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水殿龙舟事

方小姚

作者有话说：苏州曾经是我非常向往的地方。八年前我有幸去过一次，让我最难忘的不是苏州园林，而是在古运河上的一次夜游。那天我突然回忆起这段旅途和模模糊糊的细节，脑海里便浮现出了这个故事。

一、我叫苏云河，苏州的苏，云雨的云，河流的河

大四的那个夏天，白微去了一趟很久以前就想去的苏州。

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白微对水墨江南、千里莺啼便充满了向往。白微的姑妈在负责运营古运河码头的公司工作，来苏州的头一天，她跟着姑妈蹭了一趟古运河的夜游。来回一个小时的水路，她坐在露天的游船二层，惬意地吹着风。运河的两岸是古老的城墙，周围安安静静的，直到路过山塘街的时候，才隐约看见岸边红色的灯火和熙攘的人群。那一刻她有些恍然，仿佛咫尺之间便是千年前的夜市。

回来后，她还跟男友时安兴致勃勃地聊起这段经历：“两边的景色像画儿似的，太美了！要是你也在这里就好了。”

那边的人笑了笑：“如果有空我就去陪你。”

时安是和白微同一所大学的研究生学长，两人是在白微读大三的时候在一起的，算起来已经一年半了。时安去年毕业后去了C市，在金融行业工作。这段时间，他格外忙碌，除了无休无止地加班以外，还要为两人安顿未来的居所。

这其实是一段稳定而让人安心的感情。

接下来的几天，白微随表弟将苏州有名的景点逛了大半。那天，她在家里正想着回程的计划，突然听到姑妈抱怨说现在渐渐进入了旅游旺季，运河码头有些忙不过来，立马来了兴致：“如果没问题的话，我可以去帮忙啊！”

姑妈将信将疑地看看她。

她很认真地补充道：“免费的。”

最后，白微如愿以偿地进入了古运河游船的内部，成为船上轮晚班的服务生，负责给游客提供酒水和食物。工资是按兼职来计算的，还包一顿晚饭，虽然钱不多，但是白微已经很开心了。工作的第一天，她以一座石桥为背景发了一张自拍，附上一句话：我的新工作！

时安看到了，在下面留言嘲笑她：真是容易满足的女人。

她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她每天最期待的就是晚上了。码头食堂的师傅做菜非常用心，头三天的菜都没有重样的。在苏州那些菜品里，白微的最爱是西瓜鸡，将西瓜和母鸡放在一起蒸着，鸡肉里就带着西瓜的清甜，可口极了。吃完晚餐休息一会儿便准备上船了。刚上船没多久会有评弹的表演，这时候一楼的游客比较多，也是白微最忙的时候。等评弹结束，大家为了看夜景，会上到船的二楼去。这时白微便闲了下来，但她偶尔也会上二楼帮另一位大叔注意游客的安全。

才在船上工作了五天，白微就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儿。

船上来了一位很特别的客人。

在船上每天能遇到上百游客，其间有形形色色的人，几天下来，不管是什么风格的，白微都感觉见怪不怪了。所以，那个人上船的第一天并没有太引起她的注意，她只是在那人在听评弹前点了一杯果汁时，多看了他两眼。

那是个年轻的男孩，和白微年纪相仿。他头发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眼神很淡，本来应该是清爽干净的脸，却硬生生被左侧眼角一道很长的疤破坏了美感，再仔细一看，他下巴下方连着脖子那一块儿也有。白微感觉他眉眼间有股说不上来的眼熟，却也没有深究，只是心里有些感慨，不知道面前的人经历过什么故事。

后来，大家都上到船的二层了，那个男孩便消失在了白微的视野中。

让白微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晚上白微又在船上看到了那个人。他依然点了一杯果汁，白微将果汁送过去的时候和他打了一声招呼：“你好。我昨天好像也看到了你。”

他抬起眼，目光定格在白微的眼睛里，声音温和：“是的。我觉得景色不错，想再来看看。”

白微微笑着把果汁放在他面前的桌上：“那祝你玩儿得愉快。”

第三天七点半，最后一班船，那个男生准时出现。运河码头每隔半个小时发一次船，船票是一百二一张，算是一笔不小的花费，主要针对来自外地的游客。白微对男生这样烧钱的行为无法理解，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

