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蝉岁月

2016-10-22 06:35尹栋
前卫文学 2016年4期

尹栋

有老乡休假归来,特意给我带回一袋蝉,令我既意外又惊喜。来东北当兵二十余年,从来没听过蝉鸣,也从未见到过这个诱人的精灵。蝉是我与故乡割舍不断的脐带。时常在梦乡里,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蝉,却怎么也飞不过千山万水。醒来,经常泪痕满面。

哈尔滨是个移民城市,对蝉的概念和印象,闯关东那辈人依稀还有沉淀的印象。

蝉是地球第四纪冰川后保存下来的一个物种,全球有三千多种。我国有二百多种,是蝉类种群最丰富的国家之一,可偏偏在这片广袤而富饶的黑土地上没有蝉噪。据说,清太祖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山城 (今辽宁新宾老城) 起兵征战。一日中午,他刚刚睡着,就被一阵尖利刺耳的蝉鸣惊醒,连日征战不胜使他心烦意乱,走出大帐,朝着树上鸣叫的蝉连挥三鞭,说:“扰我盛世大业,子子孙孙永世不得到关外。”努尔哈赤的话是金口玉言,此后蝉再也不敢从关里飞出山海关。这是民间关于蝉的一段野史。

现实生活中,山海关以北地域,的确根本没有蝉的踪迹,更不用说听到高蝉正用一枝鸣的热闹场景。东北三省之所以没有蝉,是因为气候寒冷,寒土不适合蝉的幼虫生长。蝉在哈尔滨饭店零星地有出售,全是从外地运来的,人工养殖的占了多数,认识和食之的人寥寥无几。那些在关里生活的山东、河北、河南一带人,见之大悦,不顾一盘蝉顶好几盘菜的昂贵价格,乐滋滋地点一盘,当做下酒菜,细细地品尝起来。饭局话题也围绕着蝉,几个老乡七嘴八舌,争得面红耳赤。大家的心情,都不约而同地被故乡这个特别符号所熏染,几钱的一盅白酒刚下肚,就略带醉意,扯出一段又一段关于故乡、关于蝉的故事。

蝉,人们俗称知了,是因为它的叫声与知了谐音。

在胶东半岛,我们老家的人都叫它——结柳儿,其幼虫被称为结柳狗儿。这个名字通俗得很,像地上的花草一样,牢牢开放在人们记忆里,被我的老祖宗们叫了有上千年,一直叫到现在。我不知道这个名字是不是我们老家的方言叫法,反正,从我记事起,就记住了这个名字。到现在为止,用东北话单独说出结柳儿这三个字时,还能从骨子里听出胶东半岛的口音。

在我们老家,人们之所以把蝉取名为结柳儿,就是因为蝉与柳树结下生命之缘。老家的大人小孩都知道蝉生于柳,活于柳,交配结子于柳。一条条柳条,被雌蝉尾部用坚硬的针植入卵儿后,很快干枯,被风吹折落地,埋进泥土。蝉的幼虫靠树根的养分,一点点生长。4-17年后,幼虫成熟长大,慢慢钻出地面,爬上柳树,蜕变成蝉,用一个月的时间,唱响自己生命的乐章,在世间留下别致的曲调。

金代党怀英曾赋《咏蝉》诗:“槁壤阴潜罢转丸,飘飘便作饮风仙。幽丛何处拳枯蜕,别处还来续断弦。”这首诗就是写蝉蜕变,离开泥土,钻入树丛鸣叫的整个过程。

我们胶东半岛老家的人,自古就有吃蝉和蝉幼虫的习惯。我童年的每个夏天,经常是晒得又黑又亮,全是在抠结柳狗儿、摸结柳狗儿、粘结柳儿中度过的。

季节是不动声色的大师。树上绽出的每片新绿和红花,都是一幅生动的油彩画。每年六月份,杏黄麦收时节,结柳狗儿开始粉墨登场。泥土深处,结柳狗儿用它小钳般的前爪,掏着拇指般直上直下的圆洞。当接近地皮时,它停止掏土,耐心等待着出土最后时机。

结柳狗儿天生具有警惕性,它让洞口与外面隔着一层薄薄的土层,小心地掏开一个不规则小口,呼吸着外面的空气,窥视着外面的世界。稍有摸结柳狗儿常识的人,都知道这层薄土是结柳狗儿通向外界最后的“伪装网”。这自作聪明的“伪装”,给人们提供了辨认其洞穴真伪的机会。

结柳狗儿出土很有耐心,到天黑时,它才肯扒开洞口薄土,头探出一点,像出生的小狗头似的。见没有什么动静,一点点用劲钻出圆洞,向附近树干爬去。结柳狗儿爬行速度很慢,一步三摇,像可爱的熊猫似的,不一会儿就爬到了树干底部。略作调整,开始向树干缓慢攀爬。它用前边的两只粗爪,一左一右轮番伸出,钩住树皮上的裂纹,后边的四只细爪支撑着笨重的身体,慢慢向上挪动。有时,爬着爬着,稍一松劲,就会半途而废,从树上掉到地上,只好重新开始。直到爬到合适的高度,它才肯停下来,吸附在树干或枝条上,准备着一个新生命冲缚破茧。

