。等拆迁定了,再移到别处。这样,既能方便工作,更能方便群众来反映情况。这或许也是群众工作的一个方面吧!我午睡起来,赶到浣纱街时,任主任他们已经在临时办公室里喝茶聊天了。老任问我:去了?我点点头。老任说:怎么样?进去了吗?

没有!我说,但见到了,她开了条门缝。没说上话。

我想也就是这样。不过也不错了,能开个门缝让你田主任见一下,就了不得了。我可是去了三次才见过一面的。老任点上烟,又用手抹了下嘴巴,对正要到高屠户家中去的钱大龙说:注意点方法!钱大龙笑笑,端着杯子,说,跟这杀猪的,哪有什么方法可讲?任主任瞪了眼,说,别闹出事来。都注意些!钱大龙说,任主任现在胆子也小了。也是,搞了这么多年拆迁,胆子不小才怪呢。放心,我们不会捅娄子的。

钱总他们走后,我跟老任说,这楚二琴老是不开门,咋办呢?

咋办?慢慢来嘛!任主任手机响了,他接起来,有些支吾。我赶忙装着有事出了门。刚到了麻石条街道上,就听见那边传来吵闹声。声音很大,激烈,像两匹河马在比赛叫唤。我听了听,其中就有钱总的声音。钱总声音粗沉,说,这拆是大势,老高,你得明白。你不明白,就是错误!后面传来另一个更粗但直通通的声音,想必是高屠户。高屠户说,老子错误?老子错什么了?你倒说说。老子摸了一辈子刀,见了一辈子血,还怕着不成?这房子,老子就是不拆!怎么着?我看见李主任站在老高家的门外,他身材细长,声音也不大,这会儿,他挤着说了句,老高,来商量嘛,都别冲动。你提的条件肯定不行。我们要讲政策,是吧?按政策要求,就好商量,是不是?高屠户冲了出来,手上居然提着把剔骨刀,他晃着刀子,大声嚷着:什么狗屁政策?还不都是欺压咱们的?我没得商量。四套房子,少一平方都不行。

钱大龙也出了屋子,显然,他并不怵那剔骨刀。或许是久经沙场的缘故,他也嚷道,你没得商量,我们还没得商量呢?就你不同意,浣纱街就不拆了?少数服从多数,现在不同意,将来会后悔的。高屠户将刀子别在腋窝下,冲到钱大龙身边,几乎是顶着他的面说,老子后悔?你让老子后悔吧,好不好?老子从来不吃后悔药。不跟你们玩了,回家!说着,他疾步奔回屋内,就要关门。钱大龙堵在门边上,说,别急嘛,急个球!高屠户将剔骨刀在头顶上画了了圈,说,你别堵!这刀子快着呢,老子有时都吃不住它。你要不要试试?这回,钱大龙有些怵了,他缩了缩身子,高屠户趁机将门关了。李主任朝钱大龙撇着嘴,说,这事不能这么急的。钱总,不能这么急的!钱大龙说,得先给他点颜色。你们不急,做了那么多工作,管个屁用?

晚上,钱大龙请拆迁办几个主任吃饭。他特意选了个位置偏僻的地方,从城里开车走了四十分钟才到。是个山湾,有个好听的名字:神仙谷。饭店是新开的,钱总说这是他投资的,由别人经营。这两天正在试营业,先请各位来品尝品尝,提提意见。老任说:这倒好,我就喜欢吃点新鲜的。不过,吃可以,意见的没有。钱大龙一边嚷着叫人安排牌桌,一边说:没意见那就得丢钱。两者任选。否则,别想出我这神仙谷的大门。我趁机到四处看了看,果真好地方。风景好,幽静。现如今,不少饭店从城区往这些偏远地方转移了。形势所迫啊!这些地方不仅偏远,而且不容易惹出动静。饭店都限量,每天只做几桌生意,所招待的客人也都是经过筛选的。因此,到这来的客人吃得放心,称心。不像在城里吃餐饭,不是担心被老百姓用小手机拍着上传到网上了,就是担心暗访组给盯上了。我正边看边哼着小调,小唐不知从哪条小径上拐了过来,她问我下午去楚家没有?说她下午到有些不舒服,在家休息。我说也没去,李大鸣主任没来。她说田主任,看来你很着急。其实也用不着。我这两年跟着钱总后面,看过许多拆迁,再难缠的拆迁户,最后都被拆了。不仅拆了,到最后拆的还尽吃亏。她说:你知道大桥那头红日商场拆迁的情况吧?那个外来的经商户,老是钉着,先是我们想跟他谈,却怎么谈也谈不拢。后来,他想跟我们谈,我们不谈了。晾了大半年,他被其他拆迁户给骂惨了,求着我们让他签字。不过,这老楚家,估计情况不一样。还真难说呢!

我笑笑,说,不想这事了。小唐,到钱总公司有几年了吧?

三年了。从毕业就到了这。钱总他们公司直接到学校招的。小唐的左边酒窝仿佛漾着水,而右边,则像小丘陵,生动起伏着。

我问,青桐本地人?小唐说,土生土长的。不过,我一直在想着什么时候再出去,这小地方,待不得。没意思。她说着抬起眼,问我,你怎么就考到青桐这小地方来了?是不是做个跳板,以后再考?我说,当初就是想考个公务员,拿份工资。其余的没想什么。青桐虽然小,但小城市有小城市的好。大城市生活那叫居大不易。当然,小地方机会少,不像我那些同学,有的自己创业,都搞得有模有样了。我有时都不太好意思跟他们谈收入,更别提这小公务员身份。这年头,就这最不值钱。

田主任这是既得利益者说的牢骚话啊!小唐说,像你这么年轻,在青桐混个十年八年,靠不住就能干个副县长什么的。就是当了好的局的一把手,也不得了。就我们公司……她朝四周望了望,轻声说,就我们这公司,每到过年过节,送给头头脑脑的,就有好几十万。一年下来,上百万呢。在县委办时,虽然是小秘书,有时也沾着领导的光,时不时有点油水。年节时,也曾不经意中得过几个红包,数字不大,一千或者八百。我甚至曾瞟着那些到领导办公室的乡镇书记和企业家,他们那包进去时是鼓的,出来时就轻松多了。那个数字……我不敢想,也不能想。机关工作就是修炼,这也是修炼之一。世上没有直接成婆婆的,都得先做媳妇。回老家时,同朋友们说起,朋友们劝我早点出来,别在那染缸里染黑了,真染黑了,出事了,划不来。我说,他们黑他们的,我不染就是了。朋友说,理想主义者。确实,我是个理想主义者。小唐说的没错。但她有的肯定说错了。我也不纠正,只是说,先干着吧,我也不是做其他事的料。

小唐道,听说下午钱总他们去那个杀猪的家了?没谈成?

去了。谈得关门了。我随手摘了片树叶子,有清香味,说,这浣纱街的人看来都不太喜欢开门说事。我们得让老楚家开了那老木门。小唐莞尔一笑,说,那估计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说真话,对这老楚家,我倒是好了奇了。一个独身女人,有故事没?

你想听什么故事?我问完这事,就后悔了。我不该这么问一个女孩子。小唐倒是自在,说,你不也想听?有时想想,这浣纱街好几百年了。好几百年,该发生过多少故事啊!可是,都随了那流水,没了。这回,要拆迁了。一旦拆了,盖了新房子,起了高楼,那些故事就彻底地连根都被拔了。再过几十年,还有谁知道青桐曾有条浣纱街?曾住过个楚二琴?

别说得这么深刻,这么伤感,好不?我说,没有不会消失的事物,也不会有永远存在的故事。这是规律。我们不讨论了。小唐说,我也只是说说。讨论这,没意思。

众人皆醉。回到城里,我并没有直接回房间,而是折到浣纱街。门都是闭着的,从街面上看,除了几盏昏黄的路灯,一片阒寂。我沿着麻石条街道慢慢地走。风有些凉意,夹杂着水汽,青草味,远处青桐古寺的香火味。我走到转角处,特意停了下。那一瞬间,我听见了难得听见的古琴声。对,是古琴声。弹的是《高山流水》。对古琴,我是所有乐器中最熟悉的。但我并不会弹。这缘于我的前女友。她从小学古琴。我听过她弹的所有古琴曲。有些如行云流水,有些如幽咽泉鸣,有些如万马奔腾,有些如秋风落叶……这《高山流水》更是听过无数遍。我们分手时,她最后弹的就是这曲子。不过,因了分手,曲子显得压抑、忧伤。现在,我听到的曲子,平静,清澈,但细细听,却又含着种幽忿、孤寂。世上所有的曲子都是一样的,但经过了演奏者的手指,便变成了演奏者唯有的曲子。曲子即身世,曲子即人心。我听着,觉得楚二琴正凝神端坐于古琴前,轻拢慢挑,如同在写她这四十多年来的人生。我甚至想象得出楚家三朵花先后出生,楚家老宅所焕发出来的无尽的快乐与天真。接着,这三朵花长大了,绽放了,再然后……琴声戛然而止。我的心一紧。我听见了声长长的如同从深井中所发出的叹息。那叹息一直贯穿着整座老宅,也贯穿了整条浣纱街。

接着,叹息停止,一切静息。

我绕过浣纱街,从老桥上折到东大街。然后钻进一条小巷。站在巷口,我就看见了对面的浣纱街。夜色中,浣纱街形似卧蚕,又似镇尺。我揣摩着浣纱街转角处楚家老宅。这时,我看见一缕微弱的灯光正晃动在对面。灯下似有人影,衣袂翻飞。那人影有时像在跳舞,有时像在深思,有时像在守望,有时像在寻找。我看着,心里涌起如水的感慨。那灯却灭了,我等了会,灯没再亮,我回过身,走出巷道。这时,在巷道口有人咳嗽着问我,看浣纱街呢?我一惊,忙停了步子,看这人。是个老人,白胡子,拄着拐杖。我说:随便看看。您老这是?我出来走走,晚上睡不着。老人中气足,说,是看那楚家吧?看见什么了?我说,没看见什么。老人摇摇头,说,你没说实话。你一定看见了。那是楚家的二姑娘。从前是浣纱街上的大美人。当然,那可还是比不上她妈妈小红袖。我这下来了兴趣,连忙问,这老楚家现在人呢?怎么落到了这步田地?老人将拐杖在青石板上捣了几下,声音清越。接着,他又咳嗽了两声,说,这事说来长着呢。不过要真说也短。那老宅阴气重,不发人。楚家好几代都一苗单传。到了楚梦轩这一代,更是只生了三个女儿。三个女儿都没成器。大女儿早没了声息。小女儿听说在新疆,也不确切。这二女儿,别看她好好的,其实这地方……他指指脑袋,说,这地方不灵光。我说,精神问题?他说,不过也好多年了。这些年好像没发过。只是不出门。天天晚上在后院弹琴,跳舞,孤鬼似的。看着瘆得慌。据说她从来不让男人进那老宅。就是维修什么的,也只请女工。不过日子倒不错,听说她祖父在老宅里埋了一大罐银元。

老人说着,咳嗽剧烈起来,大概是因为激动了,他佝偻着腰,一边咳嗽一边用手拍打自己的背部。我不好再打扰,便告辞。我走到老桥时,这老人咳嗽停了,拐杖捣着麻石条,追着我说,你可真别进那老宅,会乱人的。我回头看看,老人正站在稀薄的的路灯光下,如同一枚芥子,悠悠地又回到老街的空旷中了。

