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里是否还有救赎的星光——漫谈吕志青的长篇小说《黑屋子》

2016-10-31 01:26蔡家园
长江丛刊 2016年25期
关键词:屋子小林小说

蔡家园

暗夜里是否还有救赎的星光——漫谈吕志青的长篇小说《黑屋子》

蔡家园

上世纪九十年代,刘继明和吕志青是湖北作家中最具先锋写作特性的两位。进入新世纪之后,刘继明在“以退为进”中实现了彻底转型,唯有吕志青,无视先锋写作早已式微的大背景,仍像一个顽强的跋涉者,一直朝着自己的目标,决绝而孤独地行进着。有时候,他引起了关注与喝彩,更多的时候,他行走在边缘,与寂寞相伴。在这个充满江湖气、市侩气和浮躁气的文坛中,在这个批评家普遍短视、热衷以新命名来争夺话语权的时代,像他这样怀有坚定文学理想而不懂得趋炎附势的执拗写作者,注定了自己的命数——难以成为焦点和中心。或许正因为如此,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反而在喧嚣人群的边缘凸显出“这一个”的形象,呈现出可贵的标本性意义。

与许多流行写作不同,吕志青的大多数作品显得晦涩难懂,理解起来有一定难度。阅读他的作品,需要充分的耐心和热情,更需要丰富的西学背景和阐释技巧。他的长篇新作《黑屋子》,一如既往地给读者带来阅读挑战。这部作品既承袭了他固有的创作风格,也显示出一些新变化,不仅在他的创作谱系中具有转折意义,也为先锋写作创新提供了极有价值的参考。

《黑屋子》的主体故事起因于一次同学聚会,充满了偶然性(偶然性往往是吕志青叙述的逻辑起点,譬如后面还要谈到的臧小林的出轨,都有着哲学层面的象征意义)。齐有生发现自己的昔日同事原来是老同学的妻子,而老同学竟然对于妻子曾经的出轨浑不知情,完全陶醉在幸福之中。这引发了齐有生的猜疑——自己的妻子臧小林对婚姻是否忠诚?

齐有生开始追查妻子的出轨。他就像一只孜孜不倦的“猎犬”,软硬兼施,要臧小林以上帝的名义发誓、以儿子的生命和幸福发誓交代真相,“他要一直追踪下去,追到幽暗的幽暗深处,追到她的骨头缝里,追到她灵魂的最后一道皱襞里去”,直到把臧小林“从她藏身的黑屋子里赶出来”、完全交代自己出轨的“罪行”。当臧小林把22年偷情的经历“讲述”出来后,齐有生并没有得到如期的满足,因为他觉得仍然没有获悉“真相”——臧小林到底是否爱过初恋情人——孙。在齐有生看来,“这世界上最最低劣的东西,就是欺骗。”“得不到完美,至少让他们得到一点真实。”为了获得绝对“真实”,他不断地对臧小林施以惩罚。首先是离婚,他认为离婚后可以斩断两人之间虚伪的联系,同时可能对他形成某种约束;但是离婚后,“耻辱仍在,仇恨仍在,不仅没有注销,似乎反倒加深了。”他甚至扬言要杀掉儿子,“捣碎她的心!让她带着一颗破碎的心,活在地狱里!”在他的不断逼迫下,臧小林决定赎罪。她起初以为可以通过皈依上帝而获得重生,可是,当她在教堂里接受了牧师和教众的祝福后,却“感到耻辱”,无法成为信徒。她打算去跳汉水桥,通过“洗涤”这种象征性方式来洗清罪恶;她打算做变性手术,对自己施以身体惩罚;她甚至计划领养一个女孩调教长大,给齐有生当妻子。但是,这些在齐有生看来“都是拯救关系,而非拯救价值”。无奈之下,臧小林只好步行去各个教堂做义工,跪十字架,接受鞭笞,希望以此减轻罪孽,减轻丈夫的痛苦。最后,她决定刺杀孙,用他的血来洗涤污秽。可是,齐有生仍然认为她没有“赎罪”,她必须“死里求生,向死而生,拿可能的死去洗耻、去赎回点什么”……绝望之中,臧小林自杀了。齐有生从“黑屋子体验室”出来后,也选择了自杀。

