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的剑客时代

朱珂

征战多年，旧伤未愈，背负沉重压力。雷声的里约奥运之战如诸多与他同时代的老将，成为两个时代的连接者：开创自己的时代，见证下一个时代。

混合采访区内，记者们伸长了脖子。上届奥运会冠军雷声爆冷止步32强赛，每个人都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32强赛的分组赛，他被分到强手如林的“死亡之区”，第一战遭遇一流强队法国队的种子选手拜舒，以9∶15败于对手。

雷声在采访通道出现了数秒。看见记者时，他不再如以往那般彬彬有礼，反而把脸扭向了另一边，摆一摆手，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尽管雷声努力调整自己的状态，然而在4天后的男子花剑团体赛四分之一决赛中，他和马剑飞、陈海威组成的中国队再次对战法国队，42∶45无缘四强。

这是雷声在里约奥运会上被媒体捕捉到的最后一个身影。人们对他最深刻的记忆，定格在北京时间8月6日上午，作为中国代表队首个冠军旗手的他带领中国队徐徐入场的瞬间：

他挥舞着国旗，笑得干净而灿烂。

剑客的金牌

雷声的名字是在2012年伦敦奥运会炸开的。那张他获得胜利后握拳仰天大吼的照片，成为中国男子花式击剑打破欧洲116年垄断史的见证。

2012年8月1日，伦敦奥运会，男子花剑决赛，雷声对阵埃及选手阿波尔卡西姆。

4∶2，雷声领先两剑。对手提出暂停，向裁判示意左手小臂有伤。裁判同意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领先者的如虹气势被拦腰截断。

对手在场边疗伤，雷声将毛巾搭在头上，静静地坐着。当裁判示意比赛继续时，他安静地走入场地，继续按照制定的战术向对手发起攻击。

出乎意科的是，几个回合后，裁判突然对雷声出示了红牌，扣罚了1分。他有些蒙了，看着裁判，但没有得到回应和解释。

“三而竭”。赛事两次被打断，这是对运动员极大的考验。冷静，雷声拼命告诉自己，不断调整呼吸来平息心里的火。

两轮比赛结束，双方战成11平。然后11∶13，雷声落后。极致的愤怒反而会让人冷静，他绝地反击连得4分。

当裁判把最后一剑判给他，宣布他以15∶13最终击败对手时，雷声终于爆发出人如其名的激情。他摘下头盔，握紧右拳，扬天嘶吼，肆意宣泄内心的激动和喜悦。这是中国击剑队历史上第一枚男子花剑项目的奥运会金牌。

这是雷声的梦圆时，也是他的偶像夙愿终偿时。

剑客少年

1995年，11岁的雷声安静地站在广州伟伦体校的讲堂里。因为手长腿长，体校的游泳队和击剑队都想要这个苗子。

孩子的判断标准很简单：游泳太单调，不像击剑，永远都有人和你一起“玩”，何况冬天练游泳太冷太苦，就击剑好了。

都是剑道，西洋剑和中国剑应该没多少区别吧？11岁的雷声幻想着自己成为大侠的模样。喜爱《射雕英雄传》《倚天屠龙记》和佐罗的他，想过的最酷的画面，便是自己像故事里的侠客们一样，一人一剑一匹马，独自走在落日余晖的大漠里。

进入击剑队，选剑。花剑重剑佩剑，他掂了掂每把剑的重量，决定选花剑。轻，更讲究技巧，就像武侠片里的武功招式，让人着迷。

简单率真的雷声开始了自己的击剑生涯，而梦想和现实的距离也在他眼前揭幕。

大侠都不是从天而降的，闻鸡起舞日日苦练，才有仗剑行天涯的底气。运动员的日程安排更是精确到分：早上6时起床，一天训练4次，到晚上12时才能休息。相对其他运动项目，击剑已是不容易“受伤”的运动：不过是肌肉拉伤这样的家常便饭，手背被反复刺中导致红肿这样的小菜一碟，训练时间长了难免有手腕、膝关节和腰部损伤。日复一日，辛苦又枯燥。

