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好友签署安乐死同意书,是“帮手”还是“凶手”?

2016-10-12 19:00
妇女生活 2016年10期
关键词:同意书安乐死荷兰

未名湖

19岁时,山西女孩纪慈恩帮朋友签署了一份安乐死同意书,消息传开后,她被众人指责为“凶手”,因不堪忍受压力,她精神崩溃。几年后,带着一份感恩的心和重新审视生命的念想,她重新站在了“死亡”面前,找到了生命的意义。

纠结:帮绝症发小签署安乐死协议

1987年7月29日,纪慈恩出生在山西太原,母亲是护士,父亲是工程师。4岁时,纪慈恩认识了比她大5岁的默默。两人天天黏在一起,度过了童年、少年时光,直到默默去北京读大学。

默默的父母因感情不和,在默默6岁时离了婚。之后,默默被遗弃在孤儿院。7岁时,默默的外婆看她可怜,把她从孤儿院接回了自己家抚养,正好和纪慈恩家在一个大院里。9岁时,她认识了纪慈恩,便一直把她当成妹妹、朋友来对待。后来,默默的外婆去世,默默对好友纪慈恩更加依赖。大学期间,默默做翻译,挣到很多钱,只要纪慈恩说没钱花了,默默都会给她钱。在纪慈恩看来,默默就像个大姐姐一样,对她照顾、保护有加。而对默默来说,除了外婆,纪慈恩便是她最亲的人了,她在给纪慈恩的邮件中曾这样写道:“幸亏还有你,否则我又被世界抛弃了。”

2006年9月,纪慈恩进入山西大学就读汉语言文学专业,默默则去荷兰当交换生,并留在了荷兰。

不幸的是,这年11月,默默在荷兰被查出患了肝癌,已到晚期。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她匆匆回国,想看一眼唯一的“亲人”纪慈恩。默默告诉纪慈恩自己还有半年的存活时间,希望她能去荷兰陪自己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纪慈恩同意了。

到达荷兰后,默默抗拒治疗,拒绝打杜冷丁,异常痛苦。纪慈恩望着默默,束手无策。默默告诉她:“世界上有一种方法可以帮助我彻底解脱,那就是安乐死。”

默默希望纪慈恩能在执行安乐死的同意书上替她签字。纪慈恩很不理解,她告诉默默:“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你再坚持坚持。”可默默被疼痛折磨得一分钟都不想多活,无奈纪慈恩始终不肯答应她在安乐死同意书上签字。

一天,默默生病以来最惨烈的一幕发生了。因为疼痛,默默用牙咬着胳膊,最终牙齿全部松动,鲜血从嘴角流出来,染红了洁白的病号服。医生告诉纪慈恩,这还不是默默最疼的时候,对于身体各个器官都很活跃的年轻人,肝癌的折磨在后面会更加剧烈。

默默反复提及安乐死的意愿,让纪慈恩内心无比纠结。到底是让好友痛苦地活着,还是尽快解脱?她觉得自己责任太重大了。

默默不清醒的时候,会责怪纪慈恩:“我恨你,你能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你不做。”目睹了默默一次又一次的痛苦挣扎后,纪慈恩妥协了,她同意帮默默签字。

之后,纪慈恩舍不得吃饭、舍不得睡觉,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能多看默默一眼是一眼。默默则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喜悦,神情无比放松。

默默状态较好时,两人难舍难分。纪慈恩就说:“要不我们明天再签吧?”默默也不舍,答应第二天签。可到了第二天,两人又不舍。这样反反复复过了三四天,默默下了狠心,对纪慈恩说:“当我被确诊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我走了,你该怎么办?可现在我想明白了,我走后,你要好好地活着,连同我的那一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纪慈恩听了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说:“那我们不签了吧!”默默一把推开纪慈恩,扭过头不再跟她说话。最终,纪慈恩不得不答应默默,当天就签署安乐死同意书。

荷兰是全球第一个将安乐死列为合法行为的国家。当病人身患绝症且遭受极度痛苦,好转无望,在病人意识清醒的情况下,经多位医生鉴定后,可实施安乐死。默默完全符合条件。只要她再给医院提供一份亲人或关系最亲密的人签署的安乐死同意书,医院就可以为她实施安乐死。

原本,默默的前男友答应和纪慈恩共同签署这份同意书,可最终,默默前男友没有如约前来,纪慈恩只好独自签署了协议。

之后,在纪慈恩的注视下,默默平静地停止了呼吸。从默默查出肝癌到生命结束,仅仅只有2个月的时间!19岁的纪慈恩目睹这一切,心理负荷已经完全超过了她这个年龄所能承受的极限。她想,她应该会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消化这件事,以适应没有默默的日子,平复自己内心的创伤。

