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的后院

2016-08-27 06:12张仕德
东方剑 2016年6期
关键词:养母

◆ 张仕德

派出所的后院

◆张仕德

这个世界,烦恼苦恼的事真不少。有首歌里唱:“今天是个好日子……天天都是好日子……心想的事情都能成……”不过是天真烂漫的梦想,给自己宽心的安眠曲。公事、私事、国事、家事……只要眼不闭,腿不蹬,都有永远办不完的事、作不完的难。柳林派出所的头头金一梅、张孝天都觉得活得太累了,真想一觉睡过去。

家家一本难念的经,叫人烦。更烦的是,所里最近也乱象丛生,问题不断,真叫人烦透了,烦死人!

首先是民警对群众的态度变坏了。门口过道里,原来有条铁链子拴了个打气筒,放了瓶润滑油,是为过往群众自行车、摩托车、架子车没气了,滚珠轴承干燥了提供方便的,但现在油瓶不见了,打气筒皮碗坏了几天没人修,成了聋子的耳朵。原先,过道里桌子上还放了个不锈钢的大水桶,每天都灌满开水,放着一摞一次性杯子,供来所群众和过往行人解渴,现在杯子没有了,水也没了。

更令人气愤的是,“门难进,脸难看,话难听,事难办”。一个老汉到户籍室要求更正年龄,说户口本身份证过去把他的年龄搞错了,小了两岁,办不成老年优待证,领不上高龄补贴。户籍民警竟然说:“过去谁给你弄错了,你去找谁,我管不了!”老汉质问民警:“你们派出所墙上写着百姓是父母,真心尽忠孝,你这样对百姓,是啥态度?我要告你。”民警说:“就这态度,你告去,爱上哪儿上哪儿,干脆告到公安部!”老汉气急,就骂:“我孙女都比你大,要在我家里,我扇你两个大嘴巴!”民警还嘴:“你试一下!你试一下!”就这样,两个人真动手了,把桌子上水杯墨水瓶都摔碎了。看热闹的群众把门都堵了。事件被记者捅到报纸上,也被网民发到博客上,引来一片声讨声……

其次,民警中的怪话、风凉话、牢骚话越来越多,越来越离谱。有人吵吵要把大门口的标语摘了或换了。因为那上边写着“有困难,找警察”“百姓是父母,真心尽忠孝”“苦了我一个,幸福千万人”,那话儿说得尖酸刻薄,很不入耳:“啥叫困难,难道拉屎没有带手纸,也叫民警给送去?我们不成奴才丫环了!”“百姓是父母?难道玩尿泥的娃娃都成我爹我娘了?警察都下贱成这个样儿了!”“一个月二百四十块钱的岗位津贴,半年没发,叫人喝西北风去!”“警察不是铁打金刚,是肉体凡胎,我四十八小时没睡觉,刚挨枕头,命令一下,又得出去拼命,累死了!”“谁无爹娘?谁无妻子儿女?处理家事私事,没时间、没精力,没办法,把人能愁死!”“那标语横幅是自己整自己,自己给自己头上戴紧箍咒,不摘不换还等啥?”……

早晨,召开全所民警会。金一梅绷着脸,严肃地讲了所里最近存在的不良倾向和严重问题,讲了要认真整改,并且强调要“立警为公,执法为民”“谁砸派出所的牌子,坚决砸谁的饭碗”。最后,她要大家有意见,有怨气,现在就摆在桌面上,展开讨论,不要在会上不讲,在底下乱发牢骚,讲怪话,搞小动作。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开第一炮。金一梅正要点名,手机响了,一接,脸色大变,站起来说:“张教导,你主持继续开会,田耕,你跟我进城!”

路上,金一梅对田耕说,你老爸徒步六十里,到香泪河投河自杀,被人救了,现在在医院里。田耕呀,你叫我怎么说你好?

田耕,是刚分来的优秀大学生。小伙子文雅清秀,干工作有板有眼,很有成绩。现在一听这凶讯,揪心疼痛,眼泪就断线珠一般流下来了。

田耕的老爸退休前是县委的干部,因为“孤傲清高,不尊重领导”,虽然写得一手好材料,还在报刊上发表过理论文章,却一辈子没有提拔,那副主任科员还是最后组织照顾的。雪上加霜的是,老伴在他五十岁时就走了,为了儿女一直没再婚,退休后就孤寂冷清得没法形容了。金一梅曾登门做过家访,田爸爸一会儿神情悲戚,一会儿老泪纵横,说了几个钟头也刹不住,说,老而不死便是贼,不中用了!干了一辈子没出息,没犯错误,没腐败过,可也没给儿女争脸挣出个荣华富贵,惭愧呀!儿女孙子们不待见我,也是报应呀!我也不想给后人添累赘添麻烦了!田爸爸还说,一辈子养了一男两女,田耕还没结婚,外孙子有两个,可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都不到我跟前来。一天到晚一年到头,冷冷清清的,孤戚戚连个说话人儿也没有,我受不了,熬不下去呀!有一回,田耕回来,我说,儿呀,你两个礼拜才回来一次,平时连个电话也不打,老爸想你呀!你坐下,和爸说一会儿话,你别急着走哇!田耕不耐烦地坐下来,话顶得我心疼。他让我有话快说,他没那么多的闲工夫!我不怪娃,现在最忙的就是你们警察,我再也不想为难孩子了,你可别为了这事批评田耕呀……

