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家,都是一场告别

2016-10-13 02:28
家人 2016年9期
关键词:侄子孙女火车站

邓安庆

像家乡的客人

在北京,坐在公交车上,看到上来一对祖孙。奶奶60多岁,孙女五六岁。车子很挤,没人让座,老人左手抓着吊环,右手拉着孙女,一老一小在颠簸的车上歪歪倒倒。

我赶忙起身,叫她们过来坐。

奶奶笑得很腼腆,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我明白她是在感谢我。看她们坐好后,我别过头去。我内心一阵疼惜,仿佛那个老奶奶就是我的母亲,在这个陌生的大城市牵着她的孙子、孙女——虽然我知道母亲并不会来北京生活。

母亲在老家带着孙辈们生活,她在她熟悉的环境中,方言、柴垛、田地、池塘……可母亲熟悉的这些,对我来说却逐渐陌生了。

我与我出生的土地不再有血浓于水的那种感觉。那儿发生了好多事情,包括父母的生活,我都错过了。因为错过,父母的衰老才这么直接明了地呈现在我眼前。

我是自私的,我不愿回家乡生活。我疼惜父母,我寄钱,我买东西,我做各种各样的弥补,可我就不愿回去跟他们生活在一起。

我回家乡看他们的时候,终究还是要离开。我就像个客人,不融入他们的生活,也不牵涉到他们的琐碎中去。我潇潇洒洒地回去,清清爽爽地离开。

于是,每一次回家,都像是一场告别。

一切都在衰老和剥落

母亲做饭的时候,我拍照;父亲看电视的时候,我拍照;侄子们在墙上贴卡片,我也拍照。母亲问:“拍这么多做么子(做什么)?”说话时,她把炒好的菜端到桌子上,我又拍了一张。

过去,我觉得时间长得不能再长,就像是暑假无事睡在竹床上,听门外知了一声一声叫个不停,时间像是满溢的水一般淹没了我。而现在,我觉得一切我熟悉的,都在衰老和剥落。

眼睛能看到的,比如说母亲脸上的皮肤,不再如过去那般紧致,手一揪就可以拉起一层皮;再比如父亲,一看电视就仰在沙发上睡着了,连呼噜声都没有。我默默地关注着他们走路、说话、吃饭、发呆……趁他们不注意,我就拍一张。

我知道我无法阻挡他们走向衰老的速度,唯有用相机记录下这一切。

晚上陪他们看电视,母亲躺在床上,侧着身子看;父亲坐在沙发上,手中拿着遥控器,嘴巴却张着睡着了。

他们吃饭的时候还争执了一会儿。父亲说家里新盖的房子主要是他的功劳,而母亲只是做些洗衣服做饭之类的小事。母亲听了很生气,说拌水泥、挑水的工作都是谁做的?“没有我在后方支援,你还盖得了房子?”两人都冷着脸不说话。

我忙打圆场:“好了,好了,你们两个谁都离不开谁,房子是你们两个一起盖的。”

老两口赌着气,谁也不理谁。我一会儿看看父亲,一会儿看看母亲,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将近40年,磕磕绊绊一直到今天,如果他们当中谁先离开了,另外一个该怎么办?

我没头没脑地想。

又要一年了

在家的那些天,母亲总想着法子做好吃的。我说做点家常菜就好了,她还是忙个不停。

隔天要走了,母亲一会儿过来问:“要不要喝香飘飘?要不要喝参汤?干鱼要不要带一些?”吃饭的时候,又说:“在外面别跷着二郎腿,要放开,要懂礼貌。”我说:“晓得晓得,我都这么大了。”母亲笑笑:“噢,我忘了。”

我不敢看母亲的眼睛,怕不小心就掉下泪来,偶尔碰到了,就赶紧挪开。这使得她不知道该怎么对我才好。她一直在我身边走动,摸摸这个,看看那个。我问她:“手还痛不?”她说不痛。我又说:“你看起来一直都没老。”她说:“是啊。你父亲看起来倒是老好多。”

母亲做好饭,让我去叫父亲。推开房门,电视开着,父亲坐得离屏幕特别近。我叫了他一声,他没答应。走近去看,他低着头睡着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醒了过来,迷怔地看我。我说吃饭啦,他费劲地起身。

去厨房时,他问我是不是明天走,我说是的。他点点头:“又要一年了。”

我喉咙一紧,没有说什么。

吃完饭,母亲在厨房洗碗,我在拍照。她看看我,说起一个细节:“上次你在房间里锁着门写东西,你小侄儿打不开门,就跑过来跟我说那是他的屋子,为么子你要锁门。”

她把擦好的碗放下,又继续说:“虽说是小孩子的话,终究说出了些事实。他们毕竟只是你侄子,你还是需要有自己的依靠。等我和你爸不在世了,你一个人咋办?”

第一次听到母亲说离去的话,心里一阵生疼。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将来我要过好些年没有父母亲在世的生活。那是怎样的生活,我无法预知,也不敢预知。

离别的火车站

走的那天早上,母亲煮了十来个鸡蛋,又炖了鸡汤、炒了一桌子菜。我说吃不完,她说那也要吃。

吃完饭,父亲看着我说:“我找了一个画匠,帮我画了遗像。画得好好,你要看一下不?”我忙说:“不看。”他笑了笑。

父亲准备用电动车送我去火车站。他推出电动车,母亲在后车厢放了个小板凳,我背着双肩包坐了上去。车子开动了,母亲和侄子们站在路口向我挥手。

我看了大侄子一眼,他的个子到了母亲的肩头,过不了几年,就是一个少年了。他现在9岁,当年我9岁时,父母也不在我的生活中,我逐渐学会了一个人去面对未知的世界。而他还好,有我的父母在。

父亲把车子开到了公路上,我拿着相机不停地拍他的背影。他问:“有么子好拍的?”我说:“你别管。”他又说:“去年我心口痛,吸不过来气,你哥把我送到医院去抢救,我又活过来了。”我大吃一惊:“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父亲又笑笑:“这个有么子好说的?都过去了。”我大声说:“再出这样的事情,一定要告诉我。”父亲说:“好好好。”

到了火车站,离发车还有一个小时,父亲陪着我站在火车站广场上。我认真地打量父亲,他身子极瘦,背弓着,前额的头发秃了,剩下的头发是花白的,脸色蜡黄,一看就是生病很久的样子。我喊了他一声“爸”,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让路人帮我们拍照,我紧紧搂着他的肩头,他乖乖地靠在我身上。“一、 二、 三。再来一张。一、 二、 三。再来一张。”路人边拍边指挥道。父亲说:“好了,拍这么多张做么子!”我说:“你别管。”他又好脾气地陪着我多拍了几张。

拍完照,我撵他先回家去。天一点点暗下来了,我担心他回去太晚不安全。他说:“你一个人在这里……”我推他走:“没事,你快回去。”他不情愿地走了,上了电动车,转头,往车站外面的大路上开去,不一会儿就不见了影子。

而我一下子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坐在地上,像个傻子似的哭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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