晾晒在五月的山坡上

2016-11-25 11:08董桂萍
海燕 2016年7期
关键词:白草花素山坡

董桂萍

又是一载杨花季。追寻去岁旧痕,深嗅空气中往昔日子的味道,一路的乡思、乡愁、乡恋,浓郁的有如草尖上那颗露珠,滚落下去,即会润透一方厚土。近乡情怯,填枕芯样,一点一点下塞着阵阵上涌的哽咽。

母亲,在那边……

在白草花素被单样晾晒在五月的山坡上,您一定又一次触摸到了一如胎动般的女儿的心音;抑或是我真切地谛听到了来自泥土里的您的呼吸……

野韭如发,披上五月初夏的肩头,点点白草花,织就一幅素花布,如您河边石头上新洗的素花被单,晾晒在五月您的山坡上,散溢着一股浓浓的呛鼻冲肺的香胰子味儿。

天地到处都是您的味道,您的味道……

母亲!母亲……您在哪儿呀?为什么总觉得您无处不在,扑过去,跌进的依旧只是虚无的怀抱。那盘起的双膝,搭叠上面的双手;那暖洋洋的目光,笑吟吟的脸庞;那一身的葱油饼味,漫天的慈母爱……为什么空气一样真实地存在,置身于其中的我,却一缕也捕捉不着.

白草花素被单样晾晒在五月的山坡上……

你的新家,莺蝶熙来攘往,一如往年细小泼皮的您的孩儿们,在您铺好的被褥上嬉闹疯玩。

您在哪儿?

在油灯下缝补女儿的花棉裤?在菜园里披一身芬芳菜花?老碾房里有一首歌,您用不倦的步子,一寸一寸丈量日子的五线谱……

去岁今日,您破例连声招呼都不打,和落日一起早早睡下。您做的可口的饭菜尚在冒气,碗未洗,被未铺;星未转,斗未移……母亲,您就悄别这个令您苦楚、也令您欢欣的尘世人间。如您灶上的一缕炊烟,开门的瞬间,就从门缝倏地飞散,不留半点印痕。

母亲,那是您此生唯一一次偷懒。再不见灯影里你缝补日子的针线,也聆听不到你素朴至箴的那些诠释平凡人生的惠语贤言。五谷寂寞屋角,不见旧人来炊;菜蔬孤独案上,空等一摞粗瓷碟碗……

新月又上西窗,枣花大黄米样重绽。虫吟蛙鸣,月转影移。叶子黄了又绿,绿了又黄……难道造物主只赐予它们是不死的魂灵?

母亲啊,您一如那弯新月,渐上窗棂,渐上窗棂……过了初八、初九……十五的夜里,必是一轮皓月,悬上女儿的心头。

你看,三星未隐;你听,晨鸡未报。早起的母亲,已抱薪煮米。玉米粥的香味儿,搅了女儿的长梦。起来趁热喝一碗啊!饥饿的心,在您远离我的一千日里,已空成行脚僧人肩上的布囊。

夜色无休无止,裹缠无眠的长夜。你听,灶屋窸窸窣窣,是母亲在煮艾叶,为爷爷熏洗疼痛的双膝。浓浓的艾香,呛得人睁不开眼睛,一定是你又燃起那根长长的蒿棒熏赶盛夏夜里偷袭你的“珍珠港”的尖嘴蚊子。咕嘟咕嘟煮在大铁锅里的冒油咸鸭蛋和黄米粽子,合唱一曲五月的欢歌。歌声里,母亲,你就是家园最忠实的守望者。

白草花素被单样晾晒在五月的山坡上……

母亲,你生于黑土,长于渤海边;十七岁嫁给父亲,八十三岁遁入黄泉。不!升灵于婆娑界那端。留谷黍样浩繁美誉,任后人评说书撰。

生我时正值饥馑年的尾巴,坚硬如同硬币上花纹的奶奶,见您连生四个丫头子,掏出十个鸡蛋,冷冷地说:“这是月子里的全部嚼果,看着吃。”说完就生气地赶海去了。小猫样大的我在母腹中还为她争得一些体重、一些赖以果腹的依附,如今不入奶奶眼地狗尾巴花样怯放在土炕上,母亲顿觉被掏空了五脏,筛糠样下地都煮了,抖着手剥了个刚要填入齿间,就见七旬的太奶奶隔了旧门帘,一双老眼进射出的那缕饥饿的光芒,深深地灼伤了长孙媳妇的心。母亲一个一个地剥了,塞了六个给太奶奶,剩下四个,给东炕四个出疹子发高烧的孩子。自己只饥饿得牛马样,饮下那瓢清稀的米汤。

我不是吃着母亲的乳汁长大的,我是饮着母亲的血、母亲的泪存活下来的。

母亲一生与生存了九旬的爷奶一直相伴,照顾过太奶奶、姨奶,哺育了六个儿女,还在八旬相帮儿女带过一群嫡孙。爷奶一生耕躬泥土,勤于农事,在母亲面前却是玉皇大帝、王母奶奶般地尊贵。铺被、叠被、热洗脸水、递漱口水……年年岁岁的淡汤粗食日子,偏要御膳房样顿顿躬身请示。