回到所里,金一梅专门找田耕谈话。田耕一脸委屈,叫苦连天:“我忙不忙,你所长还不清楚吗?天天披星戴月,走村串户,回到所里骨头架子都要散了,有时袜子没脱就睡了。休一回假,七事八事办不完,哪有时间陪着老爸聊天谝闲呀!人老了,怎么就会这样磨道里寻驴蹄印儿,挑儿女的刺儿呢?我劝我老爸多少回了,别老一个人闷在屋里,该出去走一走,下棋、打麻将、遛狗、钓鱼、养鸟、练太极拳、看戏、扭秧歌……玩什么都行,给自己找乐子,为什么一天到晚躲在房子里,老想过去的伤心事儿,老想单位对自己不公道,老想儿女不守在自己跟前!儿女老守在你老爷子跟前,办得到吗?”

田耕把话说到这个地步,金一梅想发火也发不起来,沉默良久,说:“田耕,父亲有父亲的苦痛,儿子有儿子的难处,我理解。但你这是强词夺理,难道连打个电话,聊一会儿天的时间都没有吗?”

金一梅还说:“在这个世界上,不管是伟人还是草民百姓,都是父母含辛茹苦抚养教育成人!《常回家看看》唱得多好呀,孝,不是让你给钱,也不是让你无日无夜寸步不离地守在父母身边,而是用你那一颗至真至诚的心,对待父母!父母在乎的,只是你电话里一声贴心的问候,一个捶肩揉背的轻柔动作……一个微不足道的关怀,就能让老人快乐幸福好长时间!田耕,你还好意思用工作忙、时间紧来作为自己不能尽孝的借口?当警察的,对父母都这样,对老百姓又能怎样?……”当时,田耕悔恨交加地哭了。

后来,金一梅又作了一次家访,田爸爸高兴地说,田耕大变了,隔两天就打一个问候电话。怕老爸寂寞,还买来一个DVD、一大摞秦腔影碟,让他看名角听名段解闷儿。礼拜天,还专门陪他逛了省城大唐芙蓉园、华清池。可现在,娃有孝心了,老头子为什么要跳河自杀呢?

金一梅和田耕赶到医院。医生说,给老人作了全面检查,无甚大碍,吊了针,开了药,两个女儿已经把老爸接回家去了。唉,这年头,当爷不如当孙子,为娶个老伴儿,就……

金一梅心里头“咯登”一下,难道是儿女们干涉老爸的婚姻,逼得老爸走了黄泉路?

果然,金一梅还没进门,隔着门,就听见两个女儿你唱罢来我登场,尖着嗓子,夹着哭音,操着最难听的话儿训老爸:

“你要死,容易得很!屋里有刀、有绳、有电,桥头上还有卖老鼠药的,为啥要远远地跑到香泪河!要跳,你就拣水深浪急的地方跳么,为啥偏偏跳到浅滩上!可见你还是不想死,还是想娶你那个扫街的黄脸丑婆娘!做梦去吧,你今日娶进门,我明天就敢拿刀把她剁成肉泥酱!”

“爸呀,你好糊涂!你自杀了,叫你的儿女孙子脸朝哪里搁!你要娶,也娶个像模像样体体面面的女人,那婆娘黑脸黄牙穿一身脏黄马掛,一身垃圾味,就把你老人家迷住了?人生在世,不就是图个体面荣耀嘛?你好赖是县委大衙门出来的干部呀!”

“就是,宁可不娶,也不能倒了田家的牌子!我妈在世时是啥?是大家闺秀,漂亮得像电影名星,同乐县有名的一枝花,给你撑足了面子!可你倒好,拾到篮子里都是菜,揭起尾巴一看是母的你就要,丢死人了!老了老了,土都埋到下巴了,还把爱呀情呀吊在嘴上,非谁不娶,非谁不嫁,也不怕世人笑话!”

“爸呀,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你六十九岁了,那婆娘才五十三,整整相差十六岁,老夫少妻,矛盾咋解决?你肯定要早走,这三室一厅的房子,是我弟住,还是那婆娘住?我弟媳过了门,怎么和这个续弦的婆娘相处?我姐妹俩,有啥心情回娘家?你留的支票存折,都叫那婆娘独吞了,有没有我姐弟的份儿?爸呀,你就忍一忍吧,世上没婆娘的男人多着哩!鱿鱼海参任你吃,绫罗绸缎任你穿,你老人家可千万千万再别动这个心思了!”

“就是,老牛想啃嫩苗苗,都快进棺材了,还生这花花肠子!那婆娘图的是啥?就图这房子票子!那婆娘还有两个儿子,穷得叮当响,还不把你这把老骨头连肉嚼碎吞下去!你今日不表态,不和那婆娘一刀两断,我姐妹俩就死在你这儿!”

