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的福建往事

2016-10-25 05:33林梅琴
福建人 2016年6期
关键词:集美德化老和尚

本刊记者 林梅琴

黄永玉的福建往事

本刊记者 林梅琴

2016年是猴年,广为人知的“猴票”绘制者黄永玉,推出了他的又一部半自传半虚构体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讲述了他早年在福建的往事。十几岁的少年,打架、留级、偷花,在李叔同面前自称“老子”,有趣事,更有流离。

留级留出150多个同学

因为家庭原因,1937年,12岁的黄永玉离开家乡湖南凤凰,投奔在厦门的叔叔,入读集美学校,开始了他的福建生活。

开学那天,他穿着学生装,戴着学生帽,背手而立,正正经经地拍了张照片,给家里寄了张,还特地在背后写了句话叮嘱几个弟弟:“手里有水不要摸,不然坏了。”

黄永玉就读初中部,三年共六个学期,他才读了两年多,却留了五次级,同学前前后后加起来有150多人。在集美学校的第二个学期,他除了“美术”“童军”两门为“甲”外,其余大部分都是“丁”,平均成绩也是“丁”。后来他成名了,许多集美的老同学都不敢相信这个黄永玉便是当年五科成绩加起来还不到100分的黄永裕(1946年,在表叔沈从文的建议下,他把原本“看起来像布店老板”的名字改了)。

当时,集美学校在全国,论师资、论设备,那都是数一数二的。他也不是不爱读书,只是对那些数、理、化、英莫名地觉得烦:“费那么多脑子去记,而我长大以后肯定用不上。”

但对于那些老师,黄永玉却一直心怀敬重。1983年参加集美学校70周年校庆时,他发表讲话称:“我是他们最不用功的学生。尤其是许玛琳先生,他曾对我再三说过,不学好英文将来会后悔。毕竟先生具有历史的预见,他对我那么宽宏大量,也许是已经失望,竟然允许我在上英文的课堂上作画,此事恐怕不仅在集美的历史,在全世界也是少见的。至今想来,我是又感激又觉得深深惭愧。因为在课堂上我永远背不上英文,永远推说明天可以背出,一个明天接着另一个明天,成为我永远还不清的书债。在我离校前夕,许先生在纪念册上为我题词:Tomorrow Never Comes!(明天永远不会来)所以我这个年已六十的学生至今还想着先生的话。”

黄永玉,1924年生,是画家、木刻家,也是作家,一代“鬼才”,一个叼着烟斗的可爱老头,名满天下却不失赤子之心。

虽然不爱上那些正经课,黄永玉却很爱往图书馆跑。一开学,他便把领来的新书卖了,换钱买袜子、肥皂,然后一头钻进图书馆去,懂的也看,不懂的也看。

在图书馆做出纳的婶娘骂他:“书读成这副样子!留这么多级!你每回还有脸借这么多书,不觉羞耻?”

这话黄永玉后来想起一直觉得好笑。“借书还要脸吗?”在散文《蜜泪》中,他回忆道,“是的,留那么多级还借那么多课外书羞不羞耻?唔!不要紧的!”

有时候婶娘不让借书,黄永玉就故意从她办公桌旁走过去,假装要到报纸杂志那边去,让她看到,要是她微笑了,那说明她今天心情好,他便马上到书库里抱一堆书。他还计算着叔叔、婶娘的生日、结婚日、孩子生日这类的喜庆日子去借书,钻个吉利的空子。

吃得大家像群打败了的强盗

黄永玉的父母都是小学校长,父亲毕业于常德师范美术科。因为家庭的熏陶,黄永玉很小的时候便表现出了对美术的兴趣,开始画漫画,看美术杂志。

1937年9月,为了躲避战火,集美学校迁到了安溪县城西南角的文庙中,在那里继续办学。集美学校当时有一批受过正规美术教育的老师。在他们的教导下,黄永玉开始了艺术之路的探索。

他的第一个美术老师,便是法国巴黎美术学校毕业的郭应麟。来自仙游的古典人物画大师黄羲,还给黄永玉“开小灶”。后来黄羲因为打人离开,黄永玉心里好不难受,“多吃了几碗饭,才算平息好过下来”。

在国立艺专毕业的朱成淦介绍下,黄永玉加入了木刻家野夫、金逢孙办的东南协会,学习木刻。刚开始,他心里很不安。“这行动会不会是一个岔道?万一一直这么做下去,一年、十年,结果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在《示朴琐记》中,他这样写道。

朱成淦也不是很有把握,对他说:“管它,刻了再说。”

想不到,就这么刻着刻着,真让黄永玉刻出名堂来了。朱成淦把他的“第七、第八或第九幅”作品《下场》,寄到沙县宋秉恒的《大众木刻》,就这样,他的处女作发表了。

这给了黄永玉很大的震动。他在《示朴琐记》中记述道:

不怕见笑,甚至我约了几位铁哥儿们一起才敢上的邮局。我要他们在门口等着,一旦出事别撇开我跑了。我心跳不止,递上了汇款单、图章和学生证。里头的老家伙慢吞吞,好像要断气的神气,又咳嗽,又吐痰,又拿一块垃圾似的手巾擦鼻子,休息喘气,这老狗日真的给了我一叠钱。“你数数!”

