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隐隐

2016-09-15 08:02白小云
翠苑 2016年2期
关键词:好汉

■白小云

星光隐隐

■白小云

白小云:本名蔡丽娟,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在 《钟山》《青春》《雨花》《芳草》《上海文学》《中华散文》《扬子江诗刊》《鸭绿江》《黄河文学》《安徽文学》《散文百家》《散文世界》《百花园》《延河》《翠苑》等发表作品若干。

她想了很久,终于战胜心中的妖孽,决定穿一件宽大的“阿姨衫”出门。在这之前她的做派是,即使万分不情愿参加的约会,她依然盛装打扮,在这个外貌决定内心的时代,投降、哭诉、悲伤、耍无赖也是相貌美好、打扮得体者更能得到他人理解和宽容,更不要说奔赴的是聚餐、唱歌、看电影、偷情这些美妙的事了。她无法想象,一个邋遢老女人的絮叨能得到什么值得尊敬的感情。但今天的她不是昨天的。

她放弃了开车去接他的想法。在这之前她开车接过很多人,男的女的,男人一律保持绅士的沉默,女人则像她一样盛装打扮了,一路上左顾右盼,他们去狂欢的party。

他说乘地铁过来,具体的路线是,1号线坐到第四站下,转二号线,2号线坐到第八站下,5号出口出,步行480米坐10路公交车,第七站下,再步行50米就到目的地了。这些是他百度了告诉她的。他们约在梧桐路一家酒吧。

她没跟他说,提早到了5号出口,一个个搜查,看看能不能半路截获他。她还是相信缘分。他1米75,体重估计在130,戴眼镜,据他说从小到大都是板寸头。有时候看到几个不确定的,她就伸手拦住人家问“你是匈奴好汉吗?”人家听不懂,待在那儿。她唬住了人家,却又把人家晾下,不是他。她已经过了怕难为情的年纪。

当这个文静的男人乘着电梯上到出口时,他看看她,从她前面走过去时,又回过来看看她,然后疑惑地站住了,从斜挎书包里里掏手机准备打电话。她笑了,“你是匈奴好汉!”“梧桐路酒吧!”他回答。

他们像一对地下工作者,终于接上头了。

“我们见面谈一谈好吗?”这次缔约他。

他推脱说最近的毕业论文很紧张,昨天还挨了导师的骂,自己已经赌咒发誓这个月不出门。

“你赌咒再不和女人聊天,不还是和我聊了?”这次第逼迫他。那次他讲完他的爱情悲剧故事后,说发誓不再和女人聊天,都是聊天聊出的悲剧。可是拗不过这次第的纠缠,还是和她聊着。

傍晚5点多,是这座城市最拥挤的辰光,路上跑满了车,车里挤满了人。10路公交车里挤着他们俩。她的个子稍矮一些,到他鼻尖。太挤了,他们只能一起向上拉住吊环,像两条挂在钩子上的咸鱼。车子晃荡起来真是没有原则,咸鱼们一起向前倾、向左右倒、向后仰,跳起集体舞。他伸出抄在裤袋里的另一只手,护住她,不让她倒下,也好隔开别人的挤压。窗外梧桐树的阴影投射在公交车上,像经过一段幽暗的隧道,所有人的脸都是汗津津、阴沉沉的,疲惫不堪地在回家的旅途上。

这个城市到处都是梧桐树,据说这些树的年龄已经有50多岁,见证了这座城市的发展。

车经过青石山时,她拉拉他,随着人流一起下了车。她改主意了,说还是去青石山走走,完了去梧桐酒吧也不迟。他反正是没有意见,说要见面的是她,他这次只做听众。在扣扣上他遇到这个“知心姐姐”,便喝醉酒一般不可控制地做了一把怨妇,把自己遭遇的爱情背叛吐得一干二净,其实他是个不多言语的人。

青石山在这座山城并不见奇,它矮,只有100多米高;它小,方圆只有两公里;它朴实,到山脚下连小卖部都没有,山上也没有奇特品种的植物、动物,满山坡的不过是些普通物种,他们甚至觉得它连一只野生动物都不配有——那些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在里面自由穿梭栖息的精灵们。但它好歹是一座山,且在市区。