小说的主干情节并不复杂,类似于一个“罪与罚”的故事,以悲剧结束。从形而下的层面来看,小说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礼崩乐坏、欲望泛滥时代的病象,并给予了生动而深刻的表现。家庭是社会的基本单位,婚姻是其中最重要的维系力量,婚姻问题就像一面镜子,最能折射社会本质。作家从两性关系切入,探讨人与人之间的忠诚、信任等问题,表达了作家对于人心堕落的彻底失望和尖锐批判。从形而上的层面来看,小说明显受到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多角度探讨了人的存在及其意义。“他信任她,以赤子之真,面对她。世界广大,世事纷繁,他所冀望的,无非也就那么点东西,如豆芥之微。他相信,那不仅是一个人得以生存下去的维系,也是这世界的根基。”根据雅斯贝尔斯的交往理论,个人在与他人进行交往时,只有领悟到对方之心,彼此心心相印,并从中发现自己的生存和自由,才是真实的交往;真实的交往以人所固有的“爱和友谊”为基础,导致人们之间的无限信任。反言之,“信任”崩溃,人也就失去生存和自由。《黑屋子》中的齐有生、臧小林以及他们的朋友,早就失去“心心相印”,都处在“不真实”的交往中,既丧失自由,也失去存在,因而最终都走向沉沦的永恒黑暗。在这部小说中,忠诚、信任是一种绝对理念,不仅是衡量道德问题的标尺,也是确认人之价值与存在的根本。

就像吕志青过去的小说中常见的主人公一样,齐有生也是一个有着严重精神疾病的知识人。对于他而言,当构成他生存的固有绝对理念崩塌之后,他就失去了“我”的存在感。追寻真相的过程中,他的心态其实非常矛盾,最根本的还是害怕被背叛、被伤害,可是,就在不断体验“怕”的过程中,他似乎重新感知到了“此在”。但是,这种感知仍然使他茫然无依,充满了无可名状的恐惧,心灵处于“不在家状态”。后来,他认为必须“面对耻辱,才能重生”,于是不惜通过暴力的方式(行为暴力和精神暴力)对臧小林施以惩罚,和她一起体验“畏”——在海德格尔看来,只有在“畏”的状态中,个人方有可能摆脱沉沦的状态回到此在的本身之中,进而获得安宁,寻得“家园”。与其说齐有生是沉迷于对臧小林的惩罚与折磨这种行为本身,不如说他是沉迷于这种“畏”的状态,试图以此获得解脱。臧小林一生以丈夫为中心,“为了他,什么都可以忍,什么都去做”,“若彻底离开,我的生活就没有了意义。”出轨暴露后,两人之间成为一种相互伤害的关系,就像萨特说的“他人即是地狱”,他们成了彼此的“刽子手”。细致考察还会发现,两人的关系在根本上是压迫/被压迫、施虐/受虐的关系,背后隐含着男性权力。臧小林是男权社会压迫下完全丧失了自我的人,她的出轨不仅是肉体背叛,更是“自我”确认。这也是她为什么始终只承认出轨的事实,而固执地隐瞒“感情”的原因。那本是一段虚无缥缈的初恋,不足以产生后来的婚外情。她和孙发生关系,完全是因为熟人的偶然死亡触动了她(象征生命的偶然性),让她觉得在虚无的世界里应该做点什么,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找到自己的此在。她固守着心灵的“黑屋子”,不愿意吐露“真相”,一方面是在受虐惯性下想维持与齐有生的关系,另一方面也是源自她对朝三暮四的孙的了解,害怕正视年轻时的纯真梦想落空——而这正是她得以存在的力量之源。她也是活在“怕”与“畏”中,生不如死,可又救赎无望。