田耕在外头气得脸色发青,浑身发抖,几次想冲进去,都被金一梅拉住了。金一梅是想听听,这姐妹俩阻挡老爸再婚,到底是为什么。可田耕再也忍不住了,一脚把门蹬开冲进去了。进去后,咬着牙一边骂“混蛋,有这样侮辱老爸人格的吗?还想把老爸逼死吗?可恶至极!”一边抡圆巴掌,“噼噼啪啪”,就把两个姐姐打得捂着脸趴下了。还要打时,就被金一梅死死拉住了。

可怜的田老先生,刚才被两个女儿百般辱骂时,蜷缩在被窝里,驳不敢驳,骂不敢骂,哭不敢哭,脸气得成了一张白纸,嘴唇咬出了血,只是筛糠般抖。现在见儿子回来了,还有儿子的领导,一滚就滚下了床,跪在地上,抖着满头白发,两手撕扯着自己的胸脯,老泪像河水开闸一样朝下淌,但只哭了一声,便手捂胸口倒下去了……

田耕手忙脚乱,翻出速效救心丸,给老爸灌了下去。两个姐妹,刚才挨了打,还想爬起来寻死觅活大闹一场。现在一看这架式,噤若寒蝉,不敢闹了,还帮着把老爸抬上了床。金一梅轻轻地给田老先生盖好被子,手一指,把姐弟三人招呼到客厅里。

金一梅坐在沙发上,眼里闪烁着泪光,说:“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作为儿女、人妻、人母,我真想不到你们能说出那样不堪入耳的话!我要是带着录音机,一定要一字不漏地录下来,谁也不让听,就放给你们的子女听!让你们的子女学有榜样……

“上次我来的时候,你们老爸的脚烫伤了,满是吓人的水泡儿,都溃烂了。我问是咋回事儿?你爸说,睡到半夜,胃疼得撑不住,挣扎着起来找药、倒开水,把电壶撞倒了,一电壶滚水都倒在了他的脚上。我问,为啥不找个老伴儿,起码病了喝口热水有人端。你老爸只是不说话,咱们做儿女的,真忍心让父亲这样受罪么!

“扫街道的女人怎么啦?就伤了你们的体面啦?请问你二位是啥身份?是总统夫人省长太太么?一个在宾馆清扫卫生间,一个在街上摆摊卖化妆品,有多高贵?堂堂正正靠自己劳动挣钱,不下贱,劳动者最伟大最光荣,谁敢对你们低眼下看么!老爸的幸福重要,还是你们的脸面重要?劳动者看不起劳动者,倒真成怪事一桩了!”

话说到这里,金一梅看得出那姐妹俩显然心里不服,想说什么,眼皮翻了翻,又把话咽下去了,于是转过头问田耕:“你爸再婚,你是什么态度?”

田耕脸涨得通红,吞吞吐吐地说:“我同……同意,但得再……再缓上一段时间……”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得缓……缓上一段时间……”

金一梅还想刨根问底,卧室里有了响动。三人急忙进去,只见田老先生已经挣扎着坐起来了。金一梅坐到床沿上,双手握住老先生那干柴一般的瘦手,只觉得那手火炭一般滚烫,抖得几乎握不住……

田老先生哽咽道:“金所长,人老了难,老而不死更难……难啊!我不能怪……怪孩子们,孩子们也有难……难处呀!我想自杀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我不能死在这个县城里,更不能死在家……家里边!那样孩子们要背黑……黑锅,要背不孝的骂名!我想悄悄地到香泪河里了结,别人会以为我到那儿旅……旅游去了,或者是走亲戚去了,大概是迷路失……失踪了!谁知道没死……死成!唉唉,想死……死也这么难……”

这话听了两个女儿好像鞭子抽在了心尖上,脸色刷地惨白了,掩面而泣。田耕“扑通”一声跪下去了,哭着,头在床沿上碰得通通响……

正在这个时候,金一梅手机里来了一个短信,看过之后,她脸色大变。

尽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但赶到县医院的时候,金一梅还是被惊得目瞪口呆,事态比她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金一梅的老公公罗先生手背上扎着吊针,嘴上捂着氧气罩,旁边床头柜上放着仪器,监测着心电图和血压。医生说,病人受到了强烈的精神刺激,导致心肌梗塞,幸亏抢救及时,再迟几分钟就完了。如果家属同意,县医院可以请省城医院权威教授来,为病人做心脏搭桥手术,现在先保守治疗吧。

金一梅俯身叫了几声爸。罗先生昏迷不醒,没有应声。她把老公罗辉叫到走廊里,焦急地问:“咋搞的?怎么成了这样子!”

罗辉没好气地回答:“你别问我,回去问你妈去!”

“现在不是呕气的时候,你快说嘛!”

“唉,不可理喻!就为咱爸跟别的女人照了几张相,就闹开了!”

