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意大利去读书

2016-09-22 11:45
南方周末 2016-09-22
关键词:托斯卡纳意大利旅行

陈丹燕

意大利的大旅行

2016年5月17日,在意大利大旅行启程前,我整理要带去意大利重读的大旅行欧洲作家作品的中译本,其中大多数都是我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读过的书。我的少年时代,正是中国疲惫不堪的七十年代,这些来自欧洲精神世界的心灵财富已经多年未能印行,从前印刷过的版本大多数都已经消失。寻找一本欧洲小说,曾经是我少年时代最大的生活目的。读一本描述遥远世界故事的小说,就是那时我生活中最为盛大的节日。

但即使这样,我还是从未想到过,在我生活中,有一天,我不光读过了欧洲小说最重要的那些作品,不光能再找到这些少年时代深深印在我眼底的那些带有铜版画插图的故事,我还能重蹈这些伟大作者当年意大利旅行的足迹,带上我的中译本,在2016年初夏成为中国第一个去意大利做大旅行的作家。

那都是些在我精神世界里至关重要的人物,蒙田、歌德、王尔德、乔治·桑、雪莱、拜伦、勃朗宁夫妇、果戈理、屠格涅夫、托马斯·曼、大仲马,三个世纪以来,他们络绎不绝地行进在意大利狭长而光线异常优美的土地上,那里甜蜜的自然风光不光诞生了文艺复兴,也营养了欧洲这些最伟大的头脑。

意大利大旅行是欧洲最著名的一条旅行路线,它开始于十六世纪,式微于英国人托马斯·库克。十九世纪末,托马斯·库克创立的旅行团,用结队旅行、集体服务的现代旅行方式将灵光闪烁的大旅行,改造成为人人皆可完成的旅行线路。当年,那些渴望毫无边界的知识分子与贵族青年独立完成前往罗马朝圣的旅行,由于路途艰难,并且需要足够的知识与勇气,前往意大利做一次大旅行,曾经是人生一大梦想。而它在现代旅行的浮浅简便面前渐渐式微,最终完全停止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

如今,意大利的基金会又开始邀请作家去走16世纪的线路,重拾大旅行的旧梦。

当意大利基金会的工作人员前来中国见我,他这样说:如果你得空,可否愿意前来参加2016年的意大利大旅行?这次旅行的路线在佛罗伦萨以东的亚平宁山脉之中,为一次向文艺复兴的摇篮致敬的旅行。

当时我心里惊奇地想,可否愿意?当然。当然。对我这样一个欧洲文学的爱好者和用中文写作的作家来说,这真是做梦都未曾想象过的伟大旅行。

2016年春末夏初,带着一箱子少年时代读过的书,到意大利看书去。那时托斯卡纳青翠的山坡上,开了满树白色的丁香花。箱子里的书读着读着,就在山林里走来走去,看着深山里安静的丁香树林里,渐渐铺满了淡褐色的落英,丁香季就这样过去了。

做旧一张照片

我认识FABRIZIO NEVOLA先生,因为他是收藏大旅行时代艺术家们遗留下来的绘画与书籍的收藏家。我称他为尼先生。

在托斯卡纳遇见尼先生,他回答过我无数关于大旅行的问题。他喜欢如今沉寂的彼得拉克出生地阿雷佐,胜过喜欢日夜都穿行着游人的佛罗伦萨。他喜欢大旅行时代的英国人,比如拜伦和勃朗宁,胜过喜欢现代旅行方式的创始者托马斯·库克。他喜欢看到如今我们这些外国人沉醉地穿行在亚平宁山区起伏的绿坡之间,从中午开始就喝本地产的葡萄酒,胜于喜欢一百年前传统的大旅行路线:从北方的威尼斯开始,到都灵、博洛尼亚、罗马直到那不勒斯。“人们在旅行中发现自我。”他这样评价了前来意大利旅行的人们。这也是我自己多年旅行的细小心得。

他特别向我指出,这条旅行线最著名的旅行者是作家歌德。他也沿途画铅笔画和水彩画。等他再回到魏玛,他就开始写《浮士德》了。我反抗说,尼先生,别要求这么高。

在他家的小庄园里,他与尼太太用文艺复兴时代传统的托斯卡纳烤肉和面包肉汤宴客,是沉重而油腻的古老口味,很咸。每个人都吃得过饱,身体沉重得好像一口袋大米。这就用一小盅烈甜酒作为餐后酒消食。初夏时山谷里野花盛开,菩提树在暖风里摇晃着挂满了花蕾的沉重枝条,六月的花朵就要开了。蜜蜂在阳光里嗡嗡,嗡嗡,拖着沉甸甸的大肚子,挣扎地飞过碟子里自家腌的白糖生姜片。吃得过饱的人,大都在蜜蜂的嗡嗡声里打起了瞌睡。尼太太在厨房里呼哧呼哧打着浓缩咖啡。

好像不得不如此,我们就说起了文艺复兴时代人们的贪吃,《十日谈》里有过出色的描写。尼先生不光收集大旅行时代散落在佛罗伦萨周围乡野里的绘画,也收集各种与大旅行相关的书籍,原文初版。我们说起了一些作家的书,比如法国的蒙田,英国的狄更斯,说起如果我读书的旅行结束,办一个展览时,十月份,要将我带来的中文译本与他收藏的原文初版书放在一起展出。这是大旅行在遥远东方沉甸甸的回响。

