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

2016-10-25 12:30孟学祥
鹿鸣 2016年1期
关键词:石凳侄儿新房

孟学祥

无论如何,我是有很多理由不回那个被称为“故乡”的山寨去的。父母不在了,留在山寨的根已经断了,与我一脉相连的大哥也不在了,亲情的牵挂也就被岁月的无情扯断了,还有什么理由回去呢?但是我还得时不时回山寨一次,去帮两个在外打工的侄子看房子。侄子们每次从遥远的务工之地给我打电话,总是在问候一番后添上那么几句:叔,您离家近,家里的房子你多帮照看下,我们要到过年才能够回来。

我生活之地和故乡的山寨,距离两百多公里,即使自己开车,来回一趟也挺不方便的,但为了帮侄子们看房子,每个月我都要选上一个周末,开上车奔赴老家一趟。用侄子们给的房门钥匙,捅开空荡荡的家,敞开门窗,让风荡涤掉屋中的霉潮味。

原以为买了房子,把家安在城里后,故乡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房子似乎就和我没多大关系了。父亲比母亲去世得晚,父亲去世前曾嘱咐大哥,要留一间老屋给我,我回去才有住的地方。尽管我不以为然,多次婉拒,大哥还是给我留了一间老屋。每年快要到春节,大哥都会给我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家过年?他还会在电话中告诉我:你的房子已经扫好尘了,已用火烘过了,你回家保证住得暖暖和和。

因父母的离世,就回去得少,在那个属于我的房子里居住得就更少。有时春节回去,陪大哥一家吃一顿饭后,还来不及走进属于我的房间去看看,就又驾车连夜离开,去看望几十公里外的岳父岳母一家。

大哥尽心尽力地帮我照看着房子,春天晒瓦、补漏、固壁,他在给自己的住屋做这些的时候,给我的房子也一道做了。除了每年春节前的扫尘,每逢重大节日,只要我不回去过节,大哥就会端一些饭菜到房中,替我给祖宗上供。听到侄儿们给我讲述这些的时候,有些过意不去的我,执意不想占用老家的房子,而是把房子赠送给大哥,他却坚决不受。大哥说:那是父亲留给你的,我怎么能占呢!要了你的房子,我不光对不起父亲,你来老家也就没房子居住,也就无家可归了。

也许是因为房子,心中才时常生出一种自然而然的牵挂。每逢春节和清明祭祖的日子,看到很多在外奔波的人,都匆匆收拾赶路回家,心也就开始往老家跑了。每年的清明和春节,只要没有特殊情况,也会匆匆忙忙收拾一番,带着妻儿,奔赴那个几百公里外的家,陪大哥一家吃一顿饭。仿佛只有这样,心中才感到踏实。如果有时这两个节日到了,因事不能回去,心中就感到有些许的遗憾和空落。

不到六十的大哥因病走了,走之前他嘱咐两个侄儿,不要占用属于我的房子,还要帮我照看好房子,过年过节我回家,才有个落脚的地方。回家听侄儿向我转述大哥的遗嘱时,我感到了一种由房子带来的沉重。此时的房子,已经不再单纯是遮风挡雨的旧屋,已俨然升格成了父亲、大哥对我的关爱。

在山寨风起云涌的新房衬托下,老屋已经略显低矮和落寞。两个侄儿要修新房,我叫他们把老屋拆了,在老屋的屋基上翻修,侄儿们不干。他们都说那是属于我和他们父亲的财产,要修也只能是我和他们父亲来修。他们父亲不在了,在老屋基上修房,只能是我来修,他们是万万不会去占用那块土地的。最终,侄儿们选择了远离老屋,在靠近公路边的地方,重新修建了两栋漂亮的新房。

新房修好了,侄儿们却要外出打工去了,他们不光自己去,还带走了家人。甚至于他们的母亲——我那一直住在老房子里的大嫂,也跟着去帮他们照看孩子去了。侄儿们新修的房子,父亲遗留给我和哥哥的老屋,都有了相同的命运,都变成了实实在在的空房。