从小说中可以知道,齐、臧二人在进行选择时并不相信上帝或其他外在力量,而只相信自己。一切道德价值均出于个人的创造,也由个人负责;他们只依靠自己,而不依靠其他。因此,他们的存在是处于恐惧、厌烦、忧郁、绝望等消极悲观情绪下的存在,也是孤独地站立于上帝之前的存在。根据存在主义哲学家克尔凯郭尔的理论,人在通往上帝的道路上可能经历三个认识自己存在的阶段——审美阶段、伦理阶段和宗教阶段。审美阶段的特点是,人沉溺于感性,以享乐为生活的全部;伦理阶段的特点是,人的生活为理性所支配,能够克制欲望,崇善良善、美德与理想。但是,个人并不总能摆脱世俗的感性生活,容易受到欲望的引诱而忘却道德义务;当人意识到自己不能满足道德的要求,就会感到有罪。有罪感,正是人的存在的最具体的体现。为了解决有罪的问题,必须依靠忏悔,于是就转向宗教阶段。这个阶段的人的生活为信仰所支配,既摆脱了世俗的、物欲的束缚,也不再崇尚理性,所面对的只有上帝。上帝的要求是具有绝对性的,不能用理性来衡量。齐有生和臧小林的认知就处在第二个阶段——伦理阶段。如臧小林所言,齐有生“是一个敌基督,你只是在利用基督,利用基督反基督。”而对于上帝的领悟,只能依靠非理性,甚至是依靠荒谬——荒谬意味着对超出理性之外的神秘事物的信仰,就像中世纪的著名教士德尔图良所言,“正因为荒谬,所以我才相信。”作为一个拥有强烈理性精神的现代知识人,齐有生当然不可能相信“荒谬”,也就不可能通过宗教来求得心灵的平衡和慰藉。他不仅不可能把自己交给上帝,也截断了臧小林走向上帝的路。所以,他们面临的只有更深的绝望、黑暗和毁灭——在这个失去信仰的时代,人们无法走出“黑屋子”,也不可能获得救赎。

那么,人究竟何以生存呢?齐有生似乎给出了一种答案。对于他来说,启蒙思想的影响以及现代科学知识的习得,使他无法相信“神”,只能选择理性指引人生。在这个相对主义泛滥、信仰阙如的时代,他注重精神生活、富有理想,选择信奉绝对价值、绝对真理,不仅以此作为人际交往的根本,也作为生存之所系。可是,绝对真理能够成为最高信仰吗?一方面,混乱的生活需要“真理”的烛照;另一方面,知识人执迷于某种理念就以为真理在握,从而拒斥或压制其他观念,并且失去反思精神,理性很容易演变成专制和暴力,而他自身也会蜕变为冷酷、狭隘的知识人,最终导致悲剧和灾难,并不能将人生引向超越。吕志青借老冯谈论莎士比亚时表达了一个观点,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恒定不移”的标准,其实就对“绝对理念”提出了质疑;他还进一步引申阐发了理性过度的危害,“当一种近乎绝对的信靠和寄寓失去,就一下子跌入了巨大的情感和精神的空幻,由此产生难以忍受的心痛和悲伤。当自己被呼愁情结控制时,反以为自己全然公正,维护的是某种道义,而意识不到其中的冷酷和凶残。”显而易见,齐有生给出的答案只能是一厢情愿,正如他的名字所谐音的,处在“黑屋子”中的人类“岂有生路”?

在一个既没有上帝,又失去“真理”的时代,吕志青和他笔下的人物一样,深深地陷在感伤、痛楚和迷茫之中……

这部小说的结构比较特别,好比一株大树,齐有生夫妇构成主干,其他人物蔓延成枝干。这些“枝干”代表着形形色色的知识者形象,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征——患有精神疾病。他们隐喻着时代的种种病相,负载着不同观念,丰富着小说的内涵。

文学教授老冯的价值观比较紊乱,似乎信奉浪漫主义。尽管他“像芦苇”,单纯、高贵、易折,但他始终对现实保持着反思和批判的热情。妻子小米出轨之后,他选择了离婚,同时也痛苦反思:怀有理想主义的知识分子,多少都有专制倾向,无论对于专制还是被专制的一方都是败坏,结果“一方在说谎中压迫,一方在说谎中反抗。”他具有平等意识,“即使是一个卑污的灵魂,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认为现代人过于迷恋理性,总希望在话语中寻找真相(这显然也是针对齐有生的,他所追求的“真相”完全依赖于臧小林的叙说),因此容易陷入“呼愁”作用下的迷误,从而导致悲剧。老冯是从他人的地狱里,完成了自身的转变。在小说中,他的言论常常对齐有生构成批判。

