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黄土高原

2016-10-31 06:33蔡磊
飞天 2016年9期
关键词:黄豆队长

蔡磊

“我像邮票那样大小的故乡是值得好好描写的,而且,即使写一辈子,我也写不尽那里的人和事。”这话是荣获了1949年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说的。福克纳一生创作了19部长篇小说、120多篇短篇小说,构造出了他影响深远的位于密西西比州北部的约克纳帕塔法县——按福克纳自己的说法,那是“一个有各色人等的金矿,我也从而创造了自己的天地”的文学世界。

那是福克纳的文学世界,也是他的家乡社会,他的精神世界和家园。

我喜欢福克纳,是因为喜欢福克纳笔下摇曳生姿活灵活现的男男女女,那个纯属虚构却又和现实水乳交融密不可分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喜欢柏原也是因为他笔下自成一格自成一体的文学世界,同样也是纯属虚构与想象却又和现实水乳交融密不可分的柏原自己的中国版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界。而且,没了国别和语言的障碍,柏原笔下的陇东红水河地区以及生活在红河川两岸的梁峁沟壑的男男女女愈发显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要说乡土中国,首先就面临着一个近乎永恒的怎么也绕不过去的主题或者说母题:饥饿。在柏原那本小说集中,就有《背耳子看山》等好几篇与此有关。虽说围绕的是同一个有关饥饿的主题,描摹的也是同一块山大沟深地瘠民贫的地域,但因为作者的着眼点和着力点不同,也就显得各有差别各有千秋,如果说《背耳子看山》说的是农民和队长一对一的单打独斗的话,那么《黄豆谜语》描摹的则是一个农民和一群农民(包含大小生产队的队干部)彼此间的对视对峙,而《饱够鸟叫了》更是另辟蹊径别具一格。

“红河川人把布谷鸟唤作饱够,许是听布谷鸟的鸣声听差了,许是有他们自己的解读。过去这冬天,饱够鸟居然没有全死掉,活下来的还一个劲在喊,饱够——饱够——饱够——显然它们既不饱也没够,鸣声比往年来得乏力。”

布谷鸟忙忙地飞,就到了庄稼人吆着牲口开犁下种的节气啦。那就先来看看牲口们吧。“冬天,牲口的毛片片脱落,脱得跟一畦畦盐碱地似的,春来,毛却不再萌生。四条腿子又撇又扭,看着古模怪样的,走路时脖弓松弛,长嘴几乎拄着路面。好像它们一个个眼睛近视得厉害,好像是时时注意搜寻前头走的活物遗落在路上的东西,又好像是四条腿支撑不稳,要把弓嘴长脖当第五条腿子使用。”

指东打西还又并不过分渲染,明明要说饥饿年代人们存活的不易,却从对生产队幸存的牲口说起;通篇并不直接说饿,却又把一个饿字写得触目惊心令人过目难忘——

作为生产队的最高领导,支书的种子保卫战从去年冬天生产队仓库被贼挖墙打洞就开始了。他“领着一条狗,睡仓库里亲自看守……从冬天守到现在,不空一夜。现在,地里开犁下种,开仓,破封,过秤,装斗,拌药……每一道环节他都要亲自过眼亲自过手,绝对的大权独揽,并且人人为敌处处设防”。

“宁吃屎不吃籽”,须臾不离种子口袋的支书的嗓门很大,满是货真价实的威胁:“婆娘娃娃都听着,种子可是一颗也不许吃!苗苗发出来不够数,你们是要负责的,缺一棵苗苗秋后罚口粮十斤,我把丑话说前头。谁的娃娃就撵得远远的,种子里拌了农药,六六六,滴滴涕,敌敌畏,三样呢,吃一颗可就没救啦,死了人我不负责!”