这次第转了好多弯,找到一家超市,买了些东西。一路山行,不可能一直走,总要停下来休息,饿了、渴了也要吃喝,凉了还要保暖。

他们跨步向上才走出几步山路,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路上汽车的鸣笛声被静音了,夏日傍晚依然热辣的阳光被树们集体挡住,山林的妙处出来了。

匈奴好汉穿的t恤胸前画着一只彩色的兔子,后背则画着一截毛茸茸的兔子尾巴,牛仔短裤大腿上破了一个洞,这是故意的设计,围着破洞一圈是蓝色丝线绣出的线条,一丝丝,雨一样。他专心拎着她超市里购买的杂物,走在前面。

“你看起来,不像一个研究生”她这么说并不是怀疑他,只是好奇他满脑子的学问是怎样适应现实的。他的这身打扮童心未泯。她的丈夫从前总是骂这些人是书呆子。

“那我看起来像什么?”他回答她,眼睛却望着远处。这次第和他一起抬头往那处看,虽然山很普通,植物却是百年古木,斑驳的树皮自有一派威严,而茂密树冠的空隙处,阳光见机钻进来,林间便穿插着许多透明的金线。她沿着毛茸茸的金线往下看,金线里站着一个青年男子。

她快速挪上一步,与他并肩站在一起,深吸一口清凉的空气,“你看起来像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

“你确定有25岁吗?”她补上一句问他。

“你确定有40岁吗?”他也问,笑嘻嘻地,算是对她“小看”的回击。

他们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她说要休息。山不算高,可是路很崎岖,入山后10分钟就基本没有现成的路可走,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在草丛里探索,况且她穿的鞋子有5厘米的跟——原本只是打算去酒吧,临时起意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他找到一块石头,把东西放好,回过来拉她。她一脚踩在一块土疙瘩上,身体一歪,差点摔跤。他紧紧拉住她,帮助她恢复平衡。这次第不愿意坐石头上,要坐地上。匈奴好汉听她的,与她并排坐在地上,背靠石头。

夏日的热风被林间的绿叶净化了,它们细软温凉地抚在他们的脸上、身上。她脱了鞋子、袜子。“我会一项绝技”说着,她把脚朝前伸直,10个脚趾全部炸开了,风从10根脚趾间穿过,她一用力,10个白胖小子一齐向前点头哈腰。他也脱出自己的脚趾,照样做,却无论如何不能让后3根短趾听话,终于服气这也算一门绝技。“我也会一样”,好汉挠头细想起自己的独门技术。他尝试着用力,朝某处运气。这次第看半天没看出动静,“看我眉毛!”好汉看她漫无目标地四处寻找,憋着一口气沉沉地说。哦,他的两条眉毛左右交替向上挑、向下压。这次第想起法国笑星憨豆,她配合着他的眉毛,哼起轻快的歌。两条眉毛为自己的舞蹈找到了合适的音乐,越发得意起来,左上挑两下,右下压两下,左一下,右一下,同时左上右下,两条喜感的眉毛像要从主人脸上独立出来,真正叫眉飞色舞。“处处有绝学啊!”停了音乐,她服服帖帖地说。

两个人玩着小孩子的把戏,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无用的绝技此刻给他们带来很大的快乐。玩了一会儿,他们安静下来,她把头斜靠在好汉的肩上,闭上眼睛。林间的鸟鸣声渐次浮出,这些鸟大约和这座山一样,是极普通的品种,但因为有自由独立的心境,叫得清脆欢快,便成了不平常的音乐。好汉伸出手来,揽住了她的肩膀,把脸贴在她头发上。

她好像睡意来临一般,身体越来越沉,最后头滑到了他的怀里,被他的胸脯接着。她回到了少女时代,身边靠着她深深爱慕的少年郎,即使未来他可能变成她的负心汉,她也愿意此时此刻为他赴汤蹈火。而现在和他安静地坐在原地等待夜幕降临是一种奢侈的幸福。

这座市区的小山之所以荒凉无人,除了普通无奇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10年前,这座城市发生过一起骇人听闻的碎尸案,青石山是奸杀地点,也是抛尸地点之一。碎尸案10年未破,让城里的人心一直揪着,既害怕遇到女子冤魂,更害怕藏身在人群里的杀手突起歹心再次犯案。碎尸案后,青石山连晨练的人都没有了。

