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作荣自选集

2016-10-21 00:12韩作荣
诗选刊 2016年4期

韩作荣

鸟为什么歌唱

我不知道那只鸟藏在何处

也不知道它唱些什么

那声音离我很近

我却看不见它

游荡的声音在树叶间流过

用委婉和清脆

向谁倾诉

对于不懂鸟语的我

这声音是又一重阻隔

我只知道

只有寂静才容得下鸟的鸣啭

在临近的地方

有一只鸟,我便不再孤单

毕节

车厢里

我的对面坐着一位少女

她干净得没有杂质的目光

声音的清醇

让我面临青春气息的逼迫

当车停靠在另一处站台

她下车了

车厢顿时暗淡下来

我的心里倏然间像丢失了什么

那个地方,叫毕节

二十几年了

我从未去过这座城市

可偶尔见到毕节这两个字

心里仍会动一下

虽然,我已记不起那少女的模样

可生动鲜活的气息

并不因为时间的延续而衰老

最初的光芒

早晨

一个常睡懒觉的人偶尔醒来

看到窗外的阳光

大为惊异

似乎从未见过这么新鲜的光芒

仿佛被清水洗过

白嫩、干净

纯粹的光亮,还沾染着微微凉意

我知道

这透彻与鲜嫩不是为慵懒准备的

也不属于泪眼模糊的老年

可我年轻的时候竞不曾留意

几十年了,今天才第一次看到

颠簸的汽车上

車子左弯右拐,像浪中的小船

把座位上的人抛起来

又摔下去,稍不留神

头便会磕碰车顶

我的左手死死地攥住椅背

右手下意识地去保护身旁的人

去抑止弹动

可当手掌按住她的大腿

我惊呆了,那是我第一次触摸一个女人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柔软和吸力

继而是血冲上头颅的眩晕

我吓坏了,想到流t民这个词

她给我带来了巨大的惊恐和战栗

甚至在等待一记响亮的耳光

可当车子瞬间恢复了平稳

她只用手在我的手上轻轻拍了拍

并投以感激的一笑

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现在想起那瞬间的感觉

仍然让我耳热心跳

隐私

一位朋友说——

我当年的女友

和她亲近的时候让我沮丧

那冰冷的肉体

瞬间便会将我的血液降为零度

我当年的女友

关键的时候会死死护住自己

坚决地把我推开

随后,她也情绪沮丧地说

——对不起,我怕

小时候,我被人强奸过

听着这令人震惊的话

我感到自己也成了罪犯

由此便失去了爱的能力

可我的女友后来又说

——这种事,女人不愿意就是强奸

女人愿意就是爱情

秘密的细节

多年前

我知道了一些事情秘密的细节

异常震惊和痛苦

心想:这些我所敬重的人

怎么会这样呢?