两个侄儿的新房相连在一起,门前是一条一头通往邻村,另一头连接着一个集镇的公路。这条路前些年还一直倍受冷落,很少看到车跑,仅一两年的时间,这条路就变热闹起来了。先是摩托车慢慢多起来,然后是面包车,再然后就是小车和一些拉砖拉建材的大货车。很多打工归来的家庭,都购置了摩托车,甚至于很大一部分人家还购置了汽车,有的作代步工具,有的跑运输赚钱。来来往往的车流将原先寂寞冷清的村道,点缀得热闹非凡。

我把车停在侄儿新房的院门前,打开两栋房子的门窗时,斜阳已经照进了房屋。霉味在屋子中间散发,很多地方都挂起了蜘蛛网。找来条帚,清理那些到处悬挂的蜘蛛网。一只麻雀从洞开的窗户飞进来,在屋子中横冲直撞了两趟。我还来不及看清楚它的模样,又很快地从另一边的窗子飞了出去。

清理蜘蛛网之前,就给所有的电器都通上了电源。清理完蜘蛛网后,再去看那些电器,检查是否还能使用。每次回家帮侄子们看房子,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这些。做完这些,把门锁上,让窗子开着,然后就到几百米外的地方去看老屋,那栋父亲留下的,属于我和大哥的老房子。

大哥不在后,老房子一天比一天衰败。我的房子,大哥曾经居住的房子因是木质结构,在风雨的侵蚀下,很多地方都已经腐烂。前些年还有大嫂管理,还有侄儿们在家照看,房子虽很陈旧,虽很低矮,但看上去还很结实。而现在,因缺少照看,缺失管护,房子已经开始有些倾斜了,屋顶上的部分瓦片因承受不住风雨的敲打,已经破碎和掉落。每隔一段时间回来,虽然都要请人翻修一遍,但衰老的历史终究还是敌不过岁月的磨蚀,再怎样翻修,房子还是变得摇摇欲坠,一副要倒不倒的样子。曾建议叫侄儿们把房子拆了,那个地方如果不再建新房,就开垦出来做庄稼地。侄儿们也答应一有空就去拆,答应了若干次,时间过去了两年多,他们还是没有时间来拆旧屋。

木门上挂着的那把锁,是一把不用钥匙开启,用手一扯就可以拉开的挂锁。这把象征性的锁是之前哥哥挂上去的。哥哥在家的那么多年,一直用这把锁锁门,哥哥不在了,大嫂也用这把锁锁门。门内除了一个空空的房间和两张木床,几乎一无所有。侄儿们修了新房,在新房里铺垫上了席梦思,木床也弃置不用了。这样的房子,即使不上锁,也不会有人进屋去拿东西。以前每次回来,很少看到门是锁着的。大哥在的那些日子,白天他是不会锁门的,他让门开着,让房子通风透气。大哥走了那么多年,大嫂和侄儿们谁都没想到要把锁换掉。侄儿和大嫂出去后,每次回来看房子,都会看见锁上挂着一张蜘蛛网。有时网很小,只是在锁和锁扣上那么一小圈,有时看到的蛛网又很大,从锁一直延伸到门顶的斗柱上。有那么几次,还会把蛛网扯开,进到屋中去看看。慢慢地,再来时就懒得进屋了。只是走近门边,看着蜘蛛网,看着忙前忙后的蜘蛛,发了一会呆,就怅怅地离开了。

老屋前的院子更是衰败得不成样子了。院子中原来有一棵桂花树,是爷爷修老屋时栽下的。每年的八月,桂花树都会开出芬芳的花朵,飘荡出沁人肺腑的馨香。父亲和哥哥在的时候,俟到桂花开放的季节,都会在地上铺一层塑料布,用竹竿轻拍桂花树,把下落的桂花收集起来,制成馨香醉人的桂花酒。然而侄儿们出去打工没多久,桂花树就被人盗去卖钱了。没了桂花树,院子就空落了,被挖掉的桂花树空出的那个大树坑,一直就这么敞开着。回家的侄儿们去看过一次后也就不管了,更没有人想到要去把那个坑填平整。但不知何时,树坑里又长出了一棵小桂花树,赢弱地在风中摇曳着。小桂花树属于自生自长的野树,没有人栽种,没有人管理和看护。我原想给这棵小桂花树培培土,补补肥,侄儿们打消了我的念头。他们自己不管,也不让我管。他们说:由它自生自灭,少操心少讨烦,管好了还遭人惦记。小桂花树就这么自然生长着,没有人管护,没有人给它浇水,更没有人为它供肥。每次来,发现小小的桂花树似乎又比上一次见到时冒高了一点点。