那还用说!老子会轻易放过你?数完钱,昂然走出邮局。那帮家伙一个个居然都健在,一拥而上,其实不一拥而上也没什么大不了!一哄而散也没什么大不了!不就是上邮局取钱吗?

请大家到中正街粥铺一人一碗牡蛎稀饭,多加胡椒多加葱姜,吃得大家像群打败了的强盗。

虽然在艺术领域渐渐混出了名堂,黄永玉却还是孩子脾气,经常打架斗殴。他在老家凤凰时练过武术,爱打抱不平。1939年,在集美学生与安溪当地孩子的冲突中,他担当主力,不仅把别人打成重伤,自己头上也破了三处,被学校给予留校察看处分。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上卷)黄永玉/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我原本就不喜欢读书,成天在图书馆混,留了无数次级已经天地一沙鸥似的落寞,再加上来这么个仅让我留一口气的处分,意思不大了,人已经十五六岁,走吧!就这么走了。”在《比我老的老头》中,黄永玉写道。

当时黄永玉很喜欢三毛漫画形象的创作者张乐平,从报纸上得知他在江西上饶漫画宣传队当副队长的消息后,便跟随他的脚步,往上饶进发。

不过因为消息不灵通,张乐平的行踪总是飘忽不定,“先是南京,后是武汉,又是江西上饶三战区,一下金华,一下南平,一下梅县,一下赣州,也不知是真还是假。”他心想,要是真追下去,非得累死不可。

于是乎,黄永玉跑到了德化。

2013年,集美学校百年校庆,黄永玉专门创作了两幅作品——油画《集美学村》和国画《百鸟归来》,图为《集美学村》

帮朋友报了仇,从德化跑路了

刚到德化时,黄永玉寄居在一个朋友开的面馆阁楼上,读了两个月不用钱的德化师范学校,因为帮人打架,他躲到一家小瓷器作坊做小工。

那时候,他还不明白世界上有一种叫做工资的东西,所以老板给他水平极差的三顿伙食,已经让他十分满足。“有一天,老板说我的头发长得已经很不像话,简直像个犯人的时候,居然给了我一块钱。我高高兴兴地去理了一个‘分头’,剩下的七角钱在书店买了一本《昆明冬景》。”在《太阳下的风景——沈从文与我》中,他记录了这件事。

当时黄永玉很喜欢三毛形象的创作者张乐平(左),从报纸上得知他在江西上饶漫画宣传队当副队长的消息后,便跟随他的脚步,往上饶进发

只可惜,虽然作者沈从文就是他的表叔,费了他“可怜的七角钱”的这本书,黄永玉却愣是看不懂,让他好不生气。

当时和黄永玉一起住的,还有另外两个年轻人。大家白天各干各的,晚上就在小阁楼上谈天说地。三人还成立了一个木刻小组,合用一盒简陋的木刻刀。后来他们把木刻作品寄给邻县的一位报纸编辑,想不到换回的却是强烈的鄙视和嘲笑。

那位编辑在回信里说,他们的东西简直就是“安徒生的童话”,唯一让黄永玉安慰的是,和安徒生排在一起,倒是很过瘾的事。可惜因为生活的变故,这个木刻小组,不到一年时间便瓦解了。

“福建德化是一个非常偏僻的山城,在历史上,却是著名的德化瓷器产地。”黄永玉在《蜜泪》中写道。虽然在德化生活了不到两年,他却对那里十分怀念。

他在《太阳下的风景——沈从文与我》中回忆道:“德化出竹笋,柱子般粗一根,山民一人抬一根进城卖掉买盐回家。我们买来剁成丁子,抓两把米煮成一锅清粥,几个小孩一口气喝得精光,既不饱,也不补人,肚子给胀了半天,胀完了,和没有吃过一样。半年多,我大腿跟小腿都肿了起来,脸也肿了;但人也长大了……”

后来因为朋友的妻子被人奸污,为了给朋友报仇,他找了两个人,一起把那人痛打了一顿,事后才知道,因为月黑风高,他们打错了人。不过那时候,黄永玉已经踏上了漂泊之路,“悄悄地离开了那个值得回忆的地方”,来到了泉州。

黄永玉画的弘一法师相

在李叔同面前自称“老子”

到了泉州,黄永玉住在一个朋友家里,对门便是开元寺。多走几回,他胆子就大了起来,爬到树上去摘了几枝玉兰花。过了两天,他又去摘花,刚上树,底下一个“顶秃了几十年”“留着稀疏的胡子”的老和尚就问他:“嗳!你摘花干什么呀?”

