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的雨季(小说)

2016-09-22 10:08胡静芝
翠苑 2016年4期
关键词:大毛梅子志强

胡静芝

梅子初到神马墩采购站工作,时龄十八岁。

神马墩是个地名,周边住的都是些土墙泥瓦的农户人家。条件好点的人家墙壁粉上石灰,看起来宽敞明亮一些。条件差的人家连个窗户也难以见着,低门窄户。阴暗潮湿的屋子终年散发着一股霉味或腐臭气息,不过这样的人家在农村很普遍,所以也没人觉得寒碜。

边上除了梅子他们这家采购站,还有一家屠宰店,再往前些便是神马墩乡政府和中学,中学对过是卫生院。尽管方圆几里的人都管这里叫“街”,但在梅子的心里,它根本就不算街,真正的街在县城,离这儿十来公里。

同事王惠比她大五岁,正和神马墩中学的一名教师处对象,一到下班时间就跑得了无踪影。另一名负责进货的大叔家住农村,土地承包到户,家中总有忙不完的农活要做,因此,早早晚晚的都在家里待着。这样一来,梅子便成了这里的守门神。也正因为梅子在站里待的时间长,神马墩的人没有不认识她的,似乎谁都乐意亲近她。哪家的门口桃子熟了,或是地里挖红芋了,第一个就会想到她。房后的那家名叫大毛的女孩一到天黑就主动赶过来陪她。梅子自然也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人,那年月,谁家的手头都不宽裕,打瓶酱油买包把香烟总是赊欠的多付现的少,只要不是拖赖扯皮的人家,梅子都二话不说的记到账簿上,待到月底结算时再跟他们追讨。

梅子是个文静比较内向的女孩。工作之外除了看书,很少主动与人交流。她的思绪常常会随着她阅览的书籍游离于神马墩之外的某个世界。“刚踏上工作岗位,邮政局长就不得不去偏僻的乌拉普尔村供职。……”譬如此时,梅子的神情就会随着印度作家泰戈尔的描摹,心事重重的追随着文中的主人翁邮政局长去了那座偏僻的不惹眼的普通村庄。跟着邮政局长那一声“勒袒!”地叫唤,她的眼神忽地暗淡,变得忧伤起来,仿佛她就是那个被使唤的女孩,眼泪却因此漫出眼眶。若是遇上大毛在此,她便会把自己当成了那个倦怠,孤寂,忧伤的可怜家伙——她感觉他们不仅命运相似,心灵上也有着如此近似和相通的地方。如果她是他,那大毛岂不就是那个名叫“勒袒”的可怜女孩!思及至此,她便情不自禁地一声“大毛!”叫唤着,大毛则因她的一声突如其来的呼唤而猛一激灵,忙回应她说:“梅子姐,我在呢。有事吗?”这个比梅子迟出生一个月的小姑娘,小学毕业后便回村放牛。前不久,经人介绍了一门婆家,男孩子是个手艺人。定亲的那天,男方给她买了一块手表,两套半衣服,外加一斤红色毛线。这会儿她正背靠着床头用心编织着毛衣。她怎么知道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梅子姑娘,心里在想些什么。梅子原想把心中的那份感伤表述给大毛听,顿了顿,又不知从何说起,于是索性埋下头去继续看书。大毛知道梅子看书时不喜欢别人打搅,继儿也就回过头去悄声织她的毛衣。偌大的房间,除了钢针与钢针地碰擦声,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便再也听不到其他声响。

站门前有块荒场地,场地的北边是条公路。公路两侧是一派绿茵盎然的广袤田园,上面缀满了星星点点的紫云英和金黄色的油菜花。时间过得真快,转眼这已是梅子来神马墩的第二个春天。

午后,一辆大货车突然降临在神马墩采购站的门前。接着梅子便看到从车头里一下跳出四个人来,一个个显得脏兮兮黑乎乎的。其中一个目光炯炯有神的大男孩子还冲着她打着友好手势,见梅子冷漠着面孔,没啥反应,便知趣地耸耸双肩,转身轻快地跃到后车厢做起了搬运工。随着那一个个黑色木箱搬下地后,梅子便知道他们原来是一群放蜂人。

