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之音

2016-11-03 16:10姚慧
鹿鸣 2016年7期
关键词:孩子

姚慧

如果是画家,用线条素描“大山深处”不会太难;若是作家诗人,用文字去描摹却不容易。

那里群山如潮,绵延不绝;那里多云、多雾、多山溪,多草、多花、多树木;那里气候温润,无大灾大难,插柳成荫,遗豆结瓜。重山峻岭间,自然会有一些小河,缘小河缠绕着一些没有硬化的公路,弯弯曲曲,是通往外面世界的唯一通道。高速公路和铁路在其内穿梭而过,永不停留,只是一道眩目的风景。

四山合围中,有一些马蹄大的坝子,绳索似的小路被溪流牵引,峰回路转,蜿蜒曲折。有溪流必有田园,有竹林必有人家。白墙黑瓦的房子,黄白相间的牛羊,镜面似的稻田,碎银似的水塘,掠过树林的鸟群,空谷盘旋的孤鹰……水墨似洒在山野的宣纸上,晕出静寂、纯净又斑斓的涟漪……

时代在那里爬行得很慢,也很苦。

开阔一点的河畔,有一些雪白的二层小楼,走进去一看,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些过日子必需的简陋器具。只有漂亮外壳的小楼,是打工数年的全部积蓄,也是几十年农村生活最大的改变。然而,真正的生活质量———医疗、交通、子女教育等等,没有多大改变。年轻一代都到外面打工,一年甚至几年回来一次,留下的老弱病残守着空房,山村安静得几乎没有生气——山坡上的地都荒了,只有房前屋后和涧畔溪头有些庄稼。到处是鸟也飞不进去的刺架,多年不见的野生动物会偶尔出没。

四山合围,一条绳索似的小路被溪流牵引,有溪流必有瀑布,有竹林必有人家。白墙黑瓦的房子水墨似洒在山野间,有牛羊在河道山涧游动,孤鹰大雁在空谷盘旋……

寻着炊烟而去,便会见到溪水竹林人家,房前屋后摆满了香菇、天麻。猪圈里养着几头猪,一群鸡鹅在悠然自得地觅食。感觉是一户日子红火的人家。攀谈后,知道男主人打工患了疑似尘肺病,公司给一笔赔偿金完事。病看不好,一时也死不了,想着不能把钱都买了药,说什么也要给未成年的儿女攒点学费钱,便学会菌种培育技术,夫妻俩就拼命干上了,情景不无悲壮。问:为什么不打官司?回答:官司打了三年没结果,再打连赔的钱都打没了。忍不住问现在收入可好?回答还不够大胆,说出来的数字已让人唏嘘。然而,也只是挣点汗水钱,更多的钱让上门收购的小贩和大商家赚去了。

再走进一些房子破烂的人家,见桌上放着香烟和烟瓶,灶台上也有些时新的用品。就有些想不通:干嘛不把房子收拾好点?房都住旧了,四壁还没封严实,挂着草帘,不遮风挡雨,也不耐看。问原因,回答基本一致:过去日子穷,只能顾嘴,现在手中不缺零用钱,却又没了心力和体力。孩子们都打工去了,留下碎娃要经管,难得泼烦。儿女们还想在城里买房,看他们本事大小吧!

想想也是,种了大半辈子庄稼,心实诚,脑筋简单,不想非分之事,想也白想,唯一的爱好就是吸烟喝酒,忐忑的事越多就越爱烟酒。有肉吃、有酒喝、有烟吸,好日子不就这样吗?

最怕得大病怪病,进不起大医院,只有等死。医保虽然很受用,但大病花费太多,尽管国家负责大半,但自己掏腰包的少半也是天文数字。何况住院先要垫支,去哪里借五位数以上的钱?真的得了花钱的病,也舍不得花钱,相信富贵在命,生死由天,让病折磨死的人已经很多,不差自己一个,该吃该喝,一切自便。

云天一色的山坡上也有人家,老旧的房屋星星点点,木船似在群山之海上漂浮,里面住着一些憨厚的庄稼汉,凭力气和勤劳过日子,真正的与世无争,甚至是不知魏晋。时代在那里爬行得很慢,也很苦。

少有青壮年的身影,大多是年过半百的人,模样像树木一样憨厚,性格似庄稼一样本分。看上去粗糙壮实,像是一些雕塑。老人们满脸沧桑,愣默如石。长年烧柴火,眼睛被烟熏得浑浊不清,总是淌泪,只要腿还好,依然在山上劳作,实在走不动时,就坐在檐下晒太阳,或伴着火炕坐着,一坐大半天,安静得像对面的岩石。三五成群的鸡狗,在门前屋后觅食,使山野有了灵动。