压根就没有人想要他负责。每个人都是只顾眼前,甚至都并不打算对自己负责。

先是那个进福婆娘“嘴里嘎嘣嘎嘣地响”,而她的职责正是跟在进福掌犁的犁套后边,负责撒播种子;然后是掌犁的进福,再然后是前边扯套的再生,还有还生和等生。“长长一溜人都像得了什么传染病了,嘴里嘎嘣嘣嘎嘣嘣,悠着劲在响,谁都不说一句话。”

忍无可忍,支书气急败坏地骂起来。“事实上,昨晚给种子拌药时,他只拌了少量药气较浓而毒性较弱的六六六,他早就料到,人饿极了,即使闻着有农药也会吃。吃几颗就让他们吃几颗,但不能这样子吃,一地劳力抿紧嘴皮嚼得山响。他大声吆骂起来:‘老辈子说,宁吃屎,不吃籽,你们都种到肚子里,今冬明春真的吃屎呀么?”

眼看着弹压不住,支书又命人当众往种子里重新拌了剧毒农药3911。

“唯恐固执的庄稼人不信服这种新产品的毒性,”支书撒一捧在路畔几棵树下,引诱得树梢上几只馋嘴喜鹊和老鸦因此丢了性命。死鸟刚一落地,那条跟着支书守了一冬仓库的狗就扑了上去,但最终还是被人们从嘴里夺下能要了它命的东西,算是侥幸没被农药闹死。可就在人们忙着救狗的时候,“牛趁人们混乱的当儿,拽着空犁溜向地头拌了药的木斗。本来,它距木斗一百多米远哩,怎么就嗅到了粮食的气息?一看见金灿灿黄澄澄的玉米,就不顾命啦,把头整个儿杵进木斗里了”。在支书带领下,人们又开始牛嘴夺食,但犯了牛脾气的牛“眼如铜铃,浑身的毛竖立。它把头朝天一举,木斗随带着半斗种子被挑到空中,木斗扣在犄角上晃荡,种子哗哗地往下淌。它仍旧在拼命咀嚼。人往前靠,它就用角打。”

“一地人眼睁睁地看着”,却又一点办法也没有。“坪子队最后一头耕牛,完啦!”“坪子上种玉米的庄稼人,男人女人老汉娃娃,全都沉默无语神情悲戚。宰杀耕牛,是红河川庄稼人一种大忌,何况是在春播下种的地头,何况这牛刚才还一个并三条汉子拽犁耕地哩,你们刀子戳得进吗?”最终,人们还是趁药性发作之前,将那牛压倒在地,用一把杀猪刀给牛放了血。牛死了,当然是大事,也当然是灾日。但因为有肉可吃,又算是一个喜日。“生产队的几座饲养场,原先养了近百头牛马驴骡,自共产主义大食堂散伙,自所谓生活困难开始,过些天就死一头牲口。病死的,瘦死的,摔死的,老死的……坪子队人活下来,多亏有那么多牲口,一头一头间断地死去。”

在布谷鸟的催促声中,玉米终于种完了。“到了仲夏,坪子玉米地里的苗苗显得很稀。人都说,这块地不好好长庄稼。但是,里面有炕板大一坨,玉米苗苗却很特殊,叶绿,秆粗,个高,成色与周围的苗苗截然两样。人们琢磨许久,哦——那一坨地,渗了很多很多牛血,且深埋着牛的五脏六腑。连着几年,那一坨地长的庄稼苗苗,与周围的苗苗就是不一样。”

而《背耳子看山》则主要说的是洋芋。

“那一年五谷六样都遭了灾,有收成的就洋芋一样。因为洋芋,山圪垯人没全饿死去,洋芋作为一个救命的概念,深深烙在山圪垯人心坎上。”

外号叫做“背耳子”的社员田得得被队长命令那个晚夕看山值夜守洋芋。

“早年,山圪垯人的看山,又是放火又是敲打,吆啰喝啰的,虚张声势。对山里野物呢,是一个警戒;对人则是一个提醒,提醒那可能的心生歹念。现在不是了,从吃大食堂到饿死人,古老风俗瓦解掉了,看山演化成了蹲坑设伏的捉拿,把人都当成贼来防。”

人都把人当成了贼,那还能防得过来?!

