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八十年前下载激情

2016-09-12 12:20徐浩程
廉政瞭望 2016年8期
关键词:阿坝雅克沼泽

徐浩程

红军长征2年,在阿坝州停留了16个月,翻越8座海拔4000米以上的大雪山,3次穿越人迹罕至的大草地,召开11次政治局会议,经历数十次大小战斗,建立了中国革命最早的少数民族自治政权,红军长征总纪念碑也在阿坝。

雅克夏,红军翻越次数最多的雪山。7月29日,来自甘孜州的彝族90后叶俊沁,穿着80年前红军灰色军服,边爬山边采集野花,准备献给“工农红军烈士之墓”。这个举措也许源于她参加过中越边境自卫反击作战的父亲。

走到墓园,其他学员从阿坝长征干部学院教员那里,领到一支菊花,就她拿一束野花,“不好意思地躲”在队尾。

队伍最前面,学院老师正在讲当年红军在这里的翻越细节。不管是叶俊沁抑或其他学员,对此,基本不了解;对长征,多数也只知道一个大概,来源多是电影或课本。

一名学员新奇地问,“红原是红军走过的草原?”像是发现新大陆。

另一名学员对“过草地”的了解仅限于这三个字,“是不是像魔戒中,咕噜领着佛罗多穿过的‘死亡沼泽?”

“‘长征是播种机。重走长征路的很多,有些走了就完了。我们希望通过正规教学,挖掘其现实意义,把长征细节、意义传递下去,让重走播下‘种子。”去年6月,阿坝长征干部学院在阿坝州委党校挂牌,尤其是杜强年初调任州党校党委书记后,吸引了大规模培训州外党员干部,叶俊沁等人是其中较大一批。

“你舒服哦,出去耍”

他们是从上午9点半,开始爬雅克夏山的。

田明义吸取昨天教训,帆布单肩包里只装了钱包、手机、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不超过4斤。来之前,同事们开玩笑,“你舒服哦,出去‘耍”,特意帮他借了个好相机。昨天晚上,他把相机收起来,决定用手机,“轻巧得多”。80年前,红军翻越雪山时,每人负重约为23斤。

昨天,他们爬的是梦笔山——胡耀邦称为“最要命”的雪山,“用了两天时间才翻过去”。下午,他们还要穿越日干乔草地,那里一块石碑上刻着周恩来亲笔题字“红军长征走过的大草原”。

一路上,天气凉爽,灌木、蓝天展现着高原风景,没有其他徒步者,只有这批学员。梦笔山有公路,除了采虫草的当地人,少有人徒步爬山;到雅克夏雪山时,本地司机差点错过地点;日干乔草地有人行栈道,不用踩着沼泽过。

这三条路线,长征干部学院考察、权衡了几次,徒步的难度不大,但有。“要把学员的侧重点从自然风光上转移过来,接受到这里来不是游山玩水,是感受当年红军如何走过雪山、草地的。”

红军长征2年,在阿坝州停留了16个月,翻越8座海拔4000米以上的大雪山,3次穿越人迹罕至的大草地,召开11次政治局会议,经历数十次大小战斗,建立了中国革命最早的少数民族自治政权,红军长征总纪念碑也在阿坝。

2003年,阿坝就想把红色旅游资源,转化为干部教育资源。“去年挂牌时叫‘阿坝长征精神学院,后来改名为干部学院。”州委党校副校长余王贵设计了长征干部学院大部分课程,希望挖掘长征的政治意义与纪律意义,“长征不单是一次行军,其政治意义与纪律意义大于军事意义”。

爬了十几分钟,田明义平时缺乏锻炼,头疼欲裂,大口喘气。

一名昨天在梦笔山跑上跑下、很兴奋的学员,忍不住在路边呕吐,喝了一支葡萄糖,才稍微好点。

几名昨天体力透支比较严重的学员,想撤了。有一个人停下来,站在路边犹豫是上还是下的人,就多起来。

随队老师祝义在队尾收捡掉队人员,一声大喝:“这才多远,所有人都要上去!”由于海拔等原因,老师实际上不会强迫每个人都上去,但会压出他们最后一点毅力。

有一个人动起来,犹豫的人慢慢就会跟着动起来。人人都知道“人定胜天”,《史记》中的原话却是“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

爬雪山是长征以来最艰苦一关

上午10点钟,海拔3300米左右,队伍行进得有点沉默。宜宾的张静最初还有点犹豫,自己能不能爬上去,现在路程已经过半。

早上她只吃了点稀饭,走得比较慢,尽量节省体力。

一进阿坝,她就拉肚子,吃了药稍微好点,到梦笔山山脚下,又严重起来,不得不放弃爬山,蹲在路边,与其他三名严重高原反应者一起等着坐车上山。

由于气候不适应等原因,腹泻是红军当时常见疾病。毛泽东的卫士长陈昌奉长征中患了严重腹泻。

同是宜宾的刘亚武,送走张静后,聊起哈里森·索尔兹伯里在《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中写的,“对于大多数红军战士来说,翻越雪山是长征开始以来最艰苦的一关。其艰苦程度超过湘江之战,超过翻越五岭……”

“来之前,我翻了几本书出来,看了看里面一些章节。”刘亚武40多岁,爬完梦笔山后,直言红军太厉害。其实,由于气候变化,红军翻越的8座雪山,终年积雪的只剩夹金山,梦笔山很少下雪,灌木也退化了些,徒步难度不及当年一半。