但这些,她是不怕的。早在8年前,她就开始嫌弃、厌恶自己的臭皮囊,屡屡以意念刻意制造自己死于意外的噩梦,来洗脱自己满身的罪孽。

匈奴好汉从外省来这个城市就学,恐怕并不知道10年前的故事,自然也不怕。

他们醒来时,天已经阴暗了。她看看手表,只是躺在他怀里几十分钟,竟觉过了长长的岁月。少女醒来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妇女,而自己心爱的少年郎还在原地等她的少女,他看妇女的眼神里有太多陌生和好奇。他们认识不过个把星期,有这样的升温,在他们俩都是意外的事。这次第伸手摸他的下巴,这是一个标准的书生下巴,干净紧致,还没生出下巴肉和拉碴胡子。

躺在匈奴好汉的怀里,听到他肚子“咕噜噜”的打雷声。这次第笑着翻身起来。“有肉、有酒、有美女,都是你们匈奴人最喜欢的!”她从口袋里拿出火腿肉、面包、苹果,还有酒——菠萝啤,饮料一般香甜的酒,因着一两度的酒精,便冠冕堂皇称自己是酒。

“要西!”他立刻做日本鬼子状,两眼盯着食物和美女,搓手准备饿虎扑食。

他们以大石头为依靠,开始就地野餐。此时山下的城市还刚入夜,天空有奇怪的红色霞光,白天被延长了,热闹忙碌依旧。

他们把喝空的啤酒罐子往山下扔,啤酒罐子在林间抛出一道弧线,无声地落在远处草丛里,没有人来,草儿们长得恣意疯狂。

“没想到你这么没有酒量,几罐菠萝啤也能把你喝疯。”她善意地嘲笑他,“我们一起出去喝酒,一般都能喝掉几瓶红酒,光我就能喝一瓶。”她颇有些骄傲地说,说完她又有些后悔,那些个“我们”实在不适合在此刻被提起。她仿佛跟着他,有点醉了,话多起来。她原本一直忍着不想说自己的,想把自己装作潇洒的另一个人。然而不说自己,她又是哪一个?

吃饱喝足后,他们手牵手,继续往上走。夜色渐深,丛林的细节被模糊了,牵手的两个人也渐渐剩下了一高一矮两个影子。从影子上看,她不像40,他也未必不可以是40。他的手包住了她的手,大拇指在她的掌心里滑来滑去。“你的结婚戒指呢?”他问。

“早就不戴了,新婚夫妻才爱戴那个!”她也腾出手指,细细摸他的。“你怎么还戴着?不是说分手了吗?”听起来她像吃醋的现任女友。

“戴习惯了,舍不得扔!”他说。

“确实也没想到扔”,他又补充一句。

“才一年多,能有多久,我看你是下不了决心。”

“戴着,我爸妈看着也舒坦,他们还不知道我的事,以为佩佩还和我谈着。”

“那你就这样欺骗自己?要不把戒指融了,重打一个!”她给他提议。

“戒指还能有多大变化,融了重打也不过是一个圈,再说还是这个戒指的内容,那不是和以前一样?”他把抽象的含义说得很具体。

他们找到两棵相距两米多的大树,巧的是两棵大树都是夫妻树,根上是两棵,长到上部两棵树扭在一起抱成了一棵,顶上的树冠完全不分你我地交融在一起。他们在两棵夫妻树的4个树干上拉起两个摇床,两张网兜摇床隔着十几厘米并靠在一起。

网兜很不听话,怎么把屁股坐进去,都会翻过来。他一手扯开网兜,弓步蹲下,一手把她抱着放进去。她是个丰腴的女人,然而在他手里却显得小巧。她坐在网兜里,捏他的大臂,他立刻大臂平举,小臂朝里弯,拳头一用力,像健美先生一样,大臂肌肉里蹿出一只肉老鼠。她使力想按住肉老鼠,肉老鼠狡猾地来回蹿动。她一路追着肉老鼠跑,手伸进了匈奴好汉的彩兔子t恤衫里,他的两块胸肌一收一挺,弹性十足。她抚摸着,忍不住一把抱住了他,将自己的脸紧紧贴在他胸上。

他们拥抱了好一会儿,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

好汉躺进他的那张网床里,身子用力,床左右晃起来,撞得她的床也晃起来。她便反攻撞他,又怕人从摇晃的床里翻出来,自己撞过去后,在他的网兜撞回来的时候惊叫着,伸手抓住他的网兜挡住攻势。