前几日,罗先生和十几个文友聚会,到泰陵转了一圈。泰陵葬的是唐玄宗李隆基,旁边陪葬着太监高力士。这个风流天子,开始时励精图治,有了“开元盛世”,后来迷上了杨贵妃,于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导致安史之乱,贵妃香消玉殒,晚景凄惨。一班访友,大发议论,唏嘘喟叹一番兴亡盛衰,生存艰难,人生如梦,世事轮回,仿佛都大彻大悟了。接着,以陵墓、华表、石狮、石人、石马为背景,合影照相。罗先生德高望重,文友争相与他合影。当然也有女人,其中有一位书画广告社的老板娘,还有一位写诗的半老徐娘,竟然把罗先生夹在中间,胳膊挽着,肩膀靠着,拍了几张,成了“武斗”的导火索。

罗辉说,继母打扫房间时,在书桌上发现了照片,就闹开了。父亲说,文友聚会,男的女的合张影,有啥稀奇的,少见多怪!别想歪了,都什么年代了,还一脑壳封建垃圾!继母就哭了,说,都靠在一起了,就差没搂在一起亲嘴照相,恶心死了!你嫌不过瘾,干脆和那狐狸精脱光上床照一张,放大挂在客厅里,多美!老牛啃嫩苗苗,越老越不要脸了!父亲气得浑身发抖,骂,不可理喻,辱没斯文!继母骂得更难听,我没文化,辱没斯文,你是全县有名的大文人,可干的是猪狗事!父亲气急了,就把茶壶烟灰缸摔了。继母气疯了,把那几张照片一把抢过去,撕得粉碎!正闹着,父亲手捂胸口倒了下去。打闹惊动了邻居,给我打了电话,我才急急火火赶回了家!唉,当初我说文化差异太大,不能结婚,你硬撮合,弄成这样!我看你怎么收拾?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呀……

金一梅听着老公叙述,心乱如麻,脸似火烧。我的老娘呀,老祖宗,为张照片,你值得这样吗?现在沸沸扬扬,说不定全城都知道了,你叫我脸朝哪儿搁?一个堂堂的派出所长,连自己屋里的事都料理不好,咋个给老百姓排难解忧?老头子若有三长两短,真的走了,局面怎么收拾?当初,我真不该费心撮合你们……

“罗辉,现在什么都别说了,当务之急,是抢救咱爸,不惜代价,县里不行就朝省城送,不敢耽搁!咱妈呢?”

“在家里呢!别提她,一提她我心里就冒火!”

金一梅把眼一瞪,气得想说老公两句,但硬忍住了:“你先在这儿招呼爸,我回家看看吧。”

在回家路上,金一梅满肚子火。我的妈呀,你一个土得掉渣的乡下女人,嫁给全县有名的大文人,委屈了你?有啥不满足的?人家文人聚会,照个相,又不是去宾馆开房,你吃什么醋?戳着你哪根筋啦?你就受不了啦?男人跟女人在一块,除了干那事就没有别的啦?男人坏,女人整天跟着不离也不顶事;男人不坏,你把他朝别的女人怀里掀也掀不进去!这些道理,还用我这当女儿的给你讲吗?看来,你们确实差异太大,根本不般配,作不了夫妻,干脆离婚吧!以后你咋过,我不管了,也管不了!……

想到这儿,金一梅心里哆嗦一下。从前的事,又像放电影一样在她眼前晃动……

金一梅直到十八岁,上了警校,才知道自己是弃婴。亲生父母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才生下三天,就被用小毯子裹着,扔在路边草丛里。养父母捡拾她时,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贫穷农家,买不起奶粉喂她,养父伐了院里两棵树,换了一只奶羊。她四岁时,患了急性肺炎,烧得三天三夜不醒,为救活她,养母跪下哭求医生,养父偷着卖血。她上小学时,脚冻烂了,走不成路,养父在雪地里背着接送她,栽跤磕掉了两颗门牙。她上学,没有学费,养母卖了陪嫁的金耳环银镯子,养父拖着病身子,到建筑工地上给人搬砖筛沙子,一天挣二十块钱,供她上学……养父养母之恩,比山高,比海深,她粉身碎骨也报答不完哪!……

养父因病过世时,养母才五十多岁。烧罢七七四十九天“七斋纸”,过了“百日”,金一梅就劝养母:“老爹在世时,妈侍候得衣食饱暖,贴心贴肺,谁不羡慕?现在老爹不在了,妈一个人孤孤单单,日月光景难熬,如果有合适人,就再找一个吧!老爹一辈子通情达理,九泉之下,不但不会怪罪,还会高兴的。”养母流着泪说:“我娃孝心,妈知道!可我夫妻几十年苦在一起,甜在一起,连脸也没红过,怎忍他尸骨未寒,就另嫁人?这事等我三周年脱了孝服,再说吧!”三年中,金一梅稍有空闲,就朝乡下跑,陪养母说一会儿话,做一顿可口饭,锄一晌庄稼,甚至娘俩睡一晚上,可这能解决养母的孤独寂默苦楚吗?她发现,养母一个人常常发呆,一担水挑不动就叹息流泪,一行谷苗锄不到地头就腰疼得直不起来,夜晚孤灯摇曳,寒风呜咽,病了,几粒药片,一杯热水也没人递给她……她多次劝养母,把承包地租出去,搬到县城,和她住在一起,没事就逗逗小孙子,或者一早一晚,和那些老姐妹们到同乐大广场上跳跳舞,唱唱戏,享受一下现代人的幸福生活!可养母都摇摇头,坚决拒绝了!

为什么呢?金一梅很快就明白了,她在县城一家三口和老公公一共四口人,住着一套三室一厅一卫一厨的单元房,够拥挤了。养母来了,住哪儿呢?关键有丧偶的老公公,孤男寡女,不方便嘛!

