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诗

2016-10-11 07:01范玲玲
野草 2016年5期

范玲玲

上帝创造了星期,人类赋予它诗性。

被诗性笼罩的生命,每天都在劳作,安息,创造不朽。

——题记

星期一:月光之日

弃妇

你站在那里,就是最初的明月。时间在你的肌肤上游走,像撒了一层金粉。

一夜之间,神妪白发褪尽黑发从生;一刻之间,吴刚的桂花酒香氤氲了整个月宫;一瞬之间,极地冰人下了一场温暖的桃花雨。在他们的梦中,眼翼金影飘拂。

其实你也在做梦。浩大,幽深,有精细的触角和精致的外衣,一如画皮鲜活如初。

你的梦会爬,会走,会穿越地底,会开凿山洞,会飞越江海,会直上青云,会和鸿雁谈判,会和青鸟盟约,会跟着判官踏进幽冥,会拉着神仙徜徉天界,最后,牵着他的衣角唏嘘,又喑哑的大笑,于岁月最崎岖的转弯。

我看到你的泪从笑眼里滚落下来,化成大团雪花,冷冻了黄河、长江。母亲河沉默千年。

一天二十四小时,需要多少个梦才能填满?又要用多少个清寒的早晨来消化?像一阵辽远的悲歌,如细铁丝缠住紧绷的皮肤,扼住心脏的跳动。

每丝颤栗都是海天风雨,每次呼吸都是乾坤大力。靠着梦中的光和影苟延残喘。

他去了南方,南方的一封书信就把他带走了。他说,南方是宜居之地,等他适应了再说。她想问,他不怕南方的毒虫吗?他不会恋上南国的美人吗?

他去了北地,官府的一纸文书就把他拖走了。她做了无数件寒衣捎去,却从来没有收到他的片言只语。

他走的时候,什么都没留给她。他变卖了所有值钱之物去南方做生意,他留给她的一句话是:南方多的是金子。

他走的时候,留给她全部的积蓄。他带了随身的刀去北方闯天下了,他留给她的话是:北方的金子任人捡。

他离开的时候,什么都没带,什么都没说,像孤魂一样的飘走了。是进了深山,还是去了塞外?是找到了宝藏,还是发现了桃源?

一幅惨厉的画面覆盖了你的梦。女子站在车前,凝望身后的房子。春蚕已经抽丝成茧,素绢趴在织锦机上。野花在春风中无心招摇。新人马上就要过来,而我犹记新婚不过三月。定晴望去,这是邻女,还是自己?

你的梦会绕开这些,直接奔向一个红光绿雾的所在,突然,黄莺清音劈头而下,敲碎你的梦,把你变成泥胎。

弃妇务必绝爱,绝爱的人间,竟是黑夜与蚊虫的天下,任其吸血吮髓,留白骨森森。

还是就这么千年等待吧,泥胎也会生出精魂,想那一刻,终于可以把凝聚胸臆的泪倾洒而出,而明月也需要彻底的清洗了。

星期二:战神之日

驴友

把自己变成驴,背一座大山,和生命的磨台厮缠,企图打胜一场没有对手、输尽所有的战争。

战神是独行铠甲,一人之力挡千军万马,视天界兵将如无物,即使断了头,也化为血枫林,以乳头为目,以肚脐为口,操盾牌和大斧,再战五百年,金鼓之声响彻天宇。没有输赢,死亡如青铜,在敌人的心中竖成墓碑。

谁也不会把文人等同于战神,只是我偏执的以为,文人骨子里的坚执,决不会比战神的盾牌逊色半分。

治世的文人,自将雄心交付国家。盛唐的文人提携玉龙雪海边,便是为君死也是烈火般的永生。他们的诗,一半在送别,一半在倾诉,个人之志和国家之计交融无间。南宋的文人梦想铁马冰河,夜雪瓜洲,梦醒时分,白发萧然。这一世,封侯凌烟阁是本意,几首牢骚诗歌是一不小心的流名。

黑布蒙眼,棉花堵耳,绕着想像中的江山,转尽了一生。

乱世之中,文人也成桃花逐水散。春秋战国,各各投奔看似贤良的君王;南北朝时,跟着皇帝念佛经,唯有楼台在烟雨中隐现;五代十国,给皇帝的艳诗伴奏,亡国的耻辱埋葬了子孙的福祉。

