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

2016-11-25 11:02张樯
海燕 2016年7期
关键词:山道山风黑影

张樯

山风一吹,眼前的树叶就哗啦啦抖动,仿佛有无数双手在使劲摇晃,又仿佛是接受了来自远方的召唤,纷纷漫山遍野地呐喊助阵。看到这一幕,在山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几乎是摇晃着行走的吴音,蓦然清醒了许多。

回到山区故乡已有十多天了,吴音几乎每天都要出门,而后总是大醉而归。毕竟他到异乡闯荡多年,那些昔日的同学、伙伴获悉他回来的消息,都纷纷跑来邀他喝酒。这也是他们表达往昔情感最直接的方式了,他无法推辞,只要有人相邀,也不管自己忙碌或者疲惫不堪,都会欣然赴会。小镇上的餐厅寥寥可数,几天里他们已经去遍。酒桌上,他们举着50多度的白酒,就着家乡的菜肴,诉说着这些年的变化或者变故,打探着中学毕业后天各一方的同学们的下落。让他倍感失落的是,当年他们这些青涩稚嫩的中学生,如今不但面目全非,各自还有了迥然不同跌宕起伏的命运。

成平,那个当年他最要好总是笑呵呵的同学,某年春节为了给儿子做花炮,将鞭炮中拆下的炸药装在一只瓶子里,谁知不小心拧开瓶盖,瓶子却突然爆炸,炸掉了他的一只手,如今他在乡下守着一台磨面机,聊以度日。

开朗活跃的谢玉窑去煤矿当了井下工人,某年下井遭遇瓦斯爆炸被炸花了脸,矿工们从此叫他黑脸,黑脸就黑脸,逼急了他常常如此回敬:“我又不娶你家妹子,嫌我脸黑作甚?”

那个一脸憨笑的张国春则远走西藏当了兵,从此下落不明;那时总留着锅盖头的谢文革则罹患绝症,已经去世多年

马三喜倒是发财了,这厮从小脑瓜灵活,鬼点子多,功课尤其数理化学得顶呱呱,在学校就是有名的“小聪明”,大家料他日后必会考上大学,谁知他却在初中毕业那年辍学回家务农去了。这些年他开了一家电器维修店,维修电脑电视相机手机豆浆机等一切电器,将少时的“小聪明”发扬光大,如今他的大名在镇上已是无人不晓。

而张林平居然当上了县地税局的副局长。

这是他最不愿听到的消息。一提起张林平的名字,他的眼前马上会浮现一张厚实浮肿的脸,他的牙根痒痒,恨不能迎面打上两拳。昔日同学当中,没有哪个人像张林平更让他憎恶了。同学们人人都知道他们曾是不共戴天水火不容的仇敌

他们究竟是怎么结仇的,他已记忆模糊,直到如今他依然记得他曾有一把心爱的木头长剑,那是一个叫李存定的矿工花了整整两天时间为他精心刻制的,那把剑有真剑般大小,剑身还镂刻了细致的花纹,他爱不释手。一天夜里他玩了后随手放在家门口,隔日一早到校却发现这把木剑丢在教室的炉子里被烧得一团焦黑。后来他得知是被张林平这混球深夜潜到家门前偷走的,而后带来教室投入火中。还有一次放学路上,他被这个混球和他的哥哥拦住,一对二,他怎是对手?结果他被俩兄弟揍得躺倒在地鼻血抹了一脸,那些同学没一个出手相助,看够了热闹就一哄而散。最可恶的是初中毕业前夕,班主任突然找他谈话,让他交代是否在同学中间散布过什么反动言论,他矢口否认,班主任就天天找他,最后还在全校大会上不点名地批判他,害得他差点毕不了业一一他得知又是张林平这个混球跑到老师那里,告了他的黑状……他们的冤仇结得如此之深,整个初中最后几年彼此没讲过几句话。上了高中,好在他们没分在一个班,无需天天见面,也落个干净,即使偶尔相遇,也互不搭理。中学毕业后,他复读终于考上大学,张林平则去煤矿当了一名小工人,他回家后在矿区的路上倒是碰见过这厮,自然是形同陌路。再后来,他再没见过此人,也渐渐地在记忆中抹去了他的名字。

照理这么多年过去,他应该彻底淡忘了儿时的冤仇,但他做不到,一想起这个人,就会联想到他的种种恶行,直到多年后的今天,同学中他最不愿见的依然是这个人。可见儿时的经历对人影响至深,心理学不早就有这样的分析判断:儿童意识影响人的一生。

“我们同学中,混得最好的就数张林平了……“今晚马三喜在酒桌上屡屡提起张林平的名字,言谈中流露出羡慕和赞赏。马三喜是知道他和那厮关系的,为什么还要这么做?是不是暗示他混得不如那厮?或者以为时间冲淡了一切,他和张林平间的恩怨已经烟消云散?不管有意或无意,都让他不快。他是敏感的,现在虽说已彻底远离这穷乡僻壤,但这么多年经过外面的闯荡,他不过是大城市一家公司里的小白领,实在不值得在昔日同学面前夸耀。他的情绪坏到了极点。马三喜却还在喋喋不休说个不停,他不好让他住嘴,只有一言不发,低头一口口喝酒。“今天张林平要在这里就好了,我们同学可说是相聚了。”马三喜又发出了感慨。