夜来下雨。我竟然失眠了。头脑昏沉,似有万千兵马在其中冲突,却看不见任何方向。一直到快天亮时,才睡着。醒来已是上午九点。赶快看手机,居然没有电话。匆匆赶到浣纱街,一大屋子的人正在吵得要掀屋顶。钱大龙正盘腿坐在椅子上,而门口,高屠户正脸色通红,指着钱大龙骂着,你跟老子使坏!好,好,老子倒要看看,是你狠还是我狠!钱大龙抽着烟,不说话。倒是李主任在高屠户边上劝着,这事谁能说是钱总做的呢?钱总是光明正大的人,怎么会做这事?是不是你跟谁做对头了,人家半夜里来害你?都消消气,老高!高屠户脸更红了,颈子上青筋直冒,脚几乎是在跺着的,哽着嗓子,说,这事铁定了就是这钱大龙做的。早不出,晚不出,偏偏昨晚上就出了?要是真有人跟老子做对头了,那门锁早就该被糊起来了。哪能等到现在?钱大龙,你给老子出来,老子一生杀猪无数,还真的没杀过人,信不信,老子今天就敢来!钱大龙依然盘坐在椅子里,老任大概是怕高屠户真的冲了进来,起身挡在钱大龙前面。到现在,我算是听清了。昨晚高屠户家的门锁被人用强力胶水给糊住了。高屠户晚上从里面反锁了大门,结果早晨怎么也开不了。锁心被胶水给粘死了。他只好打电话让大儿子过来,找人捅了锁心,才开了门。高屠户认定这是昨天去谈拆迁的钱大龙他们干的,这不,一大清早就过来闹腾。好在拆迁办这单位性质决定了它最不怕的就是闹腾。拆迁工作最紧张时,只要开了门,就有人来吵,来闹,来哭,来扬言杀人。看惯了,也就习惯了。见怪不怪,他还真能杀人?不过是吓唬吓唬罢了。我第一次在拆迁办见到一个拿着铁锤的男子说要杀街道主任,我心跳得慌。任主任他们却谈笑风生,软磨硬泡了半上午,那人居然接了支烟哼着小调回家了。眼前这高屠户正在气头上,大家也都任他骂,任他跺脚。李主任也退回到办公室,对我说,没事。反正骂人费的是他的力气,跺脚痛的是他自己的脚。我这时感到头顶上一凉。抬头,小瓦缝里正漏雨。雨水很重,像枚钉子。

高屠户又骂了足足一个小时,他通红的脸上,此时出现了重大变化。他的嘴巴周围全是白沫。没人理他,他渐渐骂着声音便疲软了,就跟杀猪一样,那猪慢慢就伸直了四蹄。这时候,李主任出了门,递给他一支烟,说,别费劲了。我们是讲政策的。不会胡来。相信政府!好好想想,把字签了。你想想,这浣纱街百分之九十的住户都签字了,你咋不签呢?早签,我们有奖励。迟签,最后还得签。何必呢?老高啊,你是聪明人,这点还想不明白?高屠户拿烟的手发颤,声音低下来了,说,我得有四套房,否则免谈。说着,他点了烟,临走时又丢下一句,钱大龙,这回算你狠。下回要是被老子给撞上了,非剥了你!屋内,钱大龙从椅子上站起来,腿子因为盘久了,发麻,他一抖,差点摔倒。我扶住他,他撑着桌子角说,才第一招,就急了?还早着呢!

我打电话给李大鸣,问他什么时候有空过来,再去楚家。他说今天看来是没空了,被一个计生上访户给缠上了。这是政府要求的死看硬守的对象,不能出事,只能稳着。明天再说着,反正老楚家那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我心里有气,但不好发作,只能说,明天,再不能变了。半个月期限,都过了两天了。李大鸣粗声一笑,说,田主任是年轻领导,年轻领导就是有朝气,干事讲究快。可是,我这半老头子,连在老婆身边躺着都快不起来了,还有什么事能快起来?别急,我明天一准过去。

任主任到政府汇报去了。其他几位,包括钱大龙,都一阵风似的走了。我拉着小唐,到了东大街。我向店铺里的人打听昨晚上看过的老人,竟然没人知道。他们说东大街根本没这人,要是有,我们这些住在街上的人能不知道?铁匠铺的老铁匠毛骨悚然地审视着我,然后一字一顿:那真是见了鬼了?要说鬼,从前在老楚家做过伙计后来住在这桥头的胡二,跟你说的这人像。不过,他已死了二十多年了。你怎么会见着?

我头皮发麻。小唐拉着我的衣角,说,走吧,走吧!

我谢了老铁匠,往回走到浣纱街转角楚家老宅时,听见宅里有什么破碎的声音。我让小唐听,她说没听见。我让她再听,这时,旁边铺子的门忽然开了。那个我见过的干瘪的老太婆的脸又探了出来。我拉着小唐就往这门缝里钻。老太婆这回没关住门,我们进了这挂着蛛网的屋子,迎面墙上就是一幅很大的肖像画。画里是个穿长衫留长须脸色白净眼神俊逸的男人,他手上拿着管水烟袋。不过,画已经发黄了,显然,年头不短。老太婆有些惊恐,细瘦的手抓住一根羽毛扫帚。小唐掩着鼻子,我也感到这里空气浑浊,呛人。我让小唐到门口去,那里空气好些。就在说话间,老太婆不见了。

难得的大晴天,不过有些湿热。太阳照在麻石条街面上,发出琥珀色的光。我刚到办公室,李大鸣就过来了。他看着我笑,笑容也显得粗大、奔放。我问,李主任,碰到什么高兴事了?李大鸣卷着烟,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然后“嚓”地点上火,意味深长地吸了一口,就像新婚般惬意,才说,没高兴事,就不兴我笑?我天天都这么笑着。干我们那破街道主任,不笑就得哭。田主任,笑总比哭好吧?我说,那当然是。我也希望天天这么笑着,可眼前这浣纱街就让人笑不起来,那楚二琴……李大鸣又猛吸了口气,然后说,我这两天也没闲着。我打听到一个大消息。你记得楚家隔壁那个老太婆吧?就是那个枣核样的老太婆。你说她是谁?她是楚二琴爷爷的正房。我听着,脑子里立即浮现出昨天与小唐一道看见的那屋里的男人的画像。我想,那男人也许正是楚二琴的爷爷,也就是楚二琴父亲的父亲。不过,既是这种关系,怎么户口本上一点反映也没有?从街道上原来的摸底情况看,也没有。这里面是不是……李大鸣说,田主任,这事街道上压根就不清楚。都五六十年了。知道情况的人,大部分都走了。我也是昨天晚上在一个老朋友家喝酒,席间谈到浣纱街拆迁。他家的老人,九十多岁的祖父,竟然插嘴问浣纱街那楚大娘还在不?我当时就问,楚大娘是谁?他说是楚思源的正房。没生育,所以后来楚思源又娶了二房,正房就搬到老宅边上另住。楚思源的二房倒是生了个儿子,听说后来醉酒死了。我当时心里就乐,这老头子说的不就是我们那天看见的那老太婆吗?她一定就是。算起来,她也该八九十岁了吧?我就将昨天硬挤进门的事说了一遍。李大鸣用手指敲着桌子,“笃笃”地响,说,其实这人没用。也只是说说。她问不了楚二琴的事。不过,得查查她那房子到底是不是挂在楚二琴的房产证一块。我赶紧让小张查登记表,结果一对照,确实是在一块。楚二琴家有两个门面,后面有十间房。我们正查着,小唐进来神秘地告诉我们,高屠户家的后院里,昨晚被泼了许多大粪。那后院临青桐河,高家人也很少过去。上午十来点,高屠户去后院找件东西,结果满院粪臭。高屠户差点给臭晕了。他拎着刀子要找钱总算账。钱总和任主任他们,都躲到别处去了。田主任,你最好也躲躲,免得他再来了,找你出气。

我喝了口茶,却咽不下去。茶里似乎有大粪气。我将茶倒了,换了白开水,端起来准备喝,那气味还在。我只好放下杯子,李大鸣已经站到门外了,说,小唐说得在理。这事不能含糊。田主任,我们最好都避一避。我说,又不是我做的,避什么?要走,你走吧!李大鸣将嘴上的烟“噗”地吐到麻石条上,又用脚旋转着踩灭,边走边道,话我可是说了。田主任,你要真不走,我也没办法。这基层的老百姓的事,说不准呢。我没搭理他,他继续咕噜着离开了。小唐也有些担心,怯怯地问,我们真不走?要真来了怎么办?我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小唐“嘿嘿”一笑,左边的酒窝更深了。小唐说,还不知道谁是兵谁是将呢?现在说得好听,真要来了,可不……她正说着,忽然停住了。门口堵出片阴影,高屠户正站在门边上,手里还是提把剔骨刀。我脚底忽然有些软,但嘴上还是硬邦邦地问他,拿刀干吗?吓人啦?他没回答。我又道,早把字签了,不就了了。他忽地跨进门,我向墙壁贴了贴,小唐早已跑到我身后了。我说,高师傅,你这是……这可不能……高屠户却像只陀螺,又忽地停了,立在离我三尺远的地方,一个字一个字地抠着说,老子不是来找你的。老子找钱大龙。他躲得了初一,能躲得了十五?老子就这么守着。要是被老子给抓着,非让他吃了那些大粪不成。我这下身子又硬朗了些,心想这高屠户果真还有梁山好汉的风度,懂得冤有头债有主。不过,就那大粪,是不是就是钱大龙造的孽,我也说不准。但我心里有点底子,这事钱大龙脱不了干系。钱大龙这些招,也是太下三烂了。我得向任主任提意见,群众工作不能这么做。糊锁心,泼大粪,只能把事情越办越坏。哪能真正地解决问题呢?

高屠户站了会,我从桌上捡了支烟递给他,他接了,并且点上火。我问他,怎么就不愿签字呢?听说你想要四套房子。这拆迁政策明摆着的,你们家只能分两套房,哪来四套?老高啊,这理你也得想想嘛!高屠户将刀别到腋下,说,我家三个儿子,加上我和老婆,你说没四套房,我怎么分?弄得不好,要死人的。我说,没那么严重吧?再怎么说也得讲政策。你可以跟三个儿子协商,得房子补点钱给没得房子的,不就平了?高屠户将烟蒂扔了,屁股竟坐到了椅子上,说,协商过了,不成!都要房子,都不愿出钱。要是这浣纱街不拆迁,也就没这事。既然拆了,政府总得安排好。我听说那个钱大龙要在这街边上做二十九层楼,那该有多少房子啊,怎么就不能给我们多分两套?我说,这不是多分不多分的问题,是公平公正的问题。政策不是为你一个人定的,是为整个拆迁户定的。高屠户不作声了,小唐眼睛依然盯着他腋下的刀。高屠户站起来,小唐又往我身后蹭了蹭。高屠户说,我回去了。反正那字我不会签。告诉钱大龙,老子就不信找不着他!

高屠户走后,小唐向我竖起大拇指,说,了得!还真有些英雄气概。

我说,这不叫英雄,这叫英雄救美!