“嗨,小姑娘,晚上别做饭,吃我们包的饺子好吗?”还是那个大男孩,只不过这会儿大男孩已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头发不仅洗过,似乎还抹了定型胶。高挑健美的体型,配上带有二道杠的红色运动服,脚穿深帮子白色力士鞋,像是来自校园操场上的一名中学生,一副青春飞扬,活力四射的样子。男孩子边说边掏钱买了盐、酱油和啤酒。他们把帐篷搭建在梅子的店对面,偌大一块荒场犹如一张棋盘,上面摆放了几十只油黑色的蜂箱。

梅子原以为大男孩只是虚情假意地说说而已。没想到傍晚边,大男孩还真的端来满满的一汤碗水饺,个个皮薄透明,大小均匀,上面撒上一层翡绿色的葱花,热气腾腾的散发出一种诱人的美味。梅子原想拒绝,可是,她能管住自己不安份的味蕾,却无法抗住男孩的一双明亮、坦诚的眼神。“吃吧,小妹妹。”大男孩不再叫她小姑娘,却改口叫她小妹妹。“我叫林志强。”大男孩主动报出姓名后便目光柔和地看着梅子,希望她也能把姓名告诉他。“叫我梅子好了!”梅子这一次不再显得漠然,而是落落大方地报上芳名。

梅子把水饺一分为二的给大毛一份。夜晚,俩人在一只15支光的灯泡底下边吃边聊。乡村的夜晚黑得早,太阳一落山行人就渐次少了下来。平常这个时候,梅子跟大毛早就关门窝到床上织毛衣或看书了。然而今晚,她们的店门却破例关的迟。对面的放蜂人仍旧在忙活着。看着灯影下的那些忙碌身影,梅子的心头忽然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跟充实感。“他们都是福建人。”大毛说,“林志强的舅舅是他们的组长,就是那个黑黑的,跟林志强长得很像的中年人。……”下午,大毛同她的几个伙伴一直在放蜂人那里看热闹。乡下的人不仅嘴巴长,耳朵也长。难得有一伙外乡人进村,这份新闻岂能饶过。因此,大毛显得格外兴奋,像个来自前线的新闻记者,滔滔不绝地向梅子叙说着她的所见所闻。梅子虽然没说什么,但却饶有兴趣地听着。

这晚,梅子只顾听大毛说话,竟忘了看书。那个远在印度加尔各答的邮政局长和他的女佣此刻似乎也远离了她的思绪,不再令她莫名的生伤。

自从门前来了放蜂人,梅子感觉自己的思维似乎也随着那些小蜜蜂的“嗡嗡”鸣唱变得欢快活跃起来,心情一如春天晴朗的阳光,鲜丽而明朗,很少再为书本上的那些杜撰的故事无端伤神。

放蜂人初来的几天,天气真好!村头边,原野里,到处都盛开着迷人的花朵,空气里散发出醉人的花香。大毛去山野里踏青,给梅子带回了一些刚盛开的兰草花和映山红,梅子把它们放置在店堂前的柜台旁,时而凑过鼻去闻一闻。偶尔有三两只小蜜蜂振动着翅膀,“嗡嗡”地飞过来,继而扑到花蕊上,每每这个时候,梅子便欣喜地凑上前去打量着它们。看着它们与花朵相拥亲吻的幸福神态,梅子的心里便会涌动着一种对春天说不出的美好与憧憬。

林志强的舅舅偶尔上店来买包香烟,闲聊时间或透露他们那里的一些民俗风情。如看见梅子在剪清明标子,他便说他们那里人做清明用鲜花祭奠,才不像你们这里用五彩纸做些花花闹闹的玩意儿。又说他们那里的墓地比起这里人家的房子,还要工整坚固。哪像你们这里随处堆起一个土墩子,看起来很不雅观,对亡人也不尊重等等。林志强的舅舅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带有极强的地方优越感,这让梅子心里很不舒服。心想:你们那里好,怎还跟流浪汉似的四处漂泊!这以后梅子便再也没有心情搭理他们。

有一天,林志强又给梅子送来了水饺,并说是自己亲手做的,让梅子尝尝他的手艺如何。梅子说什么也不肯吃。因为她听大毛说:“林志强讲我们这里太穷了,住房条件和生活水平都比他们那儿差远了!”所以她很来气,不想在看不起自己家乡的人面前跌份儿,欠他们人情,愈发令他们瞧不起。然而林志强又怎能知道这些!每当他寻机与梅子搭话时,见到梅子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便不由彷徨起来。