老公公叫罗思贤,六十五岁了,退休前是同乐中学的高级语文教师,满腹才学,举止儒雅,撰得好文章,写得好书法,在同乐县也算名人了。三年前老伴儿因病去世,虽然儿子儿媳孝顺,孙子聪明可爱;虽然有一班斯文朋友,经常相聚,切磋交流些词文歌赋、琴棋书画,兴起时弄一壶好酒、一桌好菜,天南地北、时局趣闻,神聊吹牛、快乐无比。但这一切,终究代替不了夫妻恩爱、天伦之乐,因此也有续弦之心,只是顾虑重重,也对儿子儿媳难以启齿……

这一切都被金一梅看在眼里,心中就忽发奇想:何不把公公和养母撮合一起呢?公公博学之士,脾性和善,养母善良贤惠,手脚勤快,最大的优点是知冷知热,会侍候人。两个老人结为夫妻,岂非天造地设的美满姻缘?老夫妻相濡以沫,互相体贴照顾,安度幸福晚年,让后辈少操多少心……

可是,金一梅把这个想法说给老公罗辉听,却遭到了强烈反对。罗辉师专毕业,生得白净儒雅,文质彬彬。子承父业,现在也在同乐中学当教师,不过教的是数学。他说:“你这不是乱点鸳鸯谱吗?两个老人相差太大啦!一个大学毕业,高级教师,县城有名气的文人雅士;一个农村妇女,小学都没毕业,只知道锨锄犁耙,根本没有共同语言么!根本产生不了感情么!你以为结婚就是一头公牛,一头母牛,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么!”

金一梅虽然生气,但她在家里是绵软性儿,从不轻易动火,坚持以理服人,所以,老公虽然话不好听,表情难看,但仍是轻言慢语劝老公:“罗辉,我承认你说得有道理,叫皇帝女儿嫁给泥腿庄稼汉,叫大文豪娶目不识丁的农家女,不般配,不现实!可咱爸六十五岁了,身体又不好,他缺的不是能和他一块吟诗对歌、探讨学问、纵横天下大事的文友,而是能对他知冷知热、体贴入微的女人,能在瞌睡时给他递枕头、闲了时能给他捶腿揉背、病了时能日夜侍奉给他端屎端尿的贤妻,咱妈正符合这个条件!你嫌丢面子,给爸再娶个文化层次高,满肚才学的时髦洋女人,他两个谁侍候谁呀?恐怕为洗件衣服、为拖个地板都要闹意见,连一天也过不下去!咱中国就有个大作家,我把名字忘记了,娶的就是个大字不识的农家女,临终,说他写的每篇作品里,都有他老婆一半血汗……”

在金一梅的斡旋、撮合下,公公和养母喜结姻缘,已经两年了。可是,不幸被罗辉所言中,公公和养母摩擦不断,积怨日深,“内战”终于无可避免了!

在罗老先生的眼睛里,续弦的这个妻子简直是没法说。接个电话,粗声大气,满嘴土话,连个“您好、谢谢、晚安”也不会说。来个文人雅士,谈文学,谈诗词,你不懂,把茶倒上就回避,她偏要坐在旁边不走,还不住插些农村市井里的粗俗话,什么“谁家的母猪一窝下了十五个猪娃,发财啦”,什么“菜市场的萝卜一斤涨到五块钱,比肉都贵快吃不起啦”,什么“城里女娃娃不害羞,大街上就和男人亲嘴哩”,什么“城里人现在也用卫生纸擦屁股,可农村人却用卫生纸擦嘴哩!真是斯文扫地呀”!自己冥思苦想正要写文章,她偏不长眼色,叫你帮忙晒被子、倒垃圾、卖破烂,待忙活完,想好的佳句妙词全忘了。尤其是看电视,没法看到一块去,她放着《百家讲坛》《文化鉴赏》《探索思考》之类的高雅节目不看,偏要看些《百家碎戏》《家长里短》之类的低俗节目,婆婆妈妈,鸡鸣狗吠,简直是下里巴人!

罗老先生观察现任妻子时,还常常拿自己的亡妻作比较。亡妻当过文化局干部,相貌端庄,气质高雅,谈吐不俗,在县城,谁不羡慕他们雅士配才女,天作之合!闲暇之时,她和他聊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和他聊《红楼梦》《西厢记》,滔滔不绝,连林黛玉的葬花诗也能背出来!他写文章,她是第一个读者,提的意见,常使他恍然大悟,简直有画龙点睛之效!两妻比较,前面一个是明珠,是凤凰,后面一个是粪土,是乌鸦!不能怪儿媳,一梅也是一片孝心,一片好心,只能怪自己糊涂、心软,把握不住,太轻率了……

金一梅的养母兼婆婆更是一肚子苦水,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什么地方惹得后夫不满意!她也把后夫和亡夫作比较。认为二夫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差得太远了,后夫简直抵不上亡夫一个脚趾头!她认为,自己侍候后夫,比亡夫要精心、周到、细致一百倍!裤头、袜子、衣服一脱下来,我给你洗得干干净净的,熨得平平展展的,叠好放进柜子里。早晨,你还没起床,我给你把牙膏挤在牙刷上,牛奶都热好了。晚上,我把水兑得不凉不热,端到跟前,叫你洗脚。嫌超市的馍不好,我单另蒸。嫌菜市场的鸡蛋有激素,我专门到乡里买土鸡蛋。我给你擀的面,薄如纸,细如丝,焦葱花炒得香香的,油辣子调得红红的,老陈醋把汤调得酸酸的……我跟个丫环老妈子,把你像先人一样侍候,还换不来你一张笑脸?一句好话?我前头那个男人,恨不得把我顶在头上,含在嘴里,我咳嗽一声他都心疼!我一辈子也没给他生下个一男半女,他也没嫌!哪像你个没良心的,仗着有文化就看不起我!我没文化就下贱?你不稀罕我,我还看不上你呢!你前头那个老婆好,你把她从墓坑里挖出来嘛!……