评弹结束后，白微在船尾的工作间里收拾餐具。今天的人比较多，她比往常多耽误了几分钟，等整理好准备上二楼的时候，她发现一楼已经空荡荡的，而那个男生正站在楼梯口，似乎也准备上楼。

楼梯很窄，白微等在他的身后。大概是听到了动静，男生回过头看了一眼白微，朝她淡淡一笑。他似乎并没有让道的打算，只是费力地抬起左腿迈上去，然后用手撑着旁边的扶手，将右腿也迈了上去。

也许是右腿有伤，看得出他上楼十分吃力。

“需要帮忙吗？”

男生摆摆手：“不用。”

白微又问：“你右腿受伤了吗？”

“没有。”他笑了笑，“是假肢。”

白微有一瞬间的震惊，随即又平静了下来。她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男生一连在船上出现了好几天，每次几乎都是等别的游人先上了楼，才不紧不慢地一个人走上去。白微把男生的情况告诉了船上的负责人陈伯，陈伯到底是社会经验丰富的长辈，直感觉有点儿不对劲，怕出什么严重的事故。

考虑到那个男生的特殊情况——不管是出现自杀现象还是别的什么，对他们这种旅游行业来说都是够呛的——他千叮万嘱，让白微以后收拾好一楼后便寸步不离地盯紧那个人。

白微联想到之前的一些细节，觉得陈伯说得有道理，就把这事而放在了心上。几天下来，她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男生常站在栏杆旁发呆，偶尔拿出单反拍几张照片儿，有时候也会侧过头来对白微笑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意识到了她的那点儿小心思，她心里只觉得尴尬。

那天，白微正低头拿着手机给时安发微信，不过两分钟的工夫，再抬起头，便看到男生右脚正踏在栏杆下的台阶上，身子朝外倾，似乎要一跃而下。她心里一惊，想也没想便跑了过去，从后面把男生抱住。

男生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

“你还这么年轻，没什么事情是想不开的，千万不要做傻事儿！”白微有些急，又转头对在另一头看古城墙的游客喊话，“快来帮忙拉住他！”

还没等其他人听到这边的声音，白微便感觉到他顺着自己的力量缓缓从台阶上下来了。等到两人在甲板上站定后，男生整理了一番被扯得乱七八糟的衣服，随即忍不住笑起了起来。惊魂未定的白微在一旁看着，觉得脑子有些蒙。

男生向白微解释说：“你误会了。我只是想拍船尾的浪花，刚刚是在调整角度。”

白微一脸怀疑的表情。

男生又拿出了自己的单反，调出了刚刚拍到的照片儿：“你看。”

看着显示屏上被灯光映得五彩斑斓的浪花，白微脸上渐渐烧了起来。

“对……对不起。”

男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关系。”

“不过，你刚刚的行为也挺危险的，下次别再这样了。”

“嗯，知道了。”

第二天，白微为自己头一天的莽撞表达歉意，给男生送了一杯免费的果汁。后来，在二楼的时候，男生来道谢。白微靠在船的围栏旁，吹着来自于河面的凉风，看见两旁岸上的彩光时不时投射在面前人的脸上。

“这周和上周你都在。”白微说。

“嗯，”男生回答道，“我觉得景色很不错，想散散心。”

“不是苏州人吧？”听口音不像。

“不是。”

“苏州的其他景点你都去过了吗？好玩儿的地方有很多，只是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没有。”男生说，眼睛望着远处的古桥，“我这次来就想来运河看看。”

白微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末了才想起和对方也算是相识一场，便问了一句该怎么称呼他。

男生告诉她：“我叫苏云河，苏州的苏，云雨的云，河流的河。”

苏云河。

二、我以前和人约好一起来这里，不过……那时候约定要做的事儿可能实现不了了

隔天，末班船上来了一个学生团。本来带团的老师不应该将行程安排得这么晚，无奈预定出了差错，只好临时改在游人较少的时间段。团里都是一些五六年级的小学生，从上船开始便既兴奋又惊奇，整个船舱里充满着孩子的声音，比平时热闹了不少。

白微上二楼的时候，二十来个孩子刚听完带团老师的安全教育，准备开始自由活动，苏云河则站在不远的地方聚精会神地摆弄相机。不知不觉行程过了大半，绕过山塘街后不久，负责人陈伯上来告诉大家前面有个桥洞，桥身本来就很低，平时还能让大家勉强站着，可由于昨天河里水位上涨，在船经过的时候需要大家蹲下，以防止头被碰伤。