“幸亏选对了树,换了别的小树,要被你摇垮了”他说。这次第躺着摇晃着,仰面朝上看两棵树,两棵夫妻树怕有百岁年龄,不知在树里算是青年还是中年,他们枝干粗大挺拔、枝叶葳蕤,纹丝不动地朝上站着,头顶灰色夜幕。大约全然没有看到树下这两个人的小把戏。

“为什么?”,天色暗了些,但依然能看见她瓷白的脸蛋。他凑近在她耳边,问得犹豫,怕这问题唐突了她。

“那你是为什么呢?”她反问。再怎么做梦,都会有不可避免的背景交代。“我可是听说,现在的大学生认识两天就可以上床的,初中生40%都有过性经验,你别跟我说舍不得佩佩的身体!”她趁着夜色,说得泼洒刁蛮。她迷失于肉体已经很久,怀疑由此诞生的一切。

“我们发过誓的,说好要永远在一起,跟她提出分手,我特别伤心。”

“山盟海誓、海枯石烂?你还相信这个?”她怀疑她的耳朵,她以为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人会提起誓言。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他哼起那著名的诗句。

她侧脸看他,一个个发光的字从他嘴唇里缓缓列队出来,轻盈地悬浮在黑暗的空中。

“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他不急不慢,闭眼沉浸其中。普通话里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听起来有种特别的抑扬顿挫。他们俩所在的草丛、林间忽地微微亮了一下。她看见他干净的脸庞。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她接着他的念,这些长相思、短相思都曾是她的最爱。

“我跟佩佩小学开始就是同学,虽然大四才确定关系,但我一直觉得我们是青梅竹马。”

“郎骑竹马来,遶牀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多好啊!”他兀自沉吟,又哼唱了几首。

“我真没想到,她竟然怀了我师弟的孩子!”他沉默下来,故事他在网上已经跟她说过一遍,包括佩佩向他交代的她与他师弟的故事。她是他的故事,师弟是她的故事。这时代,随便一个故事都比他的脑袋复杂。

她拉着他的手,也沉默。安慰的话,她在网上说过很多遍了。这些男欢女爱的故事时时处处都在发生,她心冷已久,可不知怎的,她竟然为他落了眼泪。

她把他的手拉进自己的裤腰里,推着他的手指四处走动。他的手指慌乱,僵硬地抵抗了一下,慢慢灵活起来。“让我看看!”摸了一会儿,他要求,见她默许,便拉下她的裤腰。昏暗的光下,她雪白的腹部露出来,刚才他的手指反复触碰的地方,是一道10厘米左右垂直的疤,它们紧紧缩皱,像肚皮上趴着一条深褐色的蜈蚣。

“疼吗?”他心疼地问。

“剖的时候上了全麻,一点没感觉,只是睡了一觉的功夫,醒来已经躺在病房里了。但是麻药过去后,那疼就没法忍受了,用了镇痛泵才勉强好受些,但用镇痛泵又让我恶心呕吐不止……反正生一个孩子要吃多少苦,是注定好的,任你左躲右闪,它们变化了形式照单全还给你。再后来结疤了、皮硬了就没什么感觉了,当然这儿也不完整了”她的手指随着他的手指,抚摸这块腹地上鼓起的疤痕。说得很仔细,自己听着倒觉得像在说她的婚姻。

他的手一路向上,伸进她宽大的阿姨衫里。文胸被提上去,一对乳房重重弹出来。她索性解开文胸搭扣,把衣服掀开来让他看。她的乳房圆润饱满,如果光线够亮,还能看见小乳尖的红色。他的手指长了眼睛一样,在两个乳房上四处看四处弹动。

“年轻的时候要小些,但结实,生完孩子喝汤催乳,两个乳房有一年多时间都是大大的,里面的奶水把乳房撑得皮肤肌筋都断了,等断完奶,乳房就下垂了,摸起来松软了。”她说,一个40岁的女人没有什么可以掩饰的。“佩佩的胸是怎样的?”她忍不住询问一个年轻女孩的,其实她也是从那时候走过来的,但现在对隔了时间的东西总有些回头看的好奇。

“她的很小很瘦,她有一天也会和你一样吗?”