文人唯有自轻,才可能在浮世换得片羽。业余爱好便只有作诗为文,把自己瘦成一首小令,美而轻地托在帝王的掌心。

孰知这毛羽般的轻薄里承载着千钧的心,要用这绝世的才华赢得绝世的君王,赢取绝世的功名。

今生已矣,来生投胎为驴,心心念念只是社稷,只是献出,只是和永恒拔河。君王多变,心意深不可测,是比永恒更可怕的无常。

文人便只有和自己叫板,苦心志劳筋骨,动心忍性增益不能,生生地把自己拔高成了圣徒,生生世世转着磨台,非转出铁树开花不可。

天地四方,只给自己一条黑漆漆的路,血腥早已变成铁锈,填满黑夜的缝隙。然而文人绣口一吐,云上诗句翩翩,他们就是金银台上的神仙。

这剩余的年华交给悠远的山河,如同收纳一条蜉蝣,一朵朝槿。那些过往的岁月既已来不及祭奠,便只有忽略不计了。

火烧过来,把他们烧成一缕烟,后世的人们看到炊烟升起,便怀想田园,抬头看见南山。

星期三:诗神之日

诗僧

写诗的男人多半当了女人的丈夫,剩下的那些成了情人。在中国古代,最优秀的男人总是渴望成为至尊君王的情人。两个男人心魂相逐,也能留下佳话芬芳唇齿,一男一女相识相守一场,末了顶多赢得男人的一首情诗。

诗僧大概是此间男人的异数,既不屑做至尊的情人,也尽力逃避一切成熟女子的追逐。先在青灯佛龛旁涤尽了欲望,后在诗歌里升华了灵魂,无所拘执,一派天然。

寒山戴着桦皮帽,穿着布制旧鞋,一副不愿好好做人的样子。长廊唱咏,村野歌啸,横涂竖抹,似是而非。他常跑到寺庙望空噪骂,像一只莫名闯入白昼的猫头鹰。僧人拿杖棍驱逐他,他拍手笑去。拾得乃寺中高僧云游捡得,收入寺中抚养,原来担任斋堂的行堂工作,一日忽然兀自登座,与佛像对坐而食,筷子在空中胡乱比划,就被改派厨房洗碗,将余羹剩菜送与寒山吃。寒山拾得自此埋心于离了常态、去了遮蔽的对谈。

寒山问: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骗我,如何处之乎?

拾得曰:只需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endprint

世间乃是非之地,此语既出,清空无物,超尘脱俗,别人乱了乾坤,我能倒坐如钟。

台州太守闾丘胤素心布衣寻来,却遭遇寒山拾得挽臂笑傲,出寺而去。太守带着医药衣物前往寒山栖身寒岩,但闻寒山喝喊,不知说些什么。太守愣怔之际,岩缝自行封合,天下再无二僧身影。太守派人捡寻遗物,只于林间抄得三百多首诗偈,编为《寒山诗》。

恍若梁祝合墓,两个男人不幸中成了诗友,自去虚无中觅归宿,成了灵魂伴侣。

齐己和贯休,如白莲对竹子,山外的风雨袭来,白莲向水中隐逸,竹子则昂首青天。

齐己给寺庙放牛,竹枝在牛背上划过,天然诗章分娩落地,关于“早梅一枝开”的典故俯视诗书,那种清逸独骚的意境使得齐己婉拒荆州节帅高季兴的主动招揽,齐己终以《白莲集》传世。

齐己颈上的痈瘤,世人戏称“诗囊是也”,想那藏诗之处,容不得半点污垢,丝毫凌辱。

贯休被父母送到寺庙出家,受了最好的寺院教育,学会了写诗,其诗传入人群,引发了地震似的效应。

他去拜谒吴越武肃王钱镠,既为振兴佛教,也为自表心态,期能名上凌烟阁,于国于家有用。时人兴盛献诗,贯休献诗云“一剑霜寒十四州”,钱镠嫌格局不大,要求贯休改成“四十州”,贯休喟叹“州不可增,诗亦不可改,孤云野鹤,何天不可飞耶!”

