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三仙(中篇小说)

2016-09-10 07:22毛守仁
阳光 2016年4期

白岛先生

石来运半路出家插起阴阳旗,站稳脚跟后,半个魏榆城知名,不光白岸村红白喜事听他摆布,断不了还来蛤蟆车请唤,不知是城里哪个头头脑脑或者老板。蛤蟆车是白岸村人对小卧车的形象代称,多年前有身份的人出门骑马坐轿,现在讲究坐蛤蟆车,屁股后冒黑烟。石来运的老子骑马,石来运坐蛤蟆车,都算得上白岸的名人,这是近些年才有的说法,“四清”前没人知道他们是父子,他们不一个姓,不住一个村。

石家是白岸坐地户,地道本地人,来运盖房舍却撇开村子半里地外,往河滩边上靠,与村里鸡犬之声相闻,但院落不挨靠,看他选的地形,像地图上见到的小岛,爱说俏皮话的马儿在村边一指,这不是白岸村的宝岛吗,就叫白岛吧,竟然还叫出去了,石来运当阴阳先生当出了名堂后,外村口口相传,尊称白岛先生:那可是个正经先生,眼毒,一看坟地,就知道家里出过什么人,后辈儿孙气数怎样。一看房舍,就知道家里有灾还是有难,如何破解。

先生是习惯称呼,石来运从来没穿过长袍,现在兴穿对襟中式衫,他也妆化不出去,他的身板敦实,长年穿一身劳动布,甚至那上面的“汾局”两个字还在,汾局就是他曾经的单位,严格说起来,石来运早已不算白岸的人,年轻时就进吕梁山当了矿工。他穿了这身工作服回村来昂首四顾,并股直脖,与人说几句淡话,平色色地,黄眼珠看东看西就是不看人,村里人说他兴气,当了工人能说会道认不得人了。后来从城里下放回来的志智看着他哈哈笑,说,石来运不光认不得你们,连吴县长县委书记矿长也统统认不得,在一起吃个饭,给他介绍,他也是哼哼哈哈,不往眼里放。我跟你们说吧,你们是被他的波斯猫眼带偏了,我知道他,我了解他,他是说话不敢看人,眼睛躲人。

志智见过世面,走衙门如走平地,白岸人信他的话,细想,来运真有这股劲。

我们也说嘛,当个窑黑子,有啥牛×的?白岸在川里,生活一向比山里强,从老年间起就看不起下煤窑,煤矿来招工,许多人不愿去,这才有石来运走的机会。石来运下了窑,他们也不当他有了出路,有了出息。

他们有个说法,当兵的死了没人埋,下窑的埋了还没死。这两个行当不按八字生死。这话说出去,好像他们哪个人是阴阳给排定八字来生来死的。听到这,来运哼一声,脑袋着实地往旁边一拧。

石来运在村里差点儿成了吃香的牛牛,十几岁时,被“四清”工作组当了积极分子用,爬墙上树,半夜五更地偷听四类分子、“四不清”干部的夜生活、悄悄话,第二天汇报。不料,夜话听多了,左眼珠发黄,像猫眼。开会,硬着头皮发言,说工作组教下的话,黄眼珠配合成一股凶光,偶尔吓吓人。后来,一下子失宠,积极表现成了热脸贴上冷屁股,他瘦得脱了形,人们谈论运动,他躲着走,黄眼珠里有了几分惨淡,人们这才注意到他的发重、发硬,眉重,眼低,乱搭配,四清把他的眉眼变得“四不清”了,但他说话声音高,改不了,为几句淡话,余威发作,也顶多戗两句,他瞪大眼,气势刚起来,却会突然嘿嘿放出笑来,冰消雪化。

慢慢才露出风声,原来他亲老子是邻村的郝旭日,村里人才恍然大悟。郝家是财主,三进庭院盖在村里最高的拔举上,压人一头,旭日在外边上学,早早吃了八路,他家土改时划为地主,房子、地土、果树全都面临被分掉的形势,土改叫暴风骤雨,这种雨当地叫风拍雨,谁赶上,躲闪不及,能把你拍死在道上。可是,这场风拍雨没下成,村里许多人得过郝家的好处,斗争会开不起来,工作组与积极分子商量来商量去,做了一个决定,把郝旭日要回来,工作组编了个理由,给部队打去报告。郝旭日当了八路,很少回家,接到通知,骑了匹马,背着那个皮包,风尘仆仆从黄河那岸赶回来,临进村,照老规矩下了马,脚一落地就被积极分子们逮了个正着,上了绑,也不说长,也不道短,拉到河滩,一棒子闷倒。将他身上那只皮包摘下来,扔到一边,随后,村里锣声急起,通知各家去人下河滩,又命令来人至少拾一块石头,去打倒地主阶级,郝旭日已经脸朝地躺倒了,人们排队过去往他身上扔石头,至少扔一块,石来运的妈当时住娘家,赶上了,也得入列,走到跟前,闭着眼,扔了块石头,也不管砸上没有,紧赶跑回村。

工作队编了个假情况,说贫雇农出于公愤,把地主的儿子砸死了,报到部队上,了了事。没有人会秋后算账了,郝家的房子郝家的地,哗啦就分下去了。旭日的妻子听说男人被砸死在河滩里,连夜跳了崖,丢下一岁多的娃娃没人管,住在娘家的石家媳妇看着不忍心,抱回去养,郝家悄悄塞给他一片草纸,写着几行字,说这是他爹留下的一点儿念想。孩子是抱来的所以叫拾(石)来运。“四清”积极分子怎么能是地主家的骨血?被人举报,一下子就晾在鱼干岸上了。村里人发现,他黑谋黑谋地,那是肚里长牙,要吃人。因为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谁家锅底的黑他都知道。

他也只有下煤窑一条路了。下煤窑,钻黑窟,村里人不咬他,成分可以继续清白。

他到汾局下了煤窑,过几年回到村里,问老婆,坐蛤蟆车好不好?那敢情好。不过,我给你说,这蛤蟆是五毒,连蛇都怕它。蛇吃蛤蟆,自寻无常。以后如果村里来哈蟆车寻,不管他们说得天花乱坠,你心里得有个准主意,那是我下阴了。

下阴,是到阴间去。唐代的唐太宗下过阴,闹红火时头上顶个南瓜的刘全下过阴,白岸村的铁锁老汉也能下阴,铁锁老汉有了差事,就到南通沟底去下阴,他想见哪个死去的人,在那儿就能见上,能捎话,能料理儿孙后代的事。石来运的身世被揭穿后,没别的出路了,曾想跟铁锁老汉学这门道,他说,铁锁老汉才念过几本书,就能下阴,我更行,我念得书比他多得多,下了阴肯定比他吃得开,阴间又不讲家庭成分社会关系,不问老子前辈子的事。

甚年代了,你说这话?铁锁不教,石来运自学成才。那年,他们一个小班的人遇冒顶被困在井下,墨黑黑地,没出路没躲闪,他熬不行,丢了个盹,便下阴走了一遭,他回村来给人讲,铁锁老汉下阴的南通沟底那才多深?三五十米,我下的井二三百米,坐上电车还得咣啦咣啦走半个钟头。平常没试过,那次憋死了,拈煤为香,供献上自带的干粮,闭着眼数念一番,直按就进了阴曹,阎王爷穿的灰呢子大氅,阴风飕飕,大氅呼扇呼扇,大背头纹丝不乱,真是帝王大气,他手上夹的烟,红火头一闪一亮,灰有一寸多长了,愣是不掉,颤颤的,我问阎王,你抽得这是啥烟?烟灰这么白?大中华。我看阎王长得面善,说话也和善,就又问,我老子死得太屈了,为甚?你个愣头青,你老子是谁?我说郝旭日,阎王说,哦,黑洞洞的哪来的太阳,这名字不通。(白岸土话,郝字念作黑)再说,他出门怎么不择日子,要是初九回去才能逢凶化吉。我气得跺脚,在阴曹跺一脚,那回声多重呀?我说,爹呀爹,你怎么就不学学周易,看看命理?第二天,我们被抬上井,我重回到阳世。我的眼睁不开,阴阳调换不开,我经常这样一阴一阳地伏练,我这阴阳是一天天练出来的。我休班那天,去见我的老师,老师悄悄告我,说他要上北京了,苏联的头子“笸箩扣豆腐”这几天不露面了,中央要他去算一下,这个老毛子还活着没活着?我一下子清醒过来,讲了我下阴时见到过一个人,穿一身西装,大个子,一脸横肉,满是深褶子,一骨碌黑眉毛,不是善茬儿。老师一下就感了兴趣,我说他跟阎王爷坐在一起喝茶呢,村里人惊奇,来运能把苏联人的名字那么长那么多都记下。他妈说,门里出身,自带三分。来运骨头里有遗传哩。

我老师那次到北京,掐指一算,“笸箩扣豆腐”的寿数应当到1982年11月10日,认定当时还活在世上,也没几天了。果不其然,五天后死的,苏联还没宣布,我们的应对方略有了,塞在外交部长口袋里,带上去了苏联。

还能算出苏联人的死?