您钙质不足的骨子里的那些隐忍的性品,如质地精雅的金箔银钿,镶嵌在岁月的画框里,如同那些活着一文不值、死后却名声斐然的画家画作那样,岁月愈久愈值钱。它又似一面宝鉴,光耀着你的子孙前行的道路。母亲啊,有幸在你倒下的方向,有我们敷衍的理由。真实使你无所不在,你把我们变得像你一样的真实。

白草花素被单样晾晒在五月的山坡上……

母亲,您不识半个汉字,却深谙那些神奇的方块文字里的内涵,能用一口缜密流利的汉语,复述那些流传千古的民间故事,善解乡邻之间纷争的怨怼,诲教痴顽的孩子;甚至如一位高明的演说家,于人头攒动的高高讲台上,做一场掌声及口号此起彼伏的“忆苦思甜”报告会。

您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或是苦大仇深?都不准确!您只是一个善良的母亲,会讲一些“那过去的事情”。那年,大哥于一个月黑风高夜,撬开了乡中学上了封条的图书馆,偷得一麻袋“禁书”,在“一打三反”的运动中被揪了个反面典型。大哥在台上检讨并狂言“窃书不算偷”的前途命运攸关之时,您主动联系了多次诚邀自己到校做忆苦思甜报告的教导主任。

那是一场精彩的演说,后来有人褒奖母亲的口才可媲阿庆嫂。尤其报告尾声时,母亲话锋一转,深剖其子劣行根源,再析为母教育之疏漏,愧疚之深几近声泪俱下。连半聋的老校工都听出了母亲话里的诉求。“这个女人不寻常”,正如刁德一对阿庆嫂审评那样。两天后“开除学籍,撤销团员资格”的校令被撤回,那个窃书还嚷着不算偷的家伙的档案上,清白如洗。

母亲坚持让她的六个孩子都读到了中学,其中两个读了大学,至少有两个或三个竟敢舞文弄墨。这在贫寒的八十年代之前的乡村是怎样的卓尔不群。烧纸订练习册,高梁杆插铅笔头,一辆卖了年猪买的“海燕”牌自行车,陪读了三姐妹。到我那,常常是打了补丁的书包里背个残臂样的破大楞,暮色苍茫时才悄悄地摸回村庄。

为了给孩子带那顿让母亲半生都不得安宁的午饭,她倾尽了所有的智慧:什么葱盐烀玉米面饼子,筷子头撅点荤油烙地瓜片,土豆丝饼……后来大姐中专毕业在医院上班,有了一些细米白面,从不敢掀了饭盒盖吃午饭的我,有时喜逢带的是蒸挂面,那绝对是一场舌尖上的盛宴。当葱油酱香,还有那久违的面香扑面而来时,我的胃痉挛了,眼眶里饱含泪水,我想起我那为了给孩子带午饭养成不吃熟菜习惯的母亲,此时是不是正忍着多年的老胃痛,在吃让她烧心不已的红薯。

多年后,饮甘啖肥腻了,常常学着母亲蒸挂面吃:开水泡了干面条,点点豆油,拌块大酱,上锅蒸了。但每每都是难以下咽。当年的盛宴已不可复制,只是缺少了香浓的母爱的味道。

白草花素被单样晾晒在五月的山坡上……

母亲,女儿还记得星光里,你拎着烧火棍,一天两次日日驱赶邻居那只追逐女儿自行车的土狗。于是,此生无论梦中或醒着,那些惊魂时分,女儿从不畏惧,因为您一直与我同在。

因为与坚硬的爷奶一起生活,你连诲教子女时都草一样的卑微、隐忍。你总是悄声警告我们又触犯了哪条家规,依旧不动声色、有条不紊地忙碌完你那些永远也忙不完的家事。然后,掩门、熄灯、上炕,抓起笤帚,掀开早已瑟瑟发抖的我们身上的补丁棉被,会审开始了:这些天做错了什么还记得不?暗夜里,母亲低声叱问。读过《红岩》后,总觉得此时如坠渣滓洞的刑讯室。“我不该犟嘴”,我总是第一个抢答。“我打嘎打碎了三婶家的玻璃”,小弟其后。其余兄姊略通人事,为了尊严还想蒙混过去。无论态度如何,无论近日怎样乖巧殷勤,母亲记得你的好,也记得你的过,招不招,都要饱受皮肉之苦。在母亲的王国里,制度唯首。

如今,在那些没有你的日子里,多想再挨顿你的好打,以警醒我们身上日渐滋生的愚顽。

我们就是你伺弄的那畦菜地,捉虫、施肥、浇灌……您深知,稍不留心,便逊了一季绿意。

白草花素被单样晾晒在五月的山坡上……

母亲,“要面子”是你一生的恪守。可我记得你却颜面扫地下跪过人生两次。

一次是奶奶见你胃病渐重,父亲常年在外带民工搞副业,却不撤一个丫头子下学相帮,一气竟提出分家另过。这对闻名乡里的贤良媳妇的你,无疑青天响雷。是自己的不孝啊,才招致公婆的嫌弃。你把绞劲的胃痛咬在牙花子里,长跪在爷奶的炕沿儿下,流泪求乞爹娘再给不孝儿媳一次赎罪尽孝的机会……

年富力强时的爷奶独过一段自在的日子,耄耋时又归母亲尽心赡养。

第二次折了高贵的“面子”屈膝下跪,也是在爷奶的炕沿儿下。为了拳头大的半垄地,一生靠拳头从泥土里讨要生活的爷奶,与邻居相持不下。爷爷说:想让给你,等我死了吧!