又逢荆南节度使成讷生日,贯休献诗一首。成讷幕僚郑准评其低下,贯休愤曰:“藻鉴如此,岂可久乎?”成讷向贯休请教作诗艺术,贯休讽曰:“此事需登坛而授,岂容草草!”成讷放贯休于黔中。不久成讷被杀,果然应了贯休之言。新荆南节度使高季兴颇重文学之士,贯休考察,吏治并不清明,作《酷吏辞》讽,被高季兴疏远。

贯休题诗砚上,中有“人匣身始安”一句,友人认为:匣即峡也,入蜀或能找到安身立命之所。贯休去了蜀中,向蜀主王建献诗,王建大呼“得得和尚”,后建龙华道场居之。贯休虽在蜀国受到宠遇,然不改其讽喻本色。王建带官员游龙华禅院,召贯休与坐,贯休吟诗讽之,贵幸多有怨者。

齐己以诗挥洒性情,贯休写诗慷慨陈词,一个拒绝了君王权势的媒妁,一个在主动的寻求中终显君子本色,既在尘世获得了最大的圆满,也在天界赢得仙人的祥云迎候,算是给诗僧的命运弥补了先天的遗憾。

皎然和苏曼殊都落入了红粉阵,一个终是皎然出尘,一个深陷腥红惨绿,恁是佛陀多情,也难消受。

站在皎然之后的是谢灵运,长须飘拂,眉眼远山,直接开启了王维的山水诗派。皎然是谢灵运十世孙,濡染了十代,以梅为骨,以鹤为心,终是山中高士晶莹雪。

站在皎然身侧的是陆羽,如一叶白羽,如一朵绿茶,直是云端不可藐视的春神。陆羽终是和李季兰有了世俗之情,虽以煮雪烹茶的清谈开始,却以煎药煮饭的日常结束,最终仍以世俗的原因阻隔。

站在皎然身前的是李季兰。六岁作《蔷薇》诗曰: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架却”谐音“嫁却”,父亲认为不祥,送入道观出家,改名李季兰。李季兰天性招摇,肺腑中自有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文人雅士时来观中游览,李季兰每以秋波暗送。朱放、崔焕、肖叔子、阎士和等人与她交好,陆羽闻名寻来。陆羽在和李季兰神交情往之时,皎然寻陆羽而来,三人围坐,诗词酬答,李季兰频频以诗示情,直到皎然写下“答李季兰”表白心志:

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

李季兰慨叹:禅心已如泥沾絮,不随东风任意飞。李季兰更加尊敬皎然,朋友之情光洁如初。

皎然的“定”终究不是庸常的人性依恋的,李季兰的“叹”终究只是碰壁之后的自求解脱,这“定”自可守得千年悬崖,这“叹”却非花开花落可以打发,李季兰的情性是比她的才华还要汪洋恣肆、不顾一切的,禁锢多年又尝过情蜜的心是一所老房子,轻易就可引发火灾。

唐玄宗闻知李季兰的才名,下诏命她赴京一见。四十多岁的李季兰临行对镜理衰容,她不知道她的情灾就要开始。

安史之乱爆发,李季兰还在赶往长安的路上怔忡不安。长安一片混乱,玄宗仓皇西逃。德宗即位之后,贸然开始削藩,长安又陷混乱,大将朱泚趁机占领宫廷,自立为帝。李季兰身无长物,无力逃亡,叛将朱泚要她写诗,好给脸上贴金。李季兰终是写了,然后,交往甚密,书信频繁。叛乱平定,朱泚被杀,德宗召李季兰责问:“汝何不学严巨川?有诗云:手持礼器空垂泪,心忆明君不敢言?”将她扑杀,乱棍打死。在法律完备的唐代,死刑只有两种,斩首或绞死。扑杀,不明不白的“私刑”。

情性泛滥,天生多情,终将她推入绝境。女子向前一步,有时竟变成临阵反戈的自戕。唯一庆幸的是,这万种多情,成全了李季兰《全唐诗》的16首传世之作。

想皎然若是禅性稍减,情性稍增,李季兰应是情性满足,此生无憾吧,想来未必,生命能量如此漫漶的人,怕是连海伦王后也不能企及吧。只是谁曾料这般热烈的女子会写出如此深彻觉悟的《八至》: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既然如此通透冷凝,缘何仍然深陷罗网,这大概才是真正的悲剧了,人不可违背天性,却也难以扭转天性。皎然再明彻,也难悟人心。皎然至多不过自清罢了。

而苏曼殊给过女子情爱的江山,虽然这江山还是毁在苏曼殊自己手里。

中日混血儿自有清逸的容貌,但日本母亲的血缘使他一出世便被赶出了苏家的门,后来和母亲回到外祖父家,后来又被领回去,苏家生女多生男少,从此,母子分离,终生未见。远离生母的苏曼殊颇受家庭虐待,13岁时害过一场大病,被扔在柴房等死。父亲经商失败,家庭破产,苏曼殊到处寄食,后来留学日本,住最低劣的下宿屋,吃掺了石灰的米饭,晚上不点灯,节省火油费。回国后削发为僧,四海流浪,教书为生,卖文过活,寄食寺庙,乞贷朋友,有时穷饿不得餐,拥衾终日卧,甚至敲下金牙换烟抽。