每逢雨季过后,在柳树、苹果树、梧桐树底下,到处都是不规则的小口。将小拇手指伸入小口五分之一,轻轻向上一挑,将洞口手指甲盖大小潮湿的泥土剥去,直上直下的小洞豁然映入眼帘,用手继续向下抠去,小洞越抠越大,那一准就是,洞内泥头土脸的结柳狗儿便束手就擒。

夏季的夜晚,是胶东半岛每个乡村最热闹的时候。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早早地吃过晚饭,拿着小板凳或坐在自家门前,摇扇纳凉;或三五成堆聚在一起,谈古论今。每每这时,摸结柳狗儿就成了我们小孩子最开心的趣事。我们三三两两成伙,提着灯笼,打着手电,拎上一个玻璃瓶,随意拿上一把瓦工砌墙抹灰用的泥板,或扛上小镐头,就急匆匆向村东或村南柳树多的地方奔去。

有时,还没走出村子,不经意间会在路旁的梧桐树底下,捡到刚出土的结柳狗儿。那分意外收获,令人别提有多高兴了,连呼带蹦,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时常招来小伙伴们的忌妒。

白天蝉叫得最响的地方,也是晚上结柳狗儿出土最多的地方。我们用灯笼、手电,一会儿照地面,一会儿照树根,一会儿晃树杆,生怕漏过任何地方。在地上看到有花生粒大的小洞,就急不可耐地用小拇指去抠。有时,你的小拇指刚伸进去,结柳狗儿会用前爪抓你的指头,指头顺势往外一带,结柳狗儿便被拽出了“老穴”。有时,小圆洞周围的土很硬,好不容易抠开,结柳狗儿见状不妙,急忙往后退,沉入洞底,让人够不着。这时,三下五除二,用尖尖的泥板将土层挖开,将结柳狗儿从小圆洞内抠了出来。有时,结柳狗儿所藏身的“老穴”很深,抠起来特别费劲,只能用小镐刨或铁锹挖,不管它多狡猾,都会被从土里抠出来。

夜色里,你不经意起身向四周环顾,会发现有不少大人和老人也加入摸结柳狗儿的队伍。远处,各个方向,光亮闪烁不定,一道道光柱越聚越多,光亮所到之处必有收获,我们愈摸愈起劲,忘记了夜的黑暗和恐怖,摸到一个,就放进玻璃瓶子里。有经验的人,一个晚上经常能摸到上百个。endprint

玻璃瓶装满后,我们相互呼喊着,吹着口哨,往家走。回到家中,母亲连忙把结柳狗儿倒入盆中,用井水洗掉结柳狗儿身上的泥土,再用盐水腌起来。第二天中午,母亲在锅里放少许花生油、大料,开始炒结柳狗儿,我则站在锅台与里屋门口处,翘首期盼。闻着锅里不时飘出来的香味,没等结柳狗儿炒熟,嘴巴上已流出了长长的口水。母亲从锅里铲出二三个结柳狗儿放到碗里,准备凉透了给我们小孩解馋。那股诱人的焦香味,使得我顾上不烫,上前抓起一个塞进嘴里,仍有着油温的结柳狗儿,烫得我又喊又蹦,连声“嘘嘘”地吹着气。结柳狗儿吃到嘴里,满口流香,越嚼越有味,吃得舌底咂咂,吃了一个还想再吃一个。一家人围坐一起,美美地吃上一顿,像过春节似的。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家家户户生活条件不好,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顿肉,结柳狗儿是最好的一道美食,比吃顿肉都过瘾。在我味蕾的记忆里,油炸结柳狗儿的滋味时隐时现,给我留下了绵长的回味。我知道,唯有这味觉是原始的,拒绝遗忘的。

吃蝉的习惯由来,春秋战国时期就有记载。《庄子·达生》中有这样描写: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佝偻者承蜩(即蝉),犹掇之也。说的是见到一位弯背老人在捕蝉,技术熟练,手到擒来,简直就像在地上拾蝉一样。老人捕蝉干什么?陶弘景的《本草经集注》给出了答案:“俗云五月不鸣,婴儿多灾,故其治疗亦专主小儿。昔人啖之,故《礼记·内则》有爵、鷃、蜩(即蝉)、范(即蜂),而佝偻丈人掇之也。”原来,老人捕蝉是为了吃。

关于蝉的吃法,古今不见得一致。周朝天子也吃过蝉,是像蚁卵一样做成酱吃,还是有其他的吃法?不得而知。曹植在《蝉赋》中提到了魏晋食蝉的风俗:“委厥体于膳夫,归炎炭而就燔。”将蝉放在火上烤熟后食用,蝉香脆而多味,却别有小酌酒趣的雅致。

人间烟火,食味舌尖。不管何种吃法,食蝉之俗盛行民间,千年以来,一直在历史文化长河里游荡,走不出民巷土俗,走不出乡风沃野。

一年,是一代的开始,也是一代的结束。

蛰伏,是一条繁衍之路;蜕变,是一条寻根之旅。从地下到树干上,咫尺之遥,却是生的舞台,死的归宿。结柳狗儿无悔于困苦,辛苦一生,就是为了这一刻的升华。

每天,都有数量不等的结柳狗儿爬出泥土,它们前后时间不相一致。除一部分被人们掳去,成为美食之外,仍有相当一部分爬上树干,稳定下来,开始蜕变。古人左牢在《蝉蜕赋》中描绘了蝉的幼虫蜕变的全过程:“当其闲园向久,轻吹无闻;冲孔之异状初出,寓物之双形欲分。暗入幽丛,上纤茎而缭绕;时摇残萼,散芳气之氤氲。于以警素秋,于以戒炎酷。进退如惧,攀缘欲速。兢兢而恐坠微躬,步步而竟升高本……拳跔而投足既定,蹙缩而脱身是图。渐呀然而甲坼,俄豁尔而形殊。前程而远寄园林,如矜得路;下视而若遗枯朽,敦肯守株。是由乍举轻躬,初留具体;薄翼而朝阳始照,玄委而宿露新洗。”古人对蝉的蜕变,观察细微,记载翔实生动。这卓有见地的背后,要付出多少辛苦,遭受多少雨露尘埃,才能换来这番栩栩如生的文字。