阳世间看世界这么大,五洲四海的,到了阴间,无非是无极地,一个窝,不分这国那国。

往近处说,咱煤矿的运程,往远处说,苏联的走向,全在这个无极中,我们老师先教我懂这个,才教看罗盘,查四柱,我下阴后,世界就在眼前,真真切切。

我的天呀,来运,你下煤窑,怎么还有了先生老师。

嗯,我们这老师和咱一样,穿劳动布工作服,在册矿工,可是上懂天文,下懂地理,阴阳八卦,全在行。不要看社会上破除迷信,实际矿上养着这些人呢,多会儿供献,怎么供献,全听他安排。

哦,你们是一半为阳,一半为阴,对对儿地,你们不当阴阳谁当?

这类奇事传来传去,有人推测他成阳阴了,退休回村后,谁家有个红白事,请他算日子,一来二去,人们看出,他有肚才,头头是道。名声越来越响,于是真成了阴阳先生。

其他阴阳,无非千篇一律,安顿一下,办完事拉倒。他不同,只要二两酒灌上,发挥开来,月明星宿,黄道黑道、人道兽道都知道,前五百年来由,后五百年去向,联系得丝丝入扣。白岸村也有打破头楔的,还是他们一个窑口的,说,蛤蟆车进村,不是好事,大多是窑底出了事,来与家属料理后事;在矿上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哪里是什么下阴,说到这儿,又发现石来运说得也不假,工亡了,还不是去下阴了?对对儿地。

来运喜好现身说法,一个例子是讲省里修高速路要走他们矿区,矿长想问个吉凶,我的老师到京城坐台了,我就替了他,恶雀占着凤凰窝,略顶凤凰充个数。我告矿长,我们井口方位在“卯”,卯方再来路冲,那还得了?最少三条人命。矿长工人出身,办事利索,马上让人打了一份报告说,高速路要走这儿,会拆煤矿万人坑,万人坑是日本军队占领矿山时,活埋矿工的遗址,过去叫阶级教育馆,现如今计划改为反法西斯纪念馆,原址有历史感。于是省委宣传部批了:慎重对待。

这话是吹牛还是借故生情,反正,高速路真的踅了个弯。

高速路通了,他们村的油路也通了,黑又亮的一辆蛤蟆车进村,上了白岛,请石来运进城下馆子。城里最好的饭店你选,咱们今天中午喝个痛快。来的人是老板苏红。

石来运提起他的那只少皮没毛的人造革提包,被苏红往床上一扔,今天你去喝酒就行,什么事也不用做。

好我的你啦,我刚说了我要戒酒。来运大声拒绝,使劲摇头。

戒啥戒?中午喝完想戒再戒,今天你得陪好一位重要客人。

苏老板尽瞎逮,咱这老农民,哪能陪重要客人?咱和人家官官们身份不同,搭不上话,狗肉上不了台面,何况咱酒量也不大,你尽瞎端弄人,我给你介绍个人,白岸村的志智,走县上省如蹚平地,甚的人也不打怯怯,管保给你陪熨帖。

看老哥说的,能喝酒的多的是,为甚叫你?老哥肚里有货,前五百年,唐王汉帝,后五百年,笸箩簸箕,谁谁的先人坟地里碑栽错了位谁谁后代因坟地发了财起了山,有鼻子有眼的,如此这般酒场就热闹。还有一件事,老哥,咱弟兄们得庆一下,上次倾家荡产豁出命来买下的那一百二十亩地,长了至少十倍价了,昨夜一夜我睡不着,小鬼跳到鏊子上,烧得不烙啦。

苏红从座位底下掏出个带包装的包,商标明目张胆,一眼看,就是个正牌货的包,递给石来运,以后出门,背这个,石来运摸了一下,那皮子绵得如同服务员小姐的手。

给我?啊呀,花这冤枉钱干甚?

你就是我身边的人,不能像赵本山似的,那么身行头就上台。

嘿嘿,真的不用,我那包就不赖。石来运笑了。

他们下了城,直接进了小北门口的凌云大厦。

过了一阵,主客到了,是魏榆县的吴县长,年龄比石来运小十几岁,一伸手,来运双手接着,你好你好,有幸认识吴县长,是咱的福分。石来运的礼貌话,点画俱到,但眼光不在人身上,就可以有若干解释,老实、谦卑?也可当耍笑看。

酒过三巡,话完虚套,吴县长朝来运端起酒杯,发现了石来运两只眼珠颜色不同,笑了,听说你是好风水先生,我起先还有几分疑惑,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今儿一见,果然,别说一个苏修,就是再加上波斯,也不够你这双眼睛一瞟。

吴县长的话,让咱惭愧煞。咱没大本事,可不是人们传得那样,“笸箩扣豆腐”死在咱手掌上了,不是,不是咱算到的。是他该那天死。咱无非是瞎猫碰见死老鼠。

听听,与时俱进的阴阳先生,老阴阳们只说得出子丑寅卯,哪能说出苏联名字?你这先生不同,放眼世界。

没有没有。我那是下了井,停电没事干,坐下来瞎谝哩。不过,到煤矿,也成就了咱这行。石来运,村里人念奢来运,矿上说普通话,念成时来运,无意间讨了个口彩,时来运转啦,哈。

那你再瞎猫碰一下,那个戈尔巴乔夫哪天死?在自己头上划世界地图的那个,好像生来就是要当世界霸主。

这个锅儿巴乔夫咱相不中,这会儿咱没眼线在俄罗斯,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那年头算中“笸箩扣豆腐”的死期,是有原由的,我们矿上有三个人,曾偷偷跑去苏联,没待成,又让给送回来,说苏联人都吃不饱,哪有你们中国人吃的?我想,缺吃少用肯定那当头的也活不了几天。就冒跌了那么一句,谁知道这个“笸箩扣豆腐”吃不住念叨,一句跌凉话,说死就死了。他越急扯白脸,声嘶力竭地谦虚,好像他真的说过这件事。人们越打心里认定他不是作假。

笸篮簸箕捣砸了不算完,这个锅儿还在火上坐着,锅儿得烂了,才能重起炉灶。

“锅儿巴乔夫”,县长一听这俄语名,笑进印象里去了。

吴县长,你别看我们来运老实巴脚,说不了场面上的话,肚里可是宽敞,前几天,我带了上北京走一趟,安顿咱北京的摊子,他上到公司的楼顶往下一看,你猜他说甚?哎呀,这就是北京,天子脚下,也没甚了不起,一样,不出袁天罡、李淳风的手心。

苏老板结巴了几句,记不全了,逼着来运又重说一遍。没甚了不起,无非阴阳两极,日坛在城南,南为天,是阳;地坛在北首,北为地,为坤,为阴,天圆地方,这是阴阳;月坛在西,日坛在东,天地日月四象见。

还看见一截城墙上立着土圭尺,国家不叫这么土气的名字,叫日鬼(日晷)。这东西放在那儿说甚?说,阳阴太极,咱老百姓的四头八节,都从这儿出。和咱手里的罗盘一样。

石来运哼哼哈哈不再鄙低自己,黑一眼,黄一眼瞟往窗外。

你又看出点儿什么门道?说说,这是眼下魏榆城最高的楼了,叫得也高:凌云大厦。有宋人的词句说凌云:鸟飞不过,云生其下。

吴县长博学多才,咱佩服,咱不行,没多念下书,只听说过郭老的诗,就着太阳吸袋烟,撕片云彩擦擦汗。用来说凌云大厦倒也生动,嘿嘿。

你看看它前景如何?我让老板过来敬一杯酒。

苏老板热了,将西装脱下,挂在衣帽架上,脖子上的一串金链子便闪闪亮出来。

说话间,大堂经理来了,美女,高高地堆了乌发,黑绒线衣罩到腿上,上下雪白的肌肤比老总的金链子还要晃眼。一扭一摇,如同舞步。

不容客人们客气,每人敬酒一盅。

经理出门后,吴县长看着来运窘迫的脸相,故意逗他:石师傅,这杯酒感觉如何?

来运压低声说,这是大老板?你看为了显高,穿了高跟鞋,可是在县太爷面前,自己就得矮三分,碰杯时,这杯子放得一低再低。她掂得出自己的位置,可是这大厦怎么就不懂山高水低?前边是县委大楼,后边是地委大院,它怎么敢盖这么高?还敢叫凌云大厦?恐怕前景不远,日子长不了。

还有这么个说讲?