童年的阴影似一根刺,扎在心口,稍一牵扯,全身剧痛。endprint

谁曾想苏曼殊自有一段硬骨,他参加留日学生的反清组织,参加抗俄义勇队,和孙中山过从甚密,练习射击以备武装起义,为秋瑾的遗诗写序,为冯自由的《三次革命》题辞。苏曼殊有壮诗云:蹈海鲁连不帝秦,茫茫烟水着浮身。国民孤愤英雄泪,洒上鲛绡赠故人。海天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血腥风雨中的勇士,以一颗霜雪之心祭献祖国。祖国风烟浸淫,看不到这孱弱的赤心。

孱弱而无依的苏曼殊,一生都在女性的怀中寻求安慰,不避花街柳巷,宁担风流之名,病重卧榻上还念念不忘上海那群可人的年轻女子,温柔乡有爱。

豪迈硬朗和多情善感在苏曼殊心中对峙激荡,终把他推上了死路,五四运动的前一年穷病而死,35岁。

他幼年阴影,一生缺爱,寻愁觅恨,生逢中国社会最剧烈动荡的时代,乱象频生,死人如麻。表面上,他是众生瞩目的人物,内在里,既欲远离灼烫的情热,又对民生倾注了极大的热忱。他有一颗敏感的诗心,一粒小石摇荡一池春水涟漪,一只蝴蝶翅膀的扇动引发一场飓风。对峙、冲突、动荡、翻覆,耗尽了他的英雄血,儿女情。

屈原沉江,宁在碧波荡漾的水中寻找另一个世界。在女儿堆里历练过的诗僧,终究是要向水里寻真身的。

星期四:雷神之日

圣徒

他们顶着白色的花环,列队走在垂挂浆果的悬崖边。悬崖之上,一块岩石仅以根部抓住峭壁。

他们随着队伍向前,像一群沉默的鱼,有人落在后面,目光一例向前。

有人从黑暗中走来,一脚踏进了黎明;有人从黎明出发,携着黑暗并肩而行。无所谓光明和黑暗,只是北极和南极的共存而已。

男人高大,头顶像凹陷的洼地。他走出了鲁国的小天下,视野里有整个世界的辽阔;他从南子的房间里退出来,对着弟子的发誓里有几个世纪的童真;他在陈蔡之间陷入苦厄,执着木茅的土著人要剥夺他的生存权;他回到了祖先的地方,一个一个弟子陆续走向远方。后人捧他为圣,他想的不过是求仁得仁。

世人只能依据他的生平想像他的容貌,一国太子,佳妻良儿,内外太平,百姓乐居,那么必定姿容丰润,面皮秀白,像一桌色洁肉醇的美食。孰知佛性已然穿透筋骨,连通神经,人类老病死的三种惨相使他离开宫殿,只在菩提树下清点白昼。七日七夜,把多年积淀的眼泪化成佛珠,白脸上眉骨棱,眼眸清。他把背影留给群山,人们只听到他隆隆的脚步踏过厚重的大地,回荡在苍穹上空。

即使天热地焦,他们捧出的仍是冰心一颗,在黑暗里思索度难破劫的秘密。

他是世间热心人。锦绣年华清姿绝尘,在大唐公主的沙龙里;白马少年追影蹑迹,在意气扬扬的大唐里。终是遇上了晚秋的衰飒,把青春磨成灰烬,不久后又即振起,少年却当中年过。终是可以在自己的庄园里闲游垂钓,眼前是前世的知音。终是把自己的妻儿抛了,在诗中春花秋月。田园诗到他手里,浓情淡写,画意翻成禅理;动静相生,埋伏了人世无常。

他一人站在盛唐的高山上,李白在天上唱歌,杜甫在地上苦吟,唯他寻得了中间道,和生命玩起了平衡木。

最颠狂的人却在青灯古龛边了却余生。谁还记得他的青春是场火灾,烧毁了年轻女人的城堡?谁还记得他的狂歌痛哭,只为献给破碎无声的山河?他铺平残留的灰烬,说,忘记过去。他教授绘画,闲时抄经,立意在白马湖畔荒老岁月。有女子寻来,有谣言杀来,有山河的血泪洒来,他只在一格庙宇的窗棂间闭目冥思。或许,山河之上还有化境。