“说不准,也许更大,也许更小,总之结婚生养后肯定有变化。”

他不说话了,呼吸声里加重了鼻音,听起来哼哼的。不知是想到女人做母亲的不易,还是因为又说到了佩佩——她流过产,他帮她做完小月子才分的手。

过了一会儿,他俯身过来,下半个身体还在他自己的网兜里,上半身欠着,捧住一只乳房吮吸起来。她双臂紧紧箍住他的头,他的头发散着洗发水的清香,像某种草木开出的花,在这林子里飘散芬芳。他吸完一只,又贪婪地去吸另一只,使劲地脸颊子像一个抽了气的皮囊。她把阿姨衫拉下来,将他罩在里面,她像孕妇一样,挺着高高的肚子仰面躺着,手在拱起的肚皮上来回轻抚,孩子在母亲怀里拱动。

他把脸放在她的乳房间,贴着它们,两个手抓住它们,因为怕摔倒,他的一条腿从网兜里出来,撑在地上。“我妈胸小得一点点,没奶水,我奶奶说我是喝米汤养大的。”他嗡嗡地说,做孩子的大约都暗中观察过自己母亲的胸。

“你孩子现在多大了?”他问那个幸福的有奶喝的孩子。在扣扣上遇到,她几乎没有讲过她的事,只知道她40岁,在一家外贸公司上班。

“他8岁的时候溺水死了。”

他惊了一下,从她胸上抬起身来。天色已经暗了,看不清她的表情。“对不起”说着,他便伸手过去摸她的脸。

她没有避让。

脸上没有湿痕。

“后来没有再生吗?”

“没有,丈夫说不要了。”

林子已经黑漆漆了。他们安静着,消化刚才的话和彼此的距离。鸟们却热闹起来,仿佛有成百上千只在斗嘴,他们一阵儿只剩几只在叫,一阵儿一群同时起哄,一阵儿又是一只接一只地鸣叫。“它们在谈论一天的见闻,意见不同就争论起来,然后一只一只轮流说”她侧耳听着它们的叫声做分析,“中间可能混着几只正偷偷地在谈恋爱的、在斗嘴的、在说悄悄话的,还有两只像我们这样的。”

他用手电照着,自己开了一罐菠萝啤,喝起来。拿菠萝啤的时候,才发现购物袋里还有一瓶红酒。“要喝一口吗?”他问她,红酒的瓶盖大概是她在超市里就已经让服务员起松了。

“不要。”她拒绝了。她点燃一支烟,递给匈奴好汉,自己也点了一支。两个红点在黑暗里一明一灭。

此刻,山上的古树们已经看不出颜色,高大黑影融入了夜色。整个林子,看起来空无一物,细看身前身后高高低低站满了影子,它们像一群无所不在的见证者。

“你觉得我是怎样的女人?”她深吸一口,问。感到他有些迟疑,又补充说,“实话实说!反正我们谁也看不见谁,而且其实谁也不认识谁”。

“我对女人不了解。”他说。这不是假话。

她要的就是一个没有丰富女人经验的男人的判断,这也是他打动她的地方。她伸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红色烟头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停止在某个位置。

“很漂亮,看起来也就30岁”,他先挑好话说。

“有些女孩的浪漫心性。”他嬉笑起来,“不过,我也说不准是不是浪漫,有时候妇女疯狂起来,比女孩更夸张”。

“你想说,也许我是淫荡?”她迅速分辨出他嬉笑的含义,不无嘲讽地说。

“浪漫还是放荡,有时候连本人都不能分清楚,何况我?总之你看起来,和我熟悉的女人,譬如我妈妈,是不一样的,我妈妈保守叨念,晚饭后去街心广场跳舞,8点准时回家。不过她究竟是不是一个毫无激情的女人,我不敢凭借肉眼看到的一点点就下判断。”很缜密的分析,小心得什么都不断定。

“你们研究生写论文就是这么写的吗?几个‘不过’‘不过’又绕回到开始了!”她也嬉笑着,去拍他脑袋,很轻浮的样子。

“看得出来吗?我当年迷倒过很多人!”她语气淡淡,只是一般的询问。

“现在还能迷倒很多人!”他说。

“我们曾经很疯狂!”她扭头在黑暗里无效地看着他。

“你指床上?没看过!”他调皮地岔开话题,“我们”是指她们夫妻俩吧。

“孩子四五岁的时候,他认识了一些朋友,跟我说要参加换妻游戏。”