除了桂花树,院门不见了,围着小院的篱笆也不在了,小院就成了虫鸟和小兽们的乐园。有时夏天回去,还会在院子的草丛中看到蛇,那种无毒的菜花蛇,看到人走近,倏忽间就没入了草丛中。没了桂花树,鸟儿们在院子也就没了落脚的地方,偶尔来,都是站到屋檐上,探头探脑,梳梳羽毛,然后一声不吭地又飞走了。

桂花树下曾有两颗石凳,怀念桂花树,怀念桂花树下的石凳。桂花树是这个家的灵魂,树下的石凳就是家的象征,爷爷的象征,父亲的象征。

爷爷奶奶在世,桂花树下的石凳是两位老人的专座。每天清晨,爷爷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扛上他的大烟杆,坐到石凳上抽早烟。抽完一锅烟,爷爷将烟斗在石凳上磕掉烟灰,然后站起来呼唤家人起床干活。抽过烟的爷爷就像一家人的闹钟,每天叫人起床的时间都是相差无几。下午,家人都外出干活后,年迈的奶奶就坐在石凳上,一边做着手工活,一边看家。有人从院门前经过,奶奶都会亲热地打一声招呼,热情地邀请来人进家做客。我外出求学的日子,每到周末回家,不管多晚,都会看到奶奶坐在石凳上向院门张望。

爷爷奶奶走了,石凳成了父亲的专座。父亲虽然不像爷爷那样,大清早扛着烟杆到石凳上坐着抽烟,呼叫家人起床干活。但每天晚饭后,父亲都会坐到石凳上,美美地抽起叶子烟,不断地同路人打着招呼,直到过足烟瘾,才起身进家。爷爷奶奶在的日子,父亲在的日子,每次家人团聚,饭桌是必须要摆到院中去的。桂花树边的两颗石凳上,先是坐着爷爷,坐着奶奶,后来就坐着父亲,坐着母亲,其余人则从家中搬出一些凳子、椅子,分坐在他们身边。没有电的日子,桂花树上挂着的是燃着煤油的马灯,有电的日子,桂花树上则挂着明晃晃的电灯。母亲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父亲不再坐到石凳上,每次家人团聚吃饭,饭桌依旧摆放在院子中,不同的是,父亲也同大家一样,坐在椅子上,两颗石凳就落寞地空着,一直空到父亲去世。

在外谋生的我每次回家,如果碰巧在外工作的二叔和三叔都回家,父亲都特别高兴,都会嘱咐家人宰杀几只鸡,把寨上几个有头脸的叔伯叫来,在院子里摆上两大桌,吃得热热闹闹,喝得不亦乐乎。

父亲去世了,桂花树也被盗了,曾经其乐融融的日子就远离了这个院子,院子和老屋一样,也变得落寞萧条了。桂花树被盗时,石凳也被挖开了,有一颗大半截被埋进了土里面,剩下一小部分露在外边,几乎看不清原貌了。另一颗原来被扔在院子的篱笆边,后来也不知被人弄到什么地方去了。父辈的日子连同老屋曾经辉煌的日子,随着桂花树的被盗,彻底地消失了。

桂花树的丢失让我和侄儿们都懊悔了很长时间,但我们的懊悔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效果,我的懊悔是愧对父亲,愧对哥哥。侄儿的懊悔则是没有趁早把桂花树挖去卖,白白丢失了一笔钱,白白让人趁机发了一笔横财。父亲走之前交待哥哥,要管好桂花树,要把桂花树交给下一代,让桂花树的生长永远伴随着这个家,世世代代馨香下去。哥哥走之前多次跟我提到桂花树,要我协助两个孩子把桂花树管好,不准他们拿去卖钱。哥哥走了,两个侄儿没有把树拿去卖钱,没想到树却被人盗去卖钱了。

死后的父亲葬到了老屋对面的山上,那是父亲自己选的埋身处所。从老屋门前的院子看过去,很容易就看到了父亲安身的那个山坡。尽管杂草总是将父亲的坟茔包裹得严严实实,我还是在众多的杂草坟堆中,轻易就把父亲的坟墓找了出来。父亲的坟头正对着老屋,村寨的荣辱兴盛,老屋的兴衰颓败,父亲肯定是一清二楚的。

