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村庄:实验昆剧《椅子》在利贺

2016-11-05 15:42
上海戏剧 2016年10期
关键词:昆剧椅子戏剧

如果说利贺“与世隔绝”,恐怕只有真正来过的人才能深刻体会。利贺村因日本著名戏剧大师铃木忠志和他的SCOT剧团而闻名。但对圈外人而言,它的名字并不出现在日本四通八达的新干线上,也不常出现在机场散放的旅游观光手册中。它座落于日本海岸的富山县,这里不但交通不便,时有山林野兽出没,没有路灯没有商店没有网络,有的却是五六个剧场,甚至是那里的一片绿地、一处湖泊,都可以成为戏剧舞台。这座村庄是戏剧艺术的世外桃源和朝圣之地。

2016年八九月间,以经典剧作《椅子》为展示主题的“第五届亚洲导演戏剧节”在利贺举行。在中国戏剧家协会的推荐下,上海昆剧团创排的实验昆剧《椅子》于9月1日在此首演。

昆剧《椅子》 实验探索

话剧《椅子》是荒诞派戏剧之父、法国剧作家尤金·尤内斯库的代表作。原著讲述,一座无名小岛上,一对孤独的老年夫妇要开一场讨论人生真谛的演说会。两人喋喋不休,可倾诉的对象只有面前的椅子。即使这样,人的内心还是倍感拥挤逼仄。最后两位老人跳海自杀,姗姗来迟的演说家却是个哑巴……

今年5月,我们获悉要以昆剧演绎《椅子》,很荣幸由我担任编剧,与导演倪广金搭档合作。如何将天马行空的荒诞戏剧与写意优美的传统昆剧充分融合?如何以当下的独特视角重新解读不朽经典的穿透意义?这些都是我们在创作过程中必须面对的问题。带着这些疑问,我们小心求索、大胆突破,探寻着昆剧《椅子》的方向,并在剧本结构、表演形式、唱腔音乐、舞台呈现上进行了一番新的尝试和体验。

由于原著不以一望而知的戏剧性逻辑昭示于人,因此在剧本改编上,实验昆剧《椅子》在发掘梳理原作“信息”精髓的基础上,以“潜逻辑”捕捉“心灵瞬间”,重新“编码”,建立结构;以“花园、雪、血、雨、水、孤岛、竹篮、椅子、鸟儿”等为意象链,将现代人性的普遍价值与中国美学的情境意蕴深度结合,进行新的创作。全剧以老人王生编织竹篾、老妇茜娘竹篮打水开场,以中间看不见的客人们,即故友、初恋、孩子、皇帝等人的纷纷“登场”,分别折射、隐喻了这对老夫妻一生的事业、爱情、友情、亲情……他们在一起相处了七十年,依然看不清彼此,更看不清自己,这便是人性的孤独。或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孤岛,连着浩瀚的水,却没有一舟可渡;又如同西绪福斯推石上山,徒劳无果,仍循环往复。

我们看到,原著最后出现的演说家不会说话,在黑板上写下“再见”,表达该剧想要告诉人们的正是无法告诉,生活的意义也恰恰在于没有意义。而昆剧《椅子》丰富了茜娘的人物形象,她眼中的“灯火村庄”,恰恰让我们看到了,世界上有一种勇敢,是当你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执着地热爱它。她的这份执着来自于其对生活的热情和对爱的纯粹,使我们在绝望、孤独中感受到一丝温暖和勇气。舞台呈现上,昆剧《椅子》以中国戏曲最经典的“一桌二椅”样式呈现,以戏曲的虚拟表演表现那满台的“椅子”及“穿梭”的人群。演出不仅充分以唱念做打等功法程式,在舞台上创造看不到却能感受到的人和物,而且通过演员在不同段落的行当转换,揭示剧中人物的不同关系及状态,探索全新复合的人物塑造方式。吴双、沈昳丽在剧中跨行当的演绎是一大亮点,他们是老生、老旦,也是花脸、青衣,甚至是小生、小旦,需要根据情境的瞬间转换而实现“七十二变”。不同于传统昆剧的才子佳人、帝王将相戏,该剧荒诞、虚无、反戏剧等特质给演员的表演带来了极大的挑战。然而剧中虚拟的椅子、人物设置又与传统戏曲形成了契合。两人略带夸张的肢体表演,跳脱自如的嬉笑怒骂,使得空落落的舞台更显孤独,淋漓尽致地外化了心灵世界的荒芜。