“老子高兴,要摘就摘!”他答。

“你瞧,它在树上长得好好的……”老和尚说,“你已经来了两次了。”

“是的,老子还要来第三次。”他的口气狂妄得很。

老和尚说:“你下来,小心点,听你讲话不像是泉州人。”

黄永玉咬着花枝下来了,说:“嘿!我当然不是泉州人。”

老和尚邀请他:“到我房间里坐坐好吗?”

到了屋子里,摆设很简陋。“是个又老又穷的和尚。”黄永玉暗忖。靠墙的桌子上,有几个写着“丰子恺”“夏丏尊”的信封。

黄永玉很好奇,问他怎么认识这两个人。老和尚说,丰子恺以前是他学生,夏丏尊是他熟人。

黄永玉不信:“哈!你个老家伙吹牛!说说看,丰子恺哪个时候做过你的学生?”

老和尚回答:“好久了,在浙江的时候,那时候我还没出家哩!”

黄永玉心想:“那是真的了,这和尚真有两手,假装着一副普通和尚的样子。”

两个人聊了起来。黄永玉这才知道,原来老和尚就是弘一法师李叔同。他和黄永玉谈了一些美术知识,谈了拉斐尔、达·芬奇、米开朗基罗,还介绍一位崇福寺的妙月法师给他认识。后来黄永玉说:“你给老子写张字吧!”

弘一法师答应下来:“好吧!我给你写一个条幅吧!不过,四天以内你要来取啊!记得住吗?”

结果黄永玉跑去洛阳桥朋友处玩了一个礼拜才回来。第二天去寺里,寺中孤儿院的孩子说:“快走吧!那个老和尚死了!”

进了院里,真的看到弘一法师侧身死在床上,桌子上有个卷好的条幅,上面写着黄永玉的名字。他刚要拿,一个和尚过来制止。黄永玉说:“这是老子的,老子就是这个名字,老子跟老和尚是朋友。”

条幅上写着:“不为众生求安乐,但愿世人得离苦——音”

虽然不明白什么意思,黄永玉却号啕大哭了起来:“和尚呀!和尚呀!怎么不等老子回来见你一面呢?”

2015年,在上海举行的一场艺术品拍卖会上,黄永玉的画作《福建闽南》拍出18万元

在《蜜泪》中,黄永玉感叹:“当不少人知道那个和尚和孩子的一段因缘时,都好心地把它渲染成一个合乎常情的大师如何启迪偶尔的相遇而已。只是自此之后几十年间总不免时常想起艺术交往以外的一点印象。奋然一刀两断于尘俗的坚决和心灵的蕴藉与从容,细细想来不免令人震慑。在我们‘俗人’处理人间烟火事务时,有没有值得引进的地方呢?”

在泉州,黄永玉加入了当地实为剧团的“战地服务团”,担任美工,画布景、写海报,还曾客串过一两个角色,空闲时就刻木刻、画画。后来得到团长的赏识和支持,他刊印了第一本个人木刻集《闽江烽火》。

“战地服务团”一度搬迁到仙游,到了第三年时,终于解散。团长带着黄永玉和其他几个团里的孩子走遍了大半个福建省,到处谋出路。因为不想拖累团长,最后大家还是分手了。

“这几年时间里,画画、刻木刻、读书、打猎、养狗、吹号、作诗,好像进了个莫名其妙的大学。人,似乎是真的长大了,懂了不少事。凭刻木刻、画画的身份,结识了许多终身朋友。”多年后,黄永玉总结说。

1943年,黄永玉在长乐民教馆当了一阵子职员,后执教于长乐培青中学。该校老师张国英回忆说:“我还看到一位在中学部和小学高年级教美术的老师,他的装扮有些怪,常常与一位年轻女子手拉手并肩在校园内走着,有人说他们是‘私奔’来的,他们住在‘溪边宿舍’里,与高品牧师为邻。校园内的墙壁上、走廊里,常常有他的木刻作品贴出来,这些作品用夸张的手法歌颂抗战,唤起民众。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位美术教师就是闻名于世的美术大师黄永玉。”

一年后,黄永玉跟随福建壮丁团来到江西。到了1946年,在叔叔的介绍下,他又回到福建,坐船到厦门,转南安、洪濑,在芙蓉国光中学教了半年书,次年春节时到了上海。至此,他在福建的漂泊岁月算是告一段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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