是否非得抛尽一切,才能换得舍利子?或许,都不在算计里,境界到了,人就到了。

有那么多的人走向独行路,荒寒,阴惨,连一只虫子都不被收留。有时,倒会伸出黑魆魆的爪牙,把人的心揉碎。

难道,他们经受的一切还不足以救赎一切吗?在孤绝之路上,尘世的法则全不通行。

每个时代都有人试图追踪他们,对圣洁久久挥之不去的兴趣是一种疾病。圣洁是一种独特的疯狂,凡夫俗子的疯狂会在荒诞的举动中自我消耗,神圣的疯狂则是升华一切的刻意努力。

圣洁藏在诗歌里吗?绝望的是不朽的悲伤,会在人的灵魂中投下修道院的阴影。

圣洁可能停驻在音乐里。音乐从来不会唤起地狱的异象,葬礼进行曲只会把人带进天堂。

世人的心是上帝敞开的伤口,明亮、坦荡,在阳光下结痂、愈合,向着晚风开放圣洁之花。

孤寂的女人为爱流泪,用眼泪清洗了一切关于爱的流言蜚语,诗人在眼泪中死了无数次,最后在女人的怀里降生。

或许,泪水是圣徒的踪迹,圣徒是眼泪苦涩之光的源头。或许,泪水并非通过圣徒进入这个世界,但是没有圣徒,我们永远不会明白自己因为渴念失乐园而哭泣。

在最后的审判中,只有眼泪会被称量。

我既没有愁苦到足以成为诗人,又没有冷漠到像个哲学家,也没有清醒到成为一个圣徒,但我梦想自己是圣徒编年史的记录者,是他们激情的知己,是为上帝而失眠的病人。

圣人向壁而立,在地球的那端,风雨游走,电闪雷鸣,照亮群山孤木,如圣徒千年兀立,孕育着未来的芬芳。据说佛陀的母亲摘一支无忧树枝时,从其右肋生下佛陀,这和佛陀菩提树下证道形成了天然的呼应。

星期五:爱神之日

老手艺人

头顶着北极的雪,在赤道的圆里行走,忘了从哪里出发,只等上帝收归的一天,骨头撒在赤道熔化。

老手艺人,把时间的缝隙填满,把生活的粗糙升华,自己变成了岁月的雕像,如罗丹的刀毫不留情地劈过,剩下被鬼魅吸尽血肉挤出枯硬的青筋。

四季是他们编织的,日子是他们串连的,连情感都随着他们起伏荡漾。

老手艺人的到来,对于妇孺老人就是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家里的器什需要老手艺人的拾掇,饥饿而好奇的肠胃需要老手艺人的刺激。老手艺人都是历尽风霜心如止水的,最多调笑几句,拧女人一把,让女人放松愉快,女人也看不上他们皱巴的身子,捂住激情留给远方的男人。endprint

棉花糖,糖的魔方。白色的糖幻出彩虹,像天女的云锦,像山神的花衣。在孩子的口中穿过,化成了甜蜜的酥滑。一朵棉花糖,停驻童年的白色记忆,清洗未来人生的污垢,好像生命可以一次一次地复活。

扯白糖,道的游走。扯白糖的老人使出源源的力,白糖变得又长又细,柔韧如丝。谁都相信,是气凝注了白糖,让白糖在口中停驻徘徊。糖里有一股清香,许是老人师法蜜蜂才修成的吧。

从糖里扯出了生姜糖、花生糖、芝麻糖、桂花糖,还有糖花、冰糖葫芦,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糖。麦芽糖可以做出年画似的花鸟鱼蝶,还能应景做出孙悟空、花仙子,小孩子在糖花前久久站立,默默观看。冰糖葫芦,蘸了糖稀的山楂果,像一棵结满硕果的小树,在黯淡的城里飘摇,散出桂花、杏仁、芝麻的香味。糖是人们前生的记忆,是童年的标识,糖里面深藏着我们一生的甜蜜源头,它挥发在整个生命里,直到把年老的我们变成贪吃的小孩。