老费是一个痛苦的沉沦者,身心分裂、玩世不恭。早年妻子出轨给他留下心理阴影,他渐渐变成了一个忧郁症患者——不断离婚、结婚,还玩换妻,追求变态刺激,只有当第三者在场/附体时,他的欲望才会暴涨,“身体里似乎有了一个黑工厂”。他痛恨背叛,可是又以阿Q精神自慰,认为“经得住爱人的背叛,是一种成功”,“这都不是事儿”。他一方面放情纵欲,一方面又批评老汤生活糜烂,“是一堆狗屎”。在恣意的放纵中,他的内心其实充满痛苦,但他又认同孟德斯鸠的话,“人只有在痛苦中才更像个人。”小说中多次出现一个具有反讽性的细节(这也是吕志青经常采用的策略),老汤即使脱得只穿裤衩,脖子上也要系一根红领带。这根红领带象征着什么呢?身体和心灵的错位?欲望和理性的错位?或者就是以滑稽的方式嘲讽这个世界?在嘲讽中达成反抗?也许兼而有之。老费不惜把自己弄得“滑稽可笑”“耻上加耻”,这是他确认存在感的方式。他喜欢说“譬如已经”,认为自己不过是“一个躯壳”,对于生死变得麻木。他在绝望中选择了犬儒主义,“世界既是一场大荒谬,大玩笑,我亦惟有以荒谬和玩笑对待之。”他在江中游泳时溺水而亡,死因不得而知。这场意外看上去更像一场闹剧,作为主角的老费不是“以死为生”,而是在最后的时刻以自己惯有的方式给了虚无狠狠一击,让人更觉人生的荒诞。

商人厉大凯希望被人们视为儒商。他热爱思考,赞同尼采说的“重新找回你的认真劲儿”,期盼一种有意义的生存。在他看来,如今人们的爱情和婚姻只剩下两种形式,要么生活在由谎言和欺骗编织起来的虚假幸福之中,要么陷在谎言和欺骗被揭穿后的真实的痛苦里,“除了痛苦的真实,生活中已不再有别的真实”——显然也是深受存在主义哲学影响。他看透了生存的本质之后并没有绝望,还是以多种方式试图直面“混乱无序”的生活。通过创办“曲尺读书会”,开讲座、办网站,吸引了更多的人一起思考人生的意义。他发起组织黑屋体验活动,让大家体验拘禁中的存在感。在这种非常态的情境中,有的人体验到自由的丧失,有的人体验到与世隔绝的孤独,有的人体验到对于世界的更深的拒斥与隐藏,有的人体验到某种内心图景的丧失和精神死灭之境,也还有人在末日之感中更加疯狂纵欲……小说中的厉大凯,多少让人看到“直面惨淡人生”的勇气,还有“一颗不死不灭的心”。

还有几个着墨不多的知识人,譬如,被老费批评的性学家老汤是个毫无原则的利己主义者,他鼓吹性快乐主义,认为只有在简单和快乐中才能体会自由。他从不反思,“无需把自己搞得那么痛苦”。老穆是个现实主义者,前妻跟着私企老板跑了,后来又想复婚,他坚决拒绝,宁可选择与老猫为伴——动物比人更忠诚。老柴则是个幻想主义者,东南西北到处跑,整天吹嘘各种艳遇,其实大半都是杜撰,他以这种方式来平衡内心的耻辱。

