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

2016-11-03 21:55何为
作文·初中版 2016年10期
关键词:老祖母故园天井

我幼小的时候,父母亲离乡背井去谋生,留下我在祖母的身边。祖母是我的保护神,我依偎着她度过我的童年,度过我成年后许多艰难困苦的日子。我的生命中,祖母赋予我很多很多,她留给我的记忆,任何时候没有离开过我。

那年重返故园,与其说我是寻找逝去的童年,不如说是去探望亲自抚养我的老祖母,去追寻她留下的足迹。斜阳下的石板道有点荒寂,长巷墙垣剥落,老屋带着忧伤。我踏上石阶,轻轻推开虚掩的门扉,站在若隐若现的往昔情景里。

这古老宅第的大家族中,众多长辈都已撒手人寰,但我固执地相信老祖母与故园同在。

我一眼瞥见熟悉的月洞门。天井两侧,东西相对,各有一圈很圆很大的月洞门,恰似地上两个对称的大圆月。童话般的月洞门之间,天井里显得空旷开阔。花墙边上并列着几个大水缸,家乡俗称七石缸,用以承接檐下的雨水。我与小伙伴绕着缸边捉迷藏,骑木马,摆弄小乌龟,那是我嬉戏奔跑的地方。

我似乎听见祖母从明堂探身出来,呼唤我,寻找我,拉住我,我一头扎入她的怀里。

夏夜星空下,天井里萤火点点,花架上的盆花幽香沁人,老祖母和未出嫁的小姑姑拍着大蒲扇,为我驱赶蚊蚋。纳凉时,祖母讲天上神仙的故事,讲孟姜女万里寻夫的人间故事。祖母不识字,不过我总觉得她像是一本无字的书,书上写满悲欢离合令人神往的民间传说。我一知半解,却是我最早接触到的文学作品。

祖母和我在故园拍摄的几张照片依然清晰。那年我三岁,也可能是四岁,祖母五十三四岁。我穿着又厚又臃肿的棉袍,紧贴着祖母,握住她的手,仿佛在倾听祖母对我亲热地低语。

…………

祖母烧得一手好菜,可她从不为自己特地做什么菜,她做好菜是为祖父为客人为家里的人。她最大的乐趣似乎是看我吃她做的菜。我贪馋地大嚼,她欣赏地看着我,不断在旁告诫:“慢慢吃,小心烫嘴!”

祖父在上海的鸿宝斋石印局任职,祖母从家乡移居上海。我大病初愈,留在上海跟随着祖父母同住。30年代的上海冬天,古老的石印局楼上厢房里寒气逼人,高耸的屋顶可供鸟雀筑巢,呼啸的北风在横梁穿过。为了暖和,我和祖母同卧一张大床,同盖一条厚棉被,那年我已是小学五年级了。我就是这样在祖母身边长大的。

…………

解放初期我结婚后,因为上海旧筑内三代同堂过于拥挤,遂在他处觅屋迁居,我和祖母分住两地。她似乎十分寂寞,天天盼望我抽点时间陪她坐坐。然而我命途多舛,生活窘迫,不如意事常八九,深恐影响祖母的情绪,怕她担忧,去探望她的时间并不多,这就更增添了她对我的怀念。每次见面她习惯地拉住我的手,诉说她的期待与冷清。用她的话是“心焦,心焦煞”。我的儿子出世后,祖母盼望能够抱曾孙的心情更殷切了。

通常我们每星期天午前到祖母那里,全家吃一顿午饭。这顿饭必定是她亲自下厨,而且是早作准备的。对她来说,这一天如同节日。她早早站在后门口,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挡着耀眼的逆光,远远眺望弄堂口的每一个行人,想象那是我们抱着孩子向她走来了。

那年暮春时节的一个星期日,照例是我们去同祖母一起吃午饭的。临时有事耽误了一会儿,迟了半小时,想必祖母等得心焦。赶到弄口,原以为祖母会站在门口翘盼我们。然而这一天却不见老太太微微伛偻的身影,我们心头笼罩着疑云。

我安慰自己,不可能有什么事的。祖母一生人缘好,为人善良仁慈,温和宽厚。她老年时惯于自理生活,很少患病,一口牙齿基本上完好无损,近来也没有听说她有什么不适。焉知一进门,家里的气氛有些异常,隐约有啜泣声。我们冲进屋内,天啊,祖母已被抬到床上,任凭我们呼天抢地地哭喊,我的祖母已失去知觉,再也没有醒过来。

…………

我匍匐在她身旁,轻轻摩娑她闭上眼睛的脸,苍白的慈祥的圣洁的脸。我握她冰凉的手,多筋的手,善于操劳的手,专门用来给他人以爱抚的手。我将她的手贴在我的面颊上,我的泪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她的手再也不会紧紧拉着我了。数十年间,我们祖孙俩相依为命,现在由于我的迟到,赶不上与祖母见最后一面,我悔恨交加,哀痛欲绝。

祖母娘家姓乐,是定海的大族。据县志记载,乐氏家族祖居河南商丘,明正德年间迁徙舟山群岛,繁衍生息近五百年。祖母享年八十一岁,我至今还珍藏着她临终时的一束头发,一朵素白的绢花。

1994年5月于上海

(摘自《何为散文选集》,有删改)

猜你喜欢
老祖母故园天井
山月
Neve Tzedek天井住宅
老祖母的牙齿
遥怜故园菊花开
老祖母的牙齿
李轶贤
天井庭园,幻境犹深
老祖母的牙齿
雨天
老祖母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