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国之秋

曹宇翔

噢，孩子

噢，孩子

我这一双粗糙的手

甚至不忍抚摸你水果般的脸庞

依偎着童谣，依偎着爱

窗外，肯定是鸽子在飞

风抖绸缎，一群哗哗闪亮的鸽子

带走你好奇的目光

现在，我们一起玩吧

数一数，还有什么鸟儿在飞

还有什么花儿在开放

尤其是在这样的春天

静静地注视着你

一个长者想起他的童年

想起他的父母，他半生的劳累

想起他遥远的故乡

尤其是在春天这样的清晨

你在练习写字，深吸一口气

工工整整写了一个字，两个字

那简单笔画里，稚拙笔画里

溪流捧出蓝天，万物学习歌唱

你微笑，春天在微笑

我望见一个少年向这边奔跑

一脸红扑扑的霞光

噢，孩子

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

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我将年迈，你将成长

一条大路没有尽头

辽阔的世界没有边疆

再画一棵树，让它扎根大地

再画一只鸟，让它飞翔

冷暖之间

寒夜于门外再次盘根错节

清冷天空，疏朗一粒粒

远远近近、一闪一闪的往事

家乡，久别的家乡

临近春天的日子

炉子上的水壶嘶嘶地响着

母亲也已睡了

你坐在炉子旁读书

身边围拢大地的岑寂

一半身子慢慢拱出嫩绿芽瓣

欢快溪水，清脆鸟鸣

另一半身子滞留异乡路上

大雪纷飞，中间是青春的心跳

一起一伏的呼吸

月光乡村屋檐下悬挂一排冰锥

一个巨兽寒光闪闪的牙齿

往炉子里添一铲煤

门外蹲伏的残冬悻悻喘息

无边的寂寥之夜，寒冬之夜

你听到命运的声音

那是在久别的家乡

在亲人身边的日子

那是许多年前清晰的情景

中年之夜，一只水壶嘶嘶地响着

母亲也已睡了

你在温暖明亮的书房里徘徊

没有翻找到那只煤铲

你拿起一支笔

一夜好风

风中掺进多少颜料

静阔丰盈平原，一夜金黄

贴着密密麦芒滑行，灵气吹拂

快快，劳动变成大地美景

命果实闪光，压手

在丰收之舞节拍里，翻卷

坚实，落地生响

前胜村，麦浪拍打你的门槛了

布谷鳥叫声深入浅出

白杨喜鹊喳喳，拖拉机突突

麦杈，镰刀，活了条条乡村大路

这么多乡亲胸佩霞光

当一双大手在饱满平原一角

打开这天赋的日子

久别的村庄，命中的命

四野涌金，向你怀抱哗哗流淌

在收割机咦啊大唱里

还有草帽，水罐，麦捆上的瓢

好茶水，让我一饮

健壮的兄长，黑黑的大嫂

自在，拥有，镰声清脆

排排麦浪应声而倒

割麦我也是一把好手

麦茬多整齐，垄间跳出一簇野花

像夹进芒种的土地的微笑

一夜好风，大地欢畅

没落空，辛劳汗水有了回音和报偿

听我说，我是这个村里的人

村头眺望年景，哦老爷爷

咿呀书声稚子，啊小兄弟

风的间歇伫立一棵平原大树

那该是岁月之树，愿望之树

生活歌声地久天长

让我好好看看你

不折断一缕麦香

前胜村，我把你挪到大地中央

为小油灯写一首诗吧

诗人，为小油灯写一首诗吧

槐花一地，柴垛老屋

小油灯还在小木桌上

已落满尘土

常常是寒冬的夜晚

病中的母亲灯下编草帽

你在一旁念书

母亲让念出声来

你就念出声来

母亲，一字不识的母亲

常常停下手中的活儿

听儿子念书的声音

那是墨水瓶做的小灯

无数个黑夜唯一的光明

童年的见证

为你的小油灯写一首诗吧

诗人，一点点亮光

一句句叮咛，一切的源头