父亲原是要把老屋一分为二的,让我和哥哥一人一半。我不想和哥哥争,提出来放弃,父亲不答应,哥哥也不答应。无论如何都要叫我挑一间,拗不过父亲的固执和哥哥的相让,五间老屋中,我只好挑了最北的一间。哥哥不愿意,执意要把最靠南也是最向阳的一间给我,父亲也认为我要最南的那间最好。父亲说:房子缺少人气就容易坏掉,你不常回来住,不向阳的房子更烂得快。

父亲原本是住在属于我的那间房子中,住不到半年,父亲就走了。父亲走后,那间屋子就空了,哥哥用锁把那间屋子锁上,有时家里来客,别的房间住不下了,哥哥才打开那间屋子,让客人在那里暂住一夜。严格说来,那本应该就是哥哥家的一间客房,我在那间屋子里住的次数,比起那些到哥哥家来的客人,少之更少。

父亲是很在乎房子的。父亲成家时,原想自己起新屋,拥有自己的一栋房子。两个叔叔外出读书,在外边工作,明确表示不愿意要老房子后,为了不让爷爷奶奶伤心,父亲就打消了重新建设自己房子的念头,继续留守老屋,陪伴爷爷奶奶安度晚年。父亲在乎房子,是在乎一个家的情,在乎一个人的根。父亲认为,有房子才有家,有家才有根,有根才不会忘本。为此,父亲一定要我拥有一间老屋,就是希望能用那间房子牵住我的手脚,让我不要忘记他,不要忘记那个家,不要忘记生我养我的山寨。然而父亲的苦心并没有达到他所想要的效果,他走后的这么多年,我回去的次数都是有数可数的,且多数时间回去都是只做过客,连到他坟上去看看,帮他扯一把杂草都做不到。

父亲把他的棺材也称为房子,还没有给我和大哥分好房子,他就自己先把死后的房子准备好了。请来的木匠帮他把棺材做好那天,他特意要大哥打电话叫我回家,陪他吃一顿饭,庆贺他的棺材合成。

斜阳西下了,我打消了要到父亲坟上去看看的念头。又一次与父亲不告而别,不知道九泉之下的父亲会有何感想?离开老屋时,有一阵风吹来,我听到了身后老屋发出的呻吟声。老屋老了,今年如果再不拆,明年或许它就会自行垮塌了。两只小鸟站在老屋的瓦楞上,互相梳理着羽毛,它们肯定是一对恩爱的夫妻,才会如此亲密地依偎相趣。

要去给侄儿们的新房关门窗,也要到公路边去要车。往侄儿们新房走的路上,碰到了一个堂叔。他也是到公路边的另外一个儿子家去关门窗的。谈到那些没有人住的新房子,他说:也不知孩子们是怎样想的?修这么好的房子,修好了就朝外跑。没有人住的房子,过不了几年就又烂掉了。堂叔无奈地叹气,无奈地告诉我,他还在,他就帮他们来看看,每天来开开门窗透透气,通通风,让房子不发霉。万一他不在了,房子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堂叔以为我会在侄儿们的新房子里住一晚上,就热切地邀请我去陪他吃一顿饭,得知我要马上离去,他立马表现得很失落。我拉开车门时,他跟过来对我说:马路上每天跑的车子都很多,很热闹,但都是过客,都没能在寨子上留下来。寨子上的好多房子都空着,没空着的几家都是一些说不上话的老人和娃娃。本以为你来了,有个陪说话的人了,还没说上几句话,你又要走了。

避开堂叔热切的目光,我发动了车子。我是不能在这里呆一晚上的,我还得要赶几十公里路,到岳父岳母家去看望他们。自从前年孩子的两个舅舅从半山上把家搬到公路边,岳父岳母的那个家就只剩下两个孤零零的老人了。他们坚守着半山上那一长溜瓦房,既不肯随孩子的舅舅们搬迁到公路边,也不愿意进城来和我们居住。用岳父的话说,那是老人留下的房子,也是他安身立命的家,只有守在那里,他的心才会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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