队长之所以挑选半聋不聋的背耳子今夜看山,自然有他的用意。而背耳子呢,早在还在地里刨洋芋的时候,因为恰巧和队长婆娘的地行子摽一块,也渐渐看穿了队长夫妻心照不宣的双簧。背耳子刨四五步的距离,就能拣满满一担,队长婆娘刨四五步,却还拣不满一笼。而且,洋芋刨完,临收工的时候,背耳子还看见队长蹲在地畔,替他的胖婆娘清理镢刃,又“随手把一颗扁圆石子拍进地头酥土,背耳子恍然明白”。

明白了的背耳子忍不住嘟囔着:狗吃杏核响响响响了个脆!这是山圪垯人一句歇后语,响得脆即想得美!吃罢饭,背耳子领着两个秃头儿子上了山,出门时,又捎带着往胳肢窝下夹了一条口袋。在山上,背耳子找到队长埋在地垄里的石子,也就证实了自己白天的猜测,他一边在心里快活地咒骂着二杆杆队长和他的胖婆娘,一边还没忘了把那石子挪到白天划给自己的那几行地垄,那里保证刨得一个不留。

再后的情节就很有些意思了,一边是父子三人在看山的窑洞里吃烤洋芋,一边是二杆杆队长“反穿一件黑山羊皮袄,拖一条粗牛毛口袋,全套装备跟夜色一样的黑。他匍匐在地行垄沟里,像一只大瞎熊,昏头昏脑地嗅着。队长肯定摸着了他设下的标记,奇怪的是酥土中怎么没揣见一颗洋芋?他被这意外变故搞糊涂了,一个劲地瞎摸”。这一切背耳子看得清清楚楚,忍不住在心里暗笑,一边“起身离开火堆堆,用木棍当当当地敲着铁锨头,一边巡游地坎,一边拉长声调吆喝,他不喊人,只管煞有介事地授狗扑咬野兽,声音在山峁沟谷间折射回荡,传播得很远很远”。“黑影子伏在犁垄行里,潜藏一会。大概彻底绝望了,翻身滚下一道盖塄,消失在夜色里”。

父子三人在队长做下记号的地垄里刨出了许多洋芋,不仅美美地吃了一顿烤得喷香的洋芋,并且,小哥俩还“抬着沉甸甸一口袋洋芋,悄没声息回到自家土庄”。一幕在那个颇为压抑的年代里难得一见的喜剧似乎就要完美谢幕了,小哥俩却“意外地发现,二杆杆队长从大和妈睡的窑里走出来,还在系衣裳纽子呢。队长看见小哥俩,抬着一条装满的口袋,既没有惊讶,也没有吱声,只是用手捏了捏。又在哥俩天灵盖上拍一记,大大咧咧地走了。噢,嘴里好像念叨一句——贼日的!他这是骂谁呢”?小说如此收笔,让人顿生悲凉慨叹不已,甚至忍不住也要像队长那样骂一句——贼日的!

再来看《黄豆谜语》。

地点还是在坪子生产队。坪子生产队今天有大事:打黄豆。

打黄豆绝对不能少了猫子。“猫子是生产队饲养场专职饲养员,从不上场做活,而猫子又是个瞎熊,一只眼那么睁着——六亲不认。”六亲不认的猫子被队长特意安排守在打黄豆的麦场口,让除了大小队长之外的所有的劳力们在心里叫苦不迭。更何况还有那么一条土政策,“队长有指示,今个打豆子,只要全劳不要半劳!半劳还没怎样,全劳急了,谁家少一个劳,等于损失掉数斤黄豆,一斤黄豆可以做三斤半豆腐,豆浆还能用来喂猪喂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等出今天这晌工哩”。但不要就是不要,不管人们如何吵闹叫喊,大小队长们只管躲在场窑里不露面,有个六亲不认的猫子就尽管放心吧。