他家的玫瑰花树面对一处苍翠的山谷。玫瑰花瓣上有些小洞,那是被小鸟叼过了。意大利古老品种的玫瑰花听说是来自中国的,这种明亮的花色,被称为意大利的六月。

我们刚刚餐前拍下的合影,做成了一百年前银版照片的样子,那是大旅行渐渐式微之时。我们做旧照片时,先细心考察了我们的衣着。我的球鞋式样古老,只不过旧时的帆布面子,换成了现在的皮面子,他的裤子不是美国式的粗布裤子,而是传统的意大利男裤。托马斯·曼写威尼斯的小说中,来自德国的音乐教授穿的正是这种轻巧的布料。遍布斑点的照片里,托斯卡纳的山谷和玫瑰花一成不变。这样看来,似乎这一百年来的巨变中,凑巧也有些不变的。

隔着两次世界大战,做旧的照片和如今渐渐复苏的大旅行,好像是一座桥,连接了滔滔而去的时间。

那些勇敢的外国人

前往意大利前,我专门为这次旅行做了几十张卡片作为纪念,也在自己的旅行箱把手上做吊牌用。飞机到了菲乌米奇诺,在行李转盘上,我远远地就看到自己的书箱子跟着前面一只银色的大块头箱子出来了。原本它就是一只用旧了的普通黑箱子,可因为这个吊牌,那有着指南针的圆形外形和羽毛笔的指针,那只黑箱子变得比较优美了,它缓缓地,骄傲地,风尘仆仆地,沉思般的,安心于一隅,就好像沉醉在小说里的人那样。我望着它饱含着我少年时代起的那些造就我向往旧大陆不已的故事,那些波涛汹涌的优美句法和单词,那些发自优美心灵的叹息与赞美,带着一条“陈丹燕意大利大旅行”的标志,无声无息地滑向我。

直到在阿雷佐,我在大旅行历史学家马莫克里先生那里见到大旅行时代,欧洲作家们留下的信件和当年使用过的羽毛笔、望远镜、比例尺、风镜、墨水瓶、雪茄剪刀、裁纸刀、地图、放大镜,林林总总,各种旅行用具,包括了现在已经不认识了的小物件。我才将自己卡片上的羽毛笔与十九世纪来自法国的一管羽毛笔对上了号。自蒙田开始的意大利之旅,那支刷刷刷写着心灵产出的羽毛笔,变成了书箱把手上的标志。我们终于还是前赴后继地走向了文艺复兴发源的美丽地方。

那封信上写了什么呢。“抱怨被路上的强盗抢了。”有人翻译给我听。那时那不勒斯的一路上最不安全。

“那些勇敢的外国人,不远万里跑来追逐与欣赏我们的美。”一个有着鲜红嘴唇的年轻姑娘评价说。我自以为即使现在我算是个大旅行作家,但不可与当年坐着马车辘辘前行的英国人和法国人相提并论。我的汽车比他们舒服多了,我的速度比他们快多了,我不再能住在当地人家里,也不能用一张水彩画就赊账。所以,如今的我能看到更多地方,却有种与速度与舒适配置而来的浮艳的视界。所以,我对意大利熏风不会有皮肤上更深刻的理解,也不会忘情于丁香初初盛开时,充满无人乡路上的一团洁白的香气。我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融这地方于自己的血液,像果戈理那样,期待自己能死在这样的风景里。

我问过马莫克里先生,如今我还有可能做一个真正的大旅行作家吗?

他问,你足够敏感吗?你能忍受长旅行的寂寞与苦闷吗?你有足够的地理与历史知识来理解一处异乡吗?如果你说是,你就可以接着做大旅行。

我问自己,我是这样的人吗?我愿意自己是。实际上我知道自己正是。

我也是个勇敢的外国人,不远万里跑来追逐与欣赏意大利的美。

画画

旅行至托斯卡纳甜蜜的田园之中,重读大学时代每个中文系学生的必读书,丹纳的《艺术哲学》,才真正理解了书中讨论的地理问题。

当年文艺复兴在意大利兴起,独独只在托斯卡纳和阿雷佐之间的一小条优美的土地上,西至比萨,东到拉文纳一带,人人惊奇为什么那时这些宁静的村镇里诞生了那么多伟大的艺术家,从乔托到拉斐尔,再到米开朗琪罗和达·芬奇,还不说瓦萨利和但丁、薄伽丘以及彼得拉克这样的灿烂星辰。这一片在亚平宁山脉中起伏绵延的地貌,与意大利灿烂金黄色的阳光、民风、传统与葡萄酒,以及建筑、教堂与庄园,与伟大文艺复兴之间的关系总是令人探究不已。

在托斯卡纳读书,遥远地致敬译者傅雷。如果没有他们这一代人和追随他的几代翻译家们的努力,就没有我的精神世界。翻译家们是我精神成长的维他命。在我读《艺术哲学》时,傅雷夫妇已经在他家的客堂自杀了。

做大旅行的作家,从果戈理到歌德,都多少在旅行中画一些画。我也希望自己能在意大利文艺复兴绘画的发源地,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出生地之间的阳光灿烂的山谷里,画自己的第一张传统架上油画。好像这是个仪式,然后,我就能在心理上认同,自己是个正在做经典大旅行的作家了。

那一日,将画板搁在修道院的石头墙上,去画一条古道上的树林与天空。拿上画笔,才真算睁开了眼睛看托斯卡纳的阳光,方才看清,这阳光是如何将树林里的树与叶子照透彻,好像上帝造世界的时候,在托斯卡纳举着一束阳光,检查完美颜色的样本够不够好。这一定是个礼拜天,上帝端详完,满意地叹了口气,就去休息了。

一边画着阳光里的树叶和阳光里的天空,一边同意了丹纳在书里写的地理决定论。一边理解当年那些作家一定要在意大利画画,不是真的想画画玩,而是想要借用画笔在调色板上对颜色的探究,来渐渐认识上帝在意大利留下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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