于是，等接近桥洞的时候，二楼的人们悉数蹲着。白微窝在船头，眼看桥洞渐渐逼近，庞大的桥身朝自己压了过来，努力把身体又缩紧了一些。正当她安静地等待着面前黑影的来临时，她看见身边的一个小女孩儿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朝自己的老师跑去，带着哭腔喊道：“老师我怕……”

她愣了一两秒后，想也没想便追上那个小孩儿护在了身下。眼看脑袋就要撞上桥身，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到有人将她扑倒在地上。恍惚间她听到了皮肉与石块碰撞发出的闷响，待回过神来后，才看到刚刚那个扑倒自己的人竟然是苏云河。

于是，晚上九点整，白微和苏云河一同出现在了古运河码头附近的医院里。

受伤的是男生，临进桥洞时白微听到的那声闷响，是他左手臂撞到桥身上发出的。桥的年代很久远了，上面的石块凹凸不平，在他身上划出了两道比较深的伤口，还流了血。到医院后，白微陪着他清了创口，又打了破伤风疫苗，一番折腾下来，已经快十一点了。

临走的时候，两人坐在急诊室外面的走廊上，白微给他整理刚刚领取的药品，又把医嘱一条一条写在对应的盒子上，边写边嘱咐他。

男生对她说：“谢谢你。”

“应该是我谢谢你。”白微道，“其实刚刚我也挺蒙的。我本来脑子就不太好使，如果真撞上去，估计就真的笨得没救了。”

男生笑了。

“我表弟等会儿开车来接我，你住在哪里，我们送你？”

他只是说：“不用。”

“那我改天再好好谢你。”

男生没接话。

两人一起往外面走的时候，白微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看着身边的人：“对了，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她热切地看着身边人的眼睛，却发现他有些意外，过几秒她才反应过来：“我不会之前已经问过你了吧？”

他点点头。

“真是对不起。”她一脸抱歉，“我的记忆力真的很差很差，特别是对名字和数字。那个……如果你不介意，能不能再告诉我一次？”

“苏云河。”

“苏州的苏，云雨的云，河流的河？”

“是的。”

“啊，我今天就把它写到备忘录里，每天看几遍。”白微顿了一下，似乎突然有了什么主意，“不过，如果哪天我不小心又忘了，我……可不可以直接叫你恩公？”

苏云河忍俊不禁道：“那你还是直接装作不认识我吧！”

好像经过那次意外，白微和苏云河突然熟悉了起来。他依旧每晚会准时出现在船上，大多数时候都把注意力集中在镜头里，偶尔白微走得近了，他也会放下手中的事儿，和她聊几句。

“你好像特别喜欢拍照呢。”

男生笑笑说：“这只是普通的兴趣。”

“所以……其实你每天晚上过来是为了取景？”

男生没有马上回答，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也不完全是。我以前和人约好一起来这里，不过……那时候约定要做的事儿可能实现不了了。”

他说到最后声音有几分寂寥，白微愣了愣，没有再问下去。

晚上的工作结束后已经九点半了，白微走到最近的公交车站等公交车，没想到竟然碰到了同样在等车的苏云河。

“你也在这里搭车？”白微问，“我以前都没碰见过你。”

“嗯，我以前都是在前面一站搭522路车，”男生笑了笑，“突然决定换一条路线看看。”

“你坐几路？”

“137路。”男生回答道。

“那正好顺路，我也是137路。”

上了公交车后，两人并排坐在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公交车里的光线很暗，外面路灯散发出的暗黄色灯光在两人的脸上飞快闪过。十点的苏州城已经十分安静了，只剩下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和两人在昏暗空间里轻柔的呼吸声。

“我到了。”白微眼看公交车到站，正准备下车，却看到身后的人跟了下来。她疑惑地回望着他。

他说：“我送你回去。”

“其实不用。你早点儿回去吧，我住的地方从这里面直走进去后右拐就到了。”

“没事儿，我送你。”

于是，苏云河一路跟着她来到了她姑妈家的楼下，在这凉如水的夜色里，白微感受到了一种微妙的尴尬。直到分别的时候，她回过头跟他道别，某个瞬间光从左边照在男生的侧脸上，让她有些恍惚。她忽然明白了第一次见面时在他眉目间感受到的熟悉来自于哪里了。