上面提及的这些人都是齐有生的同学、同事、朋友,在年龄上与他相仿;还有两个年轻人——研究生沈慧和神学院学生小朱,也有着特殊的隐喻意义。沈慧患有忧郁症,两次自杀未遂。她从16岁开始同男人上床,发生过关系的男人不计其数。她和齐有生上床,理由只是因为觉得自己和他同病相怜,与他上床、交谈,是一种治疗手段,可以治疗她的失眠。她认为波伏娃和萨特这对“自由情侣”只是神话,波伏娃没有摆脱过女性角色的规定性,从来不曾自由。在她看来,“只有把自己弄得面目可笑含含混混,才能够含含混混地活下去。”这种自欺似的“苟活”方式,让她寻找到了存在感。小朱学的是神学,十分虔诚。可是,他自认不是真正的信徒,而是文化信徒,信仰只存在于他的思想里——只是觉得“应该有,而不是本来有”。所以,他在羞愧中杀死了与母亲通奸的男人。尽管身在上帝之畔,他依然沉沦了。小朱的形象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在中国特有的文化环境中,齐有生不可能走向神的原因之一。年轻人代表的是未来,未来总意味着希望,而沈慧和小朱的堕落,则彻底截断了希望之路。

环绕在齐有生周围的这群人,大多只有姓氏而没有名字,吕志青这么做显然是为了凸显他们的象征性。通过这群人的生活,我们看到这样的生存图景:“人人竞相堕落,竞相成为一种没有生命,没有灵魂的非实体的存在,成为一种早已死在罪中的人。”在这幅迷羊之图中,有的人自甘沉沦,有的人醉生梦死,有的人试图寻找拯救,但是,结局都是堕入更深的黑暗和虚无。他们都是“齐有生”的一部分,与他构成补充、解释、对照、映衬等等关系。无论他们是否进入过“黑屋子”,他们的内心都居住在“黑屋子”里,无法破茧而出;对其他人而言,他们也都是一个一个“黑屋子”,彼此没有“真实交往”的可能。无论一个人的天性如何、品质如何,一旦进入尘世之中,无一例外都变得面目可憎、滑稽可笑——在这里,吕志青的批判达到了极致——既残酷又绝望。

几年前,评论家昌切先生曾在一篇对话中这样写道:“进入新世纪后,吕志青的写作有了明显变化。他在保留先锋姿态的同时,加大了文字对现实介入的力度,使叙述与现实在逻辑上协调起来。……这种小说直刺世道人心,厚实而有劲道。”这是极有见地的判断。

在吕志青的创作中,两性关系的书写始终是一个重点。无论是《黑影》中的庄佑与沈捷、《闯入者》中的胡祥与小孟、《黑暗中的帽子》里臧医生与何莉莉、《失去楚国的人》中康小宁与小尤,还是《黑屋子》中的齐有生和臧小林,他们之间的两性之爱和灵肉冲突都是非正常的,表现出强烈的异化感。吕志青通过描写两性关系,揭示的是异化的现实世界和异化的生存状况。《黑屋子》中这样写道,“男女关系是人类其他一切关系的起始点,忠诚观念一旦被摧毁,一旦蔓延到其他关系中,作为一个整体,人类将无法维系。”这句话可谓是小说的题眼。在一个极度物欲化的时代,两性关系就是一面多棱镜,折射着整体的道德失落、价值缺失和人性迷误,具有强烈的现实指涉性。当然,它还具有哲学层面的意义。受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现代人的生存异化以及人对异化的反抗一直是吕志青反复书写的主题,这部长篇也不例外。难能可贵的是,吕志青在这部小说里并没有将哲学问题的探讨悬空化和抽象化,而是将对于人之存在及终极价值的追问与对于当下具体生活的反思和批判糅合在一起,实现了审美化的形象表达。《黑屋子》所表现出的对于现实生活的强烈介入性,在一定程度上对于80年代先锋写作“悬空现实”的弊端进行了修正,使之焕发出既接地气又显超拔的审美力量。

从艺术表达上来看,《黑屋子》与吕志青过去的作品相比也出现一些新变化。首先,他过去很少着意刻画人物性格,对人物大多采用符号化、象征化的方式进行处理,而这部作品比较注重细节描写,尤其是对齐有生、臧小林夫妇的刻画,鲜活可感,有血有肉,兼具形而上和形而下的意味。其次,他过去的小说以分析的方式展开叙事,作品的情节转折、细部演进所依赖的都是观念推动,有时显得很陡然,甚至缺乏真实感,但是,这部小说主体情节基本还是依照生活的逻辑徐徐展开,具有一定的戏剧性和可读性。第三,注重生活氛围的渲染。这部小说中有着许多栩栩如生的生活场景描绘,比如对于武汉的地标性建筑、街道的细致描写,在他过去的作品中是很少见到的,充满了烟火气和亲切感。

