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名著之“环形回归”结构

2016-11-22 02:53张俊福
剑南文学 2016年22期
关键词:贾宝玉世界

□张俊福

四大名著之“环形回归”结构

□张俊福

引言:被称为“四大名著”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四部小说,如果从整部小说的内在结构分析,则这四部小说都是一种“环形回归”的结构模式。《三国演义》——势的回归,《水浒传》——魔的回归,《西游记》——神佛的回归,《红楼梦》——石头的回归。

环形回归,顾名思义,就是一种向出发点靠近的环形的运动过程,当然这种回归并不是简单的重复与再现,而是在一定层面之上的某种运动轨迹的相似性,抑或是在思想和意识层面上的某种表现形式的相似性。

宗教学家伊利亚德在其神话学著作《永恒回归的神话》中认为,始源神话就在古代人的生活中扮演着那个最原始的点,人们通过各种方式不断地向此点回归,以获得精神的救赎。因为在伊利亚德看来,历史的存在必然会带来邪恶与恐怖,时间必然会带来老化与俗化,生命力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枯萎。古代人为了摆脱这种生命力的衰退,就通过某种仪式或象征的设计,回归到始源神话中宇宙创生之前的原初时刻,让历史在这种原初的混沌中被消除,一切旧的形式和存在都在原初的混沌中统统瓦解,衰弱的生命从这个混沌之渊中汲取力量之后就获得了新生,生命被更新了,世界也被更新了。[1]

这样一个环形回归的过程就是世界在始源神话的神圣时空中被再造的过程,也是一个动态变化的过程,呈现在始源神话背景之下的太初时刻,只不过是整个圆环上开始和结束重合的一个结点。文学作品的环形回归模式也是从如此的一个结点开始,由此展开情节,绕了一大圈之后又以某种方式回归于这一出发点,在整个文本结构上形成一种环形回归的模式。四大名著在文本结构的运行方面,在某一层面或者某一点上,整个文本结构恰好就是一个环形的回归。

一、《三国演义》——势的回归

《三国演义》开篇云:“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国纷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纷争,又并入于汉;汉朝自高祖斩白蛇而起义,一统天下,后来光武中兴,传至献帝,遂分为三国”。这里的“势”指事物发展变化的规律或趋势,甚至有一股相对浓厚的天命观思想在里面,在此层面上,亦可谓之为“定势”,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些事情的发展变化是非人力所能及的,整个事件或是正在发生的事情好像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了结局。人的主观努力如果是与这种先天的结局相违背的,那这种努力的结果只能是徒劳。在这样一种模式里,整个事件就好像是一个复杂的计算机程序的运行,身在其中的团体或个人只不过是整个程序环上的一个小小的语言单元,是无法改变整个程序的输出结果的。因此,在几千年王朝的更替中,“国运”便成了这样的一个代名词。当某某王朝国运将终的时候,再多再厉害的能臣猛将也于事无补,无法挽大厦于即倾。每到这个时候,传说中的灾异之事或者不祥之兆就会显现出来,以示这种趋势的不可逆转。

《三国演义》第一回云:“建宁二年四月望日,帝御温德店。方升座,殿角狂风骤起,只见一条大青蛇从梁上飞将下来,盘于椅上,帝惊倒,左右急救入宫,百官俱奔避。须臾,蛇不见了……光和元年,雌鸡化雄。六月朔,黑气十余丈飞入温德殿中。秋七月,有虹见于玉堂;五原山岸尽皆崩裂。种种不详,非止一端。”这些奇端异事都是汉室将颓的预兆,此是天命所在,势之所趋,不可逆转。整个《三国演义》文本叙事就是紧紧围绕这个中心展开的。由东汉末年的动乱到三国兴起,再到最后的三国归晋,形成了一个环形的回归,照应了开篇的“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整个文本中出现的关键情节转折及结果,都被归因于“天命所归,非人力所能及”。在司马懿父子篡权的情节中,曹操经常做三马同槽之梦。书中第七十八回,曹操

在临终前又梦三马同槽,文中有诗云:“三马同槽事可疑,不知已植晋根基。曹瞞空有奸雄略,岂识朝中司马师。”[2]曹操作为一世奸雄,也难料三马同槽之密。当然,即使料到了也将于事无补,因为三国归晋这是天命如此,非人力所能及也。

此类思想在人物命运方面也有体现。诸葛亮在三国中作为“智绝”的化身,终身不渝的事业就是北伐曹魏,以成蜀汉一统大业,回报先主三顾之恩。但往往在关键时候却功败垂成。在“孔明挥泪斩马谡”中,孔明因错用马谡,结果街亭要塞失守,直接导致北伐夭折,军退汉中。料事如神的军事却犯了一个如此低级的错误——用人失误,而且他提前已经知道马谡此人言过其实,不可委以重任。很明显,这与他谨慎细微的处事风格是格格不入的。因此,这种情节上的败笔正是为了照应总体故事的环形回归结构。诸葛亮即使再算得准,谋得巧,也终将无法阻挡三国归晋的的大势。否则将与全书的环形回归结构发生冲突。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诸葛伐魏是逆天命而动,注定了失败的结局。