是时安。

从某个特定的角度看，苏云河有些像她的男友时安。

第二天忙完后等公交车的时候，她又碰见了苏云河，两人依旧上了同一辆车。在白微下车的时候，男生又跟了下来，坚持将她送到了家门口。直到在楼下分别，白微酝酿了很久才终于开口：“嗯……那个，有件事儿我想跟你说。”

“什么？”

“我……我有男朋友的。”

男生动作有一瞬间停顿，随即应到：“哦，是吗？”

“嗯，所以……”

“所以什么？”

连白微自己都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些什么。

“你想多了。”男生一笑，语气坦然，“虽然这里治安还不错，但你到底是女生，这么晚回去有个人陪着更安全。我每天送你过来只耽误十几分钟，也不麻烦。”

白微呆呆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接些什么话。

三、为什么她在这一刻感觉他的眼神格外落寞

夜里躺在床上，白微仔细想了想对苏云河说的话，突然觉得没有礼貌的人是自己。她回想起和他打交道的前前后后，发现对方其实一直是坦荡荡的，所有的行为算是绅士风度，一点儿也没有逾矩。倒是她自己的表现，显得不知好歹似的。

对此，白微感觉有些懊恼。

第二天晚上，白微并没有想好怎么面对苏云河。在二楼没有看见他，她以为他没来，结果下班的时候还是在公交站台碰上了。

等公交车的时候，白微轻轻地跟他说了一句“昨晚的事儿，对不起”。

“觉得特别对不起我？”

“也没有‘特别了……”

“看来你的道歉根本就没有诚意。”

“哎，也不是啦……”

“那你帮我个忙吧？”

“啊？”男生第一次主动提出要求，让她有点儿惊讶。

“帮我个忙。”

“什么忙？”

“不麻烦，你可以做到的，也不会给你带来困扰。”男生说，“你先答应我。”

“哦，那……那好。”白微厚脸皮地问道，“反正我可以随时反悔的，对吧？”

虽然白微答应了对方，但她依旧一副搞不清状况的模样。坐在车上的时候，她脑袋里胡思乱想着，突然回忆起一些让她疑惑的细节，斟酌了一会儿后，她忍不住开口问道：“对了，你的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昏暗的光线里，对方并没有马上回答。

她又道：“你以前说是假肢，其实是在骗我吧？我看你平时走路还挺稳的，还有啊，那天过桥洞的时候，你动作很灵活嘛。”

男生没有说话，只是抓起了她的手，穿过裤腿朝他的脚踝摸去。下一秒，白微感觉指尖触到了冰冷的钢铁，立马噤了声。

真的是假肢！

“怎么会这样？”

“大二的暑假，我和女朋友一起自驾游，出了很严重的车祸。”

大约是出自女生内心那八卦的天性，下车后，白微放慢了脚步，听男生说着自己的经历。

男生是出国上的大学，在大一的下半学期认识了出国当交换生的女生。两人算是一见钟情，在一起后感情也一直很好，并计划着等毕业后在国内结婚。大二的夏天，两人去黄石公园自驾游，在公园里待了三天，却在最后一天在出保护区的路上发生了车祸，当场陷入了昏迷。男生为了保护女生，在车祸的最后一刻调整了方向盘，受的伤也更重一些。

男生是昏迷了大半个月才醒来的，这时，他听说他的女朋友已经被转送回国了。他在国外治疗期间，经历了三次大手术，因为脑里还残留了血块，经常会不自觉晕倒，几乎没有自理能力，直到去年又做了一次开颅手术，加上后期的康复治疗，情况才渐渐好转起来。

“从车祸到恢复，差不多用了两年。”再说起这段经历的时候，男生的语气已经很平静了，仿佛说的是别人的故事。

“所以，你的腿和脸上的疤……”

“是那场车祸留下的。”

白微听了他的话，只觉得心里有些难受。想了想，她又问：“那你当时的女朋友呢？后来怎么样了？”

“因为我们在国内没有共同的朋友，而我的情况又一直不太好，所以我一直没有联系上她。”他顿了一下，“后来，我让朋友打听才知道，她当时也受了很严重的伤，做过开颅手术。不过她比我幸运，不到半年就恢复了。”

“那……你有没有去找她？”白微迟疑着问出这句话。

男生沉默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她知道出车祸的时候你保护她这事儿吗？”

男生想了想：“算是……知道吧。”

“她一点都没有感动吗？”