有一次,梅子来到场子边上晒被子,林志强远远看见梅子在抖动着如幕布般的被面,便跑步上前,操着生硬的普通话搭讪说:“梅,你是不是要搭台唱黄梅戏呀!”梅子佯装没听见。林志强又说:“黄梅戏真好听,我最爱听黄梅戏了。”梅子仍旧装作没听懂林志强在说什么,不声不响地走开。梅子的冷漠表情,令林志强感到既无趣又尴尬,从此再也不敢主动与其搭讪。

三月天,是孩子的脸,说变就变。白天还是艳阳高照,暖风拂面,夜晚忽然就乌云密布,雷鸣火闪。梅子住的房子是砖木结构,房型较高,窗户开的较上,因此,光线显得很暗。不过这样的房子有一点好处,只要把门一关上,外面再大的风声雨声和雷鸣声都显得微不足道。也就是说,这房子墙壁厚实,隔音好。据说这房子的材料还是新中国成立以后从当地的一户恶霸地主家拆来的。想必是房子年间久了,梅子一个人的时候,总感觉这房子哪里不对劲儿。有时候睡到夜半时分感觉像是有人在敲墙壁,每每这个时候,梅子都会将头埋进被子里。有时候似乎还有一种不知名的鸟叫声在瓦缝里响起。会不会是房子太陈而闹鬼了呢?梅子把这种疑虑告诉大毛娘,大毛娘当着梅子的面只会说:“别瞎想,不会的。”然而背地里却煞有介事地跟人说:“也许是一些要死的人显灵吧。人死后,老(死)人货还不都到店里去置办呀!阳间死个人阴间动静在先呢!”大毛娘是个心肠较软的女人,知道梅子心里后怕,便吩咐女儿晚上过来陪梅子睡。即便是这样,梅子心里还是有一种驱之不去的困扰。不过,这种困扰自从放蜂人住到对面后竟自动消失。仅这一点,梅子觉得还是应该感谢他们才是。不是他们,门前哪有这么热闹!远远近近来买蜂蜜的或是前来凑热闹的人像赶集市似的,还真有点闹市的样子。想不到林志强还会吹笛子,笛声一响,附近的那些大姑娘小伙子都爱望这边拥,包括大毛在内。

临睡之前,大毛还在絮叨说:林志强的大姑在台湾,小姑嫁到香港,家里可有钱了!林志强家里的缝纫机,录音机,以及林志强手上的金表什么的都是两个姑姑给的。大毛说着,脸上露出不无羡慕的神色。这要是在三五年前,谁敢跟人提这个呀!现在不一样了。现在谁家要是有一门港台亲戚,那可是一件非常值得炫耀的事啊!神马墩的一户人家,前不久就有一位从台湾回来的亲属,消息惊动了方圆几里路的人家,据说但凡到场的人都收到礼物了。也无怪乎林志强得意的!梅子心想。

梅子躺在床上,虽然看不到外面狂风席卷着乌云的嚣张气势,但透过窗户的电闪雷鸣,和一阵高过一阵的风暴击打着树枝发出的强劲有力的嚎叫声,也能预感到这晚的势头不太寻常。大毛因为白天劳动有些累,早早就钻进被窝睡去了。梅子睡不着,独自睁大着眼睛想心事。她在想:家乡的那条河流此刻是不是又泛滥成灾了呢!河水一上涨,就有人撑起竹排收起小费。有一年夏天,河水并不深,居然没人敢赤脚下河。外面流传起谣言:说上流有麻风病人投水了,河水里流淌着麻风病菌!有人也不管事情是真是假,就在河上支起了独木桥,过桥费一次两块。梅子那会儿正在桥那边读高一,母亲希望她休学提前找份工作好贴补家用,梅子不肯,为此,母亲总爱拿周边的那些没考取大学而继续复读的人家孩子打比方:“你看看,那个老李家的丫头复读了两年,年年都差三五分,还有上街头老吴家的小子,从哪一年就考起,也没见录取一个学校!别到时书没念成,把脑子都搞坏了!”母亲说这话是有用意的。母亲原指望她能考个中专,带薪念个三两年就能获得一份工作干。谁知她中专没录取,却考个普高,而三年普高念下去再应考,可就有指望呢?梅子真是烦透了母亲的絮叨。她感觉母亲的眼里只有钱!哪一次买文具找母亲要钱都不顺当。不想这一次又无端生出过桥费,梅子索性就此辍学。在家住闲了半年多,父亲工作在外很少问家里的事,还以为是她成绩跟不上,不想念了,于是便托人把她介绍到神马墩采购站。

