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林?格雷之美

语笑嫣然

香港回归的那一年，宋宋刚成年。花盛之初，最好的年纪，她漂亮得令所有的小伙伴都羡慕、忌妒。

但宋宋自己并不这么认为。

我第一次看见她进美容院的时候，惊讶得嘴巴都张成了O型。十几岁的漂亮女孩，如花似玉，却每天都在包里揣着一面小镜子，每次大笑之后就会拿出来照一照，提醒自己要收敛，因为经常大笑会有表情纹。然后，有一天，她路过美容院便被店里派发的传单给洗脑了。她想办法凑到一笔钱之后，办了一张会员卡，最便宜的那种，只做面部清洁护理，但她雷打不动地坚持着。

大家说宋宋是多此一举，年轻就是天然的美容剂。但后来他们发现，左右着宋宋的，其实并不是美丑，而是衰老。

她竟然每天都在担心自己会变老。

三餐稳定，早睡早起，多吃蔬果，这些是必须做到的。美容养生的书籍和电视节目也是必看的，她不但看，还会学。除了爱照镜子、强迫自己少做表情、坚持去美容院保养，宋宋还会吃、喝一些奇怪的东西，那些奇怪的东西还包括街边卖草药的无牌郎中告诉她的保养秘方。那是各种草药煎成的黑乎乎的一锅水，老远就能闻到臭味，可宋宋还能高兴地一口就喝下一大碗。

有一次，就因为喝草药，宋宋食物中毒，被送到医院洗胃。我住在她家对面的工厂家属楼里，隔很远都能听见她爸爸骂她。有了教训以后，宋宋是收敛了，但只收敛了几天就故态复萌，还拿着新买的药包来找我借厨房。

我们这群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几乎每个人都借过自家厨房给她用，但都借得胆战心惊，生怕她又再出事。

大家都对她的想法感到不可理喻。十几岁的人而已，为什么总觉得自己每一觉醒来就在老去？

王尔德有一部作品叫作《道林·格雷的画像》。小说里的男主人公道林·格雷是一个有着惊人美貌的少年，他为了永葆青春，将灵魂出卖，誓愿由自己的画像来代替自己变老。尔后的人生，他迷失放纵，一步步堕落，并最终落得悲惨的下场。

有一种人，过于关注自身，无法应对正常的生理老化，甚至不惜以各种极端的手段来使自己保持青春，严重者还会产生焦虑、抑郁等症状，甚至有自杀倾向。这并不被确切地归类在心理病症当中，而被认为是一种文化和社会现象。如果宋宋就属于这类人群，那她的行为是不是就能得到解释了？

宋宋在大学里前前后后交了好些男朋友，毕竟漂亮的女孩有优势，第一眼就能吸引不少的男生。

但是，男生们跟她交往的时间都很短，大多没超过两个月。

他们无一例外都觉得宋宋是个走火入魔的人。

随着年龄的增长，宋宋走火入魔的程度也在增长。她不再自己煎草药了，而是改吃保健品，各种各样的药丸，约会吃饭前先掏出来一大把，一颗颗吞下，看得男生瞠目结舌，那男生后来就没敢再约她。约会的时候，紫外线太强，她是不去户外的，大多数的餐厅她都是不进的，聊电话一定要在九点半之前结束，而话题也都围绕着生老病死、养身之道，男生渐渐就觉得无话可说了。

他们都觉得，如果要在保持青春和男朋友当中二选其一，宋宋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所以，他们也都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离开。

有一个和宋宋交往时间相对较长的男生是真的很喜欢她，但是，当她发现自己的脖子上出现了细纹的时候，她竟然坐在镜子前面发抖尖叫，男生被吓到了，不得不狠下心离开了她。

宋宋为他的离开大哭了一场，哭过之后，她还是拿起了梳妆台上的美容膏。

这是一个并没有大起大落或任何反转的真实故事，故事里的宋宋比我年长几岁，前段时间，我与阔别了十年的她再次见面，她的眉眼竟然能和十年前重合无差。

宋宋跟我聊了一个下午，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别的话题是找不到的，就老提她的养身之道，和她对生老病死的感悟。我从言谈间得知，她家里人也曾经试图用一些强制性的手段想把自己拽出泥沼，包括扔掉家里所有的镜子，但那些方法都是无效的。她现在照镜子的频率越来越高了，但发现皱纹后又会焦虑不安。这是一个死循环。

告别的时候，宋宋给了我一个拥抱。她告诉我，她正在努力地接受自己。

接受自己会对衰老心生恐惧，在黑夜里忽然神经质地痛哭；接受自己像有强迫症一样陷在对身体的自我监控里；接受自己为了留住青春而言行异于常人；也接受自己成为别人嘴里的怪胎。

她反复地对我说：“就算我是个怪胎，但我只要能接受自己，能接受自己我就快乐了，对不对？”

我心里一阵感慨，差点红了眼眶。

亲爱的宋宋，是的，接受自己，努力往前走，你一定要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