上等先生观星斗,中等先生看水口,下等先生遍地走。看风水看甚?往这儿一站,眼前一亮,心底一动,有了,连罗盘都不用端,城里没山没岭,没河没坟,看甚?看国家重器,县委县府、军营,这些就是风水高点。监狱、杀场,这些都是障碍,修楼盖房前,得看清楚,从前县太爷出来,衙役还要打两面牌子,回避、肃静,你往县衙跟前站,怎么就不懂回避一下?他指了一下楼顶。

吴县长似点头,似沉思,一摆手,不再打听,转了话题:来运师傅给咱说说,我有什么障碍没有?怎样才能有点儿发展。我是咱们东山南河村的,据说那儿的风水有文脉,出官运,有一斗芝麻官的运呢。

县太爷是南河村的?

哈哈,你说对了,

你们村确实风水不错,好在那支文峰塔,太阳一照,落在笔架山上,文脉强盛。是好阴阳先生看下的路数,辈辈出人材,所以,有你这样的身份。咱们既然说得投机,我也就脱了裤子撵狼,胆大不识羞,给你瞎侃,权当下酒菜,说错了别见怪。 二等先生看水口,什么是水口,风水中的四大局,四大水口,凭水口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南河村的风水当年称得上一绝,可是,前年,你村里又修了一座塔。

哎,开发旅游,新加的。

这一来,那塔不是笔,成了鼓键子了,村里的文脉变成了——不好听,吴县长别见怪。艺术脉,出的不是笔杆子,变成吹鼓手了。要不然,你比现在级别还得高。咱说话没把门的,借酒说疯话,得罪啦,我先自罚一壶。

石来运把酒壶端起,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嘟嘟倒进嘴里,酒从嘴角淌出。吴县长阻拦不及,连连笑道:呵呀呀,看这老哥,哪有这样喝酒的?何况你又没说错,说得是对的。咱当县长,就是要吹鼓手,只不过不用喇叭、唢呐,用笔。所以,文峰塔也对。 看你这么爽快,我就交你这个朋友了,你连我们村的情况都清底,那你说说我该如何方能更上一层楼。

石来运手背擦着嘴上的酒,嘻嘻笑着,咱能交到县太爷这样的朋友,三生有幸。仗着酒胆,我再胡说几句。看山是山,看水是水,那是下等先生,“下等先生遍地走”。而敢指山为笔架的,指鹿为马的,不是信口胡诌,而是有变通之道,化鹿为马,马更能日行千里,夜走八百。这才当得起先生。

面对吴县长,苏红也不禁面露得意之色。心想,别看我这先生土头土脑,在北京住三星饭店,晚上睡觉床上没被子,将就着睡了两天。可他要讲说阴阳之道,头头是道,你不佩服不行,这是道行。

吴县长,趁现在风顺水顺,过一下江吧,你在官场一定听说过吧,新上任的领导,都到那儿拜拜,沾点儿风头。

过江?自然是江南,话里机锋,吴县长清楚,他确实也风闻有这么一个潜规则。

这顿酒喝得没深没浅,千杯恨少。苏总心里直叫绝。更绝的是没有一年,好端端的凌云大厦居然就拆了,苏红从那儿路过,专门停下车,看着塌落下来的破砖烂瓦,还有从骨头里露出的七断八截的钢筋,苏红眼珠瞪大了不晓得如何收回。

这狗日的,说话愣愣的,话头还真毒,不怪那次到北京,连京油子们都直夸他厉害。苏红直接把沙塔纳开上白岸,先站在高处把白岛前后左右看了又看,没看出个眉高眼低,他嘲笑自己,瞎狗看星宿。

他进了白岛,接上来运。不说长不道短,先到小北门凌云大厦前停车:看看,硬是你把人家魏榆的一道景观给说塌了吧?

嘻嘻,真塌了,这狗日的,你不信不行,不过,不是我说的准,我哪儿有这么大能耐?是风水,风水把它逼到这步田地的。

老哥,巧了,那天,咱来这儿吃饭,是吴县长点的地方,他想的是凌云壮志冲云天。可他没想到这儿地脉紧。连你句晋级的话都没听到。

对了,吴县长不是当了书记啦?有没有再进步?

我还想问你呢,吴县长听了你的话,虔虔诚诚到了江西,上了井冈山,还给我看他在五老峰前照的相,手里把着一张书本大的老头票,手里捏的,身后靠的,都是五老峰。后来,官运怎么就蹲下了,再没有长。你倒是说说,哪个脚步差了?

上井冈山?我没说让他上井冈山呀。他七品,远不够那个级别哩。

我可记着呢,你说过一下江。

咱那是为了在凌云女经理面前夸夸海口,哪里当得真?不过我说过港,是过黑龙港,他这老魏榆人,不知道魏榆有两条港,黄龙港黑龙港,这个字虽然也念江,却是道水渠,当年叫天一渠,上过史书的,那是乡绅们合资修的,不过,咱虽然是一句瞎跌瞎侃,实在说,当县长的,如果做这么一趟利民大事,那也是功德呀。说风水的话,也对对儿地,过了黑龙港,那是哪儿?地委党校呀,住了党校,那不是升迁的第一步?

我还得说老哥,你以后不能这样谦逊,该挺胸就挺,这话没错,他还就是从地委党校出来,升成书记的。

这就对了嘛,还谋算要当多大?“拟托凌云势,须凭接引材。”这是唐诗,虽然说得着凌云,后边一个须字,也道破实情,做官靠拉帮,他这么聪明的人,还不明白?天时地利,都在这亩儿八分地上,怎能一步登天?去井冈山,谋得太狠了。且轮不上呢。

聊着天上地下的话题,一脚油,把石来运拉到太原柳巷,不由分说,挑了一身蓝西装,红衬衫,黑领带,黑皮鞋,上下里外换了一套崭新行头。然后,拿出个红包,放他手上。看看,这是阳阴大师的文凭,我给你办回来了。喂,你的包儿呢?怎么又提这个破包来了?

我还是背我这个村里人的包相称。猪八戒扛铁钯,甚的将领甚的家具嘛。

好我的石大师,你以后自报家门,可不能再谦虚什么庄户人,什么矿工,你这阵是大师,有文凭的大师。

苏红没让他下车,进了铜锣湾。这次挑的是方形包,黑牛皮,金黄拉链,白色明线。

看看这皮子,最好的牛皮,真正行货,最新款式,方方正正,与老哥正匹配。

来运的眼光就没离开过这包。撇出去,又牵回来。盯了,也不说话。

放你的罗盘,正合适,必须背啊!你显示的是咱涂河公司的派头,不能再那样寒酸,现在满城都晓得你石来运是涂河公司的大师,大师,得像个大师的派。再不能住进星级宾馆,寻不见被子瞎将就。石来运一撇嘴,嘻嘻笑了,涎水赶紧吸回去。嗯,放罗盘,天圆地方,谢谢苏老板。我不推辞了。

还有需要添置的,自己添置齐全。苏老板拿出一个报纸包,厚丁丁的,塞进那只方皮包里。

他拍打了这只包几下:背了它回了村,狗儿也得咬我不许进村。

狗眼看人低,你这身扮相,别说白岛的狗,就是金水河的狗,也不敢开口。

车到家门前,来运下车,那只皮包往身上一挎,怎么也归拢不舒展。他用手扶着,有两只狗狺狺叫着,赶过来。

来运朝苏红晃晃脑袋:看看,我说什么来着?来运也没笑,板着副脸踢了一脚。

这时,他见院外菜地上滚落着许多李子,像河水发过后漂了一地鹅卵石:看看怪可惜的,全让恶雀子鹐了,他弯腰去捡那些李子,屁股后的皮包一撅一撅。

苏红回到公司,下车时,发现后排座位上有个报纸包,是自己给来运包钱的报纸,他捏了捏,呀一声,打开看,果然是钱,石来运只拿了大约五分之一的数。

这人也实在得过逾了。当初,他一句话,让他拿定主意,买了魏太路边的十几亩地,那些天,他夜里睡觉都得惊醒几次,咬紧牙关硬挺过来的,哈哈,一年,开破三轮的小老板,身价上了几千万,驴打滚,滚成了大老板,那是他的第一桶金,帮他挣这桶金的来运,得个三五万的,算个什么呀?说到底,来运还是穷命。医生会看病,家里有死人,阴阳会采坟,家里还受穷。

苏红的河水公司把生意打到北京,越做越大,石来运签约成了公司的大师,却也不把身子拴死,依旧山山岭岭风高月黑地跑,查阳宅择阴地,不拘大小名头,到个清明节气,电话就快打爆了,送钱的人挤不过来!可他眉头却是紧锁。苏红把他的旧衣裳扔了,他捡回来,在村里当阴阳,还是穿那身行头相称。站在黄土垄头,黄眼珠一瞪,该做什么叮叮当当吩咐得清清楚楚,不容反驳。

掉过背,跌转脸,嘿一笑,黑眼珠和熟人说话,咱弟兄们还说甚的钱呢?

