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的记忆

肖一诺

读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瞬间被拉入自己的记忆系统，忍不住追问：多年以后，当我面对山岗上送葬的队伍和漫天飘飞的纸钱时，我还能想起祖母带我去看雏菊的那个遥远的午后吗？

三月早春，寒意迟迟不肯消退，像一个赖床的孩子不愿离开温暖的床榻。三月的驼云倾倒着二月的谷雨，正如山腰上天真等春的杜鹃与瘦樱，争辩不止的瑞雪和花季。老树浓荫摇曳天风，草色釉青逡游粉蝶——早春模糊而清明，令人心旌摇荡。

我跟随祖母爬上山岗，去看看屋门外的世界。我们在一片苍翠之中寻找雏菊，本以为春寒料峭之际会铩羽而归，没想到那白粉粉的一片还是落入了我的眼眸。

“孩子，你看，这些小花虽然现在不大，但总有一天它们会成长的。你也会像小花一样慢慢长大的。”祖母怜爱地看着我，就像栽树人满怀憧憬地望向自己刚栽下的树苗。

“那奶奶呢？会不会和小花一起成长呢？”

“等你长大，奶奶就老了。”

“那我就不长大好了。”

祖母笑了起来，拿出带来的笔和日历，郑重地翻开一页，颤颤巍巍地写下了什么。在信息爆炸的年代，我们都习惯于戴着手表，醉心于智能手机，没有多少人会像祖母一般总是把日历带在身上。

那本日历小小的，算上封面总共有三百六十六张，不多不少。祖母每次都会在第二天将前一天的日历翻去——却不舍得撕，仿佛那是维系她与旧时光的唯一纽带，一撕，便什么都不复存在了。那本日历记录着我们祖孙二人此生有幸交叠的光阴，还有那些深藏于雏菊之中的爱。

然而，不管我们有多么不舍得撕下那一页又一页薄薄的纸片，丢弃一天又一天被过去吞噬的时光，逝去的终究如同东流到海的水，呼啸而过不能回头了。小树在岁月中日渐粗壮，老树枯叶凋零，新与旧的更替，年少者对年老者生命汁液的传承，是世世代代不可更改的铁律。因此，无论我怎样哭喊，我的祖母还是不可避免地老去了。枯黄的叶子终将回归大地，老去的树木也要变换新的形式，变成一个衣柜，或者一条凳子，它面目全非地出现在生命的其他场合，直到有一天，即使我们相见，也不能再认出彼此。

那天，山岗上送葬的队伍冲卷走了所有盛开着雏菊的午后，漫天飘飞的纸钱在为亡灵吟诵一首首纯白的经文。我知道，我们今生终于走散。

我疯狂地翻看着被祖母悄悄收藏的日历，日历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将过往的温暖一次次传送。

“某日，小诺采集雏菊，满身沾泥，甚有趣味。”

“某日，小诺说一句‘祖母不要老，小诺不要大，天真孩童，怎知逝者如斯？”

“某日，小诺朝我一笑，我便知她已经长大，真好，孩子在长大，一切依旧好。”

……

幼小的我开始迷恋日历那奇特的魔力，却又无比渴望成长。一梦醒来，若我已长大成人，那该多好。不要再背着大大的书包，不要再去写如山的作业，而迅猛流走的时光，将让祖母来不及跟着离开。

固执且任性地埋怨只能在原点踟蹰，伸手想要攥紧时光，却只能让它在指缝间溜走，任我的日历被时光毫不留情地撕碎、吞咽。

笑里前程多少泪。

等到日历的生命也已燃尽，记忆也被漫漶，徒留下人的喟叹，却又莞尔，若把生命的底片都记在心底，即使徒劳无功，也暖如春风。

心中的日历厚了又薄了，生命在爱与守护的故事中绵延递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