“你同意了?”他惊奇地问,感知瞬间恢复正常。传说中的换妻,她果然是不同一般的。

“他说只有那些无私的丈夫、妻子才会允许自己的爱人去和别的夫妇分享爱的乐趣,它……只是调剂夫妻生活的手段。我坚决不同意,他哀求我去体验一下,又说不同意就和我离婚。”烟味弥漫,有一种让人渴望触摸的芬芳。匈奴好汉忍不住一通猛烈咳嗽,被烟味呛到了。

“经不住他哀求和威胁,我就去了。第一次很尴尬,终生难忘。回家后我哭了整整一个晚上,我丈夫安慰我、鼓励我,说他爱我才想让我享受更多新奇的乐趣。一个人被扒光了展览过,她就再不怕别人的目光,也知道忸忸怩怩反而让自己更难堪。而且身体的欲望被开发出来,知道自己喜欢,丈夫也满意。那两年,我们沉浸在肉体的游戏里。他的那些理论在小圈子里得到了充分的呼应。大家都说人性软弱,与其逃避现实、苦苦压抑,不如交换,这样可以防止出轨、防止家庭破裂,有益无害。”她平静述说,声音里听不出半点从前的情绪。

一阵微风吹来,述说者和聆听者都不由打了个哆嗦。

“为了说服我自己,我还参加了一些俱乐部的性灵辅导班,那些理论……它们说服了我,让我觉得我们没错,我们只是让自己更快乐,没有伤害任何人,伦理道德不应该凌驾于人身体本能与渴求之上。”

他现在断定,她看起来的那与众不同的美,来自肉体狂欢后的冷却。对异性的抚摸没有太多羞涩,使她表现出一种独特的坦然与宽容。她知道肉体里的波澜和与之相关的无可奈何。

“32岁那年冬天,我们约见一对教授夫妻,教授50多岁,两鬓有细碎白发,是儒雅的高知,教授夫人40多一点,保养得很好,像我现在这样,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小很多。交换验证过双方的身份证、结婚证后,我们坐在一起,谈了文学艺术,因为我丈夫做瓷器方面的设计及出口业务,我们还一起谈了古典审美文化与当今潮流的融合、股票、上市、融资等。教授夫人一直拉着我的手,亲切地看着我,像我的姐姐。凌晨3点,约会结束,我们回到家。我去儿童房看孩子,找不到他。阿姨睡得太死,一问三不知。我们四处寻找,最后在院子的水池里找到他。那水池很浅,只到他的小腿,可是他却像被人按住了背,脑袋整个地扣在里面。”说到这里,她顿住了,从肚腹深处往外吐气。方才说话间歇她一口气吸出很长一段烟灰,那些烟被她吸进去,在身体里转了一圈,最终还是要吐出来。

“警察说,孩子摔了一跤,脑袋在水池沿上磕晕了,倒下时面朝下趴进水里,如果当时有人拉他起来,不会溺死。”

“我丈夫很痛苦,但事情已经发生,他安慰我说,孩子跟我们俩没缘分,来这几年是讨债的,现在任务完成就走了。但我知道,他半夜起床去院子里,一定是因为找不见妈妈。”她像叙述一个书上看了千万遍的故事,细节丰富而态度冷静,思维穿梭在两种不同的因果里。她左手搁到小腹疤痕的位置上,好像那里还在隐隐作痛,右手将燃到手指的烟头弹到空中,红点子飞翔了一下就被黑暗吞没了。

夜因为这个故事的到来,变得沉重,空气凝滞。“那几年,我经常做梦看见他。”她说。

“后来呢?”匈奴好汉对这个案例颇感兴趣,狂放痛苦的往事,她今天为什么约见自己?