男生看着白微关切的样子，嘴角边似乎有无奈的笑意，他说：“我和她……大概不可能了吧。她很早就开始了新生活，我也不想再打扰她。”

白微怔怔地看着他故作轻松的样子，想着，他是真的放下过去了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她在这一刻感觉他的眼神格外落寞呢。

四、其实我这次来这里，就是想最后给自己一个交代，让自己放下

那个晚上白微失眠了很久，想着苏云河对自己说的故事，只觉得有什么压在心里，感觉闷闷的，让人喘不过气来，可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什么。

第二天又在船上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她主动走了过去。

“今天拍的是什么？”

“就是随便拍拍。”

“哦。”白微顿了一下，“我昨天后来一直在想你和你女朋友的事情。”

低头看照片儿的男生抬头望了她一眼：“那你最后得出什么结论没有？”

白微并没有回答，只是转而问道：“你以前说过来这里是因为约定，我在想，不会约你的人就是她吧？”

他没有否认。

“你们当时怎么约的？”

男生微微沉默，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们约好在这里拍婚纱照。”

白微静静地听着。

“我和她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华人晚会里。当时，我们几个学生被选出来玩猜词的游戏，我和她被分到了一组，抽到的是‘名胜古迹。第一个题目是古运河，她反应很快，立马就说了那句诗。”

“皮日休那首？”白微问。

“是。我们那组是最快猜出答案的。下面的人为我们鼓掌的时候，她不好意思地朝我吐了吐舌头。我当时就想，怎么会有那么可爱的女孩子。”

白微静静地听着。

“我们在一起后说起来这事，觉得和古运河挺有缘的，便约好婚纱照在河上拍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苏云河的话，白微感到更加怅然了。她看着船头的浪和对岸遥相呼应的街市，脑海里浮现出苏云河提到的诗：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

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收工后回家的路上，男生依旧像往常一样送她到家门口。走在路上的时候，她忍不住问男生：“你这次过来，是不是因为还没放下？”

男生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也不能这么说吧。”

她看着他。

“其实我这次来这里，就是想最后给自己一个交代，让自己放下。”

在古运河游船上待了大半个月后，白微准备回学校参加毕业典礼。最后一个夜晚，回家的路上，白微告诉了苏云河自己接下来的安排，并提出为了感谢他这段时间的照顾，请他去小区附近的夜市吃夜宵。

两人在夜宵摊找了个位置坐下，很快，烤熟的牛肉和韭菜便被送了上来，两人一边吃一边聊。

其间，两人说到刚见面时对彼此的印象。

“当时我觉得你挺神秘的。”白微说，“我们的船票那么贵，游客来一次都只是图个新鲜。看到你这个常客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你一定是个任性的有钱人。”

男生忍俊不禁。

“那你呢？那时候我拉着你，怕你从船上跳下去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傻？”

“有点。”

“你还真不客气呀。”白微笑了，过了一会儿又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男生靠在椅子上，认真想了想，然后说：“也许我会回学校拿个学位吧，或者考虑去当个摄影师，自己开个工作室，那样比较自由。”

白微举起面前的杯子：“那祝你成功。”

吃完夜宵后，男生陪她走到了楼下。临别的时候，他说：“今天让你请客，我还挺不好意思的，不如我送你这个作为纪念吧。”

说着，他让白微伸手，然后将什么放在了她手心里。白微借着楼道口昏暗的灯光看着手中的金属物。那是一条银白色的项链，吊坠是椭圆形的蓝色宝石，在黑暗里发出荧荧的光。

“这个我不能收。”白微下意识地拒绝道，“这看起来太贵重了。”

“不贵重的。”男生顿了一下，“那天我经过路边摊的时候，觉得这个还不错，花二十块钱买的。”

“是吗？”白微有些犹豫。

“没有骗你。”

白微看着男生，明明是坦荡的眼神，可那一瞬间，她好像感受了什么不一样的情绪。她正不知所措，却见男生突然费力地蹲了下来，将她右脚散开的鞋带重新系好。末了，似乎觉得那个结打得不够完美，他又认真地整理了一番。

“谢……谢谢。”空气里的尴尬简直要爆表了，白微只觉得脸颊火热。她也不敢看男生的眼睛，只好胡乱扯开话题：“对了，你……真的不去挽回你的那个女朋友了吗？”

“我现在这个样子，估计是没办法给她幸福的。”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所以，也许我以后都不会再去打扰她了。”