在作曲孙建安老师的指导下,该剧的唱腔音乐没有常规地选择南北套曲模式,而是围绕戏的特性进行了有破有立的尝试。剧中不但有【忒忒令】【沉醉东风】这样的昆曲曲牌,也有《青梅竹马》这样的小调昆歌;核心唱段【喜迁莺】【画眉序】则采用了南北曲对唱的形式,以抒发老人在面对初恋时的不同心境;而结尾的一曲【散板】“自何来,向何往?都只是痴心妄想,梦里荒唐,梦里荒唐”,更以白描排比的手法吟唱出人生如梦的意境哲思,苍凉入心。此外,每个“客人”出现时都有一段象征音乐,以不同乐器暗示每个“无形人”的“诉说”,引人遐想。这些都丰富了全剧的音乐色彩和演出节奏。

首演座无虚席,随着演出的流淌,观众时而欢笑、时而潸然、时而鼓掌、时而寂静。谢幕时,观众的激动化作沸腾一片。

竞相争艳 各有千秋

亚洲导演节是日本著名导演铃木忠志近年来创办的一个面向亚洲青年戏剧人的活动,是世界最高水平的艺术平台之一。除了昆剧《椅子》,这次参演的还有来自中国台湾、日本、印度尼西亚、韩国的“椅子”团队。其中,台湾的《椅子》最具喜剧性,全剧变形的表演风格、缤纷的表现形式,充满了荒诞的游戏感。最后两位老人跳海,喧嚣戛然而止,只见“椅子们”孤独地“呆”在原处,微风轻起,白纸摇曳,如泣如诉,令观者笑中带泪。来自日本导演的《椅子》仪式感最强,该剧在露天的野外剧场上演,那一粒粒泡沫堆砌而成的“椅子”,至高潮处漫空抛撒,充斥满台,将两位主演隔离,生命如同这虚幻的泡影,无从言说,无处言说,默默契合了该剧的主题。印尼版《椅子》别开生面,以四组老夫妇登场全剧,最后每组两人互掐对方至死,尾声处,年轻的女孩手持一朵玫瑰,犹如“戈多”般登场,手中玫瑰掉落,令人窒息的绝望。韩国版《椅子》最为忠于原著,高潮处,老夫妇从向台上的椅子倾诉到与台下的观众“交流”,自杀前,“演说家”远远地像UFO般飘来,让观众都以为是外星人,结果却是一个超级普通人,这一突转,醒豁而巧妙。

五场演出后的点评会上,来自日本、意大利、中国台湾等各地专家逐一对每部作品进行点评,逸兴横飞。在交流切磋中,各演出代表团用中日韩印英五种语言表达着各自观点,翻译往复的过程,仿佛是另一出好戏。在这出戏中,你会发现人类由于语言不同、文化不同所产生的思维冲撞,却因为戏剧艺术这样一种形式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戏剧圣地 灯火村庄

本届艺术节中,在观摩了《幻影日志》《医院的爱》《日本人》《酒神》等铃木忠志导演的剧目后,我们深深地感受到,铃木训练法及其背后的哲学思想早已超越了戏剧故事本身。在《来自世界边缘的问候》中,剧场依山傍水,演员坐在轮椅上,从水上舞台排队滑出,剧场上空的山间数次投放出美丽的烟花,而这绚烂得如同庆典仪式般的烟花,表现的却是日本在历史中遭遇的战火、核爆等战争梦魇,为今年的夏季演出画上了意味深长的收尾……

从初到利贺的不适应,至离别时的恋恋不舍。短短9天中,我们在这片远离城市喧嚣的群山绿水之间,感悟到戏剧艺术的澄净、透彻。那条蜿蜒而上的山路,那个每天光顾的小食堂,一条条布满碎石、通向不同剧场的小道,一场突如其来的烟花,漆黑夜晚中的漫天星光,还有各类昆虫的飞舞攀爬……都给我们留下了长长短短的印记。那不仅仅是回忆,更多的是为那份纯粹的戏剧精神、一颗对戏剧艺术的赤子之心所打动,所钦佩。

铃木忠志说:“在欧洲,国家跟国家之间是比较接近的,他们互相开着车就能来到戏剧节,但是在亚洲,国家之间的距离是比较远的,每次都要越过海洋,大家才能聚到一起。”他曾经提到对戏剧的美好设想:“把全世界的戏剧人都统一起来,组成一个大家庭,在这里,或许更加宽广的地方,无忧无虑地进行艺术创作……”

从利贺归去的路上,村庄里的人放下手中的活计,向我们的大巴挥手告别。我想,陶渊明的“桃花源”是幻想之境,但利贺是真实存在的——无论外界的政治环境如何;无论你来自哪个国家;无论你是戏剧从业者,抑或是戏剧爱好者;无论你身处在世界的哪个角落。

昆剧《椅子》里不仅有一片孤岛,也幻化出一座人间天堂的“灯火村庄”。这村庄,是利贺,也是戏剧。

(摄影/杨盛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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