张静被送到梦笔山垭口,等大家爬上来。垭口海拔4114米,山风吹得她发冷,加重了她的腹泻,以至于蹲在厕所里起不来。

事后聊起,她印象最深的是,耳朵边乌鸦叫声。那应该是幻听,没有一个人看见了乌鸦。

她被提前送下山,给家人打电话说,“感觉差点就要死在这里了”。

干部学院迄今培训的近2000名阿坝州外人员中,这是第二名有这种感觉的学员。上一名做过心脏手术,爬山时以为心脏病复发,休息了会,安全走到了终点。

到山脚,随着海拔降低,张静感觉好很多了。休息了一晚,她还是选择慢慢地跟着队伍爬雅克夏山。

她边走边聊,聊她身为军人的大爷爷,聊她在乡镇工作经历,聊她培训的感受。她想向领导建议,将宜宾这些资源整合起来,打造这样的培训内容。

“有种连接彼此的情感纽带”

上午10点半,陈青松透过松树林,看见“工农红军烈士之墓”墓碑尖。一路上来,雅克夏山没有设休息点。

梦笔山有3个休息点,最后200米,他们几乎是每20米一歇气。当年红军每天只能休息两次:上午休息一次十分钟,午饭时间也是休息时间,二十分钟。还有一种情况可以休息,就是遇到敌机空袭。

过了梦笔山第二个休息点,队伍前面唱起了革命歌曲——解放区的天,越唱声音越大。

85后的陈青松对英雄主义、行为艺术不感冒,开始认为这有点荒谬,勉为其难地一起小声唱,慢慢越唱越兴奋。“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历史虚无主义的一代,喜欢解构权威。但这种情况下,自己真被感染了,觉得它有种连接彼此的情感纽带。”

这是不是长征干部学院希望播下的“种子”?唱了一首歌后,大部分人开始喘粗气,接不上下一首歌。

也许是吸取了这个教训,爬雅克夏山时,没人唱歌。

雅克夏山的“工农红军烈士之墓”墓碑,从海拔4800米的山顶,迁到海拔3500米的半山腰,空气仍然稀薄。近100人整队集合聚在一起,呼吸变困难,不到10分钟一名学员就因为高原反应躺下,被扶到救援车边吸氧。

巴中的陈丽娜,脑袋胀痛、心跳加速、双腿血管收缩抽搐,“像无数条绳索在勒紧”。怕像队友一样倒下,她退到队尾坐在树下,拒绝去50米外的救援车,“算了嘛,坐在这里还可以听听”。

墓碑前,长征干部学院安排了一堂微型党课,讲解爬雪山的历史细节。张静想起她大爷爷从军经历,眼圈发红。其他大部分学员第一次听到这些细节,被其中的情结,抑或精神所吸引。

年纪越大的学员,感触越深。祝义带的年纪最大学员,有60多岁,当时他几乎是流着泪走完全程的,“他的心理感受,我们没办法理解”。

没有雪,下山轻松许多。当年红军爬到山顶后,下达的命令是:“坐下来,往下滑。”有些摔断了骨头,有些掉下山,再也没见着。

“希望了解就不是无知”

下午3点,重走长征路体验教学最后一环,穿越日干乔草地。

现在这里被打造成旅游景点,栈道延伸到草地中心。长征干部学院选择了一段沼泽,没有栈道,需要徒步涉水。

过草地,确切说过沼泽,是长征中“最艰苦的考验”。“过草地比爬雪山损失的人还要多。每天早上,我们不得不点一下人数,看看还剩多少人。”曾担任过外交部长的姬鹏飞,认为没有什么比草地更可怕。

“比‘死亡沼泽漂亮得多。”草地上没有一朵花,聊魔戒的学员——李复议,看见满眼绿,卷起裤腿,从一个草甸跳到另一个草甸,很快就气喘吁吁。这里海拔3400米左右。

草甸不大,也就能容下一只脚。走在前面的,还能分辨出哪是草甸、哪是沼泽。走的人越多,不仅草被踩到,浮在水面,分不清草甸与沼泽,有些草甸还被踩塌,只能乱走。

越往里走,水越多,一脚下去,轻松没过脚背。随队教员只提醒有两处暗河,没有指出在哪里。

李复议跳了二十几分钟,突然陷下去,没过膝盖。

陈美艳第一次带学员穿越时,也曾在这里陷下去。“不危险,但是吓人。”前后学员连忙过来拉。“看一些回忆录,经常说过草地,一个战士掉下去了,其他战士去救他,都掉下去了。当时并不理解,但是自己走过草地,就会知道救人,那就是本能,本能就会拉你。”

李复议挣扎着想起来时,十几米外,一名牧民的马也陷入进去。黑点马前蹄用力,向前俯冲,后蹄还是陷在沼泽中;又俯冲一次,才挣脱出来。

李复议前后两人拉了几次,才拔出脚。“原来看电视,也知道翻雪山、过草地,很苦,但是不知道苦到哪种程度。现在感受确实不容易。”

从不了解到了解、从没感受到有感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征,借此从八十年前下载激情。重走长征路,两三天,抑或三四个月,不可能将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但人性从中能得到暂时的喘息,得到休整和恢复,只有这样,不忘初心、再次出发才会变得可期。

一路上,很多年轻学员问这问那,有些问题幼稚,教员刘红梅一一回答。“他们认识到了自己不了解,也希望了解,这不是无知,这是‘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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