金一梅夹在老公公和养母婆婆中间,尴尬作难极了!她劝了这个劝那个,希望他们互相理解,互相体贴,互相包容,加深感情,弥合差异,能过得和谐美满一些,也少叫娃娃们操心!可作为儿媳妇兼女儿,难,说话重不得、轻不得、深不得、浅不得,终于酿成了更大的祸事……

金一梅走进家门的时候,养母也在走田耕老父亲走过的黄泉路,在卧室门框上绑了个绳套,脚下踩个方凳,头正朝里钻呢!

金一梅把养母放下来,搀坐在床上,一把抱住哭起来……

金一梅哭泣很久,擦干眼泪,尽量平静地说:“妈,你们离婚吧!”

“离……离婚?”

“对,离婚!强扭的瓜不甜,硬凑合在一起的夫妻不会幸福!这事谁都不……不怪,就怪我一人!我本意是盼你们幸福,安度晚年,没想到给你们增添了这么多痛苦,竟然走到了这一步!知道的人,会理解你们文化上、性格上差异太大,在一块儿别扭。不知道的人,会说你人在福中不知褔,我公公势利眼容不下乡下女人。有的人还会说,我和罗辉对老人不孝,这样下去对谁都不好!离婚,就一切都解脱了!以后,我一个人养活你,侍候你……”

“你再别……别说了,妈心里像刀……刀子割!你劝妈多次,妈都记着,处处忍……忍让,看见他和女的散步,说……说笑,妈都装没……没看见,谁知他狗胆包……包天,竟然和女人照那么恶……恶心的相……”

金一梅忍俊不住,竟然“扑哧”一声笑了。笑得养母一愣一愣的:“贼女子,妈万箭穿心,都不想活了,你还有心思笑?”

“妈,你老人家真有意思!你想想,我公公若和女人偷情,照相为什么不偷偷地照,要在十几个聚会文友面前大张旗鼓地照?何况,和两个女人一起照了,也不怕她们争风吃醋?把照片取回来,也不藏着掖着,公开摆在桌上让人看?人家光明正大的文友关系,是你想歪了!你等等,我叫你看样东西。”

金一梅在写字台抽屉里,翻出一本相册,一页页打开,里边除了其他照片,还有她或穿警服、或穿裙子便装和其他男人照的相。也有罗辉和其他女人合的影,有一张还是二人坐在草地上碰杯欢笑的情景。这些照片,把养母看得脸都红了,连连叹气:“唉,这世道,越来越不像样了……”

“妈,不是世道不像样,而是你的脑筋旧,把男女之间正常关系看歪看邪了!”

“你公公要……要紧不要紧,走,咱去医院看看……”

“不用了,我和罗辉去医院就行了,你把脸洗洗,头梳梳,衣服换换,屋里整理整理,心放宽……”

“我马上到菜市场去,买只老母……母鸡炖上,给你公公补……”

金一梅笑了一下,又沉重了:这一头总算安顿好了,那一头呢?老公公,你可千万别……

金一梅走到医院病房里,老公公还在昏睡。她问了问情况,使个眼色,和罗辉走出病房,并排坐在过道长椅上。两人默默无言,坐了很长时间,金一梅才鼓起勇气,说:“罗辉,想和你商量个事。”

“说吧。”

“我想让咱爸和咱妈离婚!”

“……”

“两个老人过不到一块,找不到幸福,解脱了对双方都是好事!”

“这话咋出……出口呢?”

“这事不要你为难,话也不要你来说!我的错,我来纠正!等咱爸病好了,我分头做……做工作。”

“你也是为老人好,一片孝心,咋……咋能是你一个人的错?”

“离了婚,如果咱爸还愿意找,我支持,找一个有文化的可心可意的女人!新婆婆要进门,我照样尽孝心,和对待咱妈一样,你就放……放心吧!”