其实,马三喜没有告诉吴音的是,张林平恰巧这几天也回来了,今晚吃饭,他也邀请了张林平,他想给吴音一个意外,或者想借此机会让双方和解,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理应相逢一笑泯恩仇。张林平答应了,但时间过去大半还不见来。

吴音却想回去了。今晚他着实喝了不少,他的酒量本来就极其有限,加上这些年在南方不像山区的乡间这般嗜酒,他的酒量也不见长,根本不能与马三喜这些同学们相比。坐在酒桌旁,他的脑袋开始膨胀,胸腔里火烧火燎的,动作的幅度也骤然大起来。他起身执意要走,马三喜和几个同学拦也拦不住,想送一送他,都被他使劲推开。见他尚属清醒,就随他了。

走出马三喜家,是一条山道,黑黝黝的,只有山下一溜闪闪烁烁的灯光提醒那是矿区,他的家。

他几乎凭着本能,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走在山道上。这条路他不知走过多少回了,这里虽不是家乡的交通要道,却也算得上他儿时活动的舞台之一。山上长满山桃,一到春天,漫山遍野开遍红彤彤的的桃花,夏天则挂满一颗颗拇指大小的山桃,放了学,他常常在半山腰玩耍;星期日或暑假来临,他会在矿工的带领下沿着这条山道上山,一直向更远更高的山峦爬去,那里茂密幽深的老林子藏着各种各样的野果;山上的窑洞是一些矿工的家,他的母亲是矿区医生,他常常会随挎卫生箱的母亲上山为那里住着的矿工和他们的家属出诊这条山路记录的不光是快乐,还伴随着他儿时的屈辱和仇恨,因为山上一处窑洞,就是当时张林平的家,那次就是在这条山道上,他被张林平和他有着老婆婆下巴的哥哥摁倒在地,揍个半死,鼻血流了一脸……

什么时候月亮升起来了,照得漫山遍野一片银白,山风顺势吹过,满山的树叶仿佛接受了指令,哗哗抖动起来,那响声也似乎混合了月光的清亮和柔和。照理经了山风的吹拂和抚慰,他该清醒才是,谁知反而加剧了酒精的挥发,使他变得愈加恍惚。尽管神志还是清醒的,身体却兀自摇摇晃晃,双脚发软越发不听使唤。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山下明明灭灭的矿区在望,他只要沿着这条山道下坡,走一小段路,拐一个弯,就到山下的家了。就在这时,他走在路边,步履的幅度过大,一不小心,一脚踩空,整个人掉了下去

山崖上横生的树杈拦住了他,使他没有掉进黑黝黝的谷底。浑身上下的疼痛,在提醒他还活着,不是在梦中。长时间里他一动不动,生怕稍一挪动,就会跌入山谷。事实上他已没有一丝力气,只觉得身体已经散架,仿佛挂在了树干上。山风自谷底吹来,吹得身边的树叶发出哗啦啦的Ⅱ向声,也带来一阵阵透骨的凉意。这让他酒醒了大半,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危险之中。借着月光可以看见自己距山崖足有一人多高,他试图爬上去,却发现山壁上根本没有攀援物,光秃秃的,只有零落的几茎草叶,在月下闪着幽幽光亮。他感到绝望,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有死死抓紧身边的树枝,好让自己能更牢固地卡在树杈间。他想大声叫喊,喉咙仿佛堵住了,发不出声来。其实他就是大声喊叫,也不一定有人听到,住在山上的人们早早就回家了,山道上已很少有人走过。他责怪自己今晚不该如此不计后果地喝酒,他本来就不胜酒力,今晚却仿佛赌气似的灌下了一杯又一杯酒。他又联想到自己好胜心强,以致活过的半辈子一直都在与别人赌气,与自己赌气,这是否就是自己常常感到不快乐的根源?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他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吴音!吴音!”

迷迷糊糊中,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那声音似乎遥远,又似乎近在咫尺。

睁开惺忪的眼睛,他看到山顶上果真立着一团黑影。那团黑影先是站着,而后就蹲了下来。

“是我!是我!”清醒过来的吴音赶忙挣扎着回答。他想这下自己得救了。然而那黑影似乎并不急于施以援手,只是朝前挪了挪,又说起话来。

“我知道你回来了,晚上马三喜召集老同学聚会,我有事迟到了,想赶来见见你,没想到看见山沟的树上挂着一个人,居然是你……我知道在大城市的你已经不习惯走山道了。哈哈!”黑影发出干笑声。

他听出来了,说话的黑影是张林平。真是冤家路窄,他想方设法躲避他,不料还是相遇了,并且以如此狼狈和尴尬的方式。他想起“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那句话,现在这个巨大的黑影就站在他的头顶,居高临下占尽优势,他只消探下身来摇摇树枝,就可将他轻松地摇下黑黝黝的谷底。

“认出我了吗?”