雷声最喜欢的，是教练带着他们去参加各种级别的比赛。团队荣誉感让孩子们空前团结，所有人朝着共同的目标往前冲。他喜欢比赛的刺激感。

2001年，17岁的雷声入选广东省击剑队。这位新秀很快在2002年的世青赛和全国锦标赛的团体赛上崭露头角，当年年底，他被国家队宣召。

在那里，他感受到了历史的沉重。

剑客的圆梦

那时，以王海滨、叶冲和董兆志“三剑客”为代表的中国花剑队员，让世界看到中国剑客的魅力，也蒙受了一生难忘的冤屈。

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由于翻译没有通知他们比赛时间更改，导致他们迟到被罚，首轮即被淘汰。

1999年世锦赛，王海滨率队与击剑王国法国队争夺冠军。决赛一直打到一剑立判生死的加赛时，本是王海滨的剑先刺中对手，当值的意大利裁判却裁决法国队先有效刺中。这记误判成为中国队永远的痛。

2000年悉尼奥运会，噩梦重演，三剑客率领的花剑男团再次屈居亚军。

2004年雅典奥运会，王海滨逐梦20年、参加3届奥运会，最后带走的却仍是一枚团体银牌。

2005年，王海滨与雷声在全运会的决赛上交锋，赢了自己的最后一战，也找到了奥运金牌梦的继承者。随后，他宣布退役，成为中国花剑队主教练。

2008年，雷声出战北京奥运会。这是他的奥运首秀，但在家门口的比赛中他败给了德国选手，止步四分之一赛。

失败是最好的成长。2009年再出征，雷声和他的中国男子花剑队仿佛平地惊雷，在国际大赛中连斩豪强：2009年，他们在素有“欧洲剑术灵魂之地”的法国，拿下世界杯大奖赛法国站团体冠军;同年，他摘取了世界杯大奖赛意大利站个人冠军。

一步步前进，又到了一届奥运盛会。一关关闯过，雷声终于站到王海滨当年所在的位置，开始了艰难的最后一战。

宣判胜利的那刻，这个老剑客终于不复冷静，跳上赛道，与雷声紧紧拥抱在一起。中国代表团在伦敦奥运会上摘取的第11枚金牌，也是男子花剑获得的第一枚金牌。

这枚金牌重如泰山。

剑客的传承

伦敦奥运会后，雷声开始感到孤独。熟识的80后老队员开始大批退役，国家队里不断加入90后新生代，并逐渐成为主力。

这是一群与雷声不太一样的年轻人。比当年的他更热情、活泼，对世界充满好奇心。他们会染颜色，在脚踝处刺青，说着雷声陌生的网络流行词，有跳跃到令他触不及防的思维。

人生如赛场，赛场即江湖。武侠故事里，剑客终生都不能放下他的剑。但之前为了念书，雷声有近两年时间处于半退役状态，没有接受高强度训练。再回到队里，他开始察觉到自己在体能和反应速度上的退步，再难回到之前的巅峰状态。

这成为他里约奥运抱憾而归的根本原因：开局慢热，出手不够果断，无法适应对手的快速出击，最终无缘16强。

所有的时代都如此，老将远去，新人登场。而他在自己的时代最后能做的一件事，就是带着新人们参加更多大赛，积累更多经验。

就像当年，老剑客们带着他们闯荡江湖、快意一剑。

剑客的校园

里约之旅以抱憾告终，但任何人都要向前看。雷声将继续自己的下一段征程，回到校园，专心念完自己的MBA课程。

2009年，通过自己的努力和体育生加分政策，雷声进入北大念书。但他放弃了北大为体育生专门定制的课程，选择了自己喜欢的广告学。这意味着他得和普通大学生一样是全日制学习。

基础差，这是雷声感到的第一份压力。他有整整7年的时间没有接触到课本，除了苦读，和老师、同学加强交流，也是迅速赶上大家进度的好方法。

时间紧是第二个难题。为了在练剑和学习上两不误，他制定了详细的时间表，分配好训练、比赛和学习的时间。大学是学分制，在根据自己的爱好和时间选好课程后，每天能保证半天的上学时间;练剑则在两到三小时之间，以保证体能。考虑到赛事请假，他特地从日本买了录音笔，请同学给他录音，回国后迅速补上落下的课程。