罗辉感动至极,一把抓住了妻子的手,把另一只手也捂了上去,轻轻摩挲着,一阵心酸,一阵心疼,热泪盈眶……

罗辉的家庭,是教师世家。此等家庭,书香味太浓,书香气太重,所以造就了罗辉学问至上,好为人师的性格,虽远未达到言必称孔孟,满口“之乎者也”的程度,但也堪称书呆子。因这种性格,别的不说,在恋爱婚姻上也屡受挫折。大学时一个女友,因不知托尔斯泰、雨果是哪国哪时代人,都写过啥书,他就说人家“愚昧”,吹了!毕业后恋爱了一个女教师,长相漂亮,但因人家说李白的“燕山雪花大如席”是吹牛,把“红彤彤”念成了“红丹丹”,他就说人家是“花瓶”,也吹了。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金一梅,从恋爱到结婚,也险象环生,差点夭折。在罗辉的印象中,警察嘛,不论男女,都是一群没有文化没有知识没有素养的粗人,只知冲冲杀杀,只知格斗擒拿,只知吹胡子瞪眼睛训斥老百姓,不知“子曰诗云”为何物。恋爱中,他经常有意无意地搬出一些难题来考考金一梅。例如,屈原为什么要写《离骚》?司马迁为什么受了宫刑还要写《史记》?等等。金一梅冰雪一般聪明,反过来也给他出难题,例如,问“福尔摩斯”何许人也?为什么被称为“大神探”?都破了哪些著名大案?例如,问“杨震”是什么人?杨震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谓无知”是在什么情况下说的?例如,问中国的老百姓为什么只崇尚“青天”?为什么把包公、海瑞奉为神明?民主法治社会如何建立?虽然有些问题罗辉回答不出来,但终于感到棋逢对手了。

社会上一度流行一首打油诗:“嫁人莫嫁警察郞,嫁了警察守空房,十天半月不见面,回家一堆脏衣裳。”罗辉的体会是:“娶妻莫娶警察女,娶了警察真惨凄,几个星期难相见,男儿流尽相思泪。”过年过节,一值班就是几天,八年了总共只吃过一次全家团聚年夜饭。前年学校组织到港澳旅游,允许带家属,说得好好的一起去,可到临出发,发了一个大案就黄了。特别是当了柳林派出所所长后,简直是忙得昏天黑地,回家后刚呆几分钟,正吃着饭,一个电话过来,说有要事,饭碗一撂就走了。娶个这样的警察“工作狂”,真叫人哭笑不得哪!同事们常和他开玩笑,说罗老师有福气,娶个警察老婆多威风,谁敢欺负?老婆当了英雄,到北京领奖,上天安门,进人民大会堂,本丈夫也跟着沾光,金色奖牌,也有本丈夫一半嘛!这真是泪朝肚里流,打碎牙齿和血肚里吞……

可是,真要让罗辉和金一梅离婚,估计打死他也不会离!为什么?罗辉曾说,他的警察老婆最可爱最可贵的,是充满了“女人味儿”!他说,现在的女人,浮躁浅薄,庸俗低档,满心眼是金钱享受,有几个具有“女人味儿”?所谓“女人味儿”,最基本的元素是善良贤惠、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热爱生活、敬老爱小、忠于丈夫,这些金一梅一样都不缺!就说父亲和继母兼岳母的婚事吧,她也是一片好心孝心,不知作了多少难,受了多少委屈,却把责任一个劲儿朝自己身上揽,世上还有这么好的女人吗?自己作为她的丈夫,就不能理解一下这么好的警察老婆吗?“理解万岁”,这口号喊得太对了!……

“一梅,离了婚,咱妈怎么办呢?”

“离了,我就把她送……送回乡下去,以后的事,再……再慢慢说吧……”金一梅声调已经哽咽了。

“不行,不能这样……”罗辉大声说,抬眼忽然看见,继母提着一个保温饭盒,从楼道那头走过来了,他眼圈一热,快步迎了过去,嘴里喊了一声“妈”。

金一梅的“后院”,虽然火已熄灭,硝烟散了。但老俩口儿还有些不好意思,关系不太融洽。金一梅找了公公的一班文友,把被养母撕碎烧掉的几张照片从相机里寻找出来,洗印几张,由养母亲手交给了公公。在女儿的劝说下,养母各方面大有“改进”,比如,打扫公公的书房书案时,绝不为了整齐好看乱整理,更不把写着字的纸张乱扔乱丢。比如,来了客人,“您好”“请用茶”“您慢走”等客气话就在嘴边,文明多了。又比如,公公和女的来往,她不神经过敏了,也不暗地跟踪侦察了……看来,公公对养母的“改进”也感觉到了,偶尔能看到笑容显露。前几日,还特地买了一条时髦围巾,悄悄地放在了养母枕旁。时间会抚平一切的,让他和她慢慢好好凑合吧!金一梅高兴地想。

如今,自己的“后院”暂时熄火了,田耕的呢?他老父亲的再婚问题解决了吗?

那一天,金一梅问田耕:“你对父亲再婚什么态度?”田耕答“要缓一缓”,缓什么呢?

金一梅再三盘问,田耕才说了实话:他未婚妻麻迷混账,说老头子若娶那个扫街的黄脸婆娘,就跟他一刀两断,各奔东西!缓一缓的意思,是想做通未婚妻的工作。

田耕的未婚妻叫王娟,是县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的千金,本人的职业是城管,也戴大盖帽,穿制服,佩臂章,挂胸号,往往叫人错认为警察。姑娘长得倒不赖,秀眉秀眼,肤白如雪,一头乌发如瀑布,笑起来很迷人。不太可爱的是,这姑娘门弟等级观念太强烈,自认为是高官子女,是高贵的执法者,特别看不起下层人、下苦人、贫穷人。在街上执勤,整治乱摆摊点时,对卖烤红薯的老大爷、卖冰糖葫芦的老大娘、卖鞋垫布老虎泥娃娃的乡村大嫂……一点好脸色、好言语也没有,一训二骂三动手,把烤红薯扔得满街乱滚,简直就是“母夜叉”“雌老虎”。听说田耕爸爸要续弦的事,王娟说,简直是天下奇闻,今古奇观!我爸是堂堂的县委宣传部长,经常坐主席台讲话的人,亲家母却是扫街倒垃圾的黄脸婆,脸朝哪里搁?我是穿制服的执法者,她是穿黄马掛的黄脸婆,天天在大街上见面,你说说,我能不能理踩她?理了她怎么称呼?她有啥资格给我当婆婆?我凭啥给她当儿媳妇?掉价死了!丢人死了!要叫我同意这件事,除非黄河倒流枯树开花日从西边出!……

