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乡跳菜,一场民俗文化的盛宴

2016-10-27 07:43施增菊
大理文化 2016年1期
关键词:小村彝族

●施增菊



彝乡跳菜,一场民俗文化的盛宴

●施增菊

相信吗,第一次看到彝乡宴席跳菜,我的眼里满含泪水。同是跳菜,在舞台上和在民间,感受却是大有不同。平日里看惯了舞台上的跳菜,但到了才知道,跳菜不是单纯的娱乐节目,而是彝家人全部生活的起点和终点,全部历史的凝练和传承,全部文化的储存和展开。

想看一场地地道道的彝乡宴席跳菜,由来已久。

秋天,受碧溪乡阿开度村跳菜艺人茶凤高之约,终得成行。

从县城出发,一路向西,50分钟后,便到达碧溪乡乡镇府所在地回龙山。阿开度离回龙山有10公里左右,只有一条崎岖的乡间土路可供摩托车通行。

一夜小雨,已经是上午十点多,整个回龙山街依旧雾雨迷蒙。节令已过了秋风,刚下车来,便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雨一直下,一时半会没有放晴的意思。我和同事有些发愁,不知如何才能进村去。

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向在乡政府里工作的哥哥求救。可偏偏不巧,打通电话得知哥哥已经下村里去了,要两小时后才回来。就在我们不知该怎么办时,三辆摩托车“轰隆隆”停在了我们面前,摘下头盔,竟然是茶凤高和两位不认识的小伙子!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茶凤高在电话里明明说了来不了的!

在百感交集中我们上了摩托车。冒着细雨,开始沿着一条黄泥路行进。经过一夜雨水的浸泡,道路上的黄土被充分发酵,车轮碾压而过,便带起大坨大坨的泥泞。摩托车忽左忽右地打滑,我们艰难地前行。

大约上午11点,我们终于到达阿开度村口。阿开度小村依在两座青山的脚下,被密密匝匝的核桃树包围。雨后的山峰,淡淡地立在雾里。雾霭缓缓,青山隐隐。黑潓江从两山之间流淌而下。

有白的云朵,淡的烟霭,在离阿开度小村不远处的黑潓江上缭绕。那些云朵的白,是那种柔软的似刚弹出的棉花一样的白,干净,温暖。那烟霭的淡,是那种不施粉黛的彝家女子的淡,纯净,剔透,带着包谷饭和苦荞花的清香。这样的白,这样的雾,与阿开度小村的青瓦房、与对面的青山,构成了一幅如梦似幻的水墨画。

如今想来,最令我们惊叹不已的不是阿开度小村的如画风景,而是在这个小小村寨里的大乾坤。

在南涧,大多数彝族同胞杂居在汉族中,彝人的形象已经看不真切了,不着彝族服饰,不会说自己的母语。仅留下一张薄凉的身份证,在必要时拿出,用来证明自己是彝族人。

而在阿开度小村,彝族服饰,彝族语言,彝族人的所有传统保留得完完整整,没有漏掉一丝一毫。在这里,你可以看到彝族人生活的全部,包括亲临一场彝族人的最高接待礼仪——跳菜盛宴。

跳菜盛宴杨泽新摄

来到阿开度小村,那些被时光遮住的跳菜往事,顺着泥土里的根须,努力地生长出来。

茶凤高和两位小伙子把雨衣给了我和同事,前半身已被雨水完全淋湿。可他们坚决不肯回家换衣服,执意把我们先送到办喜事(娶儿媳妇)的蔡文卫家,说这样能让我们多拍一些跳菜的场景。

拗不过他们的好意,我们只好恭敬不如从命。沿着炊烟升起的方向,约摸走了四五分钟,就到了蔡文卫家。之前就认识蔡文卫,是一位和茶凤高一样的跳菜高手,他们是在跳菜第一次登上舞台时就开始参加跳菜表演的演员。曾问过他们何时学的跳菜,都说记不清。随后,又带着憨憨的笑说,似乎记事起就会跳菜了。

他们没有说谎。的确,彝族天生就是一个能歌善舞的民族。歌舞的传承完全靠的是口传心授,耳闻目染。彝族民众世世代代喜欢依山而居,受日月精华的滋养,山水灵气的浸润,天性就是粗犷豪放、简单快乐,能唱会跳似乎与生俱来。因而,在彝乡南涧,类似茶凤高等人一样说不清何时学会跳菜的民间艺人比比皆是。

我们到达时,蔡文卫笑容可掬地站在他家门口。皮肤黝黑的蔡文卫话不多,只一个劲邀我们进门。眼前,人头攒动,气氛热烈。一脚跨进大门,一股松针的清香扑面而来,间或夹杂着食物的香味。似乎听见谁的肚子咕噜噜叫了几声,我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几口气。待我满足地睁开双眼,差一点把一棵芭蕉树撞倒。幸好一旁的同事及时伸出手稳住了那棵摇摇欲坠的芭蕉树。但院内已传来了几声轻笑。寻声望去,是一群身着彝族服饰的女子。待与我的目光相遇时,她们又都匆匆低下头忙碌起手中的活来。