小时候,我们经常粘蝉、网蝉,半夜燃起火堆烤蝉,对结柳狗儿蜕变再熟悉不过了。结柳狗儿蜕变时,早者在夜里九、十点钟,晚者一般是在十一点以后。它伏在树干上,用心默读着时间,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那一刻来了,佛眼大开,它开始撕裂生命,先是慢慢将背部用力撑开一道裂缝,软软的身躯加大张力,将背部增大两头缩小,头部和上身从外壳里脱离出来。做完此番动作,它已是大汗淋漓,浅白如玉的身躯颤动不已。稍作喘息,它毅然以战士的姿态向生命极限冲锋,掉头向下,头部和卷曲的翅膀倒吊,尾部还被外壳紧紧包裹着。它使劲地抖动着、伸展着。时间一秒一秒地煎熬,一分一分地考验,它不动声色地吊着,储存着耐力,做着生命精彩的搏击。身子和爪子慢慢变硬了,它用前爪扒住外壳,整个身子重新向上,用力向前爬出一步,将尾部从外壳中抽了出来,漂亮地完成了“金蝉脱壳”,实现了生命转身。整个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国画大师着墨绘就的一幅画卷,景色动人。

这时,结柳狗儿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蝉。不过此时,它只是一只嫩蝉,翅膀如一层薄薄的黄纱,皱皱地附在身上,尾巴小而尖尖的,眼睛白白的没有光泽。晨风习习吹来,它开始伸展头部,增大尾部,身躯舒展丰满起来,又小又薄的翅膀逐渐大了起来,似能工巧匠雕刻出的玉器挂物,遗弃在树头,煞是好看。那番安详的神态,像极了朝拜佛祖的信徒。

此时的蝉,只会爬不会飞,用一根细细的长杆在其尾部捅一下,它只能沿着树干向上挪动一下,却无力飞起来脱离危险。在长杆子不断触碰下,它就会顺势跌落地上,成为人们捕食的胜利品。

太阳出来了,缕缕温暖的阳光洒满天地。在大自然的恩赐之中,蝉的生命轨迹出现了一个大的转折,翅膀和身躯渐渐变硬,有了一身漂亮的黑色外衣。这时,稍有一点外界的惊扰,它都会借助翅膀,“嗖”地一下飞得无影无踪。

结柳狗儿蜕变成蝉后,在树干上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外壳,孤零零又特别醒目地挂在绿意盎然之中,保持着原始寻根的状态,留下一段生命原始阵痛的见证。

从结柳狗儿到蝉,从蝉到结柳狗儿,这是自然界永恒不变的规律。就如同人的内心,永远存在着一个故乡情结。从结柳狗儿到蝉的过程,是一次精神之旅,每一步都是在寻找最终的故乡,享受最真实的美,所有的付出哪怕牺牲生命,都会被故乡的烟火镀亮。

深夜,我坐在电脑前,用画笔素描着一个结柳狗儿的轮廓,窗外一切那么寂静。一杯热水下肚,让我愈加温暖清醒。结柳狗儿是生命的原点,蝉的光芒突透了生命的意义,一路走来,从路途到心灵,从安静到喧嚣,真实地拥抱自然。蝉是炽热的,不知曾温暖过多少文人墨客的笔尖,历史的风雨也不曾侵蚀它一代又一代前行的步伐。独在异乡的时光里,我从结柳狗儿身上找到了注解,即使改变不了生命的长度,不妨改变一下生命的宽度,让自己对生命有了新的深刻的理解。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结柳狗儿皮是一种民间药材,古书曰“蝉蜕”。后来,长大读书多了,知道结柳狗儿皮含有壳素、异黄质喋呤、赤喋呤、腺苷三磷酸酶,主要用于治疗外感风热、咳嗽喑哑、咽喉肿痛、风疹瘙痒、目赤目翳、小儿惊痫、夜哭不止等杂症,味甘、咸、寒,入肺、肝经,是一服辛凉解表的好中药。endprint

每逢蝉鸣的季节里,老家的人们都会在清晨早早起来,在树根下、树干上或枝叶上,拾些结柳狗儿皮,一点点积攒起来,卖给走街串户的药贩,换些补贴家中用于买酱油、醋和盐等生活用品的零花钱。

每逢这时,母亲也不例外,她总是早早地起来,踩着露水去拾结柳狗儿皮,用换来的钱为我和弟弟买铅笔、本子、小人书等学习用品,为我们兄弟创造着一个好的读书环境。没想到一只小小的生灵会给我带来温暖的记忆,带来前行的力量。

