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镁光灯”下的名利场

2016-09-02 18:45韦星
南风窗 2016年17期

韦星

所以这个行业里,“你一旦点头,就没办法回头了。”岑楷艳说。

“您好,这里是XX口腔,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7月30日晚8时许,东莞一家餐厅里,小雪的手机时不时响起。每每此时,她总是及时接听并耐心解答。

作为公司的客服,下班后,小雪还需要把公司的座机号,呼叫转移到这部手机上。这部老款的诺基亚,是单位配给她的。

20岁的小雪,来自广东省清远市下属的农村。两个月前,广东媒体曾曝出“东莞、佛山20多名打工妹交钱做模特,结果被骗几百到上万元不等”的消息,小雪是其中一名受害者。

“生活很不容易,当时又很缺钱。”挂断客户的电话后,小雪平静地叙述起受骗的经历,她说:“我学历低,又没技能,改变命运的机会很少。”

那一拨拨怀揣着模特梦而来的女孩,很多都和小雪一样:20岁左右,从农村来到城市打拼,做的是客服、办公室文员或前台等工种……一个月工资,就2000元至3000元。

模特公司在招揽模特时,常以“模特卡”、“培训费”、“推广费”等名义,骗走打工妹兜里最后的一点积蓄。

在模特前辈看来,被骗只是缴纳了一丁点“学费”,迈过这一步、踏入模特行业后,还有更多的诱惑和陷阱。

“一旦点头,就不能回头了。”如今已频繁置身于镁光灯下的岑楷艳,这样形容模特行业的深水与诱惑。

换一个容貌改变命运

1991年5月,岑楷艳出生在广西南丹县里湖乡。岑楷艳是个混血儿:妈妈是泰国人,14岁时,她逃难到中国南丹县,并认了岑楷艳的外婆做干妈。长大后,她嫁给了岑楷艳的爸爸。岑楷艳的爸爸,是布依族。

在岑楷艳23岁以前,她留给村民的印象是:皮肤黝黑,个不高,鼻子看起来,甚至有点“塌方的感觉”。

7月31日下午,广州。和《南风窗》记者见面时,岑楷艳承认,“我那时很丑,比我妹妹还丑”。说着,她指着一个为她鞍前马后打理事务的助理—也就是她妹妹,她妹妹憨厚地笑了。

不过,现在的岑楷艳可漂亮了。一切已今非昔比。

她和很多人一样,进行了整容。

被“雕刻”得格外动人的岑楷艳,也开始经营自己的微博。微博上,她时隔一小段时间就发一些自己性感的“三点式”照片,她笑着说,发这些照片主要是用来吸粉的。目前,她的微博粉丝已经达11万多了。不过,从今年2月以后,她就没再更新微博了,她说,不敢乱发性感照片,怕不小心就被查封了。

有了美貌和知名度后,岑楷艳在广州找到了肯接纳她的一家文化传播公司。和整容后的美貌匹配的,还有她新的“艺名”。

但现在,她对新艺名也不满意,因为在她模特、影视等娱乐圈里,很多人不会念她的艺名。

今年10月,将有一部由岑楷艳主演的电影在院线上映,这是她入行以来主演的第一部在院线上映的电影,所以她很重视。

这时,有位“大师”和她说,她的艺名对她今后的从艺之路,不但没有帮助,反而会遇到很多坎坷。所以,岑楷艳决定让“大师”取个新艺名。

此前,岑楷艳主演过某部网络电影,尽管没做什么宣传,但网络点击率超过400万次。这一切看起来,她的人生顺风顺水,实际上,岑楷艳的人生是从厂妹开始,随后进入模特行业,最后才步入演艺圈。

除了演戏,岑楷艳现在主要参加一些商演活动,比如楼盘开业、酒吧开业等,她到场唱歌、助兴。此外,岑楷艳也参与模特的走秀、拍摄活动。有时,一个月她能有5、6万元收入,但不稳定。而且,她也要对自身进行持续不断的投入,以此在互联网和娱乐界保有一定的热度,这才能保证自己因被关注而有活干,但现在她身上“除了几千块钱的包包和几千块钱的手表装门面外,我也是没房没车啊。”岑楷艳告诉《南风窗》记者,收入中,一大部分是用于请人写歌、谱曲、发行等。