更有甚者,一切皆有定数,在如此庞大复杂的叙事结构中,主要人物的生死存亡及成败输赢也是为这个“势”服务的,从而受制于这个环形的结构。在第一百三回“上方谷司马受困,五丈原诸葛禳星”中,司马懿父子被诸葛亮困于上方谷,用火攻之法烧断谷口,三人回天乏术,眼看就要葬身火海,此时情节却突然逆转。书中云:“司马懿惊得手足无措,乃下马抱二子大哭曰:‘我父子三人皆死于此处亦!’正哭之间,忽然狂风大作,黑气漫空,一声霹雳响处,骤雨倾盆,满谷之火,尽皆浇灭,地雷不震,火器无功。”孔明叹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强也。”[3]作为西晋缔造者的司马氏父子如果死了,那后来的三国归晋,由分而合的统一大业就无法完成,因此天降大雨以救之。此是天命如此,亦是“势”之所在。而在后续情节中,孔明夜观天象,发现主星暗淡,命不久矣,遂以禳星之法祈增阳寿,可在最后快要成功的时刻,却发生了意外,被慌慌而入的魏延将主灯扑灭。孔明也不过是这个大圆环上的一枚棋子,该落时就得落下,为整部作品的环形回归清道。其必死恰如司马氏父子的必生,都是为整部小说的情节发展服务的,还如“关云长义释曹操”一节中,孔明派关羽去守华容道,此时刘备提醒孔明,说曹操于云长有恩,而云长又是义气深重之人,云长守华容恐有所不妥。孔明曰:“吾夜观乾象,曹贼未合身亡。留这人情,教云长做了,亦是美事。”也就是说曹操的生死也是由天命所定的,他要死得其时,要为整部作品“势”的回归服务。

二、《水浒传》——魔的回归

《水浒传》楔子“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一回中,对水浒一百零八将的前身就作了交代,原来这一百零八人是三十六员天罡星和七十二座地煞星的化身。他们原本是被洞玄真人锁镇在江西信州龙虎山伏魔殿内的。洪太尉掘开锁魔殿,这些魔星遂化作万丈黑气冲天而起,落到四面八方,即预示着一百零八位魔星的横空出世。[4]然后就是各自人物的别传,彼此之间情节相互穿插交织,在整个文本叙事的鼎盛部分,这一百零八人由于不同的原因及曲折的遭遇共上梁山,在梁山泊完成聚义。这是故事的高潮部分,也是梁山事业达到鼎盛的部分,而之后的情节则可以说是梁山事业由盛转衰到最后彻底败亡的过程,这些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也都烟消云散。

在百二十回的版本中水浒英雄在后面征方腊、王庆、田虎的故事中损折殆尽,最后一回以“宋公明神聚蓼儿洼 徽宗帝梦游梁山泊”为题,以“神聚蓼儿洼”来说明这些英雄在现实世界中的集体覆灭,同时以鬼神的形式在另一个世界里再度相聚。而在金圣叹腰斩的七十一回本中,则直接以宋江、卢俊义的一梦作结,梦中这些梁山好汉都被张叔夜俘虏,后被全部处死,集体回归于无。在这两种版本中,不管是哪一种,梁山好汉的故事模式基本相同:由魔星出世到现实中的梁山聚义,再到最后覆灭,又回归于魔。

他们都是魔星的化身,而魔的世界与现实世界是一个相对的世界,可称之为彼岸世界,他们从彼岸世界来,然后在此岸世界(即现实世界)中展开故事,上演了一场“替天行道,抱打不平”的英雄豪情剧,最后又在现实世界中覆灭,即从此岸世界完成了向彼岸世界的再一次回归,作为彼岸世界永恒的存在,他们向彼岸世界的回归无疑就是向自己原型(即魔星)的回归。在整个叙事结构上,就是一个由魔到人,再由人到魔的环形回归结构,即:魔星(魔)→梁山好汉(人)→魔星(魔)。

三、《西游记》——神佛的回归

《西游记》的整个故事在总体上来说,就是神佛在凡间的历罪模式。《西游记》中的这些主要人物在他们原本所在的世界里都是有罪的。唐僧的前生是佛祖如来的座前弟子金蝉子,只因不听佛法才被贬入红尘去历劫消罪,历经八十一难,九九归真,回归于西天佛界 。孙悟空则是天地所生的一个石猴,他本是受日月精华,集天地灵秀之气于一身的一个灵物,但由于那种桀骜不驯的性格,大闹天宫,最终成了神佛界的罪人,给他带来了整整五百年的苦难。他的脱罪,重新融入神佛世界的途径就