田耕说,你简直庸俗不堪,满脑偏见,不可理喻!你爸啥级别?不过是个副科嘛!你爸要是总理部长上将总司令,你的尾巴还敢翘到天上去!扫街的清洁工怎么啦?城市离得了吗?下贱吗?你爸有一次跟着县上领导慰问节日坚守工作岗位的环卫工,不是还夸清洁工默默奉献,是城市美容师吗?不是说劳动者最光荣最神圣吗?不是还呼吁全社会要关心理解尊重环卫工人吗?为什么一接触具体问题,观念就变了?偏见就来了?清洁工就一钱不值了?……

王娟说,你真真愚腐酸臭得可笑!真是个榆木脑袋傻瓜蛋!我爸在台面上不说清洁工光荣神圣能行吗?不唱高调说得过去吗?这个年代,哪个当官的不是台上一套、台下一套,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谁像你,叫人哄得团团转,还帮着骗子数钱呢!那个扫街的黄脸婆给了你啥油水?……

田耕说,不许你侮辱人家!我爸愿娶,人家愿嫁,是受法律保护的婚姻自由!做儿子,要使老人美满幸福!就是这,我绝不会干涉两个老人的!你要硬干涉,咱就拜拜吧!

王娟说,拜拜就拜拜,吓谁哩?烂警察,谁稀罕你?追本姑娘的英俊男儿,排队哩……

就这样,“思想工作”没做成,两人彻底“拜拜”了!

田耕把“拜拜过程”说给金一梅听。金一梅笑了笑,说:“拜拜就拜拜了,别遗憾,别后悔!天涯何处无芳草,就凭你这人品儿、好学问,又是能上杂志封面的英俊警察,还怕娶不来个天仙女!”

又是礼拜一。班前会,布置完本周工作后,金一梅说:“不瞒大家,最近我和田耕家里出了些烦心事,可以说是后院失火。所里其他同志还有没有后院失火的?有!这个请张教导给大家说一下。”

张孝天清清嗓子,说,大家心里有数,我就不点名了。有人的儿子迷上了网吧,学不上,作业不做,电脑游戏一打就是多半夜,爸爸动了拳头,那小子竟然离家出走,失踪了五天五夜。有人的媳妇饭不做,地不扫,一天到晚泡在麻将桌上,把婆婆气得要喝毒药要上吊。有两口子闹矛盾,媳妇嫌男人给他爸他妈零花钱,男人气急,打了两巴掌,媳妇竟然赖在娘家不回来。我家里也不平静,我继父平日身板硬朗,一顿能吃三个大蒸馍,突然间饭量大减,一天吃不下半个馍一小碗稀饭,人瘦得失了形,医院就是查不出是啥病。我说县上设备技术有限,到省城大医院找专家教授看看,我爹咋说都不去,还说我烧钱连眼都不眨……

“唉,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张孝天深深地叹了口气,脸露愧疚之色,“这一阵子,所里纪律松弛了,对群众态度变差了,工作受影响,我有很大的责任,不忍心批评同志,不忍心严格执行奖惩制度,同志们讲怪话装作没听见……”

会议室,一片寂静,大家心情都沉重,能听见每个人的心跳声。

“怎么,后院失火,都把大家烧成哑巴啦?不会说话啦!都把头抬起来,别愁眉苦脸的,天塌不下来!”金一梅敲敲桌子,眼神一扫,笑了一下,又严肃了,“对这个后院失火,我有三点看法,不一定对,大家探讨。第一,大千世界,后院失火是正常的,不失火倒不正常了。换句话说,就是每个家庭,包括警察家庭,都会有矛盾,区别仅仅是矛盾大与小、尖锐不尖锐、能不能化解掉,没有矛盾的家庭是不存在的。第二,面对后院失火,要不回避、不掩盖、不敷衍,必须采取积极态度,采取正确对策解决。尤其是警察,你连自己的家庭矛盾都解决不了,怎么样进百家门、理百家事、解百家忧,为老百姓化解矛盾纠纷呢?第三,警察后院失火,绝不能影响工作,不能影响警民关系,因为你头戴国徽,身穿警服,不是一般老百姓,要牢记老百姓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

张孝天故意绷着脸,总结道:“金所长三点指示,如雷贯耳,大家要认真学习,坚决贯彻啊!”大家哄堂大笑。

柳林派出所又有了新气象。所里所外,打扫得干干净净,门窗玻璃都擦了,印着红字的布门帘也洗了,不锈钢水桶里开水装得满满的,一次性杯子摆得整整齐齐的……

发稿编辑/姬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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