他们很像牛,不想非分的事。泼天的力气、心劲、怨愤;一生的汗水、泪水、鲜血,连同喜怒哀乐,全都被生存这张海绵吸收了。

他们最信赖的是土地和庄稼,只要有点阳光雨露,就会长出果实。当然还有岁月,这个不言自威的长老,总会在适当的时候,给所有善者和恶者盖棺论定,公平而公正。

这些地方虽是政府划定的移民区,但也是遵照自愿的原则。上年龄的人和家有病残痴呆的都不想挪窝,日子紧巴的人家也很少有移民的打算。过一年半载,会有一二户搬下山,去了城镇的移民点。进城的年轻人可以打工谋生,找不到事做的中老年人不久又会回来种起庄稼,说城里没地种,没事做,就没钱,心慌——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老窝。农忙后,又想着给城里儿孙送粮送菜,山里城里两边跑,感觉忙得像“贱皮”,被一条无形的鞭子抽得团团转。

干部们总是给他们讲城镇化的好处,儿女们也跟着凑热闹。他们心里有数,生为农民,种地、挣钱总要占上一头,两头不落地,住在楼房里喝西北风不成?然而,他们心里都隐约明白,离开深山老林是大趋势,自己是山村最后的守望者,下代人不会再留恋这里了,城市才是他们的梦。

打工的走了,上学的走了,山里一下空寂起来。唯一蓬勃的气象,是屈指可数的孩子们,他们脸上却少有灿烂如霞的笑容,内心荒凉如山坡上的庄稼地。

父母出门在外,丢下刚会说话走路的孩子和爷爷奶奶住在山里,只有春节才得团圆,有的孩子十几岁也只见过父母几次面,印象中的父母不过是来去匆匆的过路人,爱恨交织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不想接父母的电话,不愿叫爸爸妈妈也是常事。更多的时候,他们神情木纳,性情孤拙,愣愣地坐在门坎或田垅上,看太阳升起又落下。他们有个共同的名字——留守儿童。

近年来搞移民工程,让荒山野岭的人们向城镇的移民点搬迁,但许多人还是不想离开老窝,怕去了没田没地,断了生路,也怕人情冷漠,遭受欺负,再回来丢人现眼。但在外打工的年轻人都不想再回山中,把打工挣来的血汗钱,悉数交给地产商,咬着牙买下县城的单元房,临走把新房钥匙连同孩子给父母一丢,又去了远方的城市。

孩子们像门前的竹林,天生天长,一年窜出一大截,转眼到了上学的年岁。一个绕不过去的坎便横在老人们面前——该去哪里上学?按规定,必须先上两年幼儿园。可这学咋上呢?村里没有幼儿园,只能去几十里外的镇上(如果想上城里的小学,最后一学期,必须去县城上幼儿园,麻烦更多)。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少不了大人照顾,爷爷或奶奶们,只好在小镇租下房,陪孙子读书,周末再回家种地,烦累不堪。这样的日子至少要熬到六年级。上初中时,孩子们开始住校生活,一周回一次家,带了粮菜,翻山越涧,走十多里山路。冬天黑得早,总会踏夜路,常有孩子滑到溪流中或跌进稻田,冻得打哆嗦,哭得人心酸。年小的孩子,要托付同村的大孩子关照。有尿床习惯的孩子最是可怜,睡梦中尿湿床,也不敢说,更不敢晒,尿湿再暖干,夜夜如此,屁股总是红红的,不幸的会患上湿疮,终于被同学发现,少不了嘲笑嫌弃,回到家里就哭哭啼啼不想再去,最终还是被又劝又骂又打地送走了。受伤的心难免自卑,一生都难愈合。也有大孩子一周回家几次,常常是一路小跑,浑身汗湿,只为吃顿好饭。许多心事和体力丢在路上,学习就受影响,少不了老师的痛斥,富家子弟的欺辱,七嘴八舌的评说,想父母、怨父母,连哭诉也找不到地方,无助的心门过早关闭,阳光灿烂的笑脸不多,学习好的孩子更少,一个村有一个两个,全村人都会赞不绝口。学不进去的,大人们就无奈地叹息一声:祖坟没埋好,不是读书的料,磨到初中毕业,识点字,去打工吧!

“荒了庄稼是一季,误了读书是一生。”这道理谁都懂得。也有富裕人家,在城里买下房,想让老人专心去陪孩子读书,可是,入学、转学的门槛很高,只收城区学籍的孩子,也有个别舍得送钱的进去了,孩子却很长时间融不进城里生活,老人在城里也住不惯,鞋大小只有脚知道。心操了,钱花了,结果多不如意——老猫不逼鼠,逃学、打游戏、甚至吸烟打架的问题少年也不鲜见。更多贫穷的老实人家,只能送孩子去小镇的学校,眼看着孩子跌倒在起点上无力挽扶。远方的父母心里抱怨又愧疚,表达的方式只是多打个电话,多汇点钱回来。

不必说,一切难事都会过去,都有结局,只是生命有长度,青春等不起,不让孩子输在起点上,对山里孩子唯有一途——上学!如果上帝怜悯并有心造化,便是上好的学校、遇好的老师!当然,还要有读书的天赋。

在不停刷新的时代,变化总是始料未及,真难想象——山里的明天是什么样子?山里人未来的命运又会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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