你九岁走在为父亲送葬的路上

灯影里有你们母子流泪的眼睛

那样凄凉，你那样小

母亲说好好长大啊孩子

母亲说快快长大啊孩子

一丝丝温暖

一声声呼唤

母亲说，大雁又叫了

母亲说，到外面常打信来

诗人，为小油灯写一首诗吧

埋在岁月里的根

大风刮不断的歌声

母亲白发苍苍

母亲这样衰老

你与这土地十指连心

一卷诗章又能分担谁的命运

天下多少争气的孩子去了远方

多少游子衣锦还乡

没有谁

能报答了自己的母亲

陪好友看黄河人海口

一条史诗大河

到这里变得散漫，迟缓，无力

流浪千年的水找到故乡

一开始我以为它们会抱头痛哭

或有铺天盖地的狂喜

茫茫浑黄飘向渤海湛蓝天空

无声无涯，融为一体

芦苇，荒甸，一声啁啾

近海波涛里冒出一座钻井平台

夕晖委婉，逆光

站着几只黄蓝相间的高大水鸟

非鸟，油田磕头机

像井绳打水，拽呀，从地底

拎出黑褐的液体远古

盐碱地埋着输油管道

俯地附耳细听

隐隐传出，恐龙灭绝时的哀叫

巨鲸击浪之音

窸窣吱喳，似乎鸟语

多年前我见过黄河平淡开头

后来又看过

中间高潮突起的几个章节

这是第二次看它比较松散的结尾

算是了一心事

陪一位长我一岁的好友而来

在北京，我二十岁时与他相识

我当兵回老家探亲

他给我母亲捎过稻香村点心

几十年情谊

一直想陪这位兄长出来转转

谁承想，到了万里黄河入海口

一脚踩进荒寂合唱

鞋底，大半个中国的黄泥

梦祖母

一千多里路一座座山一条条河

您是去年秋天上路的吧

拄一根秫秸，走到今春

您来到这座城市

正是午夜时分

一辈子没出过远门，连集都少赶

早年间，连公社都没去过

您是小脚，白发苍苍

千里迢迢，一步一挪

出了村子向谁打听路呢，打听时

人家能否听懂您的口音

祖母。您坐在我身边

看着我。像我小时候那样看着我

您说：在外面别喝凉水

别和人家的孩子打架

颤抖的手打开一方粗布头巾

一路捡了些什么呀

谷穗子、黄豆粒

我扔的铅笔头、墨水瓶、旧钢笔

祖母。您来看望您疼大的孩子

您是什么时候走的呢

睁眼一恍惚，无声地走了

竟不肯，留下一个脚印

窗外是清明节的清晨

这世上的雨呀，今又纷纷……

沿着鹰的翅膀

我看到了那只大鹰

云端盘旋，滑翔，一动不动

铁锚般鹰影，砸开万丈红尘

一声隐隐啸叫

自高楼缝隙垂下

——忽地

把我整个灵魂拎进天空

我就要上路，背着华世水井

高高万水之源，八月飘雪的

群山，你凄艳的点地梅

雪灵芝，柔子草，你空旷

苍凉戈壁，长河游虹

系着如缨落日……澎湃马群

踏踏漫过人類额顶

不要把我的远行唤作漂泊

好心人，也不要把我的往昔

写成坎坷，十指连心的手

我要抚摸那壮丽山河，没有什么

能让我厌弃庄严大地

路迢遥，路艰辛

我三生有幸

坐在世界屋脊我要看一看山下

坚韧人类，挨近那丛

千年不熄的篝火，倾听

沉默寡言的老人怀抱的古歌

磕着等身头万里朝圣的人们

是我同胞，那赶着牦牛的妇女

孤零帐篷边，怯怯笑着的女孩

也是啊……我要看一看

那里的生活，沐浴风暴

高寒，荒凉之中

大地上的生命闪耀的光辉

哎，我已上路，背着沧桑大梦

——所有悲欢

期待一次壮美的雪崩

遇见天堂，我也会回来

我还有无尽牵挂

哦，那些未了之事

大风啊，把我半生荣辱一一搬走

尘世尘世，当雄鸡唱过

当东方瑰丽曙色

又冉冉升起大地欢乐门楣

循着一声温馨呼唤

让我再次，啼哭着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