梅子现在不想家,只想奶奶,记得小时候,一听到雷鸣声她就会不顾一切地扑向奶奶的怀抱,而奶奶也总是放下手中的一切来呵护她。梅子常想,若不是身旁有奶奶照应着,她的儿时生活一定很糟糕!

抑或是心灵太孤寂,她不知不觉地爱上看书。参加工作后有了收入,母亲对她的态度大为改观,经济上不再对她限制,于是,她便买些自己喜欢的书——国内国外的。在她接触的所有文学书籍中,唯有泰戈尔笔下的人物最能触动她的心灵。她喜欢那个古老的国度,喜欢那个国度的女孩的善良跟乖巧,想象着她们走起路来脚镯叮当作响的样子,揣想着那纱丽覆盖下的一双忧郁美丽的大眼睛该是多么的惹人怜爱!还有那个邮政局长——一个固执自信且又不无诗人忧伤情怀的家伙!她常常恍惚家乡的那条河流就是泰戈尔笔下的那条蓄满女孩的笑声与泪水的恒河,而神马墩便是邮政局长供职的乌拉普尔村。现实生活与遐想中的生活画面交叠的出现眼前,令她时常没来由地发出感伤。

大毛睡的早起的也早。大毛开门的时候,天才蒙蒙亮,四下静悄悄的,连只鸟也不曾见着。大地死一般的寂静。大毛开始惶恐起来,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儿。心里发憷,身体还直打哆嗦,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阴风朝着她吹。定睛一看,不好了!对面的帐篷不见了!但见支撑帐篷的木料框架全都东倒西歪地躺倒在地。大毛慌了,赶紧转身叫梅子。梅子姐,梅子姐,不好了!放蜂人的帐篷倒掉了,人也不见了。会不会是压死在里面呢?梅子前半夜瞎想一气,基本没合眼皮,这会儿睡意正浓。梅子记得刚刚还跟奶奶偎在一起说着话儿,奶奶问她在外伙餐怎么样,可吃得饱?梅子刚想说点什么,就听见大毛扯着嗓门叫她。恍惚听到大毛说谁死了?一个激灵惊醒,慌不迭地趿起拖鞋跑出门去。此刻天空依然昏暗暗的,似乎随时都有雨水袭来。潮湿的空气透着丝丝沁凉的寒意,远远近近的塘水明晃晃的触人眼目,地面上除了倒掉的帐篷,还有一些连根拔起的大树和横倒在地的电线杆。被暴风雨袭击过的大地此刻是一派荒凉,没有一丝人气。放蜂人呢,放蜂人哪里去了?梅子问大毛,大毛问梅子,恐惧感像电流似地迅速袭击着两人的心灵。大毛原想回家,可是一想到回家非得经过放蜂人的帐篷,她腿脚就颤抖得无力举步。最后俩人不得不回到屋里将店门关紧,直至同事王惠前来敲门,她俩才慌不迭地把门打开。

王惠这一路走来也获悉了不少骇人听闻。李庄生产队王二虎老婆昨晚去水塘边牵牛遭遇雷击死亡,大王生产队的一户人家房屋倒塌,五口人就死了三口。她们正说着这事,不想说曹操,曹操就到。大王生产队派来了三名壮劳力,带了两辆板车。王惠忙引着其中两个人去仓库装石灰,梅子也进柜台忙起了别的买卖。过了会,李庄生产队也派人过来置办老人货(亡人用的东西),一个上午梅子跟王惠忙得几乎没有一点闲暇跟抬头的机会。若不是下午林志强过来买白糖给蜜蜂吃,梅子差点就把早上的一幕景象给忘了。