主人家把钱装进他的衣袋里: 收起吧,这种事没有白用人的。

他又憨憨一笑,不得已只能认同。

只有一天,三月二十三日,不支差,给钱不挣,这是他给自己留下的日子,那只崭新的牛皮方包背上,提一瓶酒,走到院外,朝河滩坐了。定住心,从包里掏出一张油污透纸背的纸,就是那张草纸,亲老子唯一的遗物,他打开来,轻轻抚摸着看着,乙丑年丁卯月壬子日。他算过了,这一天戊辰时大吉,特别利于祭祀、祈福、斋醮、开光、 赴任、出行。老子在赴任与出行上划了两个圈,还批了两个字,帝旺。

这一天,万年历查出是四十九年民国三十八年,三月二十三日上午九点,部队与县政府进城,准时准点,他从吴书记代笔的回忆录中看到的。吴书记的老子是魏榆第一任县长。

吉日吉时,爹,你择的!真是忠心耿耿,大忠臣。他喊出声:老爹,我得给你立块碑。

同时,来运心尖也戚凉了一下,这时刻“煞南”,老爹肯定知道,但他不能不往南来,军令难违。

憨栓凤

新闻播报:昨日上午,曾被提名人大代表的韩三凤同志,眨眼间结束了政治生涯。回到她熟悉的购物广场,再展歌喉,对她来说,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她一没花钱吹嘘自己,二没送红包,所以没有任何失落——贴吧是锦华的同学暨插友史纪言。

是哪只落架凤凰如此大气?透露一下?智锦华跟了帖。

见锦华上网,史纪言马上回过贴:窑哥呀,你假眉什么?你要再说不认识韩三凤,我给你一个掴子。

锦华一下怔了,重念这个名字,突然知道他说的是谁了。憨栓凤,她名叫栓凤,憨是大家的赐姓。

怪不得这口气如此大。

栓凤是白岸的姑娘,头婚也嫁白岸,他们就曾在白岸插队,与栓凤一个大队,她比他们彻头彻尾,哪怕改嫁到外村,不出四天,也会被送回来,户口就没迁走过。再说了,后来,她既不成家,也不立业,半人半仙,虽然入得闲人传,但这人大代表,从何说起?智锦华却不认为史纪言是玩笑笔墨,言之凿凿,定有出处。

智锦华认识栓凤时,她与村里其他闺女没什么两样,就是个子小点儿,人瘦点儿,俗话说的没长开,还拘束着呢,该圆的地方,扁着,该起的地方,瘪着,假小子似的,连眼里也没有女人的那种柔情媚意。混在人堆里,毫不起眼。民兵营长五娃说,没事,女大十八变,全凭槌子旋。越旋越好看。知青们跟着他起哄,唱:“歌声轻轻荡漾,在汾河的水面上,吹乱了青年施工的头发……”起哄归起哄,没人真动她,村里村外没人娶,家里也没大人为她操心,这就样懵懂着,现在叫装萌。她不是装,是真萌蔽。

一天,与任何一天一样,村里没什么迹象,却听说栓凤嫁了,说此话时,人们的脸上有点儿戏谑,不像是那种要去喝喜酒的表情。

第二天,却满村风雨,干活的人停下手里的家伙,听栓凤的本家婶婶一脸鄙夷讲憨栓凤入洞房。

憨栓凤嫁的是本村的瞎西来。

瞎西来也是白岸一宝,眼里长着萝卜黄,看人看物得皱起眉头,觑起眼,这个动作成为他的标志,于是顺理成章地被冠了个瞎字。

先是爱跌凉侃氽的马儿传说,夜来瞎西来入了洞房了,看不见憨栓凤身上的零件,急了拿鼻子闻。

西来急不急的,鼻子常出声,这说的倒也像真的。三天里没大小,闹洞房的出什么洋相也不为过。

要是光闻嗅,那有啥?咱嫁给人家了,身子都给了人家了,还怕人家看,还怕人家闻?马儿把话题一转,那是怕甚?怕西来的家具大?放心,是个锅锅就放得下个勺勺。

你也别说,西来那家伙可不是一般的厉害,昨夜我听见栓凤喊叫,喊得那惨,刀子扎似的。纪言耳朵灵,这家伙从那时就显出记者素质。

你听见来?

听到了,住跟前的都听到了,又不耳聋。

你知道为甚?本家婶婶说,我都说不出口,可是人家能做出来。今古奇观第一观。

谁家新媳妇不是第一关,就你家的栓凤过不了?

他们闹成了明房,谁家出过这洋相?

众人哦了一声,甚叫明房呀?咱们活的日子浅,省不得。他们故意装成不懂,引她话头。栓凤婶婶歪眉咧眼地在庄稼地里数落这次闹房的主犯:看着栓凤脑子糊,就这么耍人家?这是人,不是牲畜。他们说人话,不做人事,看着吧,将来他们养下的娃娃没屁眼。她的嗓声低下来,也只与跟前人道破。她成分高,不敢高声说话。她说的是民兵营长五娃。

五娃帮着新郎西来脱裤子,就和配种牲畜似的耍滚子,女汉子鲍金花脱光了新娘子,一伙人趁机乱摸乱揣,掰开腿,她按住,不叫摆动,栓凤起先还发懵,不知道要上什么刑罚,等到往里一戳,她杀也似的叫着,疼,疼死我了。她乱踢乱摆,可是鲍金花有膀子力气,不顾栓凤哭喊,一次次扳开腿,气喘吁吁地安慰,快了,快了,进去就好了,咱女人都得挨这一刀,疼就疼一次,咬住牙,别叫唤,让别人听见笑话。忍住,吃过后,你自己吃馋了,管也管不住了。栓凤不听这一套,不行,不行了,我不结婚了。直管哭闹,一直到哭喊得没力气了,任由他们摆布。自乐班拉胡琴儿的,还在旁边哼着《小开门》过场助兴。

新房地上站满了人,嬉皮笑脸,指指点点,也有脸皮薄的,悄声钻在窗外,看一眼,低下头,心跳哗哗止不住。

西来是童男子,从心里到身子都是童子。人们说什么他信什么,由营长摆弄。他虽然身品重,劲头大,可是没做过这种事,找不到该哪里发力,急得一身汗一脸汗。

到底弄没弄成,栓凤不管这些,她觉得嫁过了,以后,不再听人摆布。住在西来院,穿衣吃饭,和平常一样趿拉着鞋东游西窜,她走路不抬脚,磨着地,带着响,满村里转,什么也不做。她做不惯,也做不来,她只是看,看树上鸟飞鸟落,叽叽喳喳,看院里母鸡下蛋,憋红着脸,咕咕咕叫。看女人做饭,剥葱捣蒜、下米和面,看小孩子念书,阿窝哦,衣乌鱼,看得津津有味,像看戏。

有一天,锦华在大街上碰到她了,怀里揣着只猫,手里吊着一只纸烟包装盒子,大前门!西来一辈子也抽不起这等好烟。还有一只罐头盒,肯定是拾的,栓凤拾破烂了?栓凤与插队生从来不打生,告说,我去后囤换面。后囤是村里的磨坊。拿什么换?拿什么装面?这盒子顶多装半斤四两的,过家家吗?栓凤说,我一顿就吃这么多。够我吃了。

说到饭,锦华肚里咕咕叫,知青灶倒塌了,他自己还饿着呢,他去供销社,买了包饼干当临时午饭。刚下供销社的台阶,栓凤回来了,边走边摇头,嘴里叨叨喃喃:不给换,小气鬼。

我问,你换回来的面呢?不换给我,嫌少,小气鬼。

见锦华拿着饼干,她伸出手:给点儿。

我抓给她一把动物饼干,她不要那么多,捏了两块,在嘴里嚼了嚼,吐在手指头上,喂猫吃。一点儿一点儿喂猫,好耐心。

结婚几个月了,折腾得天翻地动的,她这块地竟没有耕醒,她继续闺女家家的,胸脯子还是扁扁的,屁股蛋还是平平的,全然没有发成媳妇儿的模样。西来凭一把子好苦水,队里挣工分,拉平车撒土,这是使笨力气,他能行。而到春、夏天,要耍技艺时,压瓜,薅谷,刮畦……他就得掏茅粪,他心粗,简单,一冬天靠在电杆前,晒阳婆。穿得也简单,老虎下山一张皮,冬天,一身黑絮袄絮裤。清明过后,别人都换成绒衣绒裤,插队生都穿秋衣坎肩了,他还是这一身厚墩墩的絮衣裳,早晨下地,还凑乎,到半上午,热起来,他便脱掉,只穿单衫。收工时,将那条庞大的絮裤扛着回村。这与没结婚有什么不同?

西来答不出,爱耍笑的马儿便替他说,黑夜有了搂的人了,被窝是热的。

西来咧咧嘴:没有。栓凤子嫌家里冷,进城了。

城里暖和?暖和是暖和,可她往哪儿卧?