荷香清露坠,柳动好风生。微风初三认,新蝉第一声。蝉羽化蜕变后,用第一声最美的蝉鸣,唱响生活憧憬的赞歌。从夏的高亢、热烈,开始不厌其烦地蝉噪,一直叫到秋的嘶哑、凄凉。

儿时,听蝉岁月是最浪漫的拥有。“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高蝉多远韵,茂树有余音”“明月别树惊鹊,清风半夜鸣蝉”“寒蝉凄切,对长亭晚”…… 在母亲一遍又一遍唐诗宋词的辞意约丰里,枕着蝉声入梦,在梦里时不时寻找到自己想要的五彩斑斓童话。

蝉深藏高枝,声不绝于耳。蝉鸣是一个季节的轮换,也是对生命的一种放声歌唱。在许多人们的印象里,蝉鸣是只有单节没有变化的长音,尖利刺耳,毫无韵律节奏,叫起来直线似的,没完没了,宛如一台机械发出的噪声。让人更不能忍受的是,一蝉响,百蝉鸣,只要有一只领唱,其他的蝉马上“大合唱”,使人心烦意躁,坐卧不安,本已酷热的夏日更添郁闷,更感燥热。

我从来不认为蝉鸣单调无味,反而觉得是一次难得的听觉盛宴。家乡的蝉很多,叫声此起彼伏,不管你怎么听都不觉得嘈杂,因为蝉鸣过后,会有大段大段的静默供人品赏。就如同音乐会上,往往是那绕梁的余音让人回味不绝。如今,在水泥钢筋林立的城市里,没有蝉的栖身之地,路边少了些绿意。生活在都市喧嚣中的我们,现在连听到一声鸟鸣都已是相当奢侈的事情了,何况在这没有蝉踪迹的地方。

听蝉鸣的最佳时间是在午后,当所有自然界的生灵都感到困倦之时,蝉却精气神十足,丝毫不收敛张扬的个性,奏响生命交响曲,以抑扬顿挫的曲风宣告夏天是它的舞台。大自然中,蝉鸣是最美的音乐。这种天籁的声音,如同一种禅机,让人在声音清晰中领略浩大无边,在动静的语言中完成对宇宙、自然和生命的体悟。

蝉音韵天赐,它用小小的身躯,发出震耳摄魂的声音,高亢而悠长,热烈而澎湃,浑厚而磁性,轻柔而委婉,似天籁之音,如沐甘霖,似高山流水,声远弥清,似金戈铁马,阵声轰鸣,似浅吟低唱,余音袅袅……蝉总是朝着最亮最热的方向,唱出生命呐喊,不知疲倦地歌唱着乡村质朴生活,充盈着一个热闹的季节。

黄昏的蝉声,才是真正意义的蝉声,把村庄包围起来,带来了袅袅炊烟,带来了欢声笑语,把乡村的夜晚一下激活了。人们走出家门,围坐在大树下或池塘边上,享受夜的凉爽,漫无边际地说《水浒》、讲《三国》,从远近奇闻谈到庄稼的长势和收成……蝉声驱走了人们一天的疲劳。

母亲经常坐在自家门前,右手摇着大蒲扇,左手轻拍着我的脊背,让我静静地伏在母亲的腿上酣睡一会儿。清风拂拂,夜凉如水。那风是母亲摇出来,那夏热是母亲赶跑的。蝉声依旧,代替了母亲的童谣,萦回低唱,直达耳鼓。

月光皎洁似水,潮湿的凉意慢慢从四面八方袭来,裹挟着缕缕荷香,一点点融化了白天的燥热。美妙的怡景,让人想起了荷塘月色下朱自清的身影,想起他笔下那段“荷塘的周围,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而杨柳最多……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的精美文字。蝉鸣与蛙鸣,从耳边掠过,让寻常的日子有了动人心弦的声音,让夏夜的乡村有了最丰富的表情。

蝉声持续到半夜,人们纳凉到半夜。蝉声又像是催眠曲,促着人们打着哈欠,依依不舍地回到家中。深夜里,刚刚熟睡的人们,偶尔会被自家院内树上的蝉“吱”地一声长鸣惊醒,想象不出蝉在千年的月光下,被什么惊吓着了,在长鸣中飞入茫茫夜幕里。

蝉鸣,伴着晨雨和暮露,伴着朝霞和夕阳,伴着月光和清风,是一种别有韵味的生活极致。大地是蝉温馨的怀抱,树林是蝉真正的家园,蝉用一种声调在歌唱,仙乐飘飘,唱响在乡村沃野,回荡在峰峦山林,流淌在山涧溪谷,人们陶醉于其中,却不知蝉鸣是来自雌雄?其实,人们听到的蝉鸣是雄蝉发出来的。雄蝉的腹基部有两个小半圆片的音盖,音盖内侧有一层透明的瓣膜,瓣膜受到振动而发出声音。由于鸣肌每秒能伸缩约1万次,音盖和瓣膜之间是空的,音盖像扩音器一样来回收缩扩大声音,因而其鸣叫声特别响亮。雌蝉没有音盖和瓣膜,不能鸣叫,家乡人又叫它“哑巴蝉”。