如今我也到了被人审视的年龄

自省此生没害过他人

可我知道自己是软弱的

我曾逃避,我曾失控

在两难中感到莫大的痛苦

曾想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去拒绝什么

在我年轻的观念里

自己已经不是什么好人

在静观自己的时候

我理解了什么是无奈和身不由己

如果我无意间伤害了谁

为了心里好受些

我希望被伤害的人不要原谅我

黑白肖像

是谁的镜头

让一张脸成为黑白分明的影像

纵然,我只看到他的一只眼睛

半边嘴唇

另一半还藏匿于阴影,浓重的阴影里

其实,有一半已经够了

像这世界

到处都是可怕的对称

到处都是一半对另一半的模仿

到处都是一半对另一半的遮蔽

可我也在一张脸上

同时看到了光明与黑暗

让这半是明朗、半是阴郁的平面

瞬间有了深度

残缺

时间锈蚀,九月

我听见太阳在帛画里啼叫的声音

和月光的蛙鸣

陶罐力竭的嘶喊。在墓穴

这是汉代的遗存

历史的排泄物。还有残简

无边的杀气将目光截断

一个失去双腿的人,持刀

将竹子劈成碎片

用怨恨教唆杀人的方法

把尸体竹片一样穿起来

他叫孙膑

虽然他自己也死了,可杀人的方法活着

泥土也没能埋住

词语的感应

我曾在无声中感受到一种哀怨

心灵的颤抖,暗淡的眼神

可感知的情绪让空气痉挛

时间塌陷,在隐形的漩涡里

坠入布满吸力的磁场

是磁电感应,也该叫心有灵犀

是什么让灵与肉颤动?当阴阳接引

来电的感觉

让躯体在惊悸中酥软

一见倾心,眼睛里闪烁的火花

叫电弧,也叫秋波

那是魂魄的应合

称为电容,也叫心领神会

当一个人为之倾倒,有如

电在势差里迅疾地流动

称伏特,也叫欲望

而劲健不绝的能量与强度

称安培,也叫狂野……

其实,太强的电流会将心灵洞穿

人不得不在心房安一道闸门

或许,令人心怡的只是一种氛围

如临酒吧,15勒克斯已经足够

那是卡瓦菲斯的夜晚,此刻

光不需要太多——

他在召集阴影,呼唤爱情……

偶尔的放纵

在青海湖,我一反常態

很阳光地

搂着两位女诗人拍照

她们和我一样,都老了

可看上去依然很美

我满嘴胡言,她俩也口无遮拦

说都是老情人啦

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一脸灿烂,我也合不拢嘴

就这样心无芥蒂,随意轻松

不管不顾。可谁都知道

几十年了,我们都是文字之交

诗的恋人。心里干净

互生敬意。见了面

聊聊天,喝杯茶

人离得远,心却很近

如同我的姐妹。我说

年轻时,机缘巧合

我也许会爱上其中的一个

可多年前就没有机会啦

旁观者却说,今天也不晚啊

我忍住笑复述了一个段子一

老农被问近亲为什么不能结婚

他说:嘿,太熟,下不了手哇……

纸币的边缘

不经意间,纸币的边缘

已将手指割破

那是一张纸啊,既轻又薄

甚至是脆弱的

可一张纸

怎么会如此锋利

我只感到指间的疼痛

直抵心间

肌肤开裂

让灵与肉一起颤动

哦,新的事物都畜满锐气

一张未经蹂躏的纸

都咄咄逼人

并不理会手的柔情

也许,它是急切的

因为金钱

早晚都会沾上血腥味……

烛光闪烁着

烛光闪烁着,火焰

飘忽不定

我的身影飘忽不定

墙上的影子比黑夜更黑

烛火临近

膨胀的影子罩下来

像巨大的忧伤

我退后、紧贴墙壁

阴影便从肌肤渗入心灵

灯烛、我与影子

是短暂而又凶险的距离

哦蜡烛,你没有形迹的焚烧

赤裸的眼泪

是难以承受的消损和伤痛

明亮的烛火

也无法照亮忧郁的内心

惊悸中,我只能吹熄烛火

让火焰、影子和我

一起消失……

5月23日:一个女人的自杀

阴晦的早晨

一个女人,爬了十七层楼梯

在天井旁的窗口

挤出身子,跳了下来

没有呼喊,没有预兆

事后,人们只看到窗框留下的擦痕

当她的躯体沉闷地击打地面

让底层的人惊觉

天井下,已弥漫出浓重的血腥气

她的头颅被石棉瓦盖住

胸部已被护栏的角铁剐烂

露出紫红的肺

血汩汩地流着,她已死去

她的女儿仍在梦中

她的丈夫晨练还没有回来

一个熟识的人就这样死了

我的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住

我看到楼里的人惊慌的眼神

我听不清那些悄悄的细碎的耳语

我呆呆地听着警车和救护车的声音

她是个身材不高、微微发胖的女人

有一头浓密的黑发

看上去沉静、温顺、通情达理

却有着多次自杀史

当她第一次从十三层楼下跳

她的亲人

拼死命才将她拽住

随后,家里的铁窗便被焊死

她曾吞针

想悄悄、暗暗地把自己刺死

她曾右手握刀,剁自己的左手

她曾吞吃安眠药,口吐白沫

都因及时施救而未果

如今,她就这样死去了

她悄无声息,静静地从窗口挤下来

警察说,自杀的人

总是死于首次自杀方式的选择

尸体被运走了

地面的血迹也被水冲洗干净

看上去,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可我,只能拿起沉重的笔

书写《死亡报告》——

刘秀兰,女,53岁

生前系本单位病退职工

精神病患者。2003年5月23日6时20分

从十七层楼坠楼身亡

此前曾多次自杀,经历六次抢救治疗

据悉,刘于二十余年前插队时

患精神分裂症,致病原因不详……

写罢,我不禁长叹——

她是自杀么?

或许,二十余年前她便被杀

时至今日,才气绝身亡

可我们不知道凶手是谁

阿南陀佛

佛陀,立于尘埃与穹窿般的拱顶之间

在叩伏者的低矮之上愈加伟岸

烛光明灭,烟缕缭绕金身

开凿的窗牖有光亮透入

佛的面容因天光泄露而充盈

仰首前瞻,佛在拈指微笑

远观却是一尊凝眉思索的佛陀

泥塑的神态有如迷宫似的回廊

变幻不定的佛坛之上是寺庙也是层塔

我不是佛子,可我相信

膜拜神像便是尊崇养育生命的泥土

黄金的遮覆,厚重的色泽

让我想到土地之上稻谷累累的穗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