小唐“咯咯”笑着,却又沉了脸,幽幽地说,还什么美?早就烂了。

我有些疑惑,却不好问。

阳光照进屋子,空气里飘浮着微小的细绒。我打开手机,看微信上前女友在海外旅行的照片。时过境迁,我看得平静而从容。小唐正在接电话。电话里的声音不大,但我却听得清楚。我这神奇的耳朵,没办法。我听出是钱大龙的声音。钱大龙问高屠户有动静没?小唐说刚才来了,被田主任给劝走了。钱大龙说宝贝,中午我在别墅那边等你。我心莫名地痛了下,小唐“嗯嗯”地收了线,又朝我看了眼。我继续看前女友的照片,发现前女友漂亮了,温柔了,可爱了。不过,她只能是前女友了。在最后一张照片上,我看见搂着她的那只长着粗红毛发的欧洲男人的大手。我有些恶心,关了手机窗口,走到门边,长长地吐了口气。这时,我看见一个个子不高的男人正在敲老楚家的木门。显然,他敲了有一会了。而且更显然的是,里面没人应答。他朝我这边望望,阳光正照着他的脸,古铜色,模糊不清。我想,这是谁呢?与老楚家有什么渊源?我叫小唐也过来看看。小唐说田主任这是敏感了,或许是给她家修理什么的。我说,不对的。东大街那个老人说过老楚家这些年是不让男人进屋的。小唐说,也许是敲错了门。我走到麻石条街上,老王家有人,似乎正在收拾。补鞋匠李树成,正拿只小马扎,有些愁苦地抽着闷烟。高屠户家门倒是大开的,不时传来高屠户的骂声。那个男人又敲了几下,然后缓慢地转过身,往这边走来。我看出他行动不便,一脚高一脚低。他走到我前面时,我看见他嘴唇在蠕动,却没声音。他身上有股子说不出来的霉干菜的气味,但头发梳得极顺,虽然不多,且花白。他瞅了我一眼,走过我身边又停下来,张了张嘴,然后问,那楚家没人么?

有人。但不开门。你是?我问道。

我是楚家的女婿。他说着从上衣内袋里摸出包烟,要递给我。我说我不抽烟,他又细心地将烟放进口袋。我请他进办公室,小唐给他倒了杯水,他一边喝一边说,这浣纱街倒是没变。都快三十年了。我坐下来,问他,你说是楚家的女婿?在新疆?

那倒不是。那是我孩子的小姨父。我现在在江心洲。这男人说着从随身的黑提包里拿出身份证,让我看。我瞥了眼,确实是江心洲。江心洲离青桐三百里,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开始,青桐不断有人移居那里。原因是那里地旷人稀。一大片长江冲积沙洲,适宜于种棉花。青桐不少人就拖家带口地搬过去了,以至于在江心洲现在还有个乡,都是青桐人,说青桐话,保留着青桐习俗。想必这男人也是。不过,据我原来的了解,楚家是没这门亲的。那这……我有些疑惑。男人倒是镇定了,说,我也是青桐人。我说,听口音知道。没变,还是一口青桐土话。男人说,我姓吴。叫吴宝和。我说,啊,老吴。我姓田,这位——我指着小唐,说,姓唐。吴宝和说,你们这是搞拆迁的吧?我就是为这事回青桐的。我笑道,是搞拆迁,不过,这拆迁与老吴你……我倒想听听了。

吴宝和说其实很简单,只是时间久了,不知道从哪说起。小唐给他续水,说,想到哪就说哪。吴宝和说,那我就稍稍说说。我原来是青桐剧团的琴师。这楚家,到了我岳父那一代,也就是楚梦轩结婚时,两百年来住的都是这浣纱街楚家老宅。我岳母,她叫小红袖。跟我是剧团同事。她是花旦。名演员。江淮地区的名角儿。她嫁给楚梦轩,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后来,他们生了三个女儿,想必领导都知道了。我是他们大女儿楚大琴的丈夫。不过,大琴已经去世好多年了。这些年,我一直带着我和她的女儿,在江心洲生活。现在,老了,女儿身体又不好,我想回青桐来。这不?正好赶上拆迁。有人告诉我,大琴对楚家老宅也有继承权的。我想想也是。我不要多的,只要一套房子,能容得下我和女儿就成。这回,轮到我有些吃惊了。这不仅冒出个老楚家的女婿,还要来继承房产,这简直是冷锅里冒出了热豆腐。小唐也张着嘴,古怪地盯着吴宝和。吴宝和又喝了口水,说,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这有村里证明。他拿出证明,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吴宝和和楚大琴是夫妻,楚大琴去世后,吴宝和没有再婚,与女儿相依为命。同时,吴宝和又递过来一张纸,纸上是他手抄的有关法律条文,以此证明他过世的妻子和女儿有对楚家老宅的继承权。我说,如果这是真的,应该有。不过,这么些年,楚家大女儿都没音信。现在搞拆迁了,突然冒了出来,话不好说吧?吴宝和惨然地笑笑,说,我们也不是不想有音信。是没办法呢。我问怎么个没办法?吴宝和说,当初,大琴到剧团学戏,她长得好,活脱是她妈妈的样子。她戏学得快,到十八岁时,就能上台演大戏当一号了。可不想,就是这演戏,她与同样当主角的小生王祥瑞好上了。这好不打紧,可是,这两个人不能好啊!她不知道这小生王祥瑞是个天生的花花公子。他在同大琴好的同时,还在同别的女人好着。这别的女人大琴一开始不知道,她只是凭着女人的直觉知道有个别的女人存在。后来有一天,他们准备结婚了。楚家也为此在准备。就在这当口,有天晚上,大琴发现了天大的秘密。她看见了让她痛苦一生和后悔一生的画面。她哭着,要跳青桐河。也是老天有眼,就在她站在河岸上哭泣时,碰见我了。我那时单身,已经快四十岁了。大琴对我很尊重,她唱戏时我配琴,从来都是一丝不苟。那天晚上,大琴在哭完后,放弃了自杀,问我愿不愿意和她一起私奔?我着实吓坏了,但细想在那种环境下,那也许是她唯一的办法。她无法面对,也没有能力面对。第二天早晨,我们便收拾行李,离开了青桐。一个月后,我们辗转到了江心洲,一年后,她生了个女儿。孩子一岁时,我们曾悄悄地回过一次青桐。是夜里,在浣纱街转了一圈。第二年,大琴在田地捡棉花时,突然大脑不好使了。她呼天抢地,众人没拉住她,她跳进了江水。我们的女儿,从小可爱,漂亮,聪明。但十五岁那年跟班上一个男同学早恋,我骂了她几句,她竟然从此就傻了。后来也没读书,就一直在家。虽然多方治疗,也未见好转。我良心上愧得慌,我觉得这一切都是我当年答应跟大琴私奔造成的。但医生说,这与我无关。是大琴遗传上有问题。这个家庭基因里传女不传男,有精神疾病遗传的历史。不幸的是我们正好又生了个女儿。我后来将这情况专门写信告诉了我的老岳父(虽然他不会认我)。老岳父没回信。再以后,我就与楚家断了联系。这次是青桐老乡去江心洲,说到浣纱街拆迁。我就觉得是得让我女儿回青桐了。我也老了,回青桐,才是叶落归根哪!

吴宝和说得坦然,却如琴般幽咽。小唐说,没想到。这楚家老大,竟有这么段故事。那跟那小生好的女人,到底是谁呢?

我不能说。吴宝和喃喃道,大琴后来再也不回来,就是怕见她妈。就是小红袖。小红袖,也就是我岳母,后来也不唱戏了。我们带着女儿悄悄回青桐那年,听说她也疯了。

大学同学程野从省城过来。他这次来不仅仅是我的大学同学,更重要的身份是省城飞猫实业的老总。他是被青桐县招商招来的,他带了一班子人,白天在开发区考察了一天。晚上,县长亲自陪同,老同学点了我的名,县长马上让人打电话叫我过去。我去了金凯悦,在门厅里正好碰见县长。县长嘱咐我,一定得好好地跟程总说说,务必让他在青桐落地。我说我尽力吧。县长说,不是尽力,是必须。要当作政治任务来落实。我拉住县长秘书,问到底怎么回事。秘书说程野这项目有几个县在争,青桐是势在必得。但比较起来,青桐硬件不占优势,软件也都与外地差不多。现在,只有打感情牌了。县长听说你田主任与程野是大学同学,十分高兴。我顿时觉得压力山大。好在一落座,老同学程野就态度明朗:将优先考虑青桐。他端着酒杯说:毕竟这里有我大学的上铺兄弟嘛!我当然得来。县长鼓掌,激动得连敬了三杯。

酒喝过后,县长提议找个地方放松一下,说程野经营那么大的实业,日理万机,忙哪!既然到了青桐,就得好好歇一下,何况又有老同学在。咱们去唱歌!我看着县长,有些奇怪,现在上上下下都在整顿领导干部进歌厅进洗脚房,怎么县长公然冒这大不韪呢?程野说,不好吧,现在……县长笑着说,我们不进歌厅,我们进后院。所谓后院,其实就是清场。大家到了青桐最大的歌厅,将整个一层全部征用了。县长秘书又调来几个青桐喜欢唱歌的女孩子,一时间,歌厅里歌舞升平。我这人除了耳朵好使,嗓子天生的迟钝、打不开。因此,也就无法唱歌。最高兴时,也就是哼上几句小调。他们唱时,我坐在边上却心生恍惚。我想起吴宝和。吴宝和下午又到了拆迁办,说他已经请了律师,很快就会和楚二琴见面。我告诉他,见面不见面都是小事。现在的关键是楚二琴根本就不同意拆迁。她家那暗红的木门,你根本就进不去。吴宝和说进不去也得进,我都快七十了,我那生病的女儿还指望着这房子。我必须得有套房子。我问他律师到底怎么说了,他说律师看了他的所有证明,说从法律上看完全具备继承权。按现在浣纱街拆迁安置政策算,至少也得有一套百十平米的住房。吴宝和说到这甚至有些羞涩地笑了,说,我总得给大琴一个交代。当年我带着她私奔,如今她却回不来了。我心里难受。她就留下那么个女儿,我总得为她留条后路。

吴宝和一直在办公室坐到黄昏才走。临走时,他又去敲了一次楚家木门。依然是没人应答。他折回来对我说,那二琴,从前可是好脾气的姑娘。唉!后来也……都是命啦!

县长甩开嗓子唱了曲《高原红》。程野兴致也高,居然唱了曲《同桌的你》。不过,我倒是没多少感动,我不大习惯这种场合,总觉得那些声音往身体的每一个缝隙里钻,让人难受。我苦撑着,坐了一个小时,再也坐不住了。我对程野说我有点不舒服,先走了。他正唱得兴头上,手一挥说,好。下次到省城,我们好好聊。我走出歌厅,街上又下起了小雨。凉丝丝的,我伸手接了会,手心里虫爬似的痒痒。街道上人不多,小县城,晚上歇市早。何况又是雨天。我边走边看那些闪烁着霓虹的门店,却意外地撞见了李大鸣。

李大鸣喝了酒,而且肯定是喝多了。他没打伞,步子有些歪斜。但他竟然认出了我,他从后面拍了我的肩膀,声音大得过那些车喇叭。他喊道,一个人看风景呢?还是看人哪?我一回头,马上闻到了他浓烈的酒味。好在我也喝了酒,同是天涯喝酒人,便只闻酒香,不知酒臭了。我问他干吗?他说,喝酒来。喝酒!街道上工作别的没有,革命小酒是每晚喝的。这我知道,现在中餐禁酒,晚餐喝酒就格外地隆重起来。我问他知不知道吴宝和的事,也就是楚大琴的事。他说知道了,下午吴宝和到街道上去找过他。那吴宝和,其实都是熟人,当年在青桐剧团,他是最出色的琴师。人老实,本分,只是后来与楚大琴唱了出私奔戏,才让青桐人刮目相看。没想到,这再回青桐,他都老了。而且那楚大琴,竟然都死了好多年了。要不是这拆迁,哪能知道这么些事呢?我说,是啊,真的是。吴宝和要房子,这按政策能行么?李大鸣舌头有些硬,但思维还不错,他拉着我停下,点了烟说,按现在情况,当然不行。他得先继承了楚家的部分房产才行。这里面,要么与楚二琴协商,要么打官司。可是,怎么打?麻烦,麻烦哪!我说那肯定麻烦,不过他说的那情况要是真实的话,也怪令人同情的。何况现在楚家那么一大片房子,按政策可以分六套吧,那楚二琴一个人要这么多房子干吗?李大鸣说,谁知道?想问都问不着。我又问他,那小红袖后来疯了?他说,疯了。你现在才知道?啊,你不是青桐人,当然不清楚。当年,老楚家大女儿楚大琴和那个琴师私奔后,小红袖就疯了。疯了后,她每天化浓妆,在县城广场中间唱戏。她只唱戏,也不打人,也不骂人,只是有时看见路过的男子好看,就要撵了人家一块来唱戏。民间说这叫花疯。不过,她没唱多长时间,楚梦轩将她送到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回家后就锁在老宅里,再后来,就死了。她最后一次唱戏我还记得,那是九十年代县里搞文艺调演,她居然出来唱了折子小戏《小辞店》。那时,她已经发胖了,身形变了,嗓子也变了。唱完后,满剧场无声,她流着泪跑回了后台。那之后不到一年,楚梦轩喝酒喝死了,再过了几年,她也死了。她死时连讣告也没贴。很多人都是很久以后才慢慢知道的。不过,说良心话,小红袖当年那个演戏的功夫,就到现在,青桐剧团也找不出她那样的角儿。可惜了,真的可惜了!