“后来,我无意间接触到佛学,我久久不安的痛苦被分析论证:我罪孽太深。”她躺正了,睁大眼睛望向深远的高处,黑暗密林的尽头,是无边苍穹,有点点星光。

因为学哲学,各个宗教流派他都知晓细节。佛学戒律甚严,她所说的罪孽大约是淫邪罪了,非时非地非器非量非人。但这些东西对他来说,一直只是学说,宗教史他曾经得过很高的分数。

她说起十八层地狱里各不相同的刑罚。苦苦煎熬在地狱里的男鬼、女鬼们,为他们在世为人时的短暂欢乐付出了肉体不断被摧残的代价。

地狱图,他知道。画面的确恐怖,但毕竟是图画而已,信则有,不信则无的东西。他们,年轻的一辈,大多数没有结婚就已经同居,性启蒙是看一些私下传递的黄片,想入非非,动手动脚,如若全按佛家教条,大家都罪孽在身。

“我看过一些欧美的情色片,渡边淳一的《失乐园》……不知佛法的惩戒会不会跨越国界?”他听起来有点调笑,但不过是另一种方式的安慰罢了。欧美人少有信佛的,他们不担心受到佛的惩戒。戒律只对相信的人起作用,所有宗教都一样。

“那些佛家子弟,遵循戒律办事,身上有一种朴素的安定感。”她没听出他轻微的反驳,也许她根本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儿子溺死后这么多年,我都不回忆过去。”

“这么说,你后来成了佛门弟子咯!”他对这次第愈发好奇,先是一段匪夷所思的生活,现在又有奇怪的想法。悲剧固然值得同情,但这种罪孽的说法,未免太沉重了些,鬼神信仰在人类蒙昧时代,是用来捆绑和奴役人的。他是无神论者,虽然研究宗教、尊重信仰。

“这个理论、那个教派,都能轻易地说服我。这几年,我努力让自己什么都不相信,我不敢信,也不知道该信谁。但我常常走神,佛说的那个世界难道真的不存在吗?我害怕。”

“那你到底想相信,还是想不相信?”他到底是做研究的,一语中的。她挣扎在没有自我的精神世界里,备受无信仰的痛苦。实际上她一定渴望相信一些什么。信什么呢?信和不信是两个互不相望的泥潭,在任何一种选择里都会越陷越深,离被舍弃的另一种人生越来越远——无论被舍弃的是哪一种人生,里面都一定有自己不舍的部分。

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回答。

他摸到她的手,轻轻碰了一下手背,怕弄醒了她。她另一只手盖过来,将他的手合在自己手背上。这双手温暖、潮湿,它的主人刚刚从秘密里跋涉过来,在黑夜里孤立无援。

匈奴好汉伸手接住一颗飞翔的萤火虫,放到她胳膊上。萤火虫停在她的皮肤上,并不急着起飞,屁股上小小的一点粉绿色圆光忽明忽暗,像另一颗燃烧的烟头。

因了这一颗小小光点吸引,放眼望去,方才乌黑一片的视觉里,高高低低地四处悬浮着萤火虫,竟是林间的繁星了。

“无论信还是不信,我都知道,一定有一种秩序无时无刻不在监督着我们,它清算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虽然我们对它的存在浑然不觉”,她似乎正在独自形成某种学说,“它也对我们怀着宽容,给每一个不小心落入黑暗的人以光明的引领。”

“孩子重新投胎了!”沉默很久后,她忽然说。

“怎么说?”他问。他感到她的转向,前面的观点来自内心,后面的判断来自世界,她无力给自己找到结论,虽然害怕相信,她还是只能用佛教的某些说法对自己进行潦草的衔接。

“我丈夫在外面和别人又生了一个男孩,长得跟我那个孩子一模一样,丈夫说他重新投胎到沈家了。”她似乎是欣慰的,语调轻松。这就是她所说的“光明的引领”?

“生命的账本上,我们大家都有锈迹斑斑的真相”,匈奴好汉如实说来。哲学是他的强项,但一般不到非不得已的时候,他还是喜欢俗人俗语,哲学除了拉开他和生活、他人的距离,别无他用。“相信什么就会有什么,相信我!”他确定无疑地给她鼓励。他因为了解太多宗教的诞生与教义,信仰变成一种范围巨大的理解与宽容。

“你还爱他吗?”想了想,匈奴好汉问。

她不回答。此行的主题大概就是讲故事,而现在,故事已经讲完。

醒来时,天已经过了最黑暗的时候,东方微明。一切都好,自己还活着,没有被奸杀碎尸,也没有做噩梦。草木们吐着氤氲湿气从黑暗中缓过劲来,灰暗将渐渐散去。

她端详趴在她怀里的青年,也不知他什么时候钻进了她的网里,两个人竟然在一个网床里挨挤着度过了一个乌黑的夏夜。她轻手捋开他额前的碎发,这个面目清秀的孩子,会吟诵“山无棱”,多好。她发现他有很长的眼睫毛,像女孩的一样朝上弯曲,便用食指拨弄这些好看的睫毛。