同样做模特起家、现在是中山一家广告公司“艺人”的尚萍,今年才23岁,但已经在惠州的一个度假村里,买了个40多平的房子,房价是8千多元一平方米,总价40多万元,“供30年,月供1千多元。”尚萍告诉《南风窗》记者。

买房后,烦恼随之而来,“她被谁包养了?她和谁有一腿?”尚萍这样形容自己能买房后,朋友圈对她的种种猜测。但尚萍的心态比较好,她说,“优秀的人不会到处去说你的,说你的,一般都是嫉妒你、不如你的人。”

尚萍老家是安徽农村的。踏入模特前,她做过玩具店销售员、幼儿老师。

和岑楷艳一样,跻身模特行业前,尚萍也有一段和同龄农村女孩十分相似的成长路径,但随后,她们又都有着异于常人的“豁出去”的胆略、勇气或“出格”行为,所以才有了被镁光灯聚焦、被互联网关注的机会。

尚萍后来的艺名是尚嘉妮。7月30日,她接受记者时说,“我都不好意思让你看我以前的照片,可丑啦。”然后,她呵呵笑起来。

“丑女上位”的过程,也是底层人跻身于白领或准中产征途的过程,背后写满了焦虑、无奈与辛酸。

“不要命”的厂妹

岑楷艳和尚萍在互联网走红,就这两年的时间,但早前,她们已经在黑暗中摸索了好几年,内心满是伤痕。

八年前,岑楷艳初中毕业时,她爸爸希望她早点嫁人,而不是读书。在她老家,16岁的女孩结婚也很正常,“有的女孩初二突然休学回家生小孩,生完后再回来读书。”岑楷艳说,老家的传统是认为女孩读再多的书,最终也是别人的—因为迟早要嫁出去。

岑楷艳不愿过早嫁人,她一个人跑到广东惠州的一家玩具厂打工。那时,每天上班9、10个小时,但一个月收入就一千多块钱。在这家厂干了两个多月后,岑楷艳就走了。走时,只能拿到一个月的工资,剩下的,被工厂押着不给。这回,岑楷艳来到深圳,在一家汽车配件厂做质量检测员。

她的父母担心她一个人在外不安全,让在浙江余姚打工、和岑楷艳关系不错的表妹,假装“生了重病,活不长了”,并以此为由,让她去照顾表妹。

在浙江余姚,岑楷艳表妹的朋友中,有个做平面模特的。有时候,这个模特忙不过来,就让腿长得不错的岑楷艳也一起接活做腿模,比如穿牛仔裤或丝袜,让摄影师拍照。

后来,岑楷艳到浙江横店找机会。到处投简历后,她获得了跑龙套的机会,如饰演《琅琊榜》的宫女、《武媚娘传奇》的才女,但没有给自己特写镜头的机会。再后来,她参加其他戏份拍摄。但在竞争激烈的横店,只有初中毕业的她,和上戏、北影等名校毕业的角儿相比,不但没找到表现的机会,反而遇到了传说中的潜规则。

岑楷艳说,一些大戏,导演住在哪里,压根就不敢给演员知道。“如果知道,晚上会有很多女演员去敲导演的门啊。”岑楷艳告诉《南风窗》记者。

拍戏时,岑楷艳遇到要求她“献身”的副导演。岑楷艳没答应,第二天就被炒掉了。

岑楷艳说,她知道,即便当时自己“献身”了,也不可能有机会。

在浙江呆了两年多后,岑楷艳发现“表妹还没死”,她知道上当了,所以重回深圳,在城中村的出租房里蛰伏寻找机会,平时就接一些平模的拍照活动。通过朋友,2014年6月,岑楷艳找到了广州一家负责拍电影的广告公司,但老板看她气质不行,就直接拒绝了她。离开的时候,岑楷艳告诉老板,“你给我三个月的时间。”

三个月后,岑楷艳在一家美容医院做了整容手术,名噪一时。“当时,百度指数是2000多啊,”岑楷艳说,“在百度上,有人搜你的名字已经不错了,每天有2000多人搜你,那就不简单了。”

不过,整容手术中,因为麻醉的原因,她差点就晕死在手术台上,所以她形容自己是“拿命来走这条路”。

岑楷艳已经有几年没敢回家了,但最近,她还是决定要回一趟,因为整容后,“身份证照片和本人相差太大”,她到香港、澳门等地很不方便,经常被卡,所以现在她到哪里,都要带上一张整容证明,但也起不到多大作用,关卡负责检查的人还是盘查得很严,不会因她是名人而放过。