随着队长进禄一声吆喝,“麦场上六十几个全劳,应声排开阵容,开始打豆子”。队长间或还要吆喝一声,要猫子看好场院。猫子当然明白,“队长吆喝他,只是要拿他做个由头,打黄牛惊黑牛的意思。猫子的特别在于,可以不抡连枷出那牛力,只管坐着看场,也就是监视众人。他睁一眼眯一眼,睁着的是一只坏眼,眯着的是一只好眼”。

第一个被猫子拦住去路的是进宝新娶的媳妇翠花。因为翠花胯部明显凸起两疙瘩,不是偷的黄豆还能是啥?猫子早瞄上她了。翠花身上的黄豆被搜出,翠花的男人进宝恼羞成怒,倒提连枷和猫子打了起来。进宝也当过“一届饲养员,喂牲口一年死两三头,把生产队一大圈牲口差点全活剥了。他娶新媳妇的钱,有一份正是死牲皮子换的。猫子要当场臊一臊她的脸,给满场胯部和小腹鼓鼓囊囊的女劳们树个榜样”。猫子之所以敢这样六亲不认,关键在于作为生产队的现任饲养员,猫子算是坪子队有史以来最有良心的。因为粮食总是不够吃,坪子队那些年“饲养员频频换届,全队的贫下中农差不多都轮过一遍。良心之谓,就是少吃了点牲畜精饲料”。而猫子更是“从不偷吃牲口精饲料中的黄豆。所以,别人要是含沙射影地说驴怎么的牛怎么的,他就受不啦”!

要不是大队长维安凭着自己的辈分和职务出面反复劝导,和进宝打了架的猫子真要撂挑子不干了呢。大队长维安最后说的是:“这场要是连你都不看的话,牲口饲料里面就没得一颗黄豆了。猫子咧咧嘴,这是表示勉强服从了。”

猫子还记得,“那一年,家里只剩下最后两碗囫囵颗颗粮食,妈不敢磨面,不敢煮糊糊,更不敢酿面蒸馍,一做就让人闻着了。首先害怕娃他大闻见了,猫子大已经饿得失了人性,趴锅边跟独生儿子夺食。妈害怕大抢去把娃饿死,趁他不在家的一阵功夫,炒成干黄豆颗颗,揣在猫子的贴身兜肚里,兜肚缝得只留他可以塞成一只小手捏出几粒豆。妈叫他数颗颗子吃,一天吃七颗,多多喝水……妈半个多月一星面气没沾,省下两碗粮食颗颗,让儿活了一条命。大最后还是发现了他兜肚里的秘密,猫子惊恐地哀求只分给他一小半,大长嚎一声,转身出了门,再也没回来”。就因为猫子是这样活过来的,智力哪怕再差,岂能不懂黄豆是什么东西?就这样,众目睽睽之下,又有人被猫子堵在麦场场口。是有生,比进字辈低一辈的小辈。

有生也当过饲养员,“干了不到两年,牝牛草驴连连流产,等于生产队损失了好几套犁。有生不但把干饲料里面的黄豆拣得精光,而且把青禾嫩草里面的毛豆朵朵也摘得极干净。猫子一直想捉有生这个贼,却总是寻不出破绽”。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猫子猛蹲下身,两臂一圈把有生腿子箍住了,再使劲,嗨地一喝,把有生抱离了场面,随之原地旋转,像国际自由式摔跤”。直到“有生两只布鞋啪啪坠地,鞋窝里的黄豆颗颗撒了一片。场上的男女劳嘎嘎地笑。有生脚板不算特别长大,圆口布鞋却像两只小船,鞋里装上一只脚还能装半碗豆”。

铁面无私六亲不认的猫子在劳力们散场收工的时候又一次堵住了一个女劳。“她是维安大队长的大哥家的媳妇,按辈分算下来猫子该叫她嫂,小叔揣摩揣摩嫂子,倒也不足为奇。”之所以堵住她,是因为这女劳“敢于大大方方拎一只茶罐往外走。罐口上搁一只细瓷水碗,尚余半碗茶水,上面还飘着豆秸豆屑。男劳女劳有谁不懂,这是一个黄豆的谜语。猫子偏装作不懂”,非要问人家“啥都不提提它干啥”?又是一场不可开交,要不是进禄队长气急败坏地叫开不懂事的猫子,谁知道结果会是怎样的呢?即便是这样,只认死理的猫子依然有他的说辞:社会主义是按劳分配,不是按爸分配!