他眼睛眨了眨,也醒了。哼哼着伸出一个懒腰,然后挣扎着要起来,他的身上被网床勒出好多格子。网床一头的绳子经不住拉拽,断了。两个人“呼突”一下一起重重摔下来,滚进草丛里。这次第在下面,腿搁在一块石头上,有点疼,但不碍事。他们一起滚了两下,索性并肩仰面躺在草丛里。

青草藤蔓被他们合伙碾倒了一片,衣服上沾了青草的绿色汁液,还有压扁的野花。他朝她身上嗅嗅鼻子,“好闻”。她的文胸还没有扣上,宽松的阿姨衫胡乱罩着,脸上精致的修饰被露水洗去,细长的眉毛只剩下一个短短的眉头,十足一个妇女了。

她也伸脖子过去闻他,从他光亮的额头闻起,到睫毛,到下巴,到白色t恤胸前的彩色兔子和袖管上青草碎叶,都好闻。

这时彼此看得很清楚了,排除掉她与一个陌生男人约会而来的放浪的俗常判断,她娇小甜美,面目良善。他又一次摸了她的乳房,她双手插进他头发里,洗头发一般挠来挠去。他们躺在草丛里一次次接吻,舌头纠缠在一起,像终于寻找到了自己深爱的那一个恋人,肉体有了安稳而愉快的寄托。这次匈奴好汉主动把手伸进她的裤腰,看她腹上的蜈蚣……然后两人紧紧搂在一起疲倦地睡去。

十一

再次醒来,天已大亮,鸟雀群鸣,欢呼着开始新一天的飞翔。

他们手拉手穿过林子,去后山坡寻找下山的路。既然上得山来,就不想原路返回了。

走过一排杨树时,她仰面静看。林中雾气未散,远远的天上金光灿烂,团团茂密的树叶衬着天蓝色的背景,像一段蓝底碎叶的绸缎,混沌又清新。

在山阴面的开阔地上,她为眼前的景象忧伤。趴在人间的巨兽们已经醒了,头上顶着太阳,身上冒着热气。她指这些山下的城市建筑给他看,那是云城大学、欧洲城、小商品批发市场、富甲江南居民区、东方名人会所……人间标记一处处被识认。她渐渐清醒过来,这熟悉的世界,昨夜它们就趴在他们脚下。

他从背后环抱着她,下巴蹭在她额发上,像情人,也像她那个未曾长大的孩子。

他问她,“这一夜,你就不怕我吗?”这是一个陌生即距离的世界。

她望着山下喃喃自语,“我想做一夜自己,只听自己的。”这话太像一句电影台词,适合他们这样的场景,适合沉溺自我的主角。但这话不是说给他听的,因为声音太低语速太慢,不期得到他的回答,自己在哪里,谁都不晓得。

“哦,压力好大!”他抖肩放松,嗅着鼻子说,真的背负千斤一般。然后像电视剧里恋爱中的男主角一样,弯腰搂着小女孩儿,与她一起看着山下。他们,连对方使用了几十年的尊姓大名都没有问。

转过砌在山脚下的围墙,围墙外面的世界扑面而来,公交车、私家车、出租车、电瓶车,“滴滴叭叭”的声音堵住了耳朵。

他们左右分开,往两个方向走。他去几百米处的公交车站台乘车走。她想步行一段,走不动了再说。

走出一段后,她回头望那个叫做“祝英台”的山脚站台。一群小小的人正一起努力钻进一辆公交车里,她没看见匈奴好汉。人群把他裹住了,黑压压一片地挤来倒去。她不想知道他确切的去处,也没费力去寻着他、朝他挥手。

她沿着柏油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路面的大部分做了双向四车道给了汽车,自行车道和行人道理所当然合到一起——这一段路实在少有行人。

穿着阿姨衫的女人,斜挎着一只咖啡色编织包,步子散漫,疾驰的自行车们在她身后响铃,她依然慢慢地走,在这狭窄的自行车道上,她不打算停下来给谁让路,只想按照自己的节奏走走、停停——她走在本属于行人的那部分上。在这里,往哪个方向去,都是市中心,都会有迎面而来的热闹的人流、车流,和他们奔赴的热闹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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