“四处讨好”的圈子

和岑楷艳为改变阶层地位而“不要命”的努力相比,尚萍的路子则中规中矩一些。尚萍初中毕业后,来到东莞。那一年,她16岁。家人不放心她去工厂上班,就让她在她哥哥的玩具店里卖玩具。

她哥哥觉得妹妹学历太低,就给她报了一个广播电视大学,学的是学前教育,打算今后毕业教小朋友。就这样,尚萍周末去读大专,平时在店里帮忙。当时,16岁的尚萍已是1.68米的个头,有人对她说:“这么高,怎么不去做模特啊?”说的人多了,就引起尚萍对模特领域的关注。

没事时,她上网看模特的资料、视频,越看越喜欢。尚萍说,“每个女孩都喜欢被摄像师镁光灯聚焦的感觉,都想享受舞台上漂漂亮亮展现自我的机会。”就这样,她和家人说出了要做模特的梦想,结果遭到全家人反对,“你漂亮吗?”

现在的尚萍已长到了1.75米的个头,顶上一身漂亮的衣服,气质不凡。但当初,她不会打扮,缺乏自信。用尚萍的话说,那时候的自己“胸部耷拉着,一点气质都没有”。

第一次参加模特时,比赛前,很多人换衣服,她第一次见到很多模特在贴胸贴,当时,她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后来才知道:那起到挺胸和防走光的作用。比赛进行时,第一次穿比基尼出场的她,是拖到最后一个才肯出场的。面对台下的拍照,她眉头是皱的,害羞而且很不自信。

这次的模特大赛,她没有拿到名次,但因此接触了模特圈。在幼儿园做老师的时候,周末,她应邀去参加一些车展、楼盘的礼仪、走秀活动,每次几百块钱,一个月下来,收入竟然是做老师的4、5倍。

随后的2014年6月,她辞职出来做专职模特。“出来的第一个月,没接到什么单,一个月收入就3000块钱。”尚萍说,当时好迷茫,不知道辞职出来对不对,每天就在家里扫扫房间、拖拖地板。

后来,她总结了没人邀请自己的原因是自己不主动和别人搞好关系,所以有活动的时候,别人也不主动叫自己。

在尚萍看来,做一个有活干的模特,至少要打理好三方关系:一是和经纪人搞好关系。比如自己接到搞不定的单时,主动交给经纪人办,此后有活动,经纪人也会叫自己,互惠互利。二是和其他模特搞好关系,没事就约她们一起吃饭、聊天。三是和摄影师搞好关系。比如参加摄影师的拍摄活动,借助摄影师来不断更新自己的模特卡(模特卡主要是展示自己的相片、三围以及参加各类比赛的经历展示),如果没搞好关系,摄影师没帮拍好或修好照片,模特推介自己的“名片”,就算是没做好了。

现在,享受了舞台上、灯光下的感觉后,尚萍说她想退出,想回归平静或做点小生意、嫁人过日子算了。因为光鲜的背后,有着很多难言的疼痛和付出:首先是圈子名声不好,心里有压力。其次是00后模特也开始登台了,她23岁的年纪,算“不上不下了”。

岑楷艳也说,模特行业的诱惑确实很大,有的模特大赛其实就是选出美女供有钱人玩的。“如果你没有特别的付出,别人凭啥给你一个好头衔。”岑楷艳说,有的就直接问你“能不能做我一天的女朋友?还有的要求英语几级,白天陪老板的商务活动,晚上你懂的。”

所以这个行业里,“你一旦点头,就没办法回头了”,岑楷艳说。

尚萍也承认,这个行业,你想多乱就能多乱,幸运的是,她父母、家人都在自己身边,严格的管理让她对生活的欲望也没有那么大。

但先行者的忠告不一定能让后来者止步,那些没有知识,没有技能,又不能像父辈那样吃苦耐劳的年轻女孩,当青春期的身高、身材成为唯一还有可能改变阶层命运的稻草时,一些人一旦抓住了,就死也不肯松手。所以,即便媒体时不时曝出某广告公司借招模特的名义敛财,依旧阻挡不住追梦者的坚定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