……第二天上午,任主任开了个小会,通报了一下工作进度。四户钉子户中,老王家已签了协议。经请示叶县长同意给他家增加了三十平米的成本价房,老王乐得签字的手直颤抖。补鞋匠李树成,也签了字,不过这家伙毕竟在市面上见过的风雨多。他在签字之前,得到了钱大龙的一张五万元的支票,这是装修补助款。至于高家和楚家,几无进展。任主任说,十五天期限过了快一半,不能再拖了。要想办法。钱大龙说,那个杀猪的没事,过几天他会主动来签字。任主任问,你还有招?钱大龙说,多着呢。反正你们都别管,这是我的事。你们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就好了。免得连累到你们。这两天,我得给他下点猛药。任主任叮嘱千万别做过了,要是出了事,那就不得了。钱总说不会出事,又不是第一回了。哪次拆迁不是千难万难,到最后,只有放狠招放大招,才能排除万难。我觉得钱大龙这话说得特有底气,这底气甚至让我不寒而栗。我向任主任汇报了楚二琴家的进展情况,特别提到吴宝和,说现在冒出这么个人,情况更复杂了。老任倒是有些兴奋,说,也许是好事。出来这个吴宝和,就像给钱总刚才说的那样,说不定是味猛药呢。不过,这房产继承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办好的。那吴宝和不知到底会从哪里入手?我说吴宝和已请了律师。老任说,走法律程序。那更麻烦。不过,也实在没有好办法。这楚二琴,还是得想些点子,不能老是进不去,不打照面。我说我也正在想办法,街道上的李主任还有小唐,都在想点子。只要能进去,也许就好办。钱大龙插了句话,就是。大姑娘结了婚,比谁都直率。我们都笑笑,小唐微微地红了脸。任主任又强调说对待拆迁户的方案,是各个击破,千万不能对外明说。一说,那以后的事就没法办了。

同学程野正在回省城的路上,他说昨晚酒喝高了,本来想老同学好好聊聊,结果被县长的热情给淹没了。他请我到省城时一定过去,并且说这项目初步就定在青桐了,他说,我就是因为看老同学你在这,至于什么硬件、软件,都滚一边去。老同学,县里要是对你有什么不当的地方,跟我说,我来治他们。再不济,就干脆到我这公司来,我给你个副总,比你那副主任好多了。我谢了他,说,咱们老同学,不谈招商。你也千万不要因为我,就把项目放在这。至于将来,要是在青桐真混不下去了,少不得去老同学那儿讨碗饭吃。程野说你啊,到现在脾气也没改,又臭又硬。不说了,我得睡会儿,回公司还得开会。

是忙,确实忙!现在谁不忙呢?我一边自语着,一边端起杯子,让小唐给李大鸣打电话,请他过来。我们今天务必要进到楚家老宅去,哪怕是进了门就被撵出来。我们不能老是站在门外干等啊!

李大鸣过来后,我们又到楚家的暗红的木门边。这回,我和李大鸣退到了后面,让小唐在前面喊门。小唐喊了三声,门居然就开了。李大鸣要往前挤,我拉住了他。楚二琴朝外面伸了伸头,我们侧身在隔壁房子的转角处,她问小唐,有事吗?声音轻缓、湿冷,小唐说想进去看看,我听说这是百年老宅,想了解一下。楚二琴有些狐疑,小唐又说自己是建筑学院的学生,这次专门来青桐做古建筑调研。楚二琴显然相信了小唐这一套,她又朝四周瞅瞅,破天荒地请她进了门。门在小唐的身后关上了,我和李大鸣相互望望,只好返回办公室。小唐机灵,既然能进去,她应该能好好地跟楚二琴谈谈的。李大鸣却不屑地一笑,说,嫩着呢。丫头片子一个,能谈什么?一进去,说不定就被人家给镇住了。再听听人家的那家族故事,也许就泪一把尿一把地哭起来了。我说,这不会吧?小唐虽然年轻,但成熟得很。李大鸣只管抽烟,干咳着,说,那就等着呗!日头也有从西边起山的时候啊!旁边黄主任因为李鞋匠家的协议签了,一身轻松,看着我们说,两个大男人,唉,还得一个小丫头出马。看来上面讲要着力培养女干部,是必须的啊!李大鸣耸耸肩,说,我们这是策略。策略?知道吧,说了你也不懂。大家都哈哈大笑。然后除了我和李大鸣还有小张外,又都集体消失了。

个把小时后,小唐回来了。不仅回来了,手上还提着一只袋里。她举着袋子,说,都来吃吧,真好吃。说着,从袋子里倒出一大把小红果子,李大鸣抢着抓了几颗,说,樱桃。好,这樱桃好!小唐,哪来的?小唐腆着酒窝,说,你们猜猜。我说,估计是刚才出门时碰见卖樱桃的了。她摇摇头。我吃了颗樱桃,甜,微微地涩,涩后仍然是甜。味道正,水分足。李大鸣已经吃了好几颗,说,这是地道的青桐樱桃。皮薄,糖多,现在市面上很少能见到了。小唐你这丫头,从哪弄来的呢?我得回头去多买点。小唐这才道,不是从哪弄来的。是楚二琴送给我的。她这一说,我们都傻了。一个连门都不让人进的孤僻的女人楚二琴,居然会给她这么上好的樱桃。这里面有戏!我赶紧问小唐情况如何,小唐吐了颗樱桃皮,说,开了好头了。不过没说到拆迁的事。我是以建筑学院学生的名义去的,因此就跟她谈老宅的建筑。她带我参观了下。里面宽敞得很,有个天井,四水明堂。最后面靠近河边是一大片院子。院子里种了许多果树,现在挂果的除了樱桃,还有桃子,甚至还有爬得满地的香瓜。这楚二琴长得真好看,虽然快五十岁了,看着只有三十多岁。她不出门,但化了淡妆,她先是对我戒备,后来谈着她家的老宅,便渐渐放松了。这女人其实很能说话,也很会说话。她说到了她祖父,父亲,母亲,说到了她的大姐,说她们家早就知道大姐跟人私奔后生病死了;还提到她的妹妹,就是在新疆的那个,后来嫁给兵团的一个维吾尔族男人,从此再没回来过。我问她这楚三琴为啥不回来?又怎么在十四岁上就跑了出去?她说三琴这是怕。我问她怕什么?她不愿再说了。后来,我们吃樱桃,吃香瓜。她说她种桃树,不讲究结果,主要是看那桃花。桃花是她最喜欢的花。尤其是雨后桃花。这院子里的两棵桃树,都比她年岁还长,但年年春天,花开满树,惹人爱怜。她说话的声音冷,但真的好听。你们没有听到,要是听到了,一定会迷翻的。

小唐又吃了颗樱桃,李大鸣拧着眉头,问,不能就吃这樱桃啊,关键是拆迁的事……

这个哪能急?小唐说,我是迂回包抄。先得取得她的信任,然后才说服她。要想取得信任,你不听她说话,不了解她,哪行?我还听她弹琴。那样子……唉呀呀,萌死了。古典,优雅。我没听过那么好听的曲子,叫什么来着?

我说,《高山流水》。

就是这!田主任怎么知道?小唐有些惊讶,接着说,听完曲子,我问她怎么一个人住?她说父母早死了。姐姐跑了,还有个妹妹,在新疆也不回来。我喜欢一个人住!她强调说她喜欢,说一个人住,世界就干净了,就是一个人的了,免得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进来。她说那话时,突然眼睛放光,神情亢奋。接着,她的述说更和先前不一样了。她声调变高,声音尖细,她说这世界没有一个好人,连父母姐妹也不是。更别说男人了。她又看我的额头,说这长相容易受伤。到最后,受伤的都是女人,她让我记住。然后指着她自己的心脏,说我的伤深到了骨头里。遍身都是。你要不要看看?我愣着,她开始脱去外衣。我更愣了。她突然又穿上外衣,飞快地跑到樱桃树下,摘了这一袋子樱桃,然后将我连推带拉地送出了老宅。她在我身后关门时嘴里还在唠叨。但我听不清她说什么。她最后朝已在门外的我喊了声,别告诉其他人。这世界不可信!

她是这么说的。真的。小唐又重复了句。

钱大龙和小唐这两天不见了踪影,说是去北京了。叶县长给的十五天的期限,只剩了五天,我有些着急。浣纱街拆迁是我到拆迁办后接手的第一件工作,虽然我是副职,不承担主要责任,但现在是三个副主任都领了任务,各负其责的。任主任和黄主任负责的两户,钥匙都交了。那里面的一钵子酱,且不去说,我们只看结果。高屠户从前天开始,据说夜里不睡觉了,前前后后地在自家屋子周边巡逻。但防不胜防,连续两天,他家的大门走廊和后院台阶上都流淌着新粪水。这些粪水来路不明,臭,而且带来了大量的苍蝇,蛆虫,有些蛆虫干脆就沿着粪渍,爬进屋子。高屠户的老婆气得搬到大儿子家去了。临走时放了狠,说这死老头子再这么犟着,她就永远不回来了。高屠户气得不行,要拿刀砍她。小儿子虽说名义上是与父母住在一块,实际上基本不在这边,他们小夫妻住在岳父家。只是隔三岔五,回来吃餐饭。高屠户自然没砍自己的老婆,只在四面粪臭中,独自痛骂,打扫。早年杀猪,再有劲再烈的猪,到了高屠户手上,都三下五除二地被开了膛破了肚。他有的是让猪软下来的招数。可现在,他是有力无处使,刀子找不着人头。他再骂,浣纱街上能听见他骂声的也就楚家老宅那老太婆和楚二琴了。这两个女人就是木头,放进水里都不会漂。高屠户用自来水冲洗地面,用香皂泡水洒在地上,又点上卫生香,粪臭还是充盈着整个屋子。他抽烟,喝酒,用烟气和酒气来冲淡大粪气。他忍无可忍,提刀跑到拆迁办来。可是,钱大龙不在,小唐也不在,老任不跟他打照面,他似乎认定了我跟他的事不相关,因此只好铩羽而归。他几乎是每隔一个小时就到办公室来一次,大都是站在门口,朝里瞅瞅。不说话,黑着脸。到今天,他的黑脸居然变红了。他红着脸,像刚刚喝醉酒似的,在门口摇晃。

我给任主任打电话,说钱大龙老是这样,怕不行。人的忍耐都有极限,可别让这高屠户过了极限,做出极端的事来。任主任说我也担心这个,也跟钱大龙说了,他说他有把握。他要让高屠户主动提出签协议,否则,不收兵。我说,真的不能再这么搞了。高屠户的脸都由黑变红了,说明他心里窝着怨气。这怨气要是发作了,说不定会弄出大动静。到了那时候,再挽救也来不及了。任主任说,再等两天吧,我再给钱大龙打个电话,让他注意这些。我又说了遍我的想法,任主任有些不耐烦了,但他笑着,说,田主任也这么婆婆妈妈了?放心,天塌不下来的。以后拆迁工作搞久了,这样的事会经常碰到。你现在不是高屠户的问题,是楚二琴的问题,有进展吗?