同样是蝉,因性别不同,却天壤之别,雄蝉成为主角,用声音唱响生命礼赞;而雌蝉却成了配角,生命激情只能保持在沉默中,悄无声息地度过自己短暂的一生。

蝉声是生命的隐语,完美的诠释。古人认为,人若要不虚度此生,有八种声音不得不听,蝉鸣就是其中之一。唐太宗李世民对蝉鸣极为欣赏,他在《赋得弱柳鸣秋蝉》诗中写道:“散影玉阶柳,含翠隐鸣蝉。微型藏叶里,乱响出风前。”将蝉鸣动静适宜写得惟妙惟肖,妙趣横生。台湾女作家简媜则在《夏之绝句》中多处描写对蝉鸣的震撼:“蝉声,把我整个心思都吸了过去,就像铁沙冲向磁铁那样……”“蝉就像一条绳子,蝉声把我的心扎捆得紧紧的……”“你便觉得那蝉声宛如狂浪淘沙般地攫走了你紧紧扯在手里的轻愁……”寥寥数语,勾勒出对蝉鸣的刻骨铭心,缠绵悱恻。

静蝉悟道,歌蝉咏志。蝉在中国古代象征复活和永生,它的幼虫形象始见于公元前2000年的商代青铜器上。从周朝后期到汉朝的葬礼,人们总是把一个玉蝉放入死者口中以求保佑永生。现在,我们时常看到的汉朝飞天蝉、和田碧玉蝉等许多古时玉器,上面仍依稀可见蝉的影子。清朝《观鸟扑蝉图》和齐白石所作的作品中,蝉的形象显得更加细腻逼真,出神入化,赏心悦目。

蝉靠锥形刺吸式口器吮吸树汁而生存,其“饮露而不食”和明亮的嘶鸣,为古人以此为题咏蝉赋诗,创造了源泉。曹植在《蝉赋》中写道:“唯夫蝉之清素兮,潜厥类乎太阴。在盛阳之仲夏兮,始游豫乎芳林。实淡泊而寡欲兮,独怡乐而长吟……内含和而弗食兮,与众物而无求。栖高枝而仰首兮,漱朝露之清流。”用白描写实的手法,将蝉的出生时间、生活环境、品质操守等细节,展现一览无余。屈原《离骚》对蝉饮露不食的描写,却是与众不同:“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顾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庄子的《逍遥游》更是文采飞扬:“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驾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诗句把蝉喻为“至人”“神人”相互结合,引人联想翩翩,充满好奇之趣。陆云的“吸朝华之坠露,含烟予煴以夕餐”,傅玄的“缘长枝而仰视兮,及渥露之朝零”,萧统的“兹虫清洁,唯露是餐”,与马吉甫所写的,“体素质而标检,养清心而拔萃。食不求粒,虽黍稷而非珍;栖不择林,纵梧桐而何贵”都属于同类思路,生动刻画了蝉饮露而不食的景象,笔墨不多,却总是笔锋传神,对与蝉有感情的人来说,实在是过足品味之瘾。endprint

蝉饮露而不食,是它的自然属性,无所谓清浊,本不值得特别赞美,历代文人墨客却把蝉饮露而不食的习性理解为“与众物而无求”,“漱朝露之清流”,将蝉与自己的人生理想联系起来,表现与世无争、与人无求、洁身自好、自由而独立的人生境界,使诗产生了深刻意味。

蝉鸣之美是倾听出来的,更是景色叠加燃烧出来的。王翰曾在《和黄体方伴读新蝉》中写道:“满地残花过雨天,槐荫庭院响新蝉。轻敲金奏当窗外,闲拨银筝向枕边。晓露吸残青草岸,晚风吹出绿杨烟。家山深处林亭好,曾被繁声聒醉眠。”诗人以清新流畅的动词连用,描绘了雨后槐荫里发出的蝉鸣,表达了田园风光舒适旖旎的情趣,直浸入人们的梦境中,心都醉了。

也有诗人与蝉“清虚”的生活习性相联系,把蝉鸣比作耿介之士的忠贞之言和无奈声音。曹植在《蝉赋》中写道:“实淡泊而寡欲兮,独怡乐而长吟;声噭噭而弥厉兮,似贞士之介心。”欧阳修在《鸣蝉赋》中更是淋漓尽致:“引清风以长啸,抱纤柯而永叹。嘒嘒非管,泠泠若弦。裂方号而复咽,凄欲断而还连。吐孤韵以依律,合五音之自然。”通过蝉鸣描写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诗人寄寓着一颗忧国忧民之心。

蝉有早晚之分,鸣声有异。初夏之蝉声清新欢畅,寒蝉则悲鸣哀切。蝉鸣在一个夏天的热烈之后,一声声,由最初的热闹,变为秋季的孤寂。

秋是短暂的,短暂得让人怅惘。古人就把这种情绪和个人的失意投给秋天,投向蝉鸣。寒蝉拼出最后的激情,想把季节的步伐挽留、放大,谁知却听得人叹息不已,无可奈何。陆云民《风里蝉赋》:“思凤居以翘竦,仰伫立而哀;若夫岁聿云暮,天上其凉,感运悲声,贫士含伤。”诗中对寒蝉的观察,细致入微,从有形到无形,景情交织,寓情寓理。颜之推的《和阳纳言听鸣蝉篇》中,有两句诗写得特别神韵:“听秋蝉,蝉悲非一处。”诗人情景交融,巧妙一点,蝉悲场景油然而至。同样的意境,在不少诗中都可以找到,如卢思《听蝉鸣篇》:“听鸣蝉,此听悲无极。”李百药《咏蝉》:“清心自饮露,哀响乍吟风。”姚合《闻蝉寄贾岛》:“秋来吟更苦,半咽半随风”…… 在诗人笔下,愁思与悲情犹如一只秋蝉鸣叫,充满了“哀音”和“悲鸣”。