是保护唐僧西行取经,在九九八十一难的磨练中,身上的魔性被渐渐夷平,消除前罪,得成正果。其中最典型的情节,就是在取经成功,师徒受封之后,其头上一直困扰于他的那个金箍竟自己除去了。这个金箍的除去象征着他经过这一番磨难之后,身上那种与神佛界格格不入的因素的消失与最终自由的获得(当然这种自由只是相对的自由,在神佛界框架规制之内的自由),由此他由一个不被神佛界接纳的门外汉正式回归到了神佛界中,成为西方佛界的斗战胜佛,被这个世界正式接纳,完成了一个环形的回归。

至于别的角色,猪八戒的前身是掌管天河十万水兵的天蓬元帅,只因蟠桃会调戏嫦娥被贬入凡间,后历经取经磨难,成为西方佛祖的净坛使者,复归于佛界。沙和尚的前身则是天庭卷帘大将,只因失手打碎了酒杯,被玉帝一怒之下打入凡间,成为流沙河之怪,后经观音点化,追随唐僧西天取经,终得罗汉正果,复归于佛界。白龙马本为东海龙宫三太子,因纵火烧了玉帝亲赐的明珠而犯了天条,被囚于蛇盘山鹰愁涧,经观音点化,化身为唐僧西行路上的坐骑,将功赎罪,后历经磨难,终于消除前罪,被封为八部天龙广利菩萨,完成了向神佛界的回归。

综观之,《西游记》的场景是由神佛世界和世俗世界二者交替错杂而成的,《西游记》的主要人物都是从神佛世界的有罪之身出发,然后来到俗世这个消罪场中,经受一系列的磨难,最后又回归于神佛的世界。在经历上,由“神佛界→俗世→神佛界”的转换,亦是一种典型的环形回归结构。

四、《红楼梦》——石头的回归

《红楼梦》又名《石头记》,其中的主人公贾宝玉是一块女娲炼石补天后剩下的顽石,被弃于大荒山无稽涯青埂峰下,因久延岁月,受日月精华,遂脱去石胎,通了灵性。后凡心萌动,幻形入世,被空空道人、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经一番悲欢离合,饱尝人世的酸甜苦辣之后,又看破红尘,跳出尘外,复归于石头的寂静与清冷。其整个人生经历就是一个环形回归的过程。其模式可概括为:石头→幻形(贾宝玉:真石头,假宝玉)→石头。这是一种石头向石头的回归,在这个回归的过程中,作者完成了对贾宝玉形象的塑造,贾宝玉在“木石前盟”的誓言中坠入红尘,而后又在“金玉良缘”的现实世界中空自悲叹,悔悟,终归于超越。而黛玉却也在这样一个看似残酷而悲伤的世界中完成了自己还泪报恩的夙愿,在贾宝玉回归之前早已回归西方灵河岸而去。

书中以贾宝玉的红尘历劫为主线,串起了贾、王、史、薛四大家族,然后以此为主要场景,展开了《红楼梦》绵延不断的画卷,上演了一出出“悲金悼玉”的红楼故事,一个个人物,一缕缕如梦如幻的遭际与悲伤都在这错综复杂的关系及相互交织的结构中展现出来了。

书中别的主要人物的命运及遭遇也是被笼罩在贾宝玉这种“石头的回归”模式之下的。林黛玉的前身是西方灵河岸上的绛珠仙草,只因受了神瑛使者(宝玉前身)的甘露之恩,故随石头一起下凡来偿还这种甘露之恩,但她报恩的方式比较特别,就是拿自己一生的眼泪来还他,最后泪尽而亡,复归于西方灵河岸边的仙草世界。

还有《红楼梦》中这些主要的丫鬟姑娘,都是在警幻情榜上挂了号的,其前身都是一些情痴怨女,下凡历劫也是为了偿还各自的风情孽债,了结前世的因果,之后各归本性,完成由仙入凡,再由凡入仙的回归之路,与贾宝玉的回归模式遥相呼应。

结语

综观上述四部小说,在叙事的某一层面上都可归为一种环形回归模式。而这样的一种环形回归模式绝非是偶然抑或仅仅是一种表面形式的相似。如果把这个现象回归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体系之中进行审视,则四大名著在内在结构上呈现出来的这个共性决不是一种巧合,而是有着深刻的哲学文化渊源的。对此问题将在下一篇文章中详细进行讨论。

注释:

[1]伊利亚德:宇宙与历史:永恒回归的神话[M],台北市: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0,第3页。

[2][3][4][5][6][7]罗贯中:三国演义[M],北京市:中华书局,2005,第2页,第438页,第589页,第274页。

[8]施耐庵原著,金圣叹评点:金圣叹批评第五才子书水浒传[M],天津市:天津古籍出版社,2009,第5页。

[9]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市: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版,第3页。

(临夏县土桥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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