圪头底,锅炉房圪头底。

圪头是炉灰坑,不知什么时候会掉炉灰,炉灰里免不了有红火残炭,吓人捣活的。她敢住?她敢,憨人有憨福,残炭烙不到身上。村里的孩子们后来多了一种游戏,用两个拇指比在一起绕,口里抢着念词儿:两个牛儿喝水哩,西来与栓凤打架了。婶婶过来说一句,栓风钻进圪头底,西来在上头流鼻涕。

那年实行大队核算,一个劳动日分一角多钱,西来紧受一年,分不下几块钱,马儿有句顺口溜,说,今年分红毛半钱,除了粮钱没炭钱,娶下老婆养不起,老老少少嘴吊起。西来养不起栓凤,栓凤另出门子重嫁一处,娶她的婆家不图长相,不图过时光,只为留个后接续香火。可是栓凤无法满足,她是个石女子,管计划生育的秋香对她最为满意,每次汇报工作都把她作为典型。

上了会,名声大了,再也没人家要她了。她倒不在乎,她迈开双腿进城,那儿有她习惯去的地方。

一次,白岸的马车进城,在百货公司大院掏茅粪,有几个知青也在内,看到有人走来,他们怕被熟人认出,纷纷低下脑袋,来人却站在他们跟前,喊名字:锦华。真是怕甚来甚,如同被揪到阳光下,大明乌亮。锦华脸红脖子粗地抬头看,嘿,是憨栓凤,她挨个儿打招呼,你们理不理,她无所谓,然后,自顾唱着不着调的歌“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蹦蹦跳跳走了。纪言跌了一句,我们是被从城里赶到村里,她却从村里进城来闯世界。我们是插队生,她是插城生。

锦华招工后发现,领导特别善于记人的名字,尤其是有抱负的领导,更是。一个下属的名字,多少年忘不掉。回想,怎么憨栓凤也具备这素质?她只要见过一面,总能喊出你的名字,无论在哪个商店还是街头。这能力端的是领导与群众的区别,当然,能被大领导记住你的名字,你无限荣幸,难免自豪,可是被憨人记住,让你没躲没藏地裸露在街面上时,确是尴尬。憨栓凤记了一肚子裸名字,不带忘的,不论何时何地,只要见到熟人,张嘴能来,往往有一圈儿猝不及防的冲击波,普通百姓倒不怕,往往还要撩逗几句,尤其是半大小子,以逗她为能耐。饭点儿,她满城窜,走到哪儿,都能吃出一碗饭来,饭缘不错,家里的儿子下学回来,见着憨栓凤在,总换一副笑脸,三凤,学下新歌儿没有?学下了,唱唱,唱唱。唱不唱,她不谦让:北京有个金太阳金太的阳,照得大地亮堂堂。唱着,还甩起胳膊,抡个圆圈。然后,把碗里的汤吃完,摇摇晃晃地走了,带着歌儿的节奏。

白岸的五娃怕她打招呼,倒不是觉得在她身上落了亏欠,而是嫌认下她掉价,五娃沾了文化革命的光,他保过的老干部咸鱼翻身继续当书记,提拔他进了人大,不能干别的,还看不了门、护不了院?当保卫科科长,她在街头看见他了,不识他的官帽,叫他光头光脑的名字,五娃子,上街做什么事?一不卑、二不亢、三不求、四不要,倒叫他不好意思生气,也不好意思不回答。回答又显不出不尴尬。以后长了心,看见她在,远远就躲开了。

在村口开“福字”饭店的扑倒,当年曾体面地要过饭,哪个村赶会,他往人家的摊子前一站,做买卖的忌讳扑倒这名字在跟前,早早就打发了。现在,他自己有了个摊子,觉得这都是讨到口彩后走的运气,所以不让人喊他旧名字,憨栓凤却不明白,见了面,总是一家人似的,笑嘻嘻地喊扑倒扑倒。扑倒对她无计可施,再说,憨栓凤脸上干柴似的粗拉拉的皱纹,他得尊重她,于是端一碗饭给她。憨栓凤,以后你不要喊我外号,我不叫扑倒,你叫我福伯,你只要叫福伯,啥时来了,啥时吃,好的没有,面条子馍馍管够。可她的记性太好,换不过来,扑倒扑倒一直唤。

最有趣的是碰上白岸的小菊,小菊现在名头很大,省城最高饭店楼上大幅的彩印,低胸高乳,美艳得如同精粉面蒸的榴花枣馍,那枣馍粉面红靥,有几分小菊精神。她回到老家韩城,怕被人认出,领子拉起来,掩面走路,不知怎么,瞒不过憨栓凤,憨栓凤一眼认出,在最热闹的街头,直呼她“米布袋家闺女”。小菊妈脖子里有一大瘤子,村里人都称为“米布袋”,这土得掉渣的称呼,连小菊的出身都标明出来,但憨栓凤和米布袋同辈,小菊出名时,她早进了城晃悠,不知道小菊的名儿,正常,她是插城生的老一辈,从小菊早一辈,从母一辈身上叫她,也自然。小菊也知道栓凤是韩城名人了,不愿多盘桓,抽出十元大票子往她怀里一塞,喏,拿去吃碗面吧,我先走了。憨栓凤将钱在手里晃着,嗨嗨,米布袋家闺女——叫住她,把钱还给她,说,不用,俺吃过饭了。

俺有百家饭缘,不是叫花子,饭时,走到谁家,吃一顿,口渴了,谁拿着梨什么的,她随便要一个,人家要是剩半个,半个也行,半个就够我吃了。网上有个帖子坦言,当年她是个孩子时,手里拿着苹果吃,只剩半个了,憨栓凤问他要,她没给。不给栓凤就走,毫无怨言,那小孩长大后到天津上了学,还领回个洋人丈夫,她讲给他听,很是后悔,俩人买了一提篮苹果,从白岸直寻到城里,竟没找到。

留帖的是美国人 ,他有个中国名字,霍去病。

霍去病竟然也知道憨栓凤的名字上过人大代表选举的黑板,他说,人大代表在美国那就是议员,网上称憨栓凤为红色幽默民间艺术家。他发帖问,红色幽默是从哪来的,他只听说过黑色幽默。史纪言认识这个霍去病,告他说,她是女的呀,只能是红色的幽呀,言外之意是不必当真。锦华却觉得可以当真,影影绰绰他有点儿感觉,憨栓凤一个人在韩城的大街小巷唱歌,唱的都是儿歌,疯疯癫癫的,虽说跑调跑到姥姥家,别人还很难寻到那条道,她举手投足,跟不上,有点儿拖拍子,可她唱念做打都认真,一丝不苟,从话语到眼神,真是那么回事。她的最大优点是从来不知道怯场,民众们就喜欢她这般懵懂,大楼前、北门口,只要她开唱,经常被粉丝们围个水泄不通。

我想象得到,憨栓凤进了人大会堂,也会是这样抬头昂首,视若无人,绝对不像临时串客。锦华用这样的话来诠释红色幽默,他与纪言找到一个共同认识,我们的栓凤从来不觉得自己唱歌、跳舞是要饭,她那是高兴,抒情,想唱就唱。纪言还把它称作“爱情魔方”。

是爱情催发的,当然,还不能高标为爱,直到某一年——

憨栓凤孤单单地在城里出入几年后,身边竟然有了个影子——四忽悠,他年轻几岁,唱的歌多,跳的舞现代,他跳的是名副其实的街舞,不去礼堂广场舞台跳。只在街上跳,跳起来飘飘忽忽,如痴如醉,所以,人叫他忽悠,孩子们玩的那种把戏“磨悠儿转磨悠儿转,跌倒二老汉”转晕了没摔倒前的状态。这与本山大叔的忽悠大不同,那是东北味儿,耍舌头,他是山西味儿,耍身段。憨栓凤挺待见四忽悠,身上多出来一块两块的,都给四忽悠花。这就成了她的男朋友,俩人在城里厮追厮撵,把个老城当成十里洋场的上海滩,也把白岸当成飘在黄浦江的崇明岛。细说起来,“文化革命”以后,在街头最热闹的地方,挎了胳膊出双入对的,憨栓凤与四忽悠是第一对,开风气之先。后来,满城尽带黄金甲时,照样显得出他们,那就是他们不故意耍哆,不是秀恩爱,他们是真的配合默契,真是左手拉右手,闭了眼也拉得住,唱歌时,或独唱,或者两个人合唱,唱戏时,你唱我的,我唱你的,都是反串。别看四忽悠是洋派,他还学会了唱“红旦旦(彤)的太阳下了山,树上的鸟儿叫声喧”。憨栓凤会唱山西梆子他能不会?这时候,因为有了四忽悠,韩城凑够了四大名人,憨栓凤便被口误传成韩三凤。

三凤的前夫西来很少进城,他守着的那根木头电线杆换成了水泥杆,他那身虎皮依旧,姿势保留,马儿打趣:看看你,西来,娶得是韩城四大名人之一,怎么就没守住?西来把嘴唇歪扭一番,你稀罕了你守去。在五道口蹲着的虎蛋老子扬起脸来摇头:西来,你现在可说了不算了,韩三凤,不是西来你一个人的,那是咱全村人的宝。村宝,全市人的宝,市宝。

那年的人代会选举,五娃是监票员,台前幕后最清底。他曾经一五一十地讲过韩三凤马马虎虎露了脸的事。以此显摆。

那年印选票,照例多印了几个空格,照例重复,谁不同意提名的候选人,往这空格里填你要选的人。今年的空格格外严肃,紧严肃慢严肃还出岔儿了。那年,省里闹派性闹到人代会上,满大街贴着标语声讨“严重事件”,憨三凤不识字,也不管字,照例在这些标语前跳舞、唱歌,戴红袖章的就把她撵开。她那没长开的心,弄不明白自己与标语有何关系?为什么得躲开。

五娃虽也不识几个字,但有职位,会前紧锣密鼓的布署,他在场,各乡各镇下的保证,他也全听到了。

然而他眼盯盯看着看着就看错了行。

念选票,起初很快,流流利利,耳熟能详,不出所料。但是,出轨了,唱着唱着打了跌啃,卡住,助手探身过来看,眼睛也一愣,怪怪的,停顿了一会儿,他还是念出了一个新名字,韩三凤。台上的人也奇怪地对视了一下,从哪里冒出的这么个人?