大人是不屑吃糖的,他们选择那些已经变成特产的小吃,试图使自己变成有见识有档次的高等人。

臭豆腐,把臭烘烘软塌塌的豆腐变成黄澄澄香喷喷的著名小吃。一口咬,皮酥脆,肉鲜嫩,好像把心窝子的那个结松绑了,融化了。食物连心,吃得心开,是为至福。

蒸屉里,八只豆腐小笼包乖乖地排成圆圈,咬开来,是一团香软酥滑,真似把个莹白丰满的美人吃入怀中。新来的人站在桌旁,狠不得用扫帚赶走还在吃的人。现做现卖,店堂里热气涌动,馒头和人满头大汗。

夏至城里的角落,一个寂寂的人趴在席子上忙碌,他手里攥的好像不是苇眉子,而是冰块,他编的席子清凉了整个夏天。苇色清亮,苇纹清晰,紧致光滑,像少女的肌肤,碰触之下,会有“卜卜”的声音弹出。布是一层素制的油脂,把温暖藏在怀里;席是一层清凉的油,把人从炎热里拯救出来。着布衣,躺苇席,享空调,盖薄被,更得自然之体贴,让人想起孙犁《荷花淀》里的描写。

修鞋匠自是家里的掌舵人。有了一双结实的鞋,人们才能走出去,在生活之舟上颠扑、挺起。转角路口,无论冬夏,一把大伞撑住一方安静,他只低头扒拉工具,安抚鞋子。修鞋匠想,路上坑洼,苦了这鞋子。老百姓想,穿了这鞋,人生又轻快起来。修鞋匠忧郁的目光在身后流连,修多少鞋还不如修一条路呢。

女人是实用的,还能从实用里升华。古诗里妆扮一新的女子,富者为思妇,百无聊赖地等待在流年里失了心魂的男人,贫者总在采桑、养蚕、织布,辛劳无果是宿命,素手采桑是风景,自是迷倒了经过的大官和历代的诗人。传说中的织女织出了天然的霓裳,村庄里日渐衰老的女人织出了人间的云锦。一家子的衣服都是女人织布做成的,从老大到老幺,从色彩明媚穿到混沌斑驳,关于寒冷和温暖的感觉是从母亲的布里感知的。女人还从机杼中得到了真理,教育孩子专心学习,不可松懈,村庄里走出了大圣人,把一代代的骨头撑直了。这位伟大的织布匠还把织布变成了艺术。棉花在秋阳下晾晒,拿到轧花店去除棉花籽,把轧好的棉花搓成一根根拇指大小的花筒,用纺车纺成细纱,成为一锭锭纱线。一锭锭纱线放在枣红色的梭子里,女人开始织布了。滑溜溜的梭子在女人手里像精灵左右窜动,随着有节律的“哐当声”,经纬交织的纱线终于成长为一匹布,22种基本色线可以变幻出近两千种绚丽的图案。当女人把浆洗印染后的手织布晾晒在洒满阳光的院落里,有风吹过,以布为背景的世界顿时飘逸起来。女人们用布收归大地上的一切,让男人忠于家庭,让孩子安心学习,让粮食丰收,让生命安详。

一人一技,独行宇宙,寒热不侵,生死无惧。一个古老的治冻疮的方子,能让家人无忧无虑地活下去,卖给商人,亦可赢得一场改变版图的战争,商人发财了,而他宁愿守在生死不移的家园。有一天,一只远行的鸟带来了远方的新闻,一场席卷村庄的瘟疫把他们带离了故土,他们开始游行天下,走向人群,守着祖传的秘密,和人们巧舌往来。

他们像一只鸟扑向人群,又像一朵云飘了出来。回不了故土,找不到归宿,那就和天地一起孤独游走吧。走入山野,可以吃野果;走入城市,便卖艺行乞。方言说唱,应景说话,惹得姑娘孩子天天跑,嘻嘻看,顺便换得老奶奶的同情一饭,他蹲在墙角乐滋滋地舔。下次路过的时候,想去年穿红棉袄的姑娘还在不?出嫁了,被男人打了,难产而死了,还不如我自在,有景就看,无景睡觉。虽然我缺胳膊少腿的,终究还能在日头下晒晒,让多年紧张的骨头放松一晚。

生死之外,再无大事,算命的,吹唢呐的,自是吃香的手艺。活着活着遇上了坎,肠一日而九回,只好主动找上门去,算命的先生凝神瞑目,把天地四方前生后世搜了一遍,说出一个迷迷蒙蒙、混混沌沌的答案,那一瞬间,他的眼好像亮了。他到底知道多少,明白多少,这是你心里更深的谜,只是这谜被你的命运之谜覆盖了。算命先生自有奇招,引导你向着他指示的命运马不停蹄地狂奔。据说风水先生比算命先生更高一筹,他们研究空气、石头、星星、潮汐,靠心理学掌舵,自带电脑精密计算。