许多年后,爷爷入了黄土的翌日,母亲拔了栅栏让一垄地给邻居。此时,当年的壮汉也已是一苍颜老叟。他大哭着说:大嫂,别折损兄弟了!这么多年,你帮兄弟娶了媳妇,你园子里的菜果,俺吃了多少?岂是半垄地能抵得了……

白草花素被单样晾晒在五月的山坡上……

母亲,在那边,您不用再省着、攒着……您当年果腹的糙米野蔬,正变成稀罕的美味,被供上饭桌。如同仙草,正在治愈被一代无私的母亲惯坏了的那代后生的脾胃。

女儿给您添置的那些新衣别再看着不舍得穿啊!在云端,定有云朵般的数不尽的霓裳舞衣任您挑选。

那边、那边也有红薯吗?少吃点、少吃点……饥时就去蟠桃园,渴了就饮玉液琼浆。

母亲,在那边,您不用再多牵挂……纵使您的女儿身着布衣,即便生活贫寒衣衫褴褛,包裹的那颗心,必是与您一样不变的高贵、奢华。

来年的五月天,白草花不知是否还开在这面山坡上。这片饱蘸你的泪水和汗水的土地,正在崛起一座亚洲最新港湾。那些曾经养育了我们的百草,正成片成片、或一介一介地飞快从我们眼前消失殆尽。

母亲啊,现在,我们只在您的墓园,才能有幸觅到陪伴了我们整个童年、滋养了无数个生灵、相帮人类熬过无数个饥馑天的那些生生不息的有灵生物。

绿意徘徊,正如深埋在泥土里的那棵想要发芽的乡恋。

母亲,在那边,记得为它浇灌啊!不然,浓得化不开的乡愁,必会结出一树酸涩的果子。

赖在五月的山坡上,久久地不愿离去。异想女娲在此炼石补天,精卫于此衔石填海……围一道神圣的栏栅不容侵犯!也许愈来愈擅秉赚金挣银的人类慑于神的威严才会缩手?才会让白草花素被单样晾晒在五月的山坡上?那么,相思、乡愁、乡恋仨女儿啊,就会夜夜于此前来与您邂逅。

女儿的奢求,不过是一叶轻苇欲载千军过江之妄念。不敢思量,当白草花的五月山坡,生长出一座座被欲望附体的摩天大楼时,何处才能排遣女儿的一腔乡愁?何处安放您源于厚土、又回归于大地的那颗不息的魂灵?何处寻找被遗忘的人类初始家园?在云端……今夜,您注定是家园最后一个孤独的守望者。

白草花素被单样晾晒在五月的山坡上……

在你刚刚离开我们的那些日子里,女儿能做的就是整天把自己关在摆放您一脸暖意的相片前,不停地与您喁喁倾诉。求你在你远离我的地方,哪怕在云端,放一根绳索于我,好吗……只要您肯放下,女儿必是紧紧地抓住,再也不敢松手!最好攀援上去,寻你至天边尽头。

今日是你远离我们的二周年祭,摘一朵开得如火的您的令箭荷花,想和它一起去五月的山坡上为您怀悼,不想软糯的刺,竞扎痛了女儿的心。紧咬牙关,不让嚎啕冲出喉咙。依稀听见你在空气中柔声嗔怪:让你别摘,你偏不听。看,扎手了吧?顿时,一股酸楚梗上喉咙,连咳嗽声亦变成了一声声的呜咽。

白草花素被单样晾晒在五月的山坡上……

母亲,女儿平生所识汉字,都不能书尽您的好,您的平凡,您的传奇……

相信周遭定有另外一方空间,还有另外一种浩繁如星的文字。女儿要尽早学会。也许它们才能尽抒砂砾一般平庸、而又非凡的你的八十三年尘缘所给予我们的那些非凡的奉献。

一步一回首,不愿作别白草花云朵一样舒卷的山坡。总觉得把什么遗忘在了那里,手机、手袋……它们都在。心,空洞洞的……哦,原来我把它忘在了那片如云似雪的山坡上。

回到弟家,找不到开门的钥匙,从窗户爬进去,扑在似乎是你刚坐过的温热炕头上,再也忍不住如雨泪水。

母亲,你一定责怪我们无视你的存在。原来,你并未远离我们,一直都在守望着我们,守望您的家园。

这是一个生长着怀悼情愫的季节。

我们一如您河边石头上新洗的被单,晾晒在五月你的山坡上,一直都未与你分开,永远与你同在。

白草花素被单样晾晒在五月的山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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