五娃讲到这儿,哈了一声,憨栓凤,你说说,她算哪路名人?坐在人大大楼的干部们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呀。

这会儿,就露着你五娃了。满楼里的干部只有你五娃知道啊,你不光知其一,还知其二啊。虎蛋老子打趣。

起先我也想不到,可是隔长不短地又念出几次,我就听出了门道。看台上,个个眼睛瞪得核桃大,这个摇头,那个摇头,我这才问那个往黑板上画道道的人,你怎么把憨栓凤写上去了?

怎么了?

她是个石女子。

什么石女子?

下水道不通。

那又怎么?不管是石女子铁女子铝女子,都有被选举权。你认识她?

认的,剥了皮我也认的。他说到这儿,电杆周围的人一番起轰,不是剥皮,是剥衣吧,当年闹明房的事你说出来啦?五娃现在当正经干部了,知道羞臊了,嘿嘿笑两声,哪能哪能?我对那些念票画票的人说,不光我认得,你也认得,满大街的人都认得,就是在大楼前唱歌要饭的那个半疯子。

她呀——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因为这口气出来带着声响,噢——

倒是不必怕,她的票数肯定不够,只够让领导难堪。

这种事也不可能追查出什么结果,无非玩笑开大了。遇上史纪言舞文弄墨的渲染一番,能咋地?渐渐也就淡忘了。这年,百货大楼门前十字街头又多出个叫二鬼的指挥交通。人们在网络上弄出四个名人,大头、二鬼、三凤、四忽悠、然而,三凤死了,三缺一。

死了。怎么死了?锦华刚从吕梁山回到韩城,听说这事,赶紧追问。

这你都不知道?你还配当韩城人?你可以不知道市长最近怎么样,不可以不知道三凤。三凤是第一个老百姓提名的人大代表。她的死是韩城无产阶级的一大损失,这么轰动的事情你都不知道?当时,消息都传到韩国了,哥们儿那时还在韩国接受那帮“大韩国×逼教育”的时候就听说。你小子耳血管堵塞了吧?得上耳支架了,省得跟个外地人似的傻不啦叽的问这样过时的消息。

我像真的上了支架,血流快了,怎么就死了呢?锦华一迭连声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车祸,被撞死的。

怎么可能呢,三凤横穿马路是一惯作风,从来没有出过事,何况还有二鬼指挥车辆。怎么能让车辆撞了她?

二鬼只指挥市中心的交通,她是回白岸的路上给撞的,让船撞的,二鬼指挥不了船。

盆地开船,最早那得在大禹时代了,除非天外来客,宇宙飞船。

当时那个轰动呀,你想都想不到,有人给出讣告,有人宣称办追悼会,有人在大街上放哀乐,沉痛宣读。

真的呀?这么隆重?

你听听,她的悼词,韩三凤的生轻于鸿毛,三凤的死重于泰山,韩城人再也听不到她的歌声了.她走了,给人们带来的欢乐也一并走了,她从来不小看谁,不嫉恨谁,更不笑话谁。她单纯、无邪、真诚。她一举一动那么实在,实在也从这个城里走开了,满城里找不到实在了。

是你小子写的吧,听第一句就像。

不,不敢掠人之美。

你再听,语不惊人誓不休,市政府已经做出决定,把北关大街通往白岸的这一段路叫思凤街。

唔,还满像回事,政府哪会做这种网络游戏?

锦华也查访问清了,憨栓凤的确是被船撞了,闹元宵的花船,泰坦尼克号。船头上,那个胖露丝在花船上破初后,与赖小子杰克双臂拉风飞入情天恨海,喇叭里劈空放出秧歌“正月子里是新春……”声势汹猛,三凤怀里的猫一惊,跳下来,三凤身影又小又黑又瘦,抓猫时正处在视线死角,司机根本没看见。

憨栓凤虽是白岸村人,却死在路上,分不清是往哪里投胎去了。她是第一个城里人为她开追悼会的白岸农民。

思凤街确实有。只是方向倒过来,由白岸往北关说,那儿有座凤鸣亭,是历史上清官来时,凤凰鸣叫三声处。

三声也就是三凤,韩城人认定了。

去远处爱

老天啊,你既生下我李涣之,因何不生下涣之妻。

三十岁那年,李涣之站在汾河边上,仰天长啸,一个猛子扎进河里,直游得精疲力竭,才爬上来,瘫倒岸边,湿漉漉地要大写个人字,却写成了太字。

他以为是老天终于看不过去了,送了个儿来。这是个误会,天大的误会。

那个夏天,刚擦黑时,闷了一场大雨,厚厚的乌云压住村子,雷声一个比一个硬,接着,雨拍下来,那冲劲,天决了口似的,涣之心里怯怯的,总担心会发生什么大事,越来越急的雨声中,涣之听见急促的拍打街门声。开门看,是个女人哀求暂避一下雨,他不认识,挺着大肚子,满脸苦憷,出门人遇到难处了,李涣之没有犹豫,让她进了屋。他一个光棍汉,不懂得厉害,这女人动了胎气,肚子疼得满炕打滚儿。按村里说法,生孩子绝对不能在别人家,血光会冲倒运气,可那女人是外地过路的,没地方可去。瓢泼大雨中,李涣之没法把产妇推出门,他请邻居大娘来帮忙,在风声雨声雷电声中,一个男孩子血天血地地生下了,总算母子平安。第三天,这女人闪个空子走得无影无踪,润之连她的来路都不清楚。那年,下乡知青大闹返城,李涣之只记得她有一张白癜风的脸,像烧伤过。 她只撂下一件知青们穿的那种军褂子。

儿子就这样乱了次序,抢先冲进涣之的生活。他给儿子起名小抢,那年他三十六岁。

李涣之的李姓在李庄是第一大姓,望族。当年,他父亲李在中在扬州做过盐商和绸缎生意,置了些地,盖了几串院,有两房老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李涣之最小,土改时他刚会说话,姐姐们都嫁了,他独苗儿留在李庄,艰苦的生活磨练出浑身能耐,家里地里的活儿,包括木工、泥工,没有干不了的,让庄户人侧目的是他爱看几行书,讲个古,写个字,甚至写诗,都在行,因为成分高,运动多,他一直讨不到老婆,只能又当爹又当妈,精管儿子小抢。

那年头,学大寨,日子没熬没盼,伯伯大爷们想,本村没人给涣之媳妇,从外地娶吧,放了话,果然有人来说,一千五百元,你来看看人。李涣之去了,女人长得顺顺溜溜,眉眼间有般灵气,一相,对缘分。那女人跟前还蹲着一个瘦小的男人,苦巴巴的两腮,说话同她口音一样,涣之跌了一句,你不是被拐卖的吧?那女人惊愕地打结巴,不是,不是,我这么大人了什么不明白?还能被拐了?这是我哥,我一个人出远门不放心,来送我的。

背过这个男人,李涣之又追问几次,女人不改口,只说自己是陕西山里的,苦焦得过不下去,来这边找个人家。

放你的心,你看他那样,还能拐卖了我?我拐卖他还差不多。

老天开眼了,送他个媳妇。涣之领回了家,其实是他有了人家。

虽是中年夫妻,总还算初婚,他特地备了两桌酒席,请近亲们来坐了坐。马儿非要给贴一副对子,说,洞房之夜,怎么能没些喜气?涣之清楚,马儿是来报复的。报复他也乐意,这是拜天之所赐。

对子写的是“一对新夫妻,两套旧家具”。幸亏这个旧字是繁体,她不认识,也不在意。

这女人叫润香,进门,像回了家,很快显示出主妇的样子,心眼活,手脚灵快,又会疼人,无论炕上地上,都按时应分拾掇出一分春光,李涣之这才知道什么叫女人,什么叫男欢女爱,什么叫生活滋味,夜里他又拾翻出那句话,拜天所赐,你就是涣之妻。这么称心心,如意意,按我的心意送的。润香缩着肩头笑了,错了,谢错了。是我自己送来的。

日子里渐渐有了亮,有了奔头。怕委屈了媳妇,涣之居然自己烧砖、垒墙,自己伐树做檩梁,在姐姐和亲戚们的帮顾下,造起一座新房。起房盖屋,这是何等惊天动地的事。村里人说,幸亏有成分压着,要不,他还不得翻了天?