在荷兰义工的帮助下,纪慈恩处理好默默的一切后事,把她的骨灰带回了中国。回家后,因想念默默,纪慈恩整日撕心裂肺地痛哭。

苦涩:精神崩溃青春一片血泪

2007年1月,默默生前的初中、高中同学为她举办追悼会。默默曾告诉大家,她还有半年的存活期,为何只过了两个月就离世了?隐约知道事情真相的人在追悼会现场指着纪慈恩喊:“是你杀死了默默!你是凶手!”也有同学批评纪慈恩:“她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这么残忍!你不觉得你太忘恩负义了吗?”

听到同学们这样的指责,纪慈恩一下子懵了,她完全没有意识到人们会这样思考问题。被吓傻的纪慈恩张口结舌,完全失去了为自己辩解的能力。现场的一名心理咨询师看到纪慈恩的样子,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赶紧将她带离了现场。

回到家,纪慈恩进到自己的房间,锁上门,关上窗户,拉上窗帘,把自己完全封闭了起来,一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她就赶紧用被子把自己蒙起来。之后,她不肯说话,不肯见人,连父母都不理睬,整天蜷缩在卧室里。父母吓坏了,带她去太原市人民医院精神科检查,被确诊为创伤性自闭症。

随后一段时间,除了去医院,纪慈恩整天就坐在卧室的地板上,无语问苍天:“为什么是我?别人的青春都是在做着各种各样快乐的事情,为什么我要品尝这种苦涩?”

纪慈恩曾经是青春文学杂志《萌芽》的写手,还获得过该杂志主办的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的奖项。当一名作家,一直是她的梦想。而那时,她除了呼吸,连说话的能力几乎都丧失了,更别说思考和判断了。

就这样,转眼间一年过去了,纪慈恩的症状没有一丝好转,父母不得不为她办理了休学手续。当初带纪慈恩离开追悼会现场的心理咨询师名叫沈扬,她得知纪慈恩的情况后,试图为她做治疗。

纪慈恩的妈妈告诉沈扬,纪慈恩一直想知道默默在孤儿院是怎么生活的。沈扬于是给纪慈恩发了条短信:“我带你去北京散散心吧!”基于对沈扬的信任,纪慈恩答应了。

到了北京纪慈恩才发现,沈扬带她去的地方是一所孤儿院。她走进孤儿院,发现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正蹲在院子里静静地玩耍。纪慈恩被小姑娘那双清澈的眼睛所吸引,不由自主地朝小姑娘走了过去。小姑娘冲她莞尔一笑,继续玩耍。在小姑娘身上,纪慈恩找到了久违的安全感。她突然意识到,在这里,她和这些孩子们一样都是弱者,不会有人对他们说三道四。

在孤儿院里,纪慈恩沉浸在往日少有的安宁中。慢慢地,一年没说话的她竟然和孩子们说话了。

沈扬发觉,因为长时间不说话,纪慈恩的声带几乎失去功能,声音沙哑低沉。作为一名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她明白纪慈恩心理创伤严重,她愿意开口说话就意味着病情有所好转。于是,沈扬提出帮纪慈恩做康复训练,以恢复她的语言能力,她让纪慈恩复述过去所发生的一切。

一听沈扬的要求,纪慈恩情绪就激动起来,眼泪也流了出来:“我已经好了,你为什么还要我去面对那件事情?”沈扬温和但坚定地说:“就是要让你面对那一刻,只有你能坚定地站在那一刻面前,你才能跨过去。”

被封存的记忆重新开启,纪慈恩哭得撕心裂肺,说到一半就再也说不下去了。纪慈恩逃出治疗室,迅速离开北京,重新躲进了自己那方逼仄的小天地里。

那段时间,把纪慈恩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外婆,经常爬6楼来看她。2008年7月的一天,年迈的外婆在楼梯上摔倒了,妈妈赶忙出去扶老人。透过门缝,纪慈恩发现妈妈的头发白了很多,外婆也老了很多。那一刻,她突然觉得很心酸。那天晚上,纪慈恩不停地问自己:“你是不是只能如此?你是不是只能让家人去面对这样一个你?”