古人描绘蝉鸣,无尽感慨人生苦短、离忧别愁的佳句,今天读来还能让人产生共鸣。大自然规律,我们永远无法改变,由景触情、借景抒怀是追求人生价值的真谛。那些流传千年的古诗,常读常新,引人发省。在我的记忆中,可以举出很多。司空曙的《新蝉》写得很传神:“今朝蝉忽鸣,迁客若为情。便觉一年老,难令万感生。”罗邺的《蝉》,也是妙笔生花,异曲同工:“才入新秋百感生,就中蝉鸣最堪惊。能催时节凋双鬓,愁到江山听一声。”这样的心境,这样的诗意,白居易在《六月初三日夜闻蝉》中也感受到了:“乍闻愁百客,静听忆东京。我有竹林宅,别来蝉再鸣。”从“闻”“忆”的情感变化中倒叙“别来蝉再鸣”,是白居易点睛之笔。于武陵《客中闻早蝉》写得更是隽永深刻:“江头一声起,芳岁已难留。听此高林上,遥听故国秋。应催风落叶,似劝客回舟。不是新蝉苦,年年自可愁。”陆游《秋日闻蝉》则为我们勾画了一幅充满愁的离别画面:“断角斜阳触处愁,长亭搔首晚悠悠。世间最是蝉堪恨,送尽行人又送秋。”诗人用断角、斜阳、长亭和蝉鸣四种意象,构成了一幅色彩鲜明的离别图,浓重的离愁别情场面扑面而来,令人黯然泪衫。

生命只给一次机会,这是岁月的一个章节,是一个转瞬即逝的过程,短暂得如同天穹中一颗消隐的流星。蝉亦是如此,从太阳和月亮下面得到了温暖和光泽,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中,动情地燃烧,以蓬勃的生机答谢这段短暂的岁月,用蝉鸣留下的只是一个季节休止符,也留下了一道深邃的人生思考题。

捕蝉,是我儿时最难忘最兴趣的事情。蝉居高枝之上,警惕性很高,想要捕到它确实不易。

春秋战国时,就已经出现了多种捕蝉方法。《刘子·专学》:“蝉难取而粘之如掇。”说的就是蝉虽然不易抓,但要用粘的方式就很容易了。曹植在《蝉赋》中更是对粘蝉描绘的形象逼真:“恐余身之惊骇兮,曾睨而目连。持柔竿之冉冉兮,运微黏而我缠。欲翻飞而愈滞兮,知性命之长捐。”文中把粘蝉的动作、技巧的实践之谈和经验之慧,一气呵成地再现字里行间,深悟方知妙趣,可谓真经总结提炼。

每年暑假里,捕蝉成为我们这群孩子增添快乐的砝码,树林里、沟边上,村里村外,炎炎烈日之下,到处是我们捕蝉的身影。

捕蝉的方式多种多样,有射蝉、套蝉、粘蝉、网蝉、烤蝉……捕蝉不光是技术活,还是力气活,无论采取哪一种方式,都需要足够耐心。我们胶东半岛一带,较早之前流行的射蝉和套蝉,操作简单,效率不高,需要有特别大的定力,花费很长的时间。人们嫌其费时费力,射蝉和套蝉慢慢被冷落了,取而代之的是粘蝉和网蝉。

儿时,我学捕蝉时,母亲便告诫我千万不要学射蝉和套蝉,那种方式血腥、暴力。比我大几岁的伙伴们射蝉和套蝉的场面,我曾数次经历过。诚然,射蝉和套蝉是一种特别残忍的捕蝉方式,箭头刺穿蝉的身体,或用马尾像钓鱼似的套住蝉的头部,蝉扑打着薄薄的翅膀,叫声渗透着无法用文字描述的痛苦。或许,正是因为蝉的痛鸣,让母亲起了恻隐之心,也令我不忍参与效仿。

粘蝉的常用工具,制作起来简单省劲:先找来一根两三米长的竹竿或木杆,然后在其细头处的顶端上,用细绳捆上一根细长的柳条或竹扫帚苗。蝉在高处,粘蝉工具又长又轻,时间一长,擎起来既不费劲,又不抖动。

粘蝉的杆子做好后,需要制作面筋。那时生活条件不好,面粉是稀罕之物,平时很少吃上面食,逢年过节才会舍得吃上几顿。于是,经常趁大人不注意,偷偷从面袋里抓出一把面粉,然后溜出家门,在河边或水渠边用水将面粉和成面团,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揉搓,直到淘洗成为面筋,放置数十分钟后,让面筋发出黏性,就算大功告成。有时,大人发现家中面粉少了,就会训斥我们一番,把面粉锁到柜子里。这也难不倒我们,我们会弄来一大把小麦粒,放在嘴里慢慢嚼成面糊糊状,再拿到水里去反复淘洗,同样会淘洗出一块有铜钱般大小的面筋,将其一层层地包在浸过水的蓖麻叶或油纸里。endprint

夏日的中午,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赤着脚丫走在地上,烫得令人直咧嘴,捕蝉的兴致早把孩子们的胃口吊足了,谁也顾不上这一切。