不知何时,同去的两位同事已拿出了长枪短炮,开始了紧张的工作。我也赶紧拿出笔和笔记本,临时请茶凤高当讲解员。茶凤高是这场婚礼的总理(即主事人),整场喜事,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他在筹划安排。看着已经被相帮弟兄们布置好的场景,茶凤高的眉宇间溢满了笑,声音也比平时高了几分。

茶凤高说婚宴上的跳菜,是整场喜事的重中之重,是整场喜事能否圆满的关键。因此彝家人把跳菜仪式看得非常重。跳菜中每一个环节,一招一式,神圣不可马虎。

在农村,一场完整的宴席跳菜,起落需要三天时间。

办事头天即第一天,当地人称“相帮天”,也叫“丑席”。这天的主要任务是布置跳菜场景。

相帮们先把主人家的庭院打扫干净,在地面上铺满青松毛,并用竹、木和松枝搭建青棚(也称布棚)。青棚的顶用篷布拉成斜面,顺正房绷成“人”字形。“人”字形篷布一侧垂直拉至地面,并在其上悬挂“三星神”(福神、禄神、寿神),正前方摆放一张放有贡品和香烛的高八仙桌。青棚四周挂上各种装饰纸花,主要是蓝色、红色、黄色,花形多呈“梅花”状。在青棚里面的松杈上悬挂牛郎织女卷画、福禄寿挂画及亲友赠送的对联。

青棚搭好以后,还要树一道棚门。我进门时撞到的便是棚门右侧的喜树。喜树,也叫牌坊树,多用松树或芭蕉树。棚门左右两侧各一棵,顺两棵喜树挂有一对喜联,棚门两侧悬挂纸花窗,上方悬挂贺喜字匾。

当讲到这儿时,茶凤高把声音放得很低,故作神秘地在我耳边说:“撞到喜树是喜神照拂,必有桃花运!”

“难怪,那些彝家女子向我看了又看,想必是羡慕我喽!”我也小声嘀咕了一句。

跳菜场景的布置都是听茶凤高介绍,没有亲眼目睹。因我们来时已经是办喜事的当天了。这天称为“正席”,也叫“寅席”。

此时,院里彩条飘舞,到处装点着亲人朋友对新人的祝福。亲朋邻里在院里院外忙忙碌碌,屋外的土灶一字排开,上头的大锅里,红红的酱汁翻滚,大红肉正煮得沸腾,用来待客的八大碗正紧张准备着。

“大红肉、酥肉、芹菜炒肉、豆腐……”想着,想着,又听到了咕咕的声音,这次是我的肚子叫了。

其实,主人家蔡文卫和总理茶凤高已经催了三次了,他们早就准备好了上午吃的相帮饭。同事笑嘻嘻地拍着我的肩说:“走,吃饭去。吃饱了,才有力气享受下午的跳菜大餐!”

看来,大家都饿了。

到了下午,天空彻底放晴。阳光把水分蒸发得干干净净,把蔡文卫家的院落照耀得温暖无比。

院内8张桌子一溜摆开,左右各四张,中间留出一条空道。桌上早摆放好了8套碗筷,两个碟子(分别装盐和油辣子),两摞酒盅,两把酒壶。彝家人办事讲究好口风,喜欢双数,取好事成双之意。

南涧跳菜杨泽新摄

大约下午4点钟,门外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接着唢呐声、叫喊声、欢笑声汇成一股声音洪流涌入耳中,几乎所有坐在席位上的客人都站了起来,争先恐后,都想一睹新娘子的芳容。

我站在原地不能动弹,也无法再拍照。心被一种久违与莫名的感动充盈着,怦然跳不停。

新娘进门后,院里的气氛更加热烈。只听茶凤高敲响大锣,高喊:“顺路!”吹师迅速把《开堂调》转换成《拜虚空》,跳菜师傅们端着盘子开始敬献四方(四方即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和四房(四房即茶房、厨房、库房、礼房)。接着,大铜和长号齐鸣,跳菜开始了。

在唢呐和芦笙的伴奏声中,首先出场的是身着艳丽彝族服装的四名女子,她们手里挥舞着毛巾,款款扭动腰身,头顶的折包花花枝微颤。这些女子柔美的曲线在逆光中,波浪一样,山峰一样展现迷人的线条,让我沉醉。

可她们并非主角,她们是引领主角出场的引菜人。女子们挥舞毛巾,做出进退逗引的姿势,眉飞色舞,脸上的表情很是丰富夸张。一个个,与早先看到的羞怯人儿判若两人。

第一拨被引出的跳菜高手,竟然是茶凤高和蔡文卫之弟蔡文胜。一直里里外外忙碌不停的茶凤高,不知在何时已经换上了光鲜的彝族传统服饰。两人皆耳挂大耳环,身穿毛色发亮的黑山羊羊披,煞是洒脱豪迈,气度不凡。两个如虎般壮实的汉子,此刻头顶托盘,双手十指伸开,每只手分别托起重叠的4碗菜,双脚踢踏着节拍,和着鼓乐上场。一会儿是两人扮演“公羊打架”、“孔雀开屏”、“喜鹊蹲窝”,一会又自顾模仿“苍蝇搓脚”、“野鸡吃水”。脚步忽高忽低、忽急忽缓,舞步歪来复去。他俩却怡然自如,重叠在一起的菜碗在他们双手里忽上忽下,看得人心惊,却始终稳稳当当,连汤汁也不见外溢一星半点。

