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一本书行走

2016-10-24 06:54张炜
小品文选刊 2016年10期
关键词:林子里挚友书名

张炜

我小时候,大概是刚能阅读一点文学作品的年纪,读过一本没有封皮的书。这本书严格讲只是一部残卷,因为前后都撕去了一部分,最前边一篇的题目只剩下三个稍大一点的字:“暴风雨……”所以我连这篇作品叫什么名字都不得而知,更不用说整本书的书名了。

这部残卷让我如痴如迷。它写了俄罗斯莽林,写了猎人和林中各色居民的生活,更写了无数的动物。这些处处洋溢着浓烈林野气息的文字,绵绵无尽的天籁,把我深深地笼罩和吸引了。

我当年也生活在林子里,那是海边的一处国营林场,林场又连接了几万亩滨海自然林和无边的荒野。书中景物与现实生活或可作比,我生活于其中的这片林野虽然远没有书中那么苍茫,但对我而言也足够浩大了。最为不同的是林子里活动的人和动物:身边的林子没有那么多凶猛的大型动物,也没有那么多出生入死的职业猎人,更没有那么多惊天动地的故事。

这本书为我打开了一扇诱人的生活之窗。透过这扇窗户,我看到了世界上另一片神奇的土地。在很长的时间里,我的神思一直跟着书中的人物和动物,几乎寸步不愿分离,一起痛苦,一起欢乐。那些猎人的枪散发出的硝烟味,时不时地从我的鼻孔前飘过,让我永难忘怀。

这些文字让我入迷的原因,可能主要是它讲述的传奇故事,它展示的生活内容。时至今日,在经历了漫长的文字生涯之后,或许让我想得更多也更明白:一切绝非那样简单。这部残卷传递出的是更为复杂和丰富的东西,它难以言喻,这或可称之为一位苏俄作家所独有的生命气质与文学个性。如果仅仅是一则则曲折的故事,大概不会有那样的魔力。

因为它是一部残卷,作者是谁,书名为何,我一直不知道。

那是一个书籍奇缺的年代,能够遇到这样一沓好文字真是太幸运了。可我当时毕竟还读了许多其他的书,这其中也不乏经典,最难忘最着迷的却是这样一部残卷。我的写作自然而然地受到了它的影响,比如我常常讲述林子里的故事,这也是我的少年经历;更有趣的是,我笔下的人物也常常要背一杆枪。的确,我当年也看到了很多猎人,并曾经跟着他们在林中窜跑。林中生活和一些人的行迹让我如此难忘,当然是受到了那本残卷的影响。

长期以来,我深深地感激着一位不知名的苏俄作家。

十几岁的时候,我不得不离开海边林野,一个人在半岛地区游荡。我有一个背囊,里面装的全是自己的必需品,这当中永远有着这本残卷,外加我写成的一沓沓稚嫩的文字。

由于太喜欢这本书了,我曾不止一次将它借给旅途上的文学朋友。我希望他们也像我一样喜欢,我们能够一起分享这道精神与文学的盛宴。这是怎样愉快的时刻。这使我们有机会一起畅谈林野和文学———那时看来这二者是不可分离的。那是多么难忘的日子。

万分可惜的是,有一次远行,我把这本书遗在了一位朋友那儿,归来时却怎么也找不到它了。生活匆促多艰,我当时站在路边,觉得两手空空,一贫如洗。后来许多年,我都尝试着寻找这部书,但一直没能如愿。

就这样,我失去了它。

我牢牢地记住了书的内容。我经常想念它,如同想念一位儿时的挚友。

我去城市上学,然后到了更大的城市工作。我最终从事专业写作,并且写出了上千万字。不一定什么时候,我会突然想到这部残卷。在深夜,偶有失眠时,我会想起它。

不难想象,我仍然没有终止寻找,还在一次次做着努力。问题是我弄不清这部残卷的书名与作者。转过了多少图书馆,长时间站在浩如烟海的书目前。这真的是太难了。我差不多不再抱有那个希望了。

互联网时代来临了。我可以在网上搜索。但没有书名也没有作者,这道难题并不好解。

一个好朋友听我说过这部残卷。他不仅是一个极为认真仔细的人,而且精于网事。某一天,在我完全没有预料、没有指望的情势之下,他竟然发来了一则短信,上面报告了一个喜讯。我一开始不敢相信,电话里交谈了一会儿,详细说到了一些内容,让我心里一阵滚烫。我们笃信不疑:是的,是它,这一回真的找到了。

找到了少年之梦、儿时挚友,一个曾经伴我游走四方的挚友……这一夜差点失眠。

朋友迅速将从旧书网上求购的仅存几本的书寄给了我。五成新。中短篇小说集。书名:《猎人的故事》;作者:阿拉米列夫。首篇:中篇小说《暴风雨前》。它出版于1957年的作家出版社。书的扉页上有作者的黑白照片,让我久久端详———有些瘦削的长脸膛,深邃的目光。

从作者简介中得知,他生于1897年,仅仅活了57岁。

选自《李白自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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