“认出了!多年不见……”吴音在树杈上挪挪身体,对头顶的他回应道。

“多年了,我们没有任何联系,我知道你还一直记恨着我。”

“没有没有。”吴音回答。这个时刻,他当然不想暴露内心的真实。

在头顶上蹲着的张林平似乎轻易就窥破了他的心思。“你骗不了我,如果我那时候常常遭受了谁的欺负,我也一样不容易忘记,就是老了也记恨他!”借着模糊的光亮,吴音依稀看见他还是儿时的模样,不过那张厚实浮肿的脸显然已经扩充了,那双过大的眼睛在黑暗中依旧闪动着记忆里狡黠而蛮横的光亮。

“你大概永远也猜不出小时候我为什么那么恨你,为什么要不断找机会整你?”

“都过去了这么多年,还提它做什么?”

“不,今天遇见你,我要说清楚。”这厮似乎忘记了他还挂在树杈间,全身疼痛,虚弱无力,急于要上去。如果换一个人,吴音一定会打断他,要求马上拉他上去。可是现在面对的是昔日的仇敌。这厮不肯拉他上来,也许就是想在气势上压倒他,想让他乞求他,他不会轻易在他面前示弱,即使身处这样的境地。

“你出生于干部家庭,而我出生在连普通工人都不算的家庭,我妈妈是农民,你从小住着砖楼,我们住着窑洞,你家顿顿吃的白面馒头,我们每顿能有粗粮填饱肚子就满足了。有一天我看见你带来的白面馒头里还夹着鸡蛋,受到了强烈的刺激。你有玩具枪和看不完的小人书,而我玩的是土坷垃……你是永远体会不到我这种穷人家的孩子心理的。”黑暗中他换了个姿势,又继续说下去。

“那时候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之间的差距会这么大?让我妒忌。你的高傲自大,目空一切,让我更加痛恨你,也就不知不觉将你当成了仇人。”

吴音想不到自己会对这厮造成如此大的伤害,他自忖儿时曾经有过什么过分的行为,思来想去,没有,有些举动也许是无意识不经意的,比如他穿了新衣服,带了夹着鸡蛋的馒头去学校,带一本本崭新的小人书给同学传看,这些在自己看来都是最为平常不过的举动,根本不是炫耀。至于说到高傲,那也许是性格,是与生俱来身处干部家庭所形成的一种优越感,却没想到无形中刺激和伤害了张林平,对他构成了挑衅。就是在今天,他也无法想通。

“所以我就欺负你,想尽一切办法整你,还要串通所有的同学报复你,当我烧了你心爱的木剑,当我和我哥将你一脸鼻血打倒在地,当我将你的出格言论报告给老师,这一切都让我感到了满足。那几年我沉浸在这种报复带来的快感里,每当看到你受尽折磨,有几次暗地里想起我都会笑出声来。如果不是后来我们初中毕业不在一个地方上学,我想我对你的报复一直会进行下去……”

昔日的耻辱一幕幕涌上心头,如果换一个地方,按吴音的性格,这时候的他可能无法控制自己,再怎么也会豁出来和这厮打上一架,旧账新账一起算,哪怕拼个你死我活也在所不惜。可现在的他如砧板上的肉,只有任凭这厮羞辱和折磨。也许此刻他还在延续儿时的报复行为,鬼知道接下来还会对他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吴音朝头顶瞥了一眼,月光似乎被一片飘来的云遮蔽了,黑黝黝的山谷只有山风呼啦啦地吹着。

忽然,张林平弯下腰朝自己凑了过来,“但我感谢你!”他疑心自己听错了,黑暗中的声音愈加清晰响亮。“随着我渐渐长大,我终于明白,我不像你,有父母和家庭的依靠,我一无所有,一切都靠自己。我不放过任何机会,后来我好不容易进了县委做通讯员,工作中我比任何人都要小心和卖力,我决心这辈子怎么也要混出个人样,为自己也为家庭争光。可以说,多年来我奋斗的动力都来自你。后来听说你上了大学,我更受打击了,也更拼命了……我的努力没有白费,现在好赖我也当了局长,我想你不会再瞧不起我了?”

“我承认同学们中数你最有出息……”这声音,他怀疑不是从自己的口中,而是躲在暗中的另一个人替他发出了声音。这样说也意味着他已经认输,在从儿时就开始的角力中败下阵来。

许久,站在高处的张林平不再有声息了,偶尔能听见他在崖畔上移动着双脚,脚步声忽然大了,又忽然小了。吴音疑心他已经离开,会独自留下他在树上。这幽深的山谷,或者,还有其他超出他预料之外的举动……忽然一双手从头顶的黑暗中伸过来,递给了他。他赶忙拉住这只肉乎乎却有力的手。

他被使劲拉了上来。清冷的月光下,那张厚实而浮肿的脸凑了过来,紧盯着他,像是要将他一口吞下。“我想我们的冤仇从此了结了,两清了。”说完,不待吴音有什么反应,就转过身大步朝山上走去。

吴音望着他远去的身影,直到渐渐消融在夜色里,才拖起疲惫而虚弱的身体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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