第二拨被引出的跳菜高手,是阿开度小村跳菜队较为年轻的队员蔡文举和茶凤军。他俩的动作更加灵活丰富,在传统的跳法上创新了一些动作。一人以“空手叠塔跳”退场,另一人以连续后滚翻退场,院内口哨声、欢呼声不断。

最后出场的依然是茶凤高一组,只见年轻力壮的蔡文胜用牙咬着方桌,菜肴在上头摆放,所有重量全靠蔡文胜的嘴咬着,悬空的方桌与菜肴随同蔡文胜的脚步一起跃动,同时,他撑开的双手还托着两碗菜肴……

我的心,乃至我的整个人,被这里的人们,这里的场面彻底穿透。口中喃喃自语,只觉有热乎乎的汗液顺着脸颊酥痒痒地流下来。

被一阵阵唢呐声惊醒,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居何处。

睁开眼,阳光穿过薄薄的窗帘投下一屋的明亮。床尾的土墙上一幅花花绿绿的照片特别显眼。仔细一瞧,是12张灿烂的笑脸,“阿开度小村跳菜队”一行字在他们头顶闪烁。

这时,才算彻底清醒了。昨晚阿开度小村一夜无眠。歌不停,舞不停,全村男女老少为新人打歌祝福,通宵达旦,日出尽兴方散。而我在晨光微熹时沉沉睡去,梦里不知身是客。

待我起床,眼前的景象让我无地自容。那些彻夜打歌的彝家儿女,来不及拭去身上的尘土,又不知疲倦地在蔡文卫家忙出忙进了。在唢呐声里,男人们忙着拆青棚,杀鸡宰羊,女人们打扫庭院,洗菜蒸饭……

这已经是婚礼的第三天,也是整场跳菜活动的最后一天。这天,彝家人称为“卯席”,也称“谢相帮”。虽说是谢相帮的日子,可奔忙不停的依然是前两天帮忙的亲朋好友,而在他们脸上却看不出半点的不悦和懈怠。

不善言辞的彝家人,或用实际行动表达自己的深情厚谊,或寄情于山水日月,花鸟鱼虫。比如以“母虎日历”十二生肖中的牛、虎、兔来称呼办事这三天。第一天为“丑席”,丑即丑牛,意在赞美来帮忙的亲朋好友像牛一样任劳任怨;第二天为“寅席”,寅即寅虎,虎者,大山里的王中王,崇拜虎的彝家人把办事当天称为“寅席”,意在提醒相帮弟兄这是最重要的一天,凡事都得虔诚有理;第三天为“卯席”,卯兔跑得快,借以表达相帮们归家心切。而卯时,是指太阳刚刚露脸,冉冉初升的那段时间。也暗指新人如东升的旭日,风华正茂,应承担起家庭的重担。

婚宴上的每一道菜同样寄托着亲人的殷切祝福,饱含着亲人深深的情谊。比如排骨,是希望新人有骨气;豆腐,期望新娘心地善良;豆芽,祝愿夫妻不离不弃;竹笋,祝愿新婚夫妇多子多孙;川芹,祝愿新人勤勤恳恳,生活富足;红烧肉,愿日子红红火火;最后上一碗清汤,意为教育新人要清清白白做人……

红红火火,生活富足,白头偕老,儿孙满堂……对日子的祈愿大抵如此。心地善良,清清白白,勤勤恳恳,铮铮傲骨,责任担当,对儿女的教诲千古如是。

彝家人一言不发,却胜似千言万语。彝家人敦厚老实,却是大智若愚啊。

从阿开度小村回来已经很久很久了。可每每忆起,那些生动的画面仍历历在目。挥舞的毛巾后头是起起伏伏的菜肴,跳菜高手高超的舞步,咧开嘴笑的汉子,风里飘满了豪情万丈的祝酒歌。小孩子雀跃,老人眯着眼角的笑纹,空气里还残留饭菜香味和咂咂的喝酒声。这是对快乐最简单最直接的诠释,盛酒的土钵头碰得哐当当作响,溢出的酒顺着桌腿流进土地,快乐让这片大地也醉意朦胧,愉悦地发出一声声呢喃。

在彝乡,歌舞汇集了这个勤劳智慧的山地民族太多太多的思想和情感。跳菜,不仅仅是作为一种娱乐而存在,而是像山泥一样渗透了彝家人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跳菜是一种载体,传教着人间的道德和情感,传教着民族的千年历史和丰富的传统文化。

一场彝乡宴席跳菜,便是一场民俗文化的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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