润香也越来越把心放在涣之身上,炕头上,润香把她的生疏把她的羞怯揉搓得碎了,掉了,她抿嘴笑他的笨手笨脚,哥呀,这么笨么嘛,人们还说你甚活计也能干?她叫他哥,他心里酥麻麻的,她哪儿哪儿都能唱歌儿,他爱煞了,他恨不得把她吞吃了的样儿,让她心里泛起喜色。她咬他的耳朵,问他,哥,胸脯怎么能酥了?是穿心酥?你把它酥了吧。酥了没?什么是酥胸已透风流汉?唉,你个小鬼头,你偷看我的记事本。那记得是什么四?一二三四,睁开四眼互相看,两心热似红炉炭。究竟是四,还是两?

润香不但是巧人、能人,还是个文化人。他枕头下放着个笔记本,有时,抄抄《今古奇观》《三国》《水浒》的诗玩,自娱自赏。却不料,媳妇儿竟然偷看了,还能看出个仨多俩少,让他们的枕头上添了几分花里胡哨。

来,我给你写,你看。

他拾掇开桌子,放下砚瓦,还搁下一只豆青盆。

哥,这是什么?要放什么菜呀,说它盛饭吧,太浅,放菜吧,边儿还卷起来?没见过吧,这叫笔洗,写完字用来洗笔的。他倒了清水在盆里。

这只笔洗是老辈家里漏落下的唯一的古董。土改分财物时,穿衣镜细胆瓶总盘大花盆都被分走了,就剩下这个不深不浅不能放东西的瓷盆,老人们在里边栽了蒜,蒜苗长得黄油油嫩绿绿的,村里人大多冬天会栽蒜苗,没当回事,没人理,没人要。之后,他家也一直栽蒜,用线穿成绿林,也是冬天的一丛艳色。这段日子,他有心倒了泥土,擦洗出来,告她说,这是青花瓷,她看了,只说,与她家的豆青碗长得厢像。你家过去是讲究人家吧,还专门放个洗笔的盆。我们那边的笔就不洗,用完了,盖上就行了。

你说的那是油笔。

记起来了,我刚来那阵,门上贴的对子写的是家具,你说这就是家具?

李涣之不但是能人,还是个细人,尤其识文断字,行事比普通人显得有成色,说话受听、逗趣,把她滋养成了小媳妇,常常脸儿红红地跟在李涣之左右,成了他的身影。

润香身子活了,贴着涣之,李涣之更合心了,那娘们儿,手怎么那么灵,什么东西经她抓过,就认下了他,会叫他,与他对眼。

润香织的毛衣,领口开得好穿还出形,腰身掐得紧还舒服,从上到下的合体,涣之平常生活里几乎没有不会做的事,就是织不了毛衣,这下服气了,他耐心地跟润香学,学归学,第一件毛衣,倒是他给润香织的,润香一穿,该高处举,该紧处勒,添一寸则肥,减一寸则穿不进,问他,你什么时候操心这些的?看你说的,你的哪儿我没有操心到?倒也是,我身子都让你量了没数遍了,你要织不成这么合体,反没道理了?就你说的那句,尺寸细思量。

他抄写“托买吴绫束,何须问短长。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量”时给她说讲过,她倒记得真真儿的。

白天,她分不得心,一次,她抹桌子,涣之下地回来,进得门,她没觉察,他站在背后看着,她细腰一扭一动,柔若无骨,恰如柳枝儿细,如何抱?如何抱?看得情动于中,悄悄走去猛地一抱,她啊呀一声尖叫,正擦拭的笔洗掉落在地上,哗一声,反把润香吓了一跳,这只笔洗她每天都要过过手,这笔洗也如它的主人,越过手,越招人待见,像能浸出油来,绵不留手。这下,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知道闯祸了,半晌,才说出:看看,豆青碟子摔几瓣儿啦,还能要不能?

涣之当时也一愣,他不承想女人会这样吃惊,只觉得她摔的那样子特别好看,踮着脚尖耷拉着指尖,又着急又惊讶。他说,要再有一只,还让你摔一次。

粗粗大大的李涣之,活在村里的个受苦人,还挺识得情趣。

但说归说,润香还是觉得毕竟是他心爱的宝贝,晚上,绵着他的脸说,妹妹打了哥的笔洗,以后,妹给你洗哇,洗得称心如意,可行?好我的香香,你就是我的心尖,哪里还有另外的宝贝?你怎么眉头不展豁。我只是担心,担心这是不祥之兆。

很快他就知道,这担心并非多余。

慢说笔洗就一只,再有,润香也没机会摔了。

好景总觉不长,吃晚饭时分,村里突然“当当当”响起锣声。一个男人拔了嗓子从村子这头吆喝到那头,一边敲锣,一边满村里吆喝,虽是外乡话,听不大懂,但润香的名字还是分辨得出来,喊的那些话也渐渐听出了大概意思,说她娃想煞妈了,吃不下,睡不成。把个村子吆喝得不安宁,家家院院开门又闭户,闭户又开门。润香不聋不傻,耳朵烧成两片,站在门槛前摇了几晃,她眼里泪汪汪,低声说了句,我不行,我得去见个面,见个面就打发他走,行吧,哥?

涣之一把没拉住,她哗啦拉开门,站在敲锣的男人面前。

这个男人涣之认识,正是当年送润香来的哥。

他便明白了大半。这家伙哪里是她哥,捉准是她男人。

润香要不出门,那男人也找不着她,白岸村有好几个买来的媳妇,外来的男人进了村,一听口音不对,根本打听不出村里女人的情况。全村人攻守同盟,共同维护这种不明底细的婚姻。

那男人使了个绝招,到底是见到了润香,润香见了那男人,六神无主,那男人也是边哭边说,大孩子上学暖鞋小了,把脚后跟冻得流了黄水;小孩子夜里烧起来,额头烧得火炭似的,不省人事了,昏昏迷迷只是个喊妈,喊得全家人流泪,越说越痛,润香心软,在屋里听这男人数说孩子们的情形,一阵阵心上滴血,想孩子们的那股深情憋着憋着一下子崩了坝,冲垮了她。哇一声大哭出声。

涣之站到面前,那男人扑通一声,跪下了,他终于露了实话,说他叫田中茂,是润香的丈夫,不是她哥。他拿出结婚证让涣之看明白,然后抱着涣之的腿,百般求他放他们一马。他说,当初我们实在没活路,逼得走了那一步,现在有口饭吃了,让娃她妈回去吧。宝鸡丢着两个娃没人管呢。

村里人见过这路数,叫放鸽子。先把女人卖到远处,等有个机会,她再偷跑回去。可没料到润香喜欢上李涣之了,也喜欢上了川里的生活了,改变了主意不往回跑了,那家里的丈夫花完了钱,等来等去,等不到女人回去,着急了,这才找来。

李涣之起初准备火拼,他是提了火柱出来的。润香是自己这辈子心尖上的人儿,决不能出让。可是润香嘤嘤哭得泣不成声,他又心软了,当妈的想自己的孩子,人之常情,儿女是妈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怎么撕能不疼?人心往下长,往下疼。他是个大男人,受不了润香这样的疼痛苦楚。

火柱吧通一声扔了,他自己撕心裂肺,却把这痛疼当成那女人的疼痛。一跺脚 ,咬了牙不再看他们。

他放了话,他要不放话,这夫妻俩休想出白岸。

田中茂临走说:李老哥,你真是天大的好人。你有了空,来我们家走走。他把宝鸡的地址写在炕头的一个本儿上。

这本儿,是涣之抄诗写诗的,一本子心血。

当天,他这么写道:

出进家门,已成家人,日夜相伴,早已忘返,我更相爱,一往情深,谁知有变,思子天性,碰着泉涌,西归之意,让我决定,走则撕肺,留却伤心,何如苦我,全她母情。

润香人走了,影子没带走,包袱里的衣服是润香洗的,翻出毛衣是润香教他织的;下地,那是润香和他一块儿锄过的垄沟,或者是他们一块儿摘菜的地头,于是又想起她不会使这边的锄,又想起她种的菜比别人的水灵、清爽。

他这才知道润香已经长在心里,她一走,心里就空了一个洞,补不齐。日子不清爽了,紊乱了,他和小抢说话少了,声音也粗了。家里待不住,有时半夜跑到他和润香看月亮的场上,往麦秸垛上一躺,双手抱了后脑勺,数星星看月亮,想东想西。直到那些烦心的事儿渐渐淡了,才起身回家。