我说,有了一点。我加紧。

我其实还是担心。但任主任说得明白,我也就不好再坚持。我又打电话给李大鸣,这家伙已经两天没见人影了。昨天打他电话,说在医院吊水。一定是酒喝多了,可这酒多得不是时候呢,这不正节骨眼上吗?这回,他说正在跟人打架。我先是一惊,问,打架?他说是啊,打架,打得狠呢。我说跟谁呀,他忽然大笑起来,说,跟我老婆。我恍然大悟,这家伙?唉。我说打完架了吧,那快过来啊,楚二琴这户还等着呢。他说再等等,再等等,我打完架就过去。我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小张说话。小张言语不多,你不问,他不说,这样的说话结束得快。我上网,看前女友的行踪;打开微信,见有人要求添加关注。看备注,是小唐。她的微信名有意思,叫唐菖蒲。唐菖蒲我知道,是一种植物,形同美人蕉。开黄、红、蓝花。有阳光时,唐菖蒲花开得格外明丽;但一下雨,则零落不堪。我不明白小唐为什么用了这个微信名,或许就是巧合。我加了关注,打开她的微信,今天发的是北京颐和园的长廊,配了一行字,最好的风景,却没遇上最好的人。我读了三遍,感觉有些忧伤,便在下面评论道,你就是最好的人。我刚评论完,吴宝和又来了。吴宝和今天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套黄军装,不过太旧了,还发出霉味。我问他继承的事办得如何?他摇着头,说这事没想的那么简单。太复杂了!我说其实也不复杂,只要能找到楚二琴,她同意,就好办。他说我就是想来找楚二琴。说什么她也是我丫头的姨,不能看着丫头受苦吧?我说那当然不能。可怎么找呢?她可是油盐不进,死不开门的。我没说小唐去楚家的事。我故意把进楚家门的难度给夸大了,我就是想激激吴宝和,看他能不能在这关键时刻,起点作用。吴宝和是个老实人,说,我已想好了。我得找大琴她大奶奶去。这大奶奶就是那干瘪的小老太婆。我们曾到她家去过。我问,那有用?他说或许有用,大琴从小就是大奶奶带出来的,试试看吧。然后,他低声说,领导,能不能陪我一道去?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们到了楚家大奶奶的门前,他敲门。敲了将近七八分钟,门才开了条缝。吴宝和撑在门边上,喊了声,大奶奶,我是大琴的男人。这老太婆先是愕然,接着使劲看了看吴宝和,说,大琴男人?大琴呢?吴宝和说,大琴死了。死了好多年了。这老太婆先是定着,接着身子开始晃动,随即,一声老狼般的苍老喑哑的声音便挤了出来,她喊道,大琴哪,大琴!吴宝和上前搀住她,我们也就顺势进了屋子,等她坐下,吴宝和说,大琴曾多次讲过,她小的时候大奶奶最喜欢她。可她命苦,养了女儿后疯了,自己跑到了长江里。老太婆停止了哭泣,问大琴的女儿呢?那女儿没事吧?吴宝和说大琴的女儿现在还在江心洲,有事,而且是大事,跟大琴一样,也疯了。老太婆怔在那里,接着又是老狼般的苍老喑哑的哭泣。她只有哭声,而无泪水。或许泪水早已流尽了。她哭完,说那你们得回青桐来。得回来,就住在我这。我们老楚家大着呢!吴宝和说我正为此事而来,就是想让大琴的女儿回青桐来。可是没房子啊,这不,拆迁了,正好给她弄套。这事还请大太婆拿主意。我听着吴宝和叫唤,才知道他跟女儿称呼这老太婆叫大太婆。大太婆站起来,拉着吴宝和的手往门外走,我跟着,不知她何意。她出了门,到了隔壁楚二琴的木门边,用拐杖敲着木门,边敲边说,二琴,我知道你在听。大琴的女儿回来了,我们得给她套房子。如果你不给,我给!

没回应。大太婆继续用拐杖敲着,声音喑哑。吴宝和望着我,我点点头。吴宝和对大太婆说,这二琴也是?怎么就不开门了呢?

这时,门突然开了。这门开的毫无征兆,楚二琴蒙着面纱站在门后,这让我们都退了几步才定住。楚二琴问,大琴的女儿呢?

在江心洲。吴宝和说。

那不行。我得看到大琴的女儿。你就是那个琴师?居然还没老死嘛!当年……大琴要不是你,哪会……楚二琴仿佛早已知道一切。吴宝和往后又退了两步,强梗着脖子说,二琴,你不知道当年的事。我也冤哪!大琴死了这么些年,还不是我带着女儿过日子?我这苦……

我趁机上前道,这不正好?浣纱街拆迁了,拆了,大家就都有了房子。大琴的女儿也能回青桐,大家团聚,多好!

是好!楚二琴声音冰冷,说,你们拆吧!我弹琴去。她一回头,手就将门给关上了。大太婆又用拐杖敲着门,说,你再弹琴,也弹不来你那小男人,他早就飞了,飞了!

小男人?我们扶着大太婆回到屋子,我赶紧问这是怎么回事。楚二琴还有小男人?她结过婚?大太婆说,没结婚,但有男人。这二琴十六七岁时就不读书了,在电影院卖冷饮。卖着卖着,就跟一个师范的学生好上了。那学生是外地人,两个人好得不得了,二琴将所有的收入都给了这男的。这男的毕业后分回了老家,听说离青桐两百里地。起初,两个人还经常黏着,可一年后,那男的就与当地的一个女人,据说是个妇联主任好上了。好上后,二琴去了一趟,哭着回来了。那以后,二琴大脑就时好时坏。又过了一年,二琴不知从哪里打听到那男的和妇联主任分手了,她赶过去。这回,两个人又好了,还怀了孩子。那年,二琴应该是二十岁,大琴二十四,三琴十四。二琴怀孕回到青桐,七个月时早产生了个女儿。那个孩子长得漂亮,出生六七天就会笑。那男人来待了几天,就回去了,临走时丢下封信。就是这信,让二琴傻了,她躺在床上坐月子,本来就虚得很,她开始胡思乱想,竟趁着大家不注意,将那孩子给活活地掐死了。掐死孩子后,她就疯了。造孽啊!可怜那孩子!二琴被送进医院,出来后就待在老宅里不出门了。一直到她妈小红袖死那年,二琴突然跑了出去,说要找那个男人跟他生个儿子,说只有生儿子才没事,说这是遗传。完全是疯了啊!可怜!她跑出去半个月,后来是当地的公安把她送了回来,这以后就再没出去过了。这些年倒还安稳,除了不出门,不跟人来往,她在老宅子里弹琴,种树,过日子。她不让人进门,连我也难得进去一回。这孩子啊!想想这老楚家,就败在那个唱戏的身上。当年,我是不同意梦轩娶那唱戏的,可那孩子迷上了,没办法。这结果……整个家都败了。现在只剩下三琴了,听说在新疆还好,生了两个儿子,总算给楚家留了后了。

大太婆虽然八九十岁了,述说起这些,条理清楚。这个楚氏家族活得最长的人,曾经进入到楚家的核心,但又被遗弃。但是,她一直如同一枚茧子,结在楚家的桑树上。与楚家同风雨、共命运……

吴宝和当天就返回了江心洲。他说要带女儿过来。大太婆的承诺给他吃了定心丸。他走的时候,特意跟我打招呼,说要不了多久,女儿就会回到青桐了,他终于可以在青桐养老了。

小唐从北京回来后,人很憔悴,酒窝更深了。听说楚家的门被大太婆给敲开了,她张着嘴,如同在听天书。我让她再到楚家看看。说不定这时候去,最有效果。她从包里拿出一袋北京小吃,特精致,说准备带给楚二琴的。我想她还真有心思。她去敲门,果真就开了,她闪身进去,还不忘回头对着站在麻石条上的我做了个鬼脸。

这次,小唐在楚家待了近两个小时。中间,我怕有什么闪失,还打了个电话,她说一切好。快到午饭时,她回到办公室,拿纸和笔写了个名字,是三个字:江正茂。问我认识这人不?我说不认识。真的不认识。她说这就是楚二琴口口声声说的她的男人,原来在青桐师范,后来在邻县一个学校教书,现在她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楚二琴说她得找到他。至于找到后干什么,说出来你简直不敢相信。楚二琴说,我得跟江正茂养个儿子!

养个儿子?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我说,开玩笑吧?

真的不是玩笑。她说得认真。她说她曾跟江正茂生过一个女儿,不过那不是人,是个妖,后来被她给除了。她得跟江正茂养个儿子,老楚家只能养儿子,养女儿就成了妖。她扭着腰肢,说你看看我是不是像个妖?水妖,青桐河里的水妖!月光下跳舞唱歌的水妖。

……我有些惊悚。小唐大口地喝着水,说,这女人这个……她指指大脑,说,可惜了。不过我跟她最后谈到了房子,她无动于衷。我问急了,她说房子她无所谓,她要的是江正茂,和她跟江正茂的儿子。这是条件!她说,这是我唯一的条件!