透过树叶的缝隙,随时可见到蝉懒洋洋地爬在枝上,正是鸣叫得最欢的时候。寻着蝉鸣,蹑手蹑脚找到蝉所在那棵树,左手放下竹竿靠在肩头,右手手搭凉棚抬头向上找去,在阳光、绿叶的晃耀下,慢慢看清蝉的具体藏身位置。

蝉很灵敏,稍有一点动静都会惊走。粘蝉时,最要紧的是有耐心定力。从蓖麻叶或油纸里拿出面筋,掐下一点点,一圈一圈缠在竹竿顶端的细柳条或竹扫帚苗上,慢慢擎起竹竿,仰着脸,屏息静气,看准位置,将竹竿缓慢而从容地向蝉身后靠了去,一点一点,慢慢、慢慢地,伸向蝉翼一侧,离蝉翼四五公分之遥,突然加速,面筋牢牢地粘住了蝉的翅膀,轻轻往下一拽,在一声短促的厉叫中,蝉被拉了下来。掐去蝉翼,扔进随身携带的玻璃瓶内,刚才还在树上鸣叫的蝉这会儿成了战利品,使人开心不已,仿佛打了一个大胜仗。

粘蝉,永远不是常胜将军,我也有不少失败。当时年龄小没有经验,擎着竹竿到处转比较吃力,往往是满怀希望把竹竿擎上去了,不是碰到枝叶了,就是触到蝉头部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蝉“倏”一下惊飞了。蝉没粘到,反而淋了一脸蝉尿,只能寻向下一个有蝉鸣叫的地方。一个中午下来,运气好的话,经常是能粘二三十只,有时一个中午会白忙活。

网蝉也是一种有趣的活动,它比粘蝉容易。在竹竿上绑上一个带长纱网的铁圈,用长纱网的开口处在蝉的身后位置,对准蝉,用力一扣,往下再一拉,就会把蝉扣里面,把竹竿快速撤回来,蝉就牢牢地被抓住。

其实,粘蝉和网蝉都是一件不轻松的活,要求注意力集中,长时间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时间长了便让人手酸臂痛,眼胀脖麻。每当累的时候,我们便跑到树荫底下数数玻璃瓶中的成果,伸伸懒腰,休憩一会儿,又急不可待地继续捕起蝉来。

捕得住蝉,却捕不住蝉声。整个夏季里,蝉鸣的诱惑,使得我们这群孩子在家里待不住,天天擎着工具,到处乱跑,浑身晒得黝黑,肩膀处被晒得暴了皮也浑然不觉。

蝉的一生充满险阻,每一关都坎坷重重,生死未卜。一爬出地面就面临被捉的境地,爬上树也难有逃脱,即使爬得再高侥幸躲过人的“追杀”,蜕变时也要过一次大的“鬼门关”,经受生与死的洗礼。有时出土晚了,未来得及蜕完皮,被阳光一照,壳变硬了,就会把生命的气息固定在壳内。一部分侥幸活下来,勇敢闯过了一关又一关的,在蝉鸣时又会被孩子们用工具捕住。蝉在泥土里修炼4-17年,饱受磨难羁绊,命运几经颠沛,学会了品尝苦难,就要绽放在世上几个月的精彩,从早唱到晚,从今唱到明,从生唱到死,敞开尘封的胸怀,在平静中看红尘飞舞,在孤寂中品世事沉浮,微笑着唱响生活的歌谣。

儿时,曾记得听母亲讲过蝉是齐女转化而成的故事。这是一个在胶东半岛老一辈流传下来的故事。长大后,偶然翻阅《渊鉴类函》卷二百七十八资料,看到晋崔豹《古今注》中有这样的一段文字记载:“牛亨问曰:蝉名齐女者何?答曰:齐王后忿而死,尸变为蝉,登庭树,嘒唳而鸣。王悔恨。故世名蝉曰齐女也。”这里记的是汉代大儒家董仲舒回答牛亨提出“蝉为什么又称齐女”问题时,讲出的一个典故。但我们可以想象出,齐后因为失宠,怨恨齐王的薄情而忧郁致死。她死后,变成了一只蝉,在树上不断发出悲鸣,向世人倾诉她心中的痛苦。于是,蝉便有了齐女的别称。

一段文字,蓦地勾起我儿时的回忆。我不知道蝉是齐女的故事真伪,也不知道古人演绎这个故事的指向。李时珍曾在《本草纲目》中也给出了答案:“崔豹《古今注》言:齐王后怨王而死化为蝉,故蝉名齐女。此谬说也。按诗人美庄姜为齐侯之子螓首蛾眉,螓亦蝉名。人隐其名,呼为‘齐女,义盖取此。”不管故事荒诞也好,还是断章取义有真实的故事情节存在,五千年的历史岁月尽染,蝉一直候时而来,应节而变,所谓“盛阳则生,太阴逝兮”,蝉永远是中国文化的意象代表。

蝉除了代表重新永生外,还能代表什么?千百年来,这个古老的话题,一直争论不休。古诗古韵的历史文码,让蝉的自然生命在文字香火中延续,有了形象,有了精神。蝉的前生和今世,都有日月星辰的岁月更迭,都有花草树木的精所滋养。无论前者是一幅欣赏的古画,还是后者是一首吟唱的民谣,蝉自然的体现,在古人笔下始终是真正“天地合一”的“禅”教大师。“知了、知了”,是蝉九九八十一天佛缘素食悟道的点化,不知道有谁知晓,有谁能解开这个“禅”谜?