“梅,给我来两袋白糖。”自从梅子对林志强表现爱答不理的态度后,林志强便自觉改变了以前嬉皮笑脸的做派,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缄默寡言,原本活泼爱笑的眼睛也呈现出一付郁郁寡欢的神情。然而令林志强没想到的是,一向不苟言笑的梅子这一次却一反常态地冲着他惊呼且傻笑。“林志强,你没事啊?”“没啊,好着呢。”林志强似乎有些不适应梅子的这种反常表情,显得满脸的诧异跟别扭。梅子仿佛也意识到这点,顿时平静下来,不无关切地问道:“昨晚去了哪呀?”林志强没说话,却用手指向屠宰店旁的一间闲置的破屋子。正准备扛起一袋白糖上肩,不想大毛这个时候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一惊一乍道:“林志强,昨晚的风暴那么大,把帐篷都打倒了,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呀?”大毛操着生硬的普通腔,但由于语速过快,林志强根本听不懂她说什么,但见他一张稚气尚存的孩子脸和一双天真明亮的眼神忽而转向梅子,忽而又看向大毛,最后还是梅子代她翻译,刚好梅子也想知道昨晚发生的情况。“真想知道呀?”林志强有意卖起关子沉吟半天。“说吧,说吧!”在大毛地催促下,林志强显得很不情愿地扭捏着说道:“昨晚上多亏我半夜起来解手,发现势头不对,赶紧叫起醒他们撤离……若不然,这会儿我就不在这儿说话了,说不定早上阎王爷那里报到去啦!”林志强说着,有意瞥了梅子一眼,似有几分眷恋不舍的样子扛起袋子出门去,大毛也紧跟着而去。

连日来的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断断续续地落着,屋里屋外无处不是湿漉漉的。河沟、池塘、坑洼都蓄满了雨水,一些开放正艳的花朵,经不住暴风雨的摧残,纷纷告别枝头,这样的天气对放蜂人是个致命的打击!场上难得再见到他们取蜜的忙碌身影,但见他们隔三差五的到店里来为蜜蜂买糖。想必他们在这儿时间待不久了,帐篷毁了也没见重新搭建,吃住都在边上的一间门窗破败的屋子里将就着。林志强过来买酱油、味精和盐,却很少见他们买鱼肉蔬菜。梅子纳闷:不吃蔬菜鱼肉买酱油味精作何用?后来听大毛说,他们多半就用酱油味精调水当汤拌饭吃,已有好些日子没见他们包饺子了。

自从遭遇那场风暴之后,梅子不再对他们抱有成见,更多的则是同情。林志强有事没事总爱在门前场上转悠着,且眼睛不住地瞟向店里,若是被梅子瞧见也不退缩,怔怔地迎向梅子的目光见不着一丝笑意,也不说话,就像一个失去耍伴的孩子,一脸孤单落寞的样子!梅子总感觉这张面容似曾相识,思索良久,才恍然记起是泰戈尔书里描摹的邮政局长的表情。

雨天,小蜜蜂们都缩在笼里不出来,全靠白糖当家。看放蜂人给蜜蜂喂糖时一个个愁眉不展的样子,梅子便在心里悄悄地替他们着急。那晚大毛出于好奇,用一枚绣花针偷偷拆开由他们采购站代收的其中一封从福建寄来的家书,一看地址就知道是放蜂人家属寄来的。信上说:“家里今年遭受强台风和绵绵不断的雨水影响,地里的麦子颗粒无收,就指望你寄钱回家供孩子读书和生活了……信的末尾又说:“如果你再不寄钱回来,咱娘俩就出门乞讨了!”信的内容令梅子感到十分沉重,却又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原来他们的家乡跟我们这里一样穷呀!这一发现令梅子既欣慰又伤感!她让大毛将信封重新粘好,不要将内容泄露出去,免得外乡人难堪!然而大毛却一再强调林志强的家境殷实,才不是这样的。

王惠在统计本月的营业额时不无得意地说:“老天下雨对我们来说未必是坏事,这个月的营业额明显高过以往许多!”营业额上去了,就意味着有奖金拿!可是梅子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忘不了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带来的死亡气息,令她在其后的夜晚都不敢熄灯睡觉,更讨厌这个湿漉漉的连阴天令每一个进店来的顾客都唉声叹气,且还拖着一双积满泥水的雨靴,将地面弄得脏兮兮的,尤其令她痛苦的是,无论她怎么努力都不能走出那双孤单落寞的眼神!