猫子的收获不仅仅是这些。他还记得当年妈给他出过一个谜语:“拔朵朵子吃,摘角角子吃,打颗颗子吃——这是一样啥庄稼?”现在的猫子也能编谜语让队里的头头脑脑们猜了,猫子版的新编谜语是:“偷一石,选模范,偷一斗,红旗手,偷一升,沟子松,偷一碗,不要脸,偷一把,打贼娃——你们猜猜,这是个啥粮食?”谜底其实是不用猜的。那么,猫子的谜语是不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的古语在如今时代的民间说法呢?!

除了涉及或者描摹饥饿年代的篇章之外,长期致力于短篇小说创作的柏原始终关注着时代变迁下的乡村社会的变化。在某种意义上,他的那本不算太厚的小说自选集,真可以说是一部当代社会的乡村发展史、变化史和编年史。

《睡到半夜打草圌》和《夜黑来下了一场雪》的篇幅都不长,故事本身也很幽默,事涉男女,可以说和爱情有关,也可以说和风化有关,是生产队时期乡间日常生活的抒情诗风俗画。按轻易不在作品中露面表态的柏原自己的话说,那就是“记住一桩村野逸闻。倒不是事儿有多大,也不是故事性有多稀奇古怪。山屹崂,吃罢饭浪门子的故事,并不概念化地归入道德范畴,很快就变成村人胡谝冒撩的一道小菜。记住它,只是因了几个‘细节,一桩小小不然的事儿,细节中竟包含了如此多的创造性含量,真叫人佩服到家了。人,即便是山屹崂再平凡不过的人,基因中潜藏着如此奇妙的创造天赋!”

掐指算来,《天桥崾岘》发表至今已经三十年了,但至今再读,弥漫于作品中的那股若有若无的说不上是怀念还是感伤的气息依然令人慨叹不已欲罢不能。单就故事层面来讲,似乎是一个让人们已经很难再觉得新鲜的有关包办婚姻的故事,而且是代代相传代代延续的那种。正是由于作者对他笔下人物百感交集的情怀和对人物存身环境以及历史的深入骨髓的熟稔,再加上那种娓娓道来如叙家常的笔法,才让老故事有了新意蕴,才让波澜不惊的叙述一唱三叹如泣如诉令人感慨万千。

“到底过去几万年了?”小说从一个疑问句开始。看起来似乎只是在说人物存身的那片“沟壑纵横、山峁林立的浩瀚地貌”,是一个有关自然的诘问,但看完全篇,我们不难明白,作者的笔触真的不仅仅只是关乎自然,甚至也不仅仅只是在为读者解释题目,尽管其中有一段文字是这样说的:“崾岘,从人文意义上讲,是遗留至今的道路衔接,是塬面与塬面,山峁与山峁,或者塬面与梁、峁、岭、脊的残存联系,可以喻为一座永不坍塌的黄土桥。看作循此而行的一条交通要冲,这天然之桥让行客免受许多跋涉之苦……”