第二天,纪慈恩主动跟沈扬联系,要求继续治疗。在治疗的前三个月里,纪慈恩每天都要承受着复述过去、再次面临死亡的痛苦。最痛苦的时候,她不停地用头撞暖气片和桌子。为此,纪慈恩的头上缠了一层层纱布,常常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此后半年,纪慈恩咬牙挺过50多次治疗,终于能像讲故事一样复述自己以前的经历。

2009年初,纪慈恩在德胜门精神病鉴定中心拿到了康复鉴定书。医生称赞纪慈恩:“你这样严重的状况只用了两年就康复得这样好,简直是个奇迹。”纪慈恩当即就哭了,说:“这奇迹是我用血泪青春为代价换来的,太沉重了。”

感恩:告别过去开启全新人生模式

康复后,纪慈恩经常去福利院做义工,还收养了两个孤儿。其中有个叫真真,一出生就被父母遗弃了,被送过4个孤儿院。孩子叛逆、任性,为所欲为,让很多人都头疼。

一次,真真恶作剧后问纪慈恩;“妈妈,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这样?”纪慈恩回答:“妈妈喜欢不喜欢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喜欢不喜欢这样?”真真低头想了很久,问道:“你为什么不骂我?”纪慈恩一脸平静地说:“因为我理解你。可是,孩子,你不能因为我理解你就一直这样继续下去。我不强迫你改变是因为我知道,只有你自己什么时候愿意改变了,你才会真的改变,否则我逼你也没用。所以,我只是陪着你,等着你。”

此后,真真开始收敛自己,遇到事情也不再歇斯底里地尖叫,可学习成绩还是不好。纪慈恩第一次被老师约见,回来的路上,真真一直盯着她看。纪慈恩问:“你看什么?”真真说:“不是家长见完老师都要发怒的吗?”纪慈恩说:“我小时候学习也不好,但我读了很多书,我觉得自己比那些学习好的人有文化,只是我不善于考试而已。”听纪慈恩这样说,真真仿佛找到了知己,表情终于放松下来。

纪慈恩又问:“你理想的生活是什么?”真真说:“像你一样,不用害怕任何人,做一些有意义的事。”纪慈恩讲了自己的故事。她告诉真真:“想要不受别人控制,就要让自己内心充满力量。学习好不好虽然并不是很重要,但对于小孩子来说,只有不断学习,你才能达到你希望的目标。”

真真很快喜欢上了学习,成绩越来越好,她在作文里写道:“小时候,我想赶快长大,自己照顾自己。后来,我明白了,长大还可以照顾妈妈。我要成为一个有力量的人,成为妈妈的依靠。”纪慈恩读后,感动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纪慈恩另一个经常去的地方是临终关怀医院,陪那些濒临死亡的老人走完人生最后一程,帮助他们平静、有尊严地离去。她觉得自己像个越挫越勇的战士,一次又一次地站在“死亡”面前。

一位老人临终前,紧紧拉着纪慈恩的手,说:“姑娘,千万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因为你并不确定你还有机会弥补。”这句话深深触动了她。现在,纪慈恩已经成为一名临终关怀专业志愿者,服务时间超过2500小时,她陪伴的30多位老人,都平静地离开了人世。

纪慈恩依靠坚强的勇气走出了青春的阴影。在这个过程中,她懂得了慈悲与正视死亡的意义。她说:“孤儿院帮我开始了崭新的生活,临终关怀治愈了我过去的生活创伤,消除了我对死亡的恐惧。”

2014年9月,纪慈恩重返荷兰,躺在默默曾经躺过的病床上,闭上眼睛,像过电影一样,感受默默当时的感受。那一刻,她内心无比平静,似乎没有一丝波澜,也没有情绪上的痛苦。与自己19岁的时候相比,纪慈恩坦然接受了自己经历的一切。她明白,她挺过了那段备受煎熬的日子,正和它握手言和。

不久前,纪慈恩创办了一家“体验死亡工作坊”,希望以自己的经历推广“死亡教育”。她发现,让人们恐惧的不是死,而是对于死的看法。她通过模拟飞机失事、火化仪式、追悼会等临终场景,来帮助人们正视死亡,克服对死亡的恐惧,也寻找和反思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目前,纪慈恩又成功发起“So China产检帮扶计划”,帮助落后的农村地区解决产检问题,以解决新生儿缺陷等问题,减少弃婴。

作为这个新项目的创始人,纪慈恩说:“我非常感激以前的痛苦经历,是它让我找到了自己一生所爱的事业。这是我能够给那些曾经救过我、改变我的人们最好的一种回报。”

〔编辑:潘金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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