这场雨水持续下了半个多月仍不见放晴。其间母亲过来给她送热天的衣服,其中有一套新衣服是城里表姐送她的。褂子是那种淡青色素花,燕尾领,腰身瘦削,按照当时的乡下人说法:很洋气!裤子纯白色的,微喇叭形,虽说是市面上流行的款式,但乡村里却很少见到人穿。梅子很喜欢。眼下天气微凉,外套一件太阳色春装正合适。只是这样的穿着跟周边的灰暗色调就显得格格不入。来店的顾客都格外地大惊小怪,像没见过人似的冲着梅子投来羡慕的眼神。夸这丫头越来越好看,像个城里人!有些人家听说儿子在大学里谈了对象,想了解儿媳人长得怎样,没有可参照的,便拿梅子来询问:“我问你,那伢有没有梅子好看啊?”被问者自然不好作答,什么叫好看和不好看?这个问题跟老眼光旧脑筋的人无法说个清楚。当然这些都是大毛告诉梅子的。

梅子的穿着无形中也影响着大毛的心情。都说爱美是人之天性!况且还是正值青春期的女孩。可是,许了婆家的丫头,娘家哪还有闲钱花她头上!据大毛说,婆家也是寻常的农户人家,条件不太好。为了方便回家看奶奶,梅子买了辆女式轻便自行车,大毛也寻思着怎么开口跟婆家要,并委托媒人传话过去,不想却遭到婆家人的回绝。婆家人说,大儿媳刚过门不久,若是帮大毛买了,大儿媳肯定也少不了,眼下那来闲钱添置这个!为此,大毛感觉很失面子,总跟梅子抱怨人生没意思!并说,若有可能,她想退掉这门亲事,逃得远远的。然而,那个时候几乎还没有外出打工者,她一个没文化的小姑娘能逃到哪里去?

雨天给放蜂人造成的损失是不可估量的。但眼下这样的天气全国都一样,似乎哪里都不适宜他们。这晚梅子正在等大毛到来就关门睡觉,不想林志强提了两瓶蜂蜜走了进来,梅子给他钱他也不肯收,眼睛却恋恋不舍地看着梅子,说他们的人在等车,车一到就要离开这里。“这么快就走啦?”梅子的眼神明显地表现出不舍的成分。林志强没说话,只是怔怔地迎着梅子的目光看去,继而不慌不忙地从脖子上取出一块玉佩,说是他奶奶的传家宝,起避邪护身作用。他听大毛说梅子胆子小,所以他想把它转赠给她。“这怎么可以?”梅子显得有些惊慌失措。她可不想平白无故收一个陌生男孩的东西。可是她又拗不过林志强的固执,正考虑怎么将到手的玉佩退还林志强,不料林志强这时却吩咐她,别把他们晚上要走的消息告诉大毛,因为大毛说了他们走,她也要跟其走。“大毛也要跟你们去干吗?”梅子不解地瞪大眼睛,不想林志强的脸突然红了起来,说:“她说要嫁给我!”“怎么会这样,大毛有婆家。”梅子愈发觉得不可理喻。“她有没有婆家我都没那想法!我要回去继续读书,不想跟他们再这样四处漂泊下去了。”看着林志强一双明亮坚毅的眼神,梅子的精神也忽地跟着振作起来,她随即从内室取出那本泰戈尔文集,并将玉佩塞进书页里,用一只大信封装好递给林志强,说:“这本书我已看过,送给你,希望它能陪你度过一个愉快的旅程!”“谢谢!”林志强非常欣喜地收下。梅子忽然感觉林志强的举止比刚来的时候稳重多了,笑容里也似乎多了一些大人的味道。

他们的车大约在下半夜走的。之前,梅子几乎一直竖耳聆听着场子上的动静。一想到门前又将恢复到往日的空旷与清冷,她的心便跟着空洞且生痛起来。当汽车真的启动时,她竟然下意识地看了眼熟睡中的大毛,考虑要不要将她叫醒。可是,叫醒她又能怎么样?这时,她的脑际中又不自觉地浮现出邮政局长撇下女佣勒袒,独自而去的一幕悲壮感伤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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