曾经沧海难为水。二茬子光棍,实在难熬难挨。

正在这时,救命方子来了,润香一封信,约他去宝鸡。李涣之往那个本儿里写下接信的心境:

约至初秋,时方盛夏,思之日长,盼之夜长,黄昏西望,漫漫路长。

望眼欲穿,一个穿字,勾连出许多往事,盼到大秋庄稼一挂锄,他也不卜此去吉凶,不顾利害,起身坐了汽车坐火车,往宝鸡而去。

从此开下西行例假。成为白岸一大奇观,一大热点话题。

谁都知道,麦秋一过,李涣之便把锄往墙头一挂,跳进汾河里扑扑通通洗个澡,然后刮脸剃头,穿得干干净净,将攒了一年的收成装在包里,扬长而去。

润香一家住在秦岭大山里。

李涣之去了,单独住一眼窑洞,端着豆青碗,吃稠喝稀,做得便便宜宜端上桌,常常还炒个菜喝上口酒。这时,那个叫田中茂男人也来陪几盅。润香的两个孩子,也处熟了,一家人似的。起先,他是做客,闲着手脚,他回到白岸时,给人讲说,他每天就是吃了喝了,游出来,摆进去。闲人一个。白岸的村人,便把他列为出村的闲人。有人管饭,没人派活,手脚无事,写写诗,过着诗人一样的日子,算小李白吧。

其实,人们未必全信,这么说,有点儿调侃他的话音。

他也不信自己歇得住,几天过后,他手脚无措,就去帮着做地里的活儿,谁让他三百六十行样样精?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他在这家中论所有制像长工,论干活态度像地主,论关系却又像丈夫。

花了人家的钱,谎骗了人,田中茂虽为男人,终觉理亏。这老哥又身高体壮、相貌堂堂,肚里还有文化,只要他乐意,打个呼哨,随时可以把润香带走,不是那千数块钱的关系,而是润香心里有他的地方,他动身,牵着润香的心,所以田中茂竭力不得罪李涣之。

夜晚,润香顺脚就来到这边窑洞,陪涣之开灯说话,拉灯做伴。她还是口口声声叫涣之哥,哥拉妹的手,妹亲哥的口,拉手手亲口口……有时,趁着月光满窗,她一句一颤地哼唱信天游。

李涣之第一次回到白岸,本儿上这样写:

百日窑洞,情意绵绵,诚挚相待,胜过当年。

或晨或暮,蜜语其间,抚手贴耳,心跳相连,

耕种结伴,有情有善,宛转怀里,诚实可怜,

周周到到,一如白岸, 聚后离散,魂魄何安?

大秋庄稼长成了,秋分开镰割豁廊,李涣之才新衣新帽返回白岸,村里人很看不惯,他又不是公家人,这是往哪边住探亲假?往返车票谁报销?隔山隔省的,拿钱打水漂,连个响也听不到。

儿子小抢一年年长大,下地干活了,被众人三说两说说醒了,也该给自己准备成家的事了,不能总这样撒钱。可是他又品出父亲自从往宝鸡跑开后,脸色比过去晴朗了,语气也和缓多了,小抢又觉得这样倒是也有好处,自己的事情不靠他了,只为看他个好脸。

秦岭大山坳里,润香愁喜交半,来时欢喜,走了后日子缺盐少醋,寡而无味,甚至他来时润香就愁上他走后的日子怎么过?

这一次,临走,涣之走在村外,突然被几个庄稼汉围住打了一顿。人家人多,手杂,李涣之招架不住,只能干挨。那些人足踢手打,口里骂:看你还敢不敢再来宝鸡?再来,打折你一条腿。

迟早会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他浑身又青又肿,鼻子流血,在地上躺了半天才爬起来,拖着一条血路回了村,可是再找不着润香家人了,门紧锁,门槛上放了一瓶治伤的药水还有一袋干粮。

想不到自己落搁这么个下场。

李涣之长叹一声带着红黑青伤回到白岸,戴了顶宽边柳帽,遮盖住脑袋上的伤,高抬头,避而不谈此次凶险,人们猜测是在宝鸡受的伤,摇摇头,却并不惊奇,哼,这阵才挨打已经是奇迹了,这种事哪有不挨打的?

过了十天半月,身上的疼痛散发开,他才发现自己脑袋没破,骨头没折,上上下下尽些擦皮伤。

他有点儿明白润香的用心了,她是心疼我年年这样跑,不得已才使出的狠招,断绝我的念想。不是真要往坏里打。说到底还是替我着想。李涣之想通了,不但恨意全消,而且更舍不下润香了。他就想起他们在秦岭山上说过的一番话。

润香问我们以后怎么办?

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等他死。他的那身架,支撑不了几年,他一死,我马上将你娶过来。我栽黄豆,种棉花,情愿累死累活养着你和你的儿女。

润香苦笑了:有没有那一天?便是有,你多大我多大了?

李涣之口气非常硬:只要你我还有一口气,就要一起过,哪怕过一天,名正言顺的过过,这辈子不屈了。

润香哽咽着点头:我等着,我们总要一起过几天自己的日子。

李涣之伤好了,躺在地里细看银河,看河两岸的牵牛织女星,他发现河太宽了,闪闪烁烁的河面水流无限,可是没有岸,那两颗并不亮的相望不见的星星在哪儿落脚呢?他又想到润香虽然性软,却极重情义,即使自己没等到那一天先死了,她也会披麻戴孝到坟前哭一场,他信,听到她哭丧,自己在地下才能闭眼。

李涣之的本儿上又添数行:

绵绵思西行,西行路不成。

梦见在身旁,忽觉在他乡。

一颗苦杏仁,分作两人尝。

想盼极远极远,一天天的日子却在眼前,李涣之依着生活的逻辑过着,为小抢成过家,他从大房子里搬出来,住了间小东房。自己最得意的是在婚事筵上坐礼房,捏管毛笔,红纸上写几个黑字了事。总管志智却非他的礼房不可,收个礼记个账,写个执事单谁也行,安个桌子排个位置这就显出涣之的眼界,大伙儿最期待的是看他写喜联,因人而设,不重样,出彩气,全村会传开,特殊有彩气的,甚至一年到头人们口口相传。如政治队长的魏东家里娶媳妇,他给写“上上下下类似村干部,吸吸溜溜却如北方狼。再非运动。”卖饼子的素卿是从山那边来的,说本地话舌头抖不展,学成二喃子话,老大不小了从老家娶来个媳妇,相传那一带平常睡觉打颠倒,李涣之就此而言:“今夜入洞房不再打颠倒,新娘卷舌头回身尽卿抱。豁免三天。”人们奇怪素卿怎么变成了尽卿?懂不懂的都夸文采好。支书虎蛋为儿娶媳妇,娶得村长家闺女,办事的还是这套班底,总管志智放出话,这才尽显礼房先生的本事。你能尽亲还是能尽兴?你要耍不了素面荤猜,全村人会唾沫星子淹死你,敢情你就会耍笑老百姓?他要写丑了,狗蛋家一定不挂。涣之一点儿不作难,刷刷写就上联,“夜天村长掌上明珠,”好听的谁不会说呀?没人给往门上去贴,涣之自己贴,再写下联“今儿支书炕头媳妇。”虎蛋点头,赶紧拿出去让支差贴上。横批最后写,差之日一,志智眼珠一转,咬着嘴唇没笑出声,骂跟前几个人,吃货们,看甚?你们不贴,还等我老汉家贴不成?

两亲家见了,也称道好:昨天与今天,可不是么,一天,差一天,对着哩,实话,这狗日的,不怪坐礼房,实话实说也能有味。

要不是志智强调,这喜联也就忽略了。

开席前,总管致答谢词:上司家,送新的、远来的、本岸的、开车的、提箱的……剥葱的、捣蒜的、门旮旯儿里扫炭的,都说完,最后补一句坐礼房耍笔杆的。为甚最后才是礼房先生,他写横批四个字就写错了一个,一天之差,写成了一日之差,一天就是一日?不见得。

全村人哄堂大笑。李涣之坐礼房,不为道谢,为用这场大笑下酒。

毛守仁: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为山西省作家协会理事、中国煤矿作家协会理事。供职于山西焦煤汾西矿业。

在《人民文学》《当代》《清明》《黄河》《飞天》《山西文学》《阳光》《美文》等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及散文一百余万字。作品曾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选载并入选《全国短篇小说选》等多家选本。

出版短篇小说集《下河滩的女人》《抬山》《远山无树》《黄土地风情录》、散文集《石在》《大河血性》,长篇小说《天穿》,北京十月社出版长篇小说《北腔》等。

《北腔》获山西赵树理文学奖长篇小说奖,《石在》获第六届中国煤矿文学乌金奖。曾获香港庄重文学奖优秀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