唢呐手没有这般好命。他出道前没什么乐谱,全靠听记练,噙着芦柴棒对着水吹泡,面色通红,头昏眼花,腮帮酸痛,五脏六腑如被掏空,总算成了“长气袋”,面不改色地吹上半小时。运气好的唢呐手,天天参加葬礼。那些被岁月收割的逝者要在踏入天国之前,召集乡人,告别亲友,这或许是一生中最辉煌的释放。唢呐手口噙唢呐仰天长啸,脚踏地上随着乐曲抖动起来,在蜡烛灯笼的惨惨光影里,把这一世的哀怨和愤抑都宣泄尽了。许多唢呐班子配有电子琴,请来了说书人,唢呐手只好转行,他起初那声高亢的呼喊便无声无息了。

打金的工匠应是最吃香的。在俄罗斯的文学里有一个老金匠的故事。老金匠没有什么欲望和野心,看不出有什么牵挂和心愿,他为那些有钱的女人打金器,日子过得平淡而落寞。

有一天,老金匠遇上了一个女孩儿,女孩儿正在经历失恋的蚕食,消瘦、黯淡。老金匠默默地关注,看着伦敦的落日一点一点变瘦。女孩儿不见了,老金匠守到深夜,到各家金器作坊附近的垃圾箱里淘碎金。在别人的酣眠和欢娱里,他把碎金打成了一朵金玫瑰。他揣着金玫瑰去找女孩,已经变成妇人的女孩惊诧地瞪着他,他惊慌地逃了回来,终于在一个甜蜜的梦后离开人世。有人整理他的遗物,发现了金玫瑰和一张纸条,就按照老金匠的心愿送给了那位浑然不知、依然悲伤的妇人。endprint

我看的时候,身体疼痛,心灵冰凉,但我依然反复地看,不断地回忆,如同老手艺人,淡出时代,却顽强地霸占午夜的心灵。

星期六:农神之日

农民

你当得起这样的称呼——黑金。沉默而乌黑的存在,改变整个世界的颜色,让一切鲜活生动起来。

黑金里有多少锻造生命的元素,大概只有整日守在泥里的蚯蚓才知晓;黑金里还有清洗灵魂的元素,或许躲在水中的白莲隐约地知道。

黑金是历史的底色,有一天大笔刷过,汗青覆盖了黑金,黑金毫不惊慌,冲天一吼,有汉子从黑金里跃出来,把天下刷成凌厉的红。

黑金不喜欢张扬,田里、山上、溪边、路上,抱团成堆的,稀稀拉拉的,哪天不定变成了小丘大山,人们说里面藏着金银稀矿,土撒了一地,什么也没挖到。

你就那样躺在地上,闭着眼睛也能看到这个世界的面孔,像毛毛虫的假脸,头往里缩,亮出巨大的眼睛吓人。

有个人过来了,灰黄的土布衣服,头上包着白毛巾,黑乎乎的脚趾钩住了草鞋的绑。

他在你身上躺下来,衣袖擦过你的脸,脚趾头贴在你的肚子上,吐出了一口长长的气,身子一下子软了,你敢肯定,他比你还老,他前生是一只虫子,就在田里游手好闲。

他大概会这么睡上千年,他醒来还是这个样子,拥泥为衾,无心无机。

他开始嗅你,摸你,你脸红身热,多少辈人这样的爱抚你,你就成了黑金。他开始吃你,用舌头舔舐,用牙齿咀嚼,像牛一样没完没了的反刍,你迸出泪来,你和小麦的约会正在实现。

他开始用泥抟人,黑黑的泥土,一下子有了光泽,有了姿态,有了风度,有了奇异的妩媚。原来你的眼睛只能感光,看见一些光影,现在你看得见泥胎之下丰富的表情和涌动的欲望。

世界有了光,从孩童的眼里射出,从老人的心里透出,从女人的胸膛里溢出。

世界从一间农舍开始。农舍旁边,田野青绿,稻子、麦子、高粱、玉米是从泥中走出来的精灵,地瓜、土豆、芋艿、山药是照顾精灵的妇人,青菜、黄瓜、番茄、辣椒是精灵的玩伴,各种无名的野花是自发的守护人。天堂使者慕名而来,只想做一株乡间的植物,一点一点地享受阳光,一点一点地老去。