蝉是沾了尘埃的一只生灵,永远也抹不去受难者的烙印。这是好事,也不是好事。从生到死,蝉每天如履薄冰、如坐针毡、如临大敌、如临深渊,用无休无止的蝉鸣掩饰内心的惶恐,殊不知蝉鸣恰恰暴露了其隐身位置,招来灾祸。《说苑·正谏》上有这样一段文字:“园中有树,其上有蝉,蝉高居悲鸣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蝉,而不知黄雀在其旁也;黄雀延颈,欲啄螳螂,而不知弹丸在其下也……”这段文字与《螳螂捕蝉》寓言故事笔法相同,故事简洁明了,情节一波三折,从蝉第一个最弱的受难者出场开始,拉开了险象环生的大幕。这是生物间环环相套、互为食物链的一种生态关系。后人将之概括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成语,喻为生物间“钩心斗角”的关系。

曹植在《蝉赋》里,曾以蝉鸣喻为自己一片“介心”的同时,又以蝉时恐受害的危势来比喻自己朝不保夕的政治地位,把蝉的恐惧心理与自己兄弟相残的情形融合一起,刻画得生动逼真:“隐柔桑之稠叶兮,快啁号以遁暑。苦黄雀之作害兮,患螳螂之劲斧。冀飘翔而远托兮,毒蜘蛛之网罟。欲降身而卑窜兮,惧草虫之袭予。”这篇《蝉赋》与其著名的《七步诗》:“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都是千年不朽的典范之作。赋中的蝉,釜中的豆,都是曹植的自喻。

蝉的恐惧命运与生俱来,在历史的蒿草丛中,垒砌的文码俯拾皆是。魏炤在《蜩甲赋》中有句著名的文字“上惧于雀,下忧于蚁”,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蝉的这种本性。李远《蝉蜕赋》中那句“想黄雀之饥肠,先忧见捕;念螳螂之怒臂,预恐相逢”,以及戴叔伦《画蝉》中的“斜阳千万树,无处避螳蜋”,都是将生物相克的哲理,跃然字面之上,读得让人心酸,品得让人大有“苍天对蝉大不公、大不敬”之感慨。骆宾王《在狱咏蝉·序》笔下“见螳螂之抱影,怯危机之未安”和贾岛《病蝉》展现的“病蝉飞不得,向我掌中行。折翼犹能薄,酸吟尚极清。露华凝在腹,尘点误侵睛。黄雀兼鸢鸟,俱怀害尔情。”以物喻人,含沙射影,通过对蝉的悲惨下场速描,古人以此来表达官场上失意的复杂心态。

蝉有喜光的特性。也正是这个特性,让蝉的悲剧一次次上演。《荀子》中对此有过记载:夫耀蝉者,务在明其火,振其树而已;火不明,虽振其树,无益也。今人主有能明其德者,则天下归之,若蝉之归明火也。这是荀子为了说明人主有德对争取民心的重要道理,举了一个耀蝉的例子。

耀蝉又称为烤蝉、照蝉。这种方式,时间短、效率高,是胶东半岛农村经常上演的课目。夏夜的晚上,乡村的孩子摸完结柳狗儿回来,早早地聚集到村边约定好的树林里。稍大点的孩子们,会抱来麦秸放在树林中央宽敞的地方,分成几堆。白天,稍大点孩子就已留心蝉比较多的树林,等到了天黑,白天被孩子们盯上的树林就成了扫荡的重点。一堆堆麦秸,逐一被点燃,像一个个大火球,映红了半个树林。孩子们上前快速摇动火堆附近的树木,那些白天栖息在树枝上鸣叫的蝉,突然受到惊吓,被眼前火光迷惑得忘乎所以,顿时颠倒了昼与夜,颠倒了乐与悲,铺天盖地投向熊熊火光,犹如飞蛾扑火,孩子们拿着农家袋子一哄而上,遁声捡蝉,像捡枣似的在火堆周围忙个不停,一点儿也不给蝉喘息的机会。数分钟,小半袋的蝉集合在一起,依然持续着鸣叫,却没有了白天在树上的阵势,在袋子里面分不出头绪地悲鸣。第二天,如果再到头天晚上麦秸烧的树林转一圈,会发现仍有蝉在鸣叫,但鸣叫的阵势却没了霸气。麦秸留下的灰烬之处,可捡到数只已烤熟的蝉,用嘴吹一吹上面的草灰,放到嘴里细细嚼起来,就能品味到曹植那句“委厥体于膳夫,归火炭而就燔”所说的香味。

除了人对结柳狗儿和蝉人为制造灾难和威胁外,自然界的暴风雨和鸟都是它们的天敌,随时让其命丧黄泉。那些幸运走过坎坷、走到生命终点的蝉,在传宗接代后,都会寿终正寝,或是暂时滞留在树干上,或是跌落到地上,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抖动着翅膀,以毫无遗憾的神情,向这个世界告别,以美的姿态为生命画上圆满句号。

蝉的一生,扳着手指能计算得过来,生命在历经风霜渐渐老去,却依然将声音封存在夏季的记忆里。一只蝉、十只蝉、成百上千只蝉而来而去,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消逝在岁月长河依旧而去而来里。第二年的这个季节里,蝉依旧而来而去,还会有新的生命涅槃,还会为每个在外的游子带来乡音,带来乡风,带来乡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