但2011年，伦敦奥运的集训哨声吹响，他必须把主要精力放在训练上，无法保证在规定时间里修完学分毕业。雷声又给自己列了一张表：哪些课程是可以暂时缺席的，哪些课程考试要提前申请延后，哪些课程挤一挤时间可以快速突破……

2012年秋天，雷声回到学校，仅仅用了一年半时间，就补上了之前差的所有学分。这速度已经超过了许多普通学子。两年后，他以一科未挂、多门课程获得90分以上的“学霸”姿态毕业，成为中国运动员中为数不多的尚未退役就拿到本科文凭的人。

他喜欢读书。体育运动也是大脑的运动，知识可以充实大脑，促使他不断思考，从不同的角度去反思自己刺出的每一剑，调整比赛中的心态，心如止水，这是一个剑客需要的最好心态。也让他看到更多、想得更远，做出更好选择——包括对未来的选择。他明白，奥运冠军的荣耀不会永远照耀人生。

雷声考取了北大光华管理学院的MBA，这让他觉得自己终于不会太逊于妻子了。

剑客的爱情

被媒体冠以学霸的头衔，雷声其实有点“心虚”。鲜有人知，他的妻子才是不折不扣的学霸。

1998年，雷声在广州市队认识女剑手周雪。两个孩子很快找到同步频率：都是小时候随父母到广东，然后在十来岁时进入体校，选择击剑项目。

少年相识，合了眼缘，自然成为好朋友。之后相互鼓励着一起进入广东省队、国家队，缘分再也扯不断。

2006年，雷声和周雪的友情在8年里终于量变到了爱情。但第二年，他们就面临了考验。即便同在国家队，两人的时间和精力也被训练和比赛占据了大半。如果分开甚至长期异地恋，两人还能坚持多久？

2007年，周雪因伤病退役，她选择去澳洲念书，爱与理解成了维系这段感情的钥匙。整整7年时间里，两人基本靠电话和视频了解对方的情况。

而跳出运动员身份后，周雪给了雷声许多优质建议。在后者看来，能拿到会计和商业双硕士学位、进入全球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之一的安永就职，这份成就丝毫不逊于奥运冠军身份。

不努力读书，就要被老婆比下去了。所以时间再紧、训练压力再大，雷声都咬牙挺下去，从没动过让周雪帮自己做作业的念头。后来有媒体采访周雪关于雷声念书的事，她笑着回答：“他很努力，从来不会让我操心作业的事。”

一句努力，概括所有。

相识相爱15年，雷声一直让周雪安心。“怎么可能不结婚呢？”他骨子里传统，觉得不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是对自己人生的不负责。2013年1月27日，一直被妻子批评“不够浪漫”的雷声，终于给了周雪毕生难忘的浪漫。

那不是奢侈的华丽。在婚宴上，人们看到国学大师亲定的“春雷鸣周宇，瑞雪润华声”这个暗含两人名字的婚礼主题，这是雷声亲自上门拜托的。而新人出场的舞台长度，他特意向婚礼公司提出要求：建28米长。

这是两条剑道的长度。

剑客的新生活

即将迈入2016年时，31岁的雷声升级当了爸爸。“新手奶爸”的身份让他参加奥运会的动力更强了，也变得更有责任感。

为了备战里约奥运会，雷声回家的机会不多，但每天都会通过视频和家人交流，尤其是一定要看到儿子的模样。只要回家，他一定会当最称职的奶爸，专心陪伴儿子，换尿片、喂奶、给宝宝洗澡，让妻子能好好休息一天。

小家伙遗传了父母两人的优秀基因，手脚修长。对于儿子以后的发展，雷声表示，只要儿子喜欢，自己一定会教他练习击剑。

在自己的时代结束后，也许再过20年，我们会再次看到雷声。他坐在台下，紧张地看着台上那个叫“雷晨悦”的花剑选手。

容貌不复年轻，举手投足间，却仍可见当年那位剑客的风流倜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