柏原的小说中,以第一人称“我”的角度进行叙述的不多,其中就有这篇《天桥崾岘》。正是随着“我”的耳闻目睹,米换奶奶和米换妈两代女人令人唏嘘慨叹的日常生活和不无悲苦的婚姻命运渐次展开,而“我”也从一个少不更事的山里娃成为一个山区中学的住校生。也就是这时,曾经发生在上两代女人身上的大同小异的悲剧又发生了,新的悲剧的男主角是“我”的同学,也是个每隔六天就要“回家去背一口袋干粮,到中学住校”的学生娃,而女主角就是米换奶奶的孙女、米换妈的女儿。当然,社会真的还是在进步,也裹过脚的米换妈的脚就要比米换奶奶的尖尖小脚大;还有,一辈子了,婆媳两代都没个自己的名字,那女娃子却有个名字叫黑换。黑换的“两只眼睛长得很大,也很美,睫毛长长的,眸子蓝莹莹的,杏核样的双层眼皮。但是盯住了细细辨查,才能看出那里面的溶光是凝固的,凝固在不知所在不知所往的远方。她生下来就没报过户口,没得到世界的承认,是个不折不扣的‘黑人”。

就这样,一个“走学校的学生”,一个“挑水的女娃子,常常相遇在天桥岘上,天桥岘是他和她的必经之路。学生娃有一习惯,一边走路一边背课文,背公式、定理、定义……他背得口干舌燥,看见她桶里的水,就笑嘻嘻说:‘这水真好!她远远就听见了他念书的声音,故意放慢脚步,一听他的赞美,一下羞得面红耳赤,急忙把腰肢一闪,放下水担,扭过身去,示意让他喝桶里的泉水。她紧紧咬住包巾两条边,半晌也不转过身……一直走到家门口了,她的脸庞还在灼灼发烫,心儿乱扑腾。山里女娃就这样易动感情”。

眼睛看不见的黑换姑娘其实心灵手巧,什么都能干,但也依然逃脱不了包办婚姻的命运——就像她奶奶和她妈当年的命运一样。当然也有不一样,上两代人的悲剧完全是命运使然不得不然,而黑换的悲剧则是由于“米换妈最疼爱这个瞎女子,所以对她的婚姻大事思考得最深。嫁个好人,怕人家怠慢她、欺凌她;嫁个瞎子、瘸子、聋子、拐子,又怕俩废人加一搭里,没法过日子。选来选去,选一个‘背锅,年龄大就大点,只要体贴她就好”。

因为灾荒,也因为家贫,那个曾在黑换心底激起爱的涟漪的学生娃早就辍学在家,和黑换断了联系。现在,阴差阳错地,两人之间居然又有了交集——

先是学生娃去公社替背锅当替身领结婚证。“他念书的那几年,欠了背锅一笔债,还不起,背锅说当一回照子(替身),便全数抵消。”迎亲,学生娃“又一次受雇,给新娘子牵马扶镫。新娘子在马上嚎啕大哭,她已经觉察出,爹妈把她卖给了一个又老又丑的男人。当她听见牵马的后生,是自己梦魂萦绕的心上人,哭声一下顿住”。

黑换再次放开声音哭起来,是在牵马的学生娃骗着她过了天桥岘之后——那可是他们当初七天一次、每次都是不期而遇的地方啊!寻死不能的黑换这一次直哭得声咽气绝。因为“新娘的马总是走在迎亲队伍的最前边,并且一定是脚力最佳的马,所以他和她才有机会偷偷说话”。学生娃一遍遍地小声劝,黑换一开始却连听都不想听——

“你一个给别人拉马的,啰嗦什么!”“我不拉马怎么?我有他那么多钱,就是别的娃给我拉马了。”“可惜我那一碗水了!”“我还你!”“你就像在公社领结婚证那样还我吗?欺负瞎子,老天爷要降罪的!”“往后日月长哩,你那一口子挑不成水担,我天天下沟挑水,天天给你捎一桶,用一辈子还你!”“这么说,你和他家是邻居?”“不是他家,是你家,我家和你家住的是邻居,往后我能天天叫你新嫂子。”

像开篇一样,作者也是用一个问号结束了全篇:“深深的山坳里,散落着几处泥瓦砖舍,弥漫着一抹绿阴。这里将会发生一段新的故事吗?”