我说,这就更难办了。现在到哪去找江正茂,就是找着了,人家凭什么要同楚二琴养儿子?我将李大鸣找来,三个人又商量了下。李大鸣虽说脸大面大,但点子还真足,且靠谱。他说解铃还需系铃人,这楚二琴当初发病大概就是因了这江正茂。按照精神病学研究,大部分精神病人除了生理病灶,都还有个心理病灶。楚二琴的病灶就是这江正茂。我们得找到他,当然不能让他跟楚二琴养儿子,但可以来做楚二琴的工作。只要她同意签字,万事大吉。至于那以后,就看他们俩的造化了。

这方法不可取。我们不能为了让她签字,就害了那个江正茂。我不同意李大鸣的提议。小唐倒是同意,说,田主任这是太小心了,江正茂造的孽,还应该得他自己来收拾。这没什么不妥?我觉得好。我们只要找到江正茂,就好办了。李大鸣抽着烟,晃着脑袋说,怎么找呢?好几十年了。小唐说这不难,先在网上搜。搜不到,就到师范去找。现在不都时兴搞同学会吗,他们肯定也搞过。只要搞过,就会留下联系方式,不就行了?我说,这方法虽然不妥。但也不妨找找看看,或许对我们根本解决问题有帮助。小唐说这不就对了,我来负责找这个人。小唐说到做到,立即回家开始上网搜索。有同名同姓的,但都被排除了。她下午就赶到师范,这回一找一个准。师范办公室主任告诉她,这江正茂确实是青桐师范的学生,93届的。不过,这人现在不教书了,成了大企业家,在北京。而且改了名字,不叫江正茂了,叫江天鹏。天上的大鹏!果真就成了大鹏。前年他们毕业二十周年,他还给青桐师范捐了一百万元,设立了大鹏奖学金。小唐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她立即给我打电话,说找到人了。不得了,还是北京的大企业家,现在叫江天鹏。我听了这名字,心里一乐。我刚到县委办时,随书记到北京去拜访一位企业家,这人就叫江天鹏。真没想到,他还与浣纱街的楚家有如此深厚的因缘。我让小唐记了江天鹏的联系电话,回来我们请示任主任后,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高屠户是在钱大龙刚刚到达办公室时赶到的,他穿件蓝色的罩袍,上面满是油渍。这大概是他平时杀猪卖猪肉时的工作服。他一脚踏进浣纱街拆迁办,就看见钱大龙坐在靠里面的椅子上。钱大龙盘着腿,他喜欢这样,正抽烟。烟雾像小火轮似的,突突直冒。高屠户没说话,靠近了钱大龙,左手上前,封住了钱大龙的领子。这一切动作娴熟,迅速如风。在办公室的几个人,包括我在内,都没有察觉。等察觉过来,钱大龙已经憋着脸,腿在乱蹬。我上前拉着高屠户,说,老高,你这干吗呢?有话好好说。高屠户并不松手,也不搭腔。任主任过来,吼了声,高大仁,放下!高大仁是高屠户的大名,高屠户只是用眼角瞟了任主任一下,低沉却有力道,我得让这狗日的跟我去看一看。说着,他挟着钱大龙就走。钱大龙百八十斤的身子,在他手上居然轻飘飘的。杀了一辈子猪,扛整扇猪上下,练就了好功夫。钱大龙喉咙被锁着,嘶哑地叫,脸通红。任主任喊着,高大仁你放下,这样会出人命的。高屠户这回大声一笑,笑声有些让人发毛。他笑着说,死不了。老子得让这狗日的把那些东西吃回去!

高屠户挟持着钱大龙,出了办公室门,到了街上。钱大龙这回看场地宽阔了,挣扎了下,徒然。高屠户锁得更紧,钱大龙开始咳嗽。咳嗽声像是从地缝里钻出来,用尽了平生的力气。我们跟在后面,既不好上去拉,都怕高屠户带着刀;又不好不拉,时不时地伸伸手,却够不着钱大龙。高屠户连拉带拖,三五分钟就将钱大龙拖到了自家屋前。门是开的,他拖着钱大龙进了屋,我们也跟着进来。屋内果然有股子说不出的臭味,我只好掩了鼻子。高屠户这时却趔趄了一下,他是被门槛给绊了。钱大龙倒在了地上,就在钱大龙想爬起来时,高屠户的粗大的手又锁上了他的喉咙。钱大龙“哇哇”直叫唤。任主任继续在喊,让高大仁别犯傻,放了钱大龙,有事好好商量。高屠户根本不理这一套,他拖着钱大龙一直到了后院。后院还真不小,靠河那边没有院墙,只是一排植物篱笆。院内臭气更重,地面上还有黄色的粪渍。高屠户将钱大龙压在腿下,用左膝盖抵着他的腰部,然后从旁边的小土台上拿出一只塑料袋,说,钱大龙,你跟老子玩阴的。看看老子今天怎么玩你!说着,他把塑料袋打开,我站得近,看见一些蠕动着的白色的小虫子,我耳朵里听见了“吱吱”的爬动声,我头皮往上直拧。黄主任拿过一把铁锹,想上来救钱大龙,被任主任给挡住了。任主任说,别胡来。这时候最要紧的是冷静。黄主任说这也太不像话了吧,不就是个杀猪的吗?老子在部队还杀过人呢!他这说话,让高屠户停了手,但仅仅几秒钟,高屠户就将塑料袋往钱大龙口里塞。钱大龙闭着嘴,那些从塑料袋里倒出来的小虫子从他嘴唇上往地下掉,有的就钻进了他的领子里。那是蛆虫,肥肥的,白花花的,让人恶心。钱大龙干号了两声,身子往上弓。高屠户说,别费劲了,老子杀的那头猪都比你有劲。钱大龙破口大骂,你个死杀猪的,今儿你整不死我,老子过后就整死你。这话让高屠户更火了,他在膝盖上用了力,钱大龙痛得叫唤。任主任还在劝,又让我给公安打电话,请110来。等我出去打了电话回来,高屠户已经将一塑料袋的蛆虫喂进了钱大龙的嘴里。那些蛆虫,有些已被筑进钱大龙的食管,有些正在他的嘴里翻转,有些掉在地上,有些则正在他的嘴唇上、鼻子上、脸庞子上爬动。钱大龙开始还抵抗,叫唤,现在却不动了。只是肚子一鼓一鼓,像要把五脏六腑全给鼓捣出来。李主任已经开始呕吐,他跑出了屋子。我也一阵阵反胃。高屠户喂完了蛆虫,问钱大龙,好吃吧?老子让你吃个饱!钱大龙面如猪肝,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直滚。这时,小唐冲了进来,一见这阵势,顿时傻了,只是拉着我的手问,田主任,怎么了?怎么了?他要杀人?

我说,不会的。不会的!说着,我的手下意识地拉紧了她的手。她在发抖。那边,高屠户的膝盖正抵着钱大龙的腰部,而且,他从口袋里掏出支烟,点上,然后吸了一口,将烟雾喷到钱大龙的脸上,问,味道好吧?老子说过,会让你把这些都吃回去的。你不信!现在还信不信?钱大龙不吱声。高屠户又发了点力,钱大龙“嗷嗷”地叫着,就听黄主任在喊,公安来了,公安来了!高屠户面不改色,果真是一辈子杀猪的人,他慢吞吞地将烟抽了,然后从衣服衬里拿出把刀。是把厚柄钢刀。他用刀背在钱大龙的脊背上砸了几下,然后扔了刀,起身站在边上抽烟。等公安来时,他已将一支烟抽完了。

……这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了。高屠户进了看守所。而钱大龙,却可能从此再也站不起来了。高屠户杀了一辈子猪,对猪身上的每一个关节都摸得滚瓜烂熟。他将这些用到人的身上,一样灵验。他用刀背砸断了钱大龙的腰椎。钱大龙躺在医院里,见到我们时一句话也不说。任主任告诉他高屠户已批捕了,他也不回应。任主任又说县里领导对他的伤情十分重视,只是因为案情尚未完全明了,不便前来探望。钱大龙这回答了句,探望个球。老子下半生没了,探望有鸟意思?他说着,背转脸。我似乎看见他在流泪。服侍他的是他的老婆,看着贤惠。任主任交代了几句,最后说,我已经给医院打了招呼,尽最大努力。不行就转院。这里如果需要什么,就告诉我。我尽力安排。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任主任一直不说话,只叹气。任主任当拆迁办主任快五年了,最近有消息说他可能会调任建设局长。现在这事一出,估计调动黄了,不仅调动黄了,说不定还会惹出什么大事来。我递给他一支烟,他接了,点上火,又问我,不是不抽烟吗?我说我是不抽,但带烟。他又叹了口气,说,当务之急是钱大龙的伤。另外,田主任,对外一定要封锁消息。这事要是被媒体知道了,那就不得了。到那时,我当不了这主任,你这年轻干部也会受到连累。其实,这主任我当不当都无所谓。拆迁的活,哪是人干的?里外不是人。群众骂,领导也骂。这是八辈子作了孽,才摊上这么个位子。唉!小田啦,我真想不通你在县委办好好的,怎么会考到拆迁办来?本来大好前程,或许就……我又给他递了支烟,说,任主任,也别想这么多。工作嘛,都是组织安排的。我们问心无愧就行!任主任看了看我,眼神怪异,说,问心无愧?哈哈,问心无愧!这事听着新鲜!新鲜哪!我无话可对,只好也赔着笑。任主任说搞拆迁久了,哪还有什么心?心都没了,哪还来无愧?

我听着突然觉得有些悲凉。本来,早晨我要给任主任汇报楚家进展的情况。我们找到江正茂也就是江天鹏了,我得请示要不要跟此人联系。要是联系了,又怎么开展下一步工作?可现在被高屠户一搅和,全都乱了。我想这事如果等着任主任发话,十五天时间等不及了。我就在回到拆迁办后给江天鹏打了个电话。我自报家门,说是青桐县委办的小田,以前跟随书记在北京拜访过他。他说有印象,问我什么事?我直接说到浣纱街楚家,问他认识楚二琴不?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会,然后压低声音问,她现在怎么样?我说,疯了。她整日念叨着你。他似乎也没感到吃惊,只是问,你们这时候找我,有事吗?我说了浣纱街拆迁的事,说到楚二琴眼下的态度。他听着,听到最后说,这事我肯定帮不上忙。你们就别再找了!

江正茂的回答,是我预料中的。但我有两点没想到:一是他没有推脱他与楚家的关系。二是他拒绝得如此直接。作为一个在京城有影响的企业家,这事可大可小。如今是花边新闻时代,他的顾虑我可以理解。而且,我回头静下来一想:江正茂能做什么呢?难道真的得让他与楚二琴生个儿子?这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李大鸣打电话来告假,说,明天,我得出差到广东去。我们街道上有个计划外生育,我得去把人给撵回来。人不回来,钱得回来。否则,年终考评一票否决,全街道都骂我!

我回他话说,那你去吧!这边,我顶着。

浣纱街拆迁工作暂时停了。叶县长再次到拆迁办来召开会议,强调了有关工作纪律。他说,书记很重视钱大龙被伤害的事情,要求立即放下拆迁工作,重新梳理浣纱街拆迁的有关问题,做到不留死角,不留隐患。书记说高屠户就是个隐患,但责任不全在高屠户,在我们干部的工作方法、工作态度和群众意识。说到底,还是群众工作做得不好。书记让叶县长坐镇拆迁办,处理相关事务。同时,防止媒体记者来青桐调查。叶县长皱着眉头对任主任说,纰漏出来了,想堵上,就难哪!我们现在最要紧的是不扩散、不发酵,不造成更大范围的影响。按照叶县长布置,我负责应对媒体。至于楚二琴,叶县长说,先让她再弹几天琴吧,这个节骨眼上,再不能火上浇油了。

任主任阴沉着脸,一个劲地抽烟。叶县长说完问他,老任,有意见不?

没意见。他娘的这八辈子倒霉,干这个拆迁办主任。没功劳也有苦劳!可现在……叶县长,真不行,我回家算了。任主任肚子里窝着气,可是,他放眼一看,这里没有他出气的地方。他只好自己吞着。叶县长甩过支烟,说,也别说气话了。不管用。我还挨书记县长的批评呢!都一样。谁也想不到那高屠户真的就出手了?不过对于以前的事,你们也确实有责任。钱大龙的有些做法太过急了,太低俗了,你们应该及时指出来,及时纠正。我们是机关干部,不像钱大龙那只是个……叶县长停着话头,抽了口烟说,亡羊补牢吧,现在就来补!但愿不迟。

可是,事实上,迟了,真的迟了!

网站上首先贴出了青桐浣纱街拆迁发生凶杀案的文章。消息还配了图片,是当时高屠户正用膝盖抵着钱大龙的图片。我赶紧往下看,文章说浣纱街是一条历史文化老街,青桐县将其交给一家民营房地产开发公司开发。虽然打着修复文化街的旗号,但目的是新建商品房,通过地皮转换,获得财政收入。在拆迁过程中,拆迁办通过钱大龙,与黑道结合,采用各种卑鄙手段,最终导致民怨爆发,出现了凶杀案。文章最后,还就当前传统老街开发和拆迁工作人性化问题,进行了探讨。看得出来,这篇文章非一般人所能为。而且,那图片来自现场,当时我们只顾着与高屠户谈判、营救钱大龙,谁注意到有人在暗中拍照呢?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那么恰如其分地出现在浣纱街?

