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奔跑

王卓

（一）

她又是这样没命地跑。

不敢停。停下来是更大的恐慌。四周像是深秋时被雾气朦胧了的车窗，窗外是凉到心底的莫名寒冷。她用力揉搓双眼，徒劳。她无数次尝试着打开这似真似虚笼罩在她之上的窗子，无功。身后像是列车飞驰时乱了、白了的世界，一点一点地吞噬着虚无之景。她大喊一声，可四周的雾气就像是旋起的空洞，一点一点将她的声音消弭。

她跑，跑地丢掉了一切，跑地破败不堪、软弱无力，她用力地跑，试图甩掉身后“敌手”。

她累了。关掉床头响起的裹着棉花糖般的轻音乐，软软地坐在床上，双手颤颤地抱着狂跑时零乱的发丝，几滴慢慢丢掉温度的泪混杂在顺颈而下的汗之中，将发梢打湿。

恍惚中，她拉开沉闷的落地窗帘，慢慢地望向窗外，望向这城市的速度。瞬间，她被激活了，像是奔跑的速度，收拢几下头发，跑向狭窄的洗手间，开始了自己的“伪装”，不过，她还是钟情于裸色系 ，她还想留几分自己。磕磕绊绊地跌倒鞋柜前，五年来，她买了无数双平底鞋，蓝色流苏鞋，棕色渔夫鞋……她害怕，怕自己随时随地都要开始奔跑，怕自己赶不上后面消逝的速度。

这个城市的冬天不冷，或许，燥热。高耸的摩天大楼用它的棱角冷冷地折射着冬日阳光，为这个城市添加几丝自然余温。这里是CBD，钢筋混凝土撑起了她的骄傲。

她高昂起头，挺了挺身子，漂亮的大眼睛直视着前方，那样笃定。双手插进硕大的上衣口袋，周围熟悉但又陌生的面孔停下来向她问好，她冷冷地点头。她觉得四周的一切都被她落在身后，她享受这样的感觉，弥补五年中的缺失。

（二）

年会上，手下的女同事们谈得正欢，讨论着今年流行的衣着，攀比着更加精致的妆容，而她只是不合时宜地剪了短发。为了什么，她也说不清，或许，为了奔跑。

长长的大理石地板上映射出水晶吊灯的幽亮，刺耳的高跟鞋声掺杂在悠扬的小提琴旋律里，像是墨汁倒进了新鲜牛奶中，她如往年一样草草地收拾自己，穿的是一贯的平底鞋，简单地随意收拢发丝，露出了俊俏的脸和那几分不易察觉的伤感，手中晃动的高脚酒杯里的暗红之色与她的面容交相辉映，无疑，她是今年酒会上的焦点。

公司的董事殷勤地向她介绍公司的合作伙伴，她微抬头，目光在发丝间似乎捕捉到了什么。“沐，向你隆重介绍一下，这是……”她的脸凝固了，僵得有些可怕。周围的一切她都全然不知了。她只听见犹如所有的玻璃酒杯悄然滑落到地，摔成碎片的阵阵清脆声……

“沐，放手吧。珹有更好的未来，你们两个注定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况且……”母亲的目光转向沐，像初秋的寒霜，彻骨。“况且……我是不会同意的。”

“我想知道为什么。”她的下巴有些打颤，但她还是不愿在她面前低头。“因为，他绝不可能在你与他母亲之间选择你的。”母亲的话简单却直击要害。

残阳冷，微风伤，往事成灰。

静寂冷寞的小道上，她等他来。随他而来的竟是只催她下泪的暖暖味道，她望着他，傻傻地笑，笑得忘掉了一切，笑得不知不觉地泪流，她仿佛要将她的一生看尽，他懂。

“沐，陪我走走，好不好？”她微微攥攥手，此刻，她竟然这样害怕他的温度。

他走了，手掌却留在身后，她的泪啪的一声落地，没有滑到脸上，她似乎听到了泪在空中凝结的声音，她不顾一切的追上去——此刻，她多希望路没有尽头。

“珹，我们……我们分手吧。”他的手攥紧了，喉咙中挤出沉重的几个字，“我同意。”风已成空。她怎么可能让他背上抉择，让他忍受煎熬，那不是他。他怎么可能让她放下骄傲，让她打磨棱角，那不是他。

枝头花瓣凋零，是叶的凄凉。人去，心空。

（三）

她累了，逃向室外斜倚栏杆，默然望江流，心底的碎玻璃仿佛蘸上了着冷冷的江水切割着她的灵魂。一股熟悉的气息渐渐逼近，即使是在逆风中，她也能明晰地感觉到，沉重的阴影似乎黯淡了月光，栏杆有些晃动。

无言。没有谁开口说“过得好吗”这种虚伪又明确的话语，也没有谁再去提起“我后悔了”这样幼稚的想法。两人望向远方，仿佛眼中都是一条无穷的路。

“我……我结婚了……”她一颤，用力压住了喉咙里的酸楚，脸上挂起了玻璃般易碎的笑容，“结婚了，很好啊。”她突然有想扇自己的冲动。他努力地为她托住坠落的玻璃笑容，望着她，眉间挤出几丝苦苦的笑意。

他们合作H项目竟在两个月内高效地完成了。她依旧骄傲，雷厉风行，对他，如同陌生人，尽管她在内心呼喊，哭泣，表面上，她都表现得波澜不惊。他，努力地跟随她的行动，他是那么熟悉她，就像熟悉他自己。 庆功会上，大家喝得烂醉，唯独他们两人清醒。在去停车场的路上，他们两人同行，这是两个月来唯一也是最后一次两人同行。她先停下脚步，静静地说：“珹，就这样吧。”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悬崖边上拉回的心灵碎片。

就在这时，他感到一阵冲动，他多想紧紧地拉住她，拼命地跑，跑向那条穷途，即使不知终点。沉默了几秒，两人默默转身，转眼泪流。这样是最好的结局，两个家庭在他们这默默一转中平安无事。

坐上主驾驶，她拼命地跑，跑进茫茫旷野，跑得甩掉了一切，到最后孤身一人地跑，跑进萋萋绿草，跑入迷离白雾……她忘情、忘我地跑，跑过了身后敌手，跑过了时间，跑得身心俱疲，跑得泪眼蒙胧，跑得痛彻心扉……

天空一大团绵白的云高傲地飘过，飞忘哪里，没有人知道，魂归何处，无人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