新故事当然有,而且很多。《喊会》《奔袭》《毛家沟蹲点》《大窑》《闹了个全省第二》《白雨葫芦河》等等就都是新时代的农村新故事——其中《喊会》还荣获了1987——1988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通过这些故事,柏原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从县到乡再到行政村和自然村的各级基层干部,还有形形色色的草根农民——包括那些开始富起来和解决了基本的温饱之后自我意识开始觉醒了的农民。小说当然要讲故事,但柏原的乡土小说真的不仅仅只是故事,或者说,仅仅用故事来形容柏原的这些小说是远远不够的。说真的,单单是柏原营造的那种弥漫于文本中的只可意会无法言传的韵味,以及笔下人物各具特色的声腔口气身形姿态,就每每令人击节叹赏不已,这也是笔者不厌其烦地当文抄公的原因——那是因为我怕我的复述会失去了柏原原文特有的那种神韵。

记得开篇时我们曾经说到福克纳。在自我定义为不是文人是农民的福克纳的文学世界中,有一条鲜明的贯穿始终的纤细而又刚强的红线,那就是责任感、荣誉感和乡土人情。用福克纳自己的话说,那贯穿于他众多作品中的红线“像真理一般强大,像邪恶一样不可动摇,它比生命还要长久,越过历史和传统把我们的同情欲与激情、希望与梦想以及忧患悲伤结合在一起”。总之,它写的是一切地方,一切时代的男男女女。

借用这段话来评价柏原的乡土小说应该也是恰如其分恰到好处。红水河两岸和红河川的梁峁沟壑构成了柏原笔下的乡土社会,同时也是他的文学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凭着对陇东家乡山川河流土地庄稼村庄窑洞以及男女老少的熟稔和热爱,柏原向我们勾勒描摹展示了这里的天空大地人间百态过去现在。正是在这种细致入微有时甚至可以说是纤毫毕现的描摹中,柏原在向我们展示这里既纯粹又复杂、既质朴又深邃的乡土人情的同时,又以一个作家的敏锐捕捉到了似乎是亘古不变的生活在不露声色中显现的些微变化,也就在某种程度上描绘了这块土地未来的可能的走向,从而让我们领略见识了真正的艺术以及艺术的力量所在。

《黄金叶》《瘪沟》两篇小说的女主人公都是土到不能再土的乡村妇女,《黄金叶》里的村妇好歹还有个土土的名字叫红杏,而《瘪沟》里的女主人公则连个名字也没有,直接就是“女人”。故事情节也极简单:女人和一个路过的男人在自家门口的一段短暂邂逅——邂逅这个词用在这里显然有点太大和太过郑重其事了,就是赶路的男人在女人家门口歇了歇脚,喝了杯水,还说了几句话。男人算是个乡村能人,“自己成立一家工程公司,自封经理,如今工程竟然揽到兰州城里了”。女人的男人在“他手下干过几年搬砖和泥的小工,年头节下请老板到家坐坐,喝一壶酒”,这就是他们以前的全部交往。小说写的那一天是,女人的男人去赶集了,那个老板男人回家时路过女人家门口,出于礼貌,女人邀请男人喝杯水、歇歇脚。这期间少不了说些家长里短,漂亮丰满正值哺乳期的女人让有钱男人多少有些想入非非,而女人也忍不住要下意识拿眼前这个有钱汉和自己的男人比较一番,心里难免有些失落或者空荡荡的感觉。后来,两人的话里话外开始有了些调情的意味,到后来男人更是“变戏法似的,从衣兜里扯出一条金灿灿玩意,在女人眼前晃了晃”。男人还有说法呢,“我这可是纯金的,24k,这么细的一条子价值千元。女人歪过脸故意不瞧,说,谁爱戴了你就给她戴上。男人说,你戴上我瞧瞧。女人撇撇嘴。我就是给你买的,你不戴我就扔了。女人说,你爱扔就扔呗。”男人果真作势要扔,让女人发出一声惊呼。男人心里好像有底了,“两臂张开,圈到她脑后,她立即嗅到浓烈的香味,熏得有点晕晕乎乎的”。女人晕了,男人更是失控,“一只手从她衣衫领口插下去,停留在两座妙不可言的山峁之间……”

但也就仅此而已。女人横眉怒目,男人大惑不解,他不知道连金项链都不稀罕的女人到底稀罕个啥!女人自己一时也说不清,但她知道自己稀罕的不是钱,不是!