我将这想法跟叶县长和任主任说了。老任说,小田这想法在理。肯定有名堂。不过,这名堂到底是什么?想着,太可怕了。就像反特剧,我们在明处,他在暗处,说不定他高兴了又给我们补上一枪,呜呼!这简直是……叶县长沉默了会,打电话给县网宣办,让他们想办法查一下。看看这文章到底出自谁人之手?又是怎么上了网站?网宣办问查出来后怎么处理,叶县长说先查出来,处理的事,要请示主要领导。我在心里想了想,能写这文章的人,在青桐也找不了几个。既要熟悉情况,又要有文字功底,还得有网站资源,这样的人不多。就浣纱老街来看,九十多户居民都搬走了,他们是不会揽这个事的。作为钉子户的四户,老王家和李鞋匠家,都已经做通了工作,签订了协议。楚二琴这个女人,虽然寂寞而神秘,但料想也不至于做这样的事情。那么,疑点最后还是落在高屠户身上。那天,高屠户袭击钱大龙时,他家好像就他一个人在家,没有其他人。混乱之中,我们只注意了与钱大龙胶着在一起的高屠户,并不曾注意四周是否有其他动静。倘若高屠户事先就让他的儿子埋伏在暗处,然后拍下照片,又通过其他途径发到了网上。那么,想象可能就会成立。不过,这也只是我的想象。我这会儿又想到楚二琴。我出门沿着麻石条街往老大桥走。在拐角时,我竟然看见楚二琴家的门开着。准确点说是半开半掩。我停住步子,往里瞅了瞅。一条狭长的通道,一直往后,光线说不上明亮但也不算暗淡。通道尽头,我看见低矮的围墙,目光越过围墙,便是青桐河水。我听见屋子的深处有人声。我便小心地进了门,靠着通道的墙壁,一点点地往前移动。向着通道开的门都是关的。越往里,通道越明亮。然后是一方天井。四周长满苔藓。有些深的苔藓上,还顶着雨滴。天井正中是一只巨大的龙缸。缸里正长着一丛绿荷。那荷长得清洁,丝毫没有偏安小院的局促。再往里,是最后一进房子。门倒是开的。我向里瞥了眼,绛红的纱帐,明灭而古典的天光,将屋子里老式的家具包裹着。一只巨大的镜子,正靠在墙角。我看见那镜子的中间是碎的,深长的裂纹,形成了蛛网状。我正看着,背后传来极轻微却能让我听得见的呼吸声。我一回头,正碰着一个女人深潭般的目光。我说,门开着,我就进来了。你是楚二琴吧?我是拆迁办的,我们见过面。

我不认识你!楚二琴语气坚决,说,你是这十几年来第一个进这屋子的男人。你得听我弹琴!

我没想到楚二琴会说出这话。再看她,面容寂寞,却周正。整个身形大约是长期处在这大片老宅之中,显得狐般的飘逸。她让我听她弹琴,这也成了她的必须的要求。我想着忽然觉得一阵心寒。我说,当然。我想听《高山流水》。她竟然笑了下,没有声音,然后转过身,她在前,我在后,穿过通道,到了大宅最后的院子。确实是一片好院子,像小唐描绘的那样,有些仙气。在院子一角,搭着座亭子。不高,亭子顶是用稻草盖上的。亭子正中放一把古琴。她坐过去,没看我,自顾自地弹了起来。顿时,琴声如流水,倾泻而出。我听着,慢慢闭上眼。高山流水,高山流水啊!我听得出她在呼唤。那呼唤声同青桐河水的声音一道,正流向她梦境中那唯一的地方……

我没等楚二琴弹完《高山流水》。我出了门,看见大太婆正踞坐在门口的一张小竹椅上,朝我奇怪地笑。干瘪而隐晦。我点了点头,又上了老桥。从桥上往下看,青桐河水挟着上游流下的水草、野花,不断地翻出无数的细小的浪花。瞬间,那些浪花又消失了,代之的是另外一些新的浪花,新的水草,新的野花。

程野忽然打来电话。他说他看到了青桐浣纱街拆迁的文章,他问我会不会因此而受连累。我说应该不会吧,这不是我分管。他说,你们搞个小干部,真没意思。还不如来我这里,我保证不会有人拿着刀子对你!我说谢谢老同学,如果哪一天我真混不下去了,肯定到你那去。到那时,你不要也不行了。他爽朗地一笑,说,敢情好。我等着。又说上次谈的那个招商项目,他最近让人跟青桐这边作了深层次的对接。实在没办法,青桐根本没有落地的条件。他也正在为此犯难,问我怎么办?他怕影响到我。我说那是两码事,你坚持你的原则,这年头,天天都在招商,真正落地的又有几个?百分之一还不到。你只要给青桐这边留个念头不回死,就行!至于下一步,谁能说得清?书记县长都明白得很,你最好的办法就是拖着。拖久了,他们自然知道你的用意了。程野说没想到田同学现在如此谙于官场了。好,我就按你的意思办。不过,我刚才那建议不是开玩笑的,是真的。你要是真的不想在青桐待了,就来我这。我这正好缺个行政副总。你合适,真的合适。

我说,那你就留着。说不定哪天我就去了。

我嘴上如此,心里也确实有些心动。来青桐两年多了,一开始还雄心勃勃,想有所作为。可现在?我能算个有作为的人吗?我自己也说不准。更重要的是,我看着那些同我一起战斗的基层官员们,想当年他们也是同我一样热血沸腾、意气风发的。可现在?难!我看着青桐河水,那些水草在水里翻滚着,渐渐就消失了踪影。我正在为那些水草的命运嗟叹时,任主任打我手机,一开口就问我到哪里去了?这么关键的时刻怎么能脱岗?我说我就在浣纱街,两分钟就可以到办公室。他口气缓和了些,说,快回来。网宣办那边查到了,是高屠户的孙子找人干的。我疑惑道,他孙子?老任说,别问了,回来再说。

网宣办的叶主任已经过来,告诉我查清了,线索和图片都是高屠户的孙子提供的。不过,图片拍摄者应该是高屠户的小儿子,他躲在院子的植物篱笆后面。高屠户坚持把钱大龙拖到院子,也就是为了让小儿子好拍照。小儿子拍照后,传给也在上海工作的孙子。孙子将其传给了一位在网站工作的同学。于是,这文章和图片就出来了。现在,我们已经联系了该网站。他们不同意删帖。但是,我打听到了另外一个消息:这个网站负责删帖的部门经理,跟田主任您毕业于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研究生专业。她叫池洋。不知田主任知道不?我说,这太巧了。这是我师妹。我们是同一个导师的研究生,不过这毕业好两年了,我们也没联系过。我这就跟她联系。说着,我在手机上翻出池洋的号码,给她打电话。她接了,很热情,说好久不见了,打听过几次也不知道田师兄跑哪去了,这怎么又冒了出来?我简单地说了现在的情况,然后提到他们网站上发的文章的事。她说,这文章要删,你们得给我们出具一个情况说明。我待会将邮箱发你,你尽快传来。不过,其他网站转了,我就没办法了。我说这就行,删一个是一个。小师妹又调皮地问我有嫂子没有?我说还没呢。她笑着说,谁让你挑花了眼呢?我说不是挑,而是真没人爱我。可怜哪!她半玩笑说,那你等着,我去爱你。

放下电话,我马上安排小张搞情况说明,写好后我改了下,经过任主任同意,又报给叶县长审阅,发给了池洋。半小时后,再打开这家门户网站,浣纱街的文章删了。连同所有评论,删得干干净净。网宣办的叶主任说,还是师兄妹好使。我们一年到头,忙着灭火,有时还得花钱。如果花钱就能了事,还算好的。有时,花钱都不行。特别是像拆迁这样的敏感话题,网站巴不得有人提供,逮到一个是一个,非得做尽了文章。以后这家网站就好办了,有田主任在,我们说话都硬气些了。我说,这不能指望我。不能过了初一,又望十五。我心里想着池洋,这个同门小师妹,长得乖巧,可爱。我一直拿她当妹妹,从来没感觉到她也是个成熟的女人。我发了个短信感谢她的帮忙。她回了个笑脸,又说,跑到青桐去爱你!我笑着,也回了个笑脸,这小师妹,还是傻丫头的样子,人家漂洋过海去寻找爱情,你跑到青桐来能干什么?看这个一天到晚疲于琐事的小公务员?

网站的帖子虽然删了,但媒体的记者还是赶来了。任主任让我配合宣传部门,全力以赴地处理好这方面工作。叶县长亲自出面,召开了媒体通报会。县委及时拿出了浣纱街拆迁事件问题的处理决定。任主任毫无悬念地被记大过处分,拆迁办其他三位副主任,包括我在内,全部行政记过。虽然都背着处分,但应对媒体和该干的工作还得干。我们每天陪着记者们调查,特意安排一些有地方特色的餐馆招待,又发动这些记者在青桐所有的社会关系,有些甚至八竿子也打不着,都发动起来了,搞亲情攻势。结果,到第三天,媒体全部撤离青桐。第四天,媒体报道相继出来,具体事件一带而过,重点突出了青桐县委、县政府对此高度重视、积极整改,全力打造和谐拆迁新局面。我看着那些报纸,心里不知怎么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感到一种巨大的空落,但我又不知道如何来填充它。我对任主任说,真没想到。刚刚来当这个副主任,就被处分了。这以后……任主任很关心地看着我,又有些悲悯,说,处分上身,就是一生。到底是个污点了。可我们冤哪,这哪是我们能解决的事情?

趁着浣纱街拆迁工作停顿的间隙,我跑到省城,找到程野。程野见了我面,竟然拥抱了一回,这吓了我一跳。多少有些不自在,两个男人的拥抱,犹如刺猬。拥抱完,程野说,田杰,实在抱歉一下。我这面有个跟进会。我让我的助理陪你。我说,没事,你尽管忙,忙完了,咱们再喝酒。他说那好,我尽快。然后按铃请来了助理小吴,说,这是我老同学田杰,就交给你了,给我陪好。晚上,我跟他喝酒。你安排!

小吴性格开朗,程野一走,她见我有些局促,便笑起来说,人跟人咋就不一样呢?话说你跟程总是大学同学。说说,我怎么陪你?陪喝,陪聊,赔笑,还是……说着,她便笑。我更加局促,说,不用陪。你忙你的吧,我到图书城去看看。小吴说,那好,我就陪你去看书。程总交代了,我今天下午就是你的人。我拿眼瞅她,她倒是一派镇定。到书城的路上,她问起我和程野的大学时光,我说程野当年可看不出来现在的造化。她说那是,大器晚成。我说也不晚,程野才三十多点,应该是大器早成。不过,大学那会儿,他行动拖拉,懒散,不守规则,谁能想到他现在成了这样?她明显对我这说法产生了兴趣,一路上缠着我说程野。尤其是说程野那些“丑陋的光辉岁月”。有本书上说,一个女人如果喜欢看一个男人婴儿时的裸照,那她一定是爱上他了。同理,一个女人如果喜欢打听一个男人从前的劣迹,那么,她一定也是喜欢上他了。如此,我可以断定,小吴喜欢上了程野。当然,我没多问,那是他们的事。他们一个是老总,一个是总助,不擦出点火花来,哪还叫水乳交融?