也许,孤立地讨论吕志青的这部作品,还难以完全凸显其意义。倘若放在先锋小说发展史中来考察的话,他试图为先锋小说开出新理路的野心及姿态会显得更鲜明——这是另一篇文章的话题了。

吕志青是一位博学多思、理性强大的作家。他怀疑上帝,怀疑绝对真理,甚至怀疑理性。当然,他也不认同相对主义。面对混乱纷纭的世界,他拒绝接受流行思想,拒绝同流合污,始终表现出一个知识分子强烈的怀疑精神,也呈现出强烈的悲观主义色彩。在他的内心中,似乎承载了人类太多的黑暗和沉重。因此,他是绝望的,自然不可能给他笔下的人物指出救赎之路。一方面,这是源自他对现实和存在的感知;另一方面,我们不得不承认,这种感知又带有浓重的先验性西方知识印记。与众多先锋作家一样,吕志青的知识谱系基本是西方化的。在西方现代知识逻辑和叙事结构中,不仅宣称上帝死亡,人也死亡了,不可能寻求到救赎之路。更何况,他所青睐的存在主义理论,其本身不仅十分芜杂,而且带有强烈的“他者”色彩。对于一代先锋作家而言,尽管他们作品曾因其对人之困境的超越性、普遍性揭示而获得赞誉,但是,因为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阙如,他们实际上是缺少根性和个性的,所以难免被诟病为对西方现代文学、后现代文学的仿写。我们都知道,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之所以在世界范围内获得成功,根本原因就在于对民族文化独特精神根性的创造性表达。其实,在中国传统的儒道释文化系统中,并非完全没有超越性思想资源,也并非没有通向“栖居之地”的路径。只是,因为历史的“断裂”,一代人拒绝或忽略了传统。对于一个有志向的作家来说,如果完全弃绝传统精神,完全漠视民族文化心理积淀,那就意味着他失去了文学的生命之根,很难想象他的作品能引发更广泛的共鸣,也很难想象他能真正呈现“自我”的文学面目。记得吕志青在这部小说中写到,老冯鼓吹浪漫主义,认为这是破除自由主义一元化迷思的解毒剂。那么,秉持先锋精神,是否也意味着需要破除某种哲学上的、美学上的,甚至思维中的一元化迷思呢?

就在写作这篇文章的间隙,我站在8楼办公室的窗前向外眺望,恰好看见吕志青从文联大院里匆匆走过。他微微扬着头、目不旁视,略略显得佝偻的背影硬挺挺的,划动的双手快捷有力,敏捷的步伐甚至有一种跃动感,显得专注、执拗、自信,甚至还有几分内敛的孤傲……因为这是俯瞰而非平视,我见到了平常难以得见的另一个吕志青,不由生出感叹,一位作家的外貌、气质,其实与他的创作追求和风格有着诸多隐秘的契合……

作为一位拥有远大写作抱负的作家,吕志青已经勇敢地向前跨进了一大步。他所选定的道路在召唤,他仍需要跨越!

蔡家园,男,1974年生于武汉。文学硕士,副编审。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湖北省文艺理论家协会秘书长。现任《文艺新观察》常务副主编、湖北省文联文学艺术院副院长。曾任《今古传奇》主编、思想人文杂志《天下》副主编。1988年开始发表处女作,迄今已发表长中短篇小说、散文、文艺评论一百五十余万字,出版随笔集《书之书》《去图书馆约会》等四部、评论集《重建我们的文学理想》(即将出版)。担任过多部动漫剧的策划和编剧,主持“湖北网络文学研究”、“全球化背景下的艺术电影研究”等课题。曾获第二届“湖北文艺论文奖”,多篇作品被转载,有作品集被翻译成英文、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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