他种天地万物,种一切身体需要的东西,种心灵能够吸收的东西,种这个世界最泛滥最缺乏的东西,最后,他把自己种到泥里,长出诗来。

那诗是稻子一样的形状,麦穗一样的色泽,从泥里踮起脚跟,直楞楞地昂首向天。饱满,鼓胀,有过漫长的挣扎,终于从土里吸足了精气,像成熟女子的乳头。

那诗在田头无休止地站下去,企望一只鸟停下来读一读。那诗在夜晚不眠不休地等着,渴望星星在黑幕上发表她的心得。那诗在寻找最初孕育她的人,是否要在全世界的媒体上登载寻人启事?那诗也在寻觅赏识它的人,帮它敲开这个世界的门窗。

那诗躺在泥里,任凭心底的热潮把它树立起来又打趴在地。

整个世界,只有泥土才能锻烧成器,浇铸成碑,刻上文字,像黑色的星辰牢牢地镶嵌在后人的目光里。

只有诗,才有心的质地,天然的墓志铭,诗是有泥气息,土滋味。

星期日:日光之日

母亲

天使飞翔,牧歌悠扬,圣母玛丽亚永生安详。

母亲,这是你的最终面目,是世人在领悟一切之后的点睛之笔。其实,你的灵魂一直在地下飘荡,身躯隐藏在黑煤里,任是风霜灭顶,世人终究忘不了你。

日光下,你将冰雪融化,而你屹立如冰雕,日光切割你的身体,炙烤你的心脏,你将五千年的冰心捧与世人。

世间男女,尽在你的宠荫之下。你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尽你宠着,不知灶头,在舒舒服服中离开人世,你却日日梦见,担心他在那边没人做饭,吃不饱肚。若是他成了志士,捐躯山河,你必会死死相随,往绝境里爬。你戳破了历史的坚硬,让手持刀笔的史官惊出一身冷汗。

你的孩子从你这里领受了第一缕光线,第一抹阳光。如同圣徒终于看到了上帝,圣徒走向了死亡,孩子迈入了永生。

你用乳汁含着英华哺乳的孩子,从此懂得了把爱喷洒人间的婴儿,还有那些不是身朽就是心朽的成年人。你的孩子成仁近圣,在一片破瓦的哀叹里勾画出了桃源仙境,在披挂荆棘的山林里建造了欢颜天下人的大厦。

你的孩子被尘世宣判一无所有,除了你赋予他的贫乏头脑,还有短暂生命留给他的孱弱意志。你一次一次地推石上山,你的身后孩子的身躯像迎风孤立的树叶,始终向着石头的方向飞着,逆风而行,终得逆天之力。

你与生俱来的温柔是孩子的天堂。你陪伴孩子,学着孩子说傻话,和孩子一起干傻事,讲小兔子的连衣裙是怎么染上彩虹的,说小蜗牛是怎么搭上大鲸鱼这艘大轮船的,温馨、甜蜜、浪漫、梦幻,这些字眼成了一生的背景,救赎和升华之道自此诞生。

喜欢走出家门,敲开刚刚搬来的对邻,问问他们有什么缺的东西尽管来拿;在火车上和流着涎水打着瞌睡的民工说话,给他们怀中的孩子吃的,永远洗不净的嘴巴总在咂摸什么味道;在人群中行走,随意地把笑容抛给那些擦肩而过表情木僵的人。你好像和所有人都有话可说,很久以后你还会说起来。

仁义灵智,这些为男性霸占的美德,全赖母亲一人开创。女性是这个世界的屏障和防御,母性是女性的底色和底气,母性孕育了迎击苦难的土壤,女性分娩了迎得幸福的婴孩。若是没有政治领袖,地球依然转动;若是没有了心灵领袖,连毛毛虫都不知道如何跨越仓促的变形期。

在点化别人的日子里,母亲也点化了自己。任是多么不堪的女子,也会变成灵异而强大的母亲。儒道释在母亲身上相处融洽,与人不争执,做事得坦荡,心中有善念,做人无牵挂。像出家人的素斋,淡极滋味长。

想来,你心中有一根彩带,你把每个人的心串在一起,在地球上绕了一圈。白天,它在地球上空飘扬;晚上,你用斑斓的梦给彩带染色。

月光下,思妇以泪筑城,自困为茧。日光下,母亲以光为翼,飞向辽阔所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