五、只有那几张照片和那条项链，证明这个人真实存在过

后来，苏云河便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本来两人就只是萍水相逢的匆匆过客，白微又一直忙着毕业和工作的事情，那晚被挑拨起的复杂情绪便渐渐消散开来。

直到三个月后，她才再次想起这个人。

某天，表姐来她的住所做客，看到白微随手放在梳妆台上的项链，突然激动起来。

白微有些疑惑。

“你为什么会有这个？”表姐拿起项链，问道。

“一个朋友送的。怎么了？”

“这是Tiffany三年前的限量版啊！”表姐异常兴奋，“你什么时候交了这么土豪的朋友？我好想认识他，怎么办？”

白微一脸“你别开玩笑”的表情，说：“我朋友说是在地摊买的，是仿制品吧。”

表姐表示不相信，又提到自己认识一个在Tiffany专柜工作的朋友，可以帮忙验一验真假。见表姐这么执着，白微也没多推辞。三天后，对方打来电话：“微微，你那条项链是真的！”

“是吗？”

“快说，是哪位土豪朋友送你的？是不是你的仰慕者啊？”

“你别胡说。”白微道，“是今年夏天我在苏州认识的一个朋友，叫苏……苏什么来着……”

表姐叹气道：“连人家名字都忘了，我对你的那位土豪朋友表示同情。”

对于项链的事，白微不得其解。她想向那个送她项链的人问清楚，却发现当初分开的时候彼此根本没有留下联系方式，有些答案也就无从追问。

后来，她再回忆起“苏云河”这个名字，已经是过年回家的时候了。白微突然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是一沓厚厚的照片，除了几张是古运河的景色外，其他大部分的主角是她。照片上的她有时倚在船的栏杆上吹风，有时和旁边的游客说话，偶尔也会帮别人拍照。很多不同的场景，男生都用纯熟而完美的技巧将每一个画面都构建得格外生动。包裹里还夹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你记不记得答应过帮我一个忙？这就是。By 苏云河。

白微笑了笑，原来，他所谓的帮忙是让她做他照片的模特。

那天晚上，她挑了几张拍得不错的照片准备放进家里的相册。其间她无意中看到了相册里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她站在一个五彩斑斓还冒着热气的池子前，对着镜头灿烂地笑着。

她问坐在旁边的母亲：“这是哪儿拍的？”

“你看你，记性都差成什么样了。”母亲开始念起来，“这不是那年你在美国的时候，你和朋友去黄石公园游玩时发给我的吗？当时我就让你们不要自己开车，告诉你不安全，你偏不听。后来出了那么大的事，把我和你爸吓得不轻，我真是到现在还在后悔。”

白微一愣，脑海里突然联想起某些细节，胸口像有股强烈的电流通过。她模模糊糊想起来什么，却又无法捕捉。

母亲还在一旁唠叨：“你说你以前是多聪明的孩子，自从那次被撞了脑袋之后，就变呆了，又容易忘记事情。唉，也没办法，看你好不容易毕业了，又找到了工作和对象，我和你爸总算放心了。”

白微无心地应着，等母亲好不容易唠叨完后，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后来，她找到苏云河寄来的包裹，发现上面并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于是心中的那些困惑成了无解的谜。

再晚一些，过年仍留在公司加班的时安打来电话。聊了一会儿后，那边的人突然很认真地说：“我很想你。”

白微听着，看了看一旁相框里自己与时安的合影，男生的脸却莫名地与另一张有些相似的脸重合在了一起。这一瞬间，她心里积压的情绪像是达到了临界点。她只觉得眼眶一热，累积了整晚的低迷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通过泪水宣泄了出来。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听出了她的异样，忙问：“怎么了？”

“我……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间觉得心里空空的，觉得很难受很难受。”她抽泣着说。

时安也没有多问，只是轻声说：“没事，你还有我。”

从那以后，“苏云河”这个名字便再也没有在白微的生活里出现，只有那几张照片和那条项链，证明这个人真实存在过。

某天夜里，白微做了一个自己捉摸不透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苏州河上，河岸对面模糊的灯影让她分不清时间和空间。那似乎是千年前的河畔，岸上有一个人，远远看去像是苏云河。那一刻，他站在岸边，她在船上。船桨轻轻划动，她离岸渐远。在晃动的灯影里，他的身形越来越模糊，直到消失在河上蒙蒙的雾气中，再也看不见。

编辑/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