我在书城里看了半天书,小吴出去逛街。然后我们直接去饭店。这程野倒是真牛,将在省城的我们的大学同学全召集到了。那晚,我自然又是酒多。酒多之中,我听得最多的就是劝我别在青桐待了,到省城来,咱同学们在一起干,面包会有,爱情会有,什么都会有的。哪能坑在青桐那地方?再怎么混,无非是混个县长而已。何况现在又不明不白地背了个处分,将来说不定就止步这副科了。没意思!程野用大杯子同我干杯,说田杰你好好想想。要么,就别回去了,明天就到集团来上班。我酒劲也上来了,居然也干了一大杯,然后豪情万丈,大声宣布:不再在青桐干了,与程野程总共创事业了。大家又兴奋着干了一轮。再后来,便彻底醉了。等我从宾馆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手机上有程野的短信,问我什么时候到集团报到?我这才想起昨天晚上的宣布,心想糟了,喝酒太多,一时冲动,竟然……我回复说:我得回趟青桐。等我消息。程野直接打电话过来说,还回去干吗?我让人去青桐把你的行李拉过来就是了。你那点破收入,一年还不及我这一个月的。何况就你这样,想熬成婆还不知要多少年呢?我说这我都知道,但我确实得回青桐。还有些事总得了结,我不能像空气一样地就从待了两年多的青桐消失了。他说既然如此,那就随你吧,好自为之。

回到青桐,第一件让我意外的事是小唐又回来了。

小唐说她是回来跟钱大龙做个了断的。她约我在有意思茶楼见面,比起七八天前,她有些憔悴。脸上的酒窝也浅了,而且泛着一层黑色。我问她这么长时间到哪去了,她说其实没走远,就在青桐山里的一座小庵里。那庵里的老尼她曾有缘见过,老尼嘱咐她有什么化解不开的人生疙瘩,就来庵里走走。庵外花开化落,天上云卷云舒,再苦的心思都能得到开悟。这次,她去庵里,也不仅仅是因为高屠户打伤了钱大龙,事实上,自从来到钱大龙身边,她就一直有一种强烈的离开的愿望。只是她一直没离开,她像只笼子中的鸟儿,被钱大龙任性残忍地圈养着。这回,在山上庵里,她同老尼一道听晨钟暮鼓,在木鱼声中一点点尝试着放下。现在,小唐晃动着茶杯,茶叶翻卷,她说,现在,我不敢说全部放下了。至少放下了一些应该放下的。这次回来,就是想跟钱大龙说,感谢他这几年的照顾。但是,路总得自己走。我得去走自己的路了。我问她,那为什么约我喝茶呢,就是想告诉我这些?她摇摇头,说,是,又不全然是。我回到城里,就觉得应该约你出来,不管你怎么想,我真的只想跟你喝茶,说话,然后,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也许从此,我们就相隔天涯。人生就是如此啊!不过,田主任,不,田杰,我喜欢这样喊你。我这个时候离开钱大龙,是不是有点?他刚伤着的头几天,还给我发短信。现在不发了,没声音了。我是不是太绝情了?

不是。真的不是!我为小唐续了茶水说,我昨天从省城回来去看过钱大龙。他家人在照顾他。这个时候……我想,你这样做,或许是最应该的。

我懂了!小唐说。小唐端起杯子说,来,我敬你一杯。

雨又下了。我先行告辞,小唐说,你走吧,让我喝完这杯茶。真是好茶!

李大鸣从广东回来,特意到拆迁办来看我。我问他战果如何,他憋着声音道,人没回来,钱回来了。我清楚:钱回来了,就行。钱比人好。他安慰我,别背包袱,他咧着嘴,笑出一口大黄牙,说:不就是记过吗?算不了什么。我年轻的时候还记过大过呢,不也好好的。当然,也不是说一点影响没有。提拔上就慢一点。好在我本身就不想好,管他提拔不提拔,只要一个月有几万毛工资,三天两头有酒喝就行。不过……他望着我,有些可怜,说,不过,你还年轻。这个处分真不该你背。我去找县委,让我来背这个处分!我说,谢谢了,不过县委已作出决定了,何况这事与你本就不相干。你是街道干部,支持我们的工作,我哪能让你背处分呢?其实,处分对我也无所谓。我倒想着县里要通过这事,制定些拆迁的人性化政策,这样,就会避免出现类似浣纱街的事件。那高屠户其实也是受害者,或许,浣纱街最初的拆迁方向就有问题。李大鸣说,县里领导要都像你田主任这么想,就好了。可惜啊,可惜!他又问楚二琴,我说毫无动静。唯一的区别是门现在天天开着,有时,她也倚在门边上,眼望远方。李大鸣说,那一定是在望着江正茂那小子,好端端的一个女子,就这么被江正茂那小子给毁了。毁了啊!

我说,别牢骚了。无益。且无意义。李大鸣憨厚地笑着,说,那也是。不如喝酒去。一醉解千愁。我听着这句文绉绉的话从他这么个壮实的人的嘴里说出来,颇有些滑稽。他说还有点事,先去办了。五点再约。

第二天,叶县长陪着书记突然来拆迁办了,这让任主任有些措手不及。书记其实只待了十来分钟,他也没汇报,只是沿着浣纱街看了看,然后回到办公室,临时召开了个小会。会上,书记重点强调了三句话:一是群众工作十分复杂,要创新方式方法。二是要总结这次事件的经验教训,引以为戒。三是虽然拆迁办的同志们都背了处分,但也请大家理解。这个处分是在特殊情况下做出的。这些年来,拆迁办的同志们为青桐的城市建设,作出了巨大贡献,忍辱负重,辛勤苦干,县委都清楚,也都记着。这次处分不会影响大家的前程。所以希望大家也不要背包袱,该放手干的继续干!至于浣纱街,暂时调整下工作思路,是必须的。他让叶县长牵头,针对浣纱街现在的情况,拟定一个切实的方案,报县委研究。书记说完就起身,他还有另外的会议等着。任主任脸颊通红,说谢谢书记关心。任主任说,其实我都不怕处分,关键是这几个年轻人,处分对他们影响大。既然书记拍板了,我们就放心了。书记问钱大龙情况怎么样,任主任说瘫了。书记沉思片刻,说,拆迁主体是政府,开发主体是企业,这个关系要好好研究,认真研究!否则,将来还会出事,出大事!

书记走后,任主任心情好了。县里新一轮人事调整在即,书记这话不啻于给了他一个承诺。他一边抽烟,一边给我们递烟。并且坚持要我也抽一支,我勉强接了,点上火。烟味有些冲,呛得我直流泪水。我于是跑了出来,就在那一瞬间,我遇上了我回到青桐后的第二件意外事。

一个男人正站在楚二琴的门前。他眼望着楚家的门楣,似乎想从那里找出什么来。他身材不高,但还算匀称。他望了会门楣,却没进门。我心生好奇,便装作散步,往楚家走去。在离楚家十来米的地方,我就听见楚二琴的古琴声了。我的耳朵告诉我,这琴声有些乱,不似往日那般平静寂寞,而掺杂着些急切与慌张。难道楚二琴知道站在外面的这个男人?那么,他是谁?我往前走了几步,男人却正好回头。就这一个照面,我认出来了,这个男人是江正茂,也就是江天鹏。我喊道,江总!他忙竖起手,做了个制止的姿势。这时,我听见楚二琴的琴弦崩断的声音。我说,江……他拉着我迅速地离开楚家,走向老桥。我们过了老桥,在东大街的一处巷道口停下来。他问,你怎么认得我?我说,我是拆迁办的小田,以前在县委办,曾跟书记一道去北京拜访过您。前不久,给你打电话的也是我。他伸出手,握着我的手说,啊,是你。这浣纱街拆迁停了吗?我说是的。停了。县里要求我们再好好研究。他说,不必研究了。我想来投资开发这浣纱街。我疑惑道,江总,你来开发?难道是为了楚……楚二琴?他摇摇头,又点点头,说,也算是吧,但不全是。

我说,江总打算怎么开发?

江正茂,不,是江天鹏江总,他说,其实我昨天晚上就到了青桐。在此之前,我本来对你那个电话很反感。但后来看到网上关于青桐浣纱街拆迁事件的报道,我觉得我得研究研究浣纱街了。我得为它做点什么。我们找个地方聊聊吧?他提议道。我说正好,我们就去水月轩。就在东大街的尽头,古朴典雅,是个谈话的好去处。

水月轩里很静。梅雨季节,茶楼里除了茶的清香,还有些雨的气息。江天鹏说,我喜欢青桐的绿茶,清亮。我说,不仅清亮,还醇厚。他笑着问我,想听听我跟浣纱街的故事吗?我点点头。虽然这故事的大部分我都听过了,但从一个当事人口中叙说出来,我还是十分感兴趣的。江天鹏抿了口茶,闭目沉思。随后,过往的岁月在他的叙述中,慢慢地展现出来。他说到当年在青桐电影院与楚二琴的相识,说到楚二琴的资助,说到后来的朦胧的爱与离别。当然,他也说到了再后来他与楚二琴的孩子,说到楚二琴的病……他说,我最后离开,是因为我感到我已经无力于那时的生活了。我被支离,粉碎。我只好逃离。现在想想,我或许真的是个绝情的人……他擦了下眼角,说,我最后一次到浣纱街,是在楚二琴回青桐被送到医院后的事。我一个人在浣纱街走了一个来回,还涉过青桐河,到了楚家的后院。我看到了楚家后院那块牌坊。硕大的黑漆的字,在月光中异常静穆。不知道现在那牌坊还在不在?记得二琴曾说过,那牌坊是她祖上从徽州带回来的。后来她母亲,也就是那个青桐著名的花旦小红袖生病时,将那牌坊推倒,牌坊断成了两截。两个大字正好一截一个。那么大的字,简单却不知其意。二琴说她也不明白。我最后一次涉水到楚家老宅后院时,那牌坊就断倚在院墙根上,两个字我依然是认识,却说不出意思。直到前几年有一天,我到泰山。在泰山万仙楼旁,我又发现了同样的两个字,刻在岩石上。我当时就一下子回到了在青桐的时光。想到楚家老宅,想到二琴,真的,我心痛得慌。

我说,知道。江总是个有情的人,不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回到浣纱街来。

不,我是个无情的人。虽然这些年来,我一直扮演着一个有情者的角色,但我真正该用情的人,却被我辜负了。我现在来开发浣纱街,也算是赎罪吧!江天鹏又抿了口茶,说,二琴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把她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人,就是我。想到这,我怎么能……啊,不说了。下一步,我想将浣纱街打造成真正的青桐文化街。原则上是不拆,不毁,不新建。以修复为主,修旧如旧。然后将青桐的地方特色文化在这条街上展示出来。包括楚家二百年的老宅,当然,还有那块断了的牌坊。就让它断着,让它真实地呈现它所包含的历史与情感。至于政府这边,我会以在开发区投资为补偿。具体的事项,我很快会安排人到青桐来接洽。田主任,我希望你能来协助我做这工作。浣纱街不能再拆了,这些年,我们拆的太多了,应该留下一些了。

我竟有些激动。我说,我会尽快向县里汇报。至于协助江总开发浣纱街,我自然乐意。但最后还得由组织上定。刚才江总说到那块牌坊,楚家后院我也去过。却没见着。也许是放在墙边的缘故。那上面到底是那两个字呢?

江天鹏望着窗外。水月轩外,正是青桐河。河水清且涟漪,水草连天。不远处,就是浣纱街。细雨中,渐次清晰,氤氲着诗意。江天鹏说,就两个字,真的,就两个字,叫——

虫二。

附记:后来,我查了一下,“虫二”二字,确实源于泰山石刻。杭州西湖湖心亭亦有同样题书,传为乾隆御笔。此二字,本为繁体字。“虫”字上另有一撇。意为“风月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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