再来看《黄金叶》。一篇小说三个人物,女人叫红杏,是烟农黄四碟的媳妇。还有就是来到他们烟田的被烟农们称做金老总的男人。这可不是一般人物,“烟草公司收购烤烟的时候,他主管裁定烟叶级别和收购数量。烟农来钱的把把在他手里攥着。手往案上一拍,说一级,那就一级,说七级,那就七级,要说等外品,你就拉回烧柴去吧。香烟有一老的品牌‘黄金叶,而烤烟级别有黄一、黄二、黄三,等等,烤烟亩产量在500斤至700斤之间,一级差一两块钱,亩产值差多少?差上两个三个四个级,简直不敢算了”。

这只是三个人物之间的表面关系,实际当然要比这复杂:光老婆就离了三四个的金把子如今过的是单身日子,“一人住着一座花园小院,家里什么都现代化了,就是没孩子”。几年前红杏领着大秃二秃俩儿子逛庙会,遇上了金把子,知道红杏家日子过得紧,就说可以资助一个孩子上学,条件是“把娃娃送县城去,上县城的高质量小学,这样资助才算有个名堂”。心性单纯的红杏回来告诉了自家男人,黄四碟却不干:“我拢共才俩儿,自己还嫌少,平白无故送人一个?以后上街见了,少跟他黏糊,哪来这号‘表叔?我家‘表叔比驴多!红杏说,事成不成,娃认个表叔咋了?金把子总比屎橛子强!”

故事开始,金把子提着酒带着礼物来到黄四碟家的烟田窝棚来啦。红杏忙里忙外招呼客人,“黄四碟却毫无欣喜,世间规矩他懂,种烤烟的男人拎着酒瓶瓶点心包包,争先恐后地送给收烤烟的干部,送都送不进去,谁见当干部的给烟农拎个点心包包?所以,这揣着糖果呀饼干呀的黑色皮包,从一开始就让他忐忑不安”。终于,借酒遮脸,耿直的烟农黄四碟直接说出了窝憋心中许久的话:“你到底是想养一儿子娃,还是想养一小老婆?”金把子当然不承认,他的说法是:“红杏长得俊,又上过学,真要是跳出咱这土窝窝,到城里干合同工,不是挺好吗?”作为事件中心的红杏当然不傻,能不知道声名狼藉的金把子隐藏着的真实意图?但她很自信,不相信一个姓金的就能一手遮天。按她的说法,“不为两个秃子上学,不为你一夜一夜蹲街头挨冻(为了卖烟叶),我会去找他吗?会叫他表兄吗?”

……

真的不需要再罗列举例了。的确,哪怕是在我们偏僻的西部,哪怕是我们在外人眼中总显得蛮荒一片的黄土高原呢,生活也在变化着、发展着。这里的乡镇和县城也早就已经有了飘忽闪烁的霓虹灯,这里的高楼也在蚕食着曾经的田野,这里的黄土村道也在硬化并且加宽,这当然是为了给更多的汽车让道的结果。这种变化和发展当然是好事,甚至说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也并不过分。而那些生活在红河川两岸的沟壑梁峁的男男女女们也依然继续着他们五味杂陈的烟火人生。忠实地记录描写了这一切的柏原用他的作品告诉我们——

身为写作者,从我们笔下流淌出的文字,不能对不起我们和我们的先辈们曾经遭受过的苦难和屈辱,也还要配得上我们曾经和正在享受的幸福与欢乐。文学天然应该具有的责任感和荣誉感是以作家作品为载体的。只有有责任感和荣誉感的好作家才能写出具有责任感和荣誉感的好作品。这样的作品在展示主人公尊严的同时,也就同时展示了生活和以生活为唯一源泉的文学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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