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脚老娘

2016-11-26 12:59何明芳江苏
连云港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小脚老娘钱包

何明芳/江苏

小脚老娘

何明芳/江苏

小脚老娘走了,在历史这棵大树的庇护下,她踮着小脚,抖抖颤颤地走完了人生的九十个春秋。她似乎读懂了中国社会的变迁史,阅尽了人世间的苦难与繁华,溘然仙逝,飘然而去,沉睡在那令她永远难忘的故土,与天地同醉共眠。她那骄阳似火的风韵,那博大无边的母爱,已被永远定格在儿孙们心间。

小脚老娘在20世纪20年代中期,降生于苏北一个贫穷的农民家中。当时,裹脚的封建陋俗依然风行,她被实施了缠足,使原本壮实宽大的足变成了小脚,她成了小脚女人。也就是这位小脚女人,被苏北那块土地、那方秀水、那种乡风,锻造出了她那倔强、坚毅的风骨。

在20世纪70年代初,我被分配到少数民族自治的那所小城工作,并在那里结婚。第一个孩子出世了。正当我那幸福甜蜜的情感如汩汩暖流在心间涌动时,面对哇哇啼哭、两眼泪汪汪的娇儿,我心慌了,神乱了,一筹莫展。就在这时,一位身躯高大、面容慈祥、一身老农打扮的小脚老娘来了。她如同从天而降。她是我第一次见到的小脚老娘——我的婆婆。只见她身着白衣衫、蓝裤子,脚穿黑布鞋。她肩上扛的、背上背的、手上拎的是鱼儿干、虾干,还有用破布、麦秸层层包裹着的新鲜鸡蛋。啊,在那个凭票供应、物资匮乏的年代,眼前的这些可全是珍稀之物啊!更令我惊讶、敬佩,同时心中涌动着的一种不尽感激的是,小脚老娘她带着那种母爱,那种情怀,竟孤身一人,乘汽车,坐火车,几天几夜,几经辗转,穿越高山大江,来到我们工作的小山沟。顿时,我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那时小脚老娘她只有48岁。她满脸堆笑,那黑红的脸上沁出了颗颗汗水,我想给她擦汗,可她挥挥手,俯下身去亲那令她魂牵梦萦的小孙子。我侧面望去,喜悦、亲热、护犊之情已充溢在她那满是汗珠的脸庞上。时至今日,那情那景无法让我从心中抹去。当我生下第二个孩子时,小脚老娘又不辞辛劳,千里迢迢地来照料小孙子。虽然她在那个地方只待了两年,可她那双小脚在那块黑土地上留下了深深的脚印。她虽然是小脚,但走起路来却脚下生风;她虽然大字不识,但论起理来却头头是道;她虽然一口乡音土语,但说起话来却声如洪钟。

20世纪80年代末,小脚老娘带着对儿孙辈的深深眷恋,与我们生活在一起。自那时起,我与她或促膝交谈,或互相诉说,或我与亲戚聊天,了解了从她身上生发出来的那些感人、稀奇的,可以摞成堆、扣成链、连成串的故事;也就是那些故事,成就了小脚老娘那起伏跌宕的传奇人生。令我仰慕,令我敬佩!

她的那双与众不同的小脚曾引起过我的关注。我发现小脚老娘走起路来十分奇特,先是脚跟落地,再十个趾头落地,中间脚底却是悬空的。乍看,她走路摇摇晃晃,令人担忧。一天,她在雨中行走突然倒地,我搀扶起她。乘此机会,我问:“老娘,您怎么也缠了足?”她见我问话,这才向我诉说了已深埋几十年的那缠足的故事。她孩提的时候,大人趁她熟睡之际,悄悄地按住她的双脚裹上了长长的布条,待她醒来时已痛不欲生。在那个年代,她只能忍受,但她没有完全屈服,乘大人不注意时她将裹布悄悄松开一些,当大人发现时已晚矣,她成了半小脚。那时,当一些人以诧异的目光注视着她时,她却不以为然,昂首挺胸,坦坦荡荡地走她的路,做她的事。小脚老娘的倔强、坚毅、直率为村人所知晓。

当解放大军的炮声如春雷般在苏北大地滚动,漫漫长夜将去黎明将来时,小脚老娘那年少兄弟奔赴了淮海战役的战场。他这一去,数年杳无音讯。面对以泪洗面的双亲,小脚老娘带着她那骨子里的冲劲、豪气、辣味,毅然决然地迈开了她那双小脚,偕同她父亲走上了探寻她小弟下落的路程。几经周折,在她和家人的努力和当地政府的关心下,终于弄明白,她的兄弟已英勇地牺牲在淮海战役战场上。后来有关部门补发了烈士证书,她小弟的衣冠冢被安放在抗日山上。每当小脚老娘回忆起这件事时,那满是皱纹的脸上总会绽出自豪的微笑。

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一场史无前例的洪流席卷了中华大地,也波及了苏北这一块贫瘠的大地。出乎人们的意料,小脚老娘也被卷了进去。那时候的情景令小脚老娘终生难忘。那一天,一群佩戴红袖章的造反派,把她带至大队部,开批斗会,说她攻击毛主席,是反革命分子。她听了如雷轰顶,她怒吼着,连珠炮似的发问:“我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说了攻击毛主席的话?有谁来证明?”“我来证明。”有一人站出来说。这时,“打到反革命分子”的口号声此起彼伏,响彻了大队部的上空,几乎把这位坚强的小脚老娘给震呆了,震懵了。她举目远眺,眼前一片迷迷茫茫。“怎么了,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干部,怎么霎时间成了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反革命分子了呢?”她坚信干屎是抹不到自己身上的。回家后,她数夜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她要反抗,她要为自己讨回公道,讨回尊严。于是,她开始踮着她那双小脚,四处奔走,寻找证明自己无罪的证据。原来,她对这场洪流的到来不理解,对一些人的行为有看法。也就是这些人对她怀恨在心,编造谎言陷害她。她寻找到了证明她无罪的证人。于是她又踮起了那双小脚,向公社走去,向领导作了反映,要求召开大会公开为她平反。事情调查清楚后,公社召开了大会,证人为她作了证;作伪证者向她公开认了错、赔了礼、道了歉;公社领导当场宣布了她无罪。当小脚老娘回忆起那段往事时,她心中泛起的是像被打碎了五味瓶的那种滋味。

小脚老娘爱憎分明,有一股凛然正气。那是日本侵略者践踏我国土时发生的事。当时,年纪轻轻的小脚老娘当上了妇救会的干部。一次,她亲眼看见了一个日本兵一刀砍下了正在走路的农民的脑袋,那脑袋滚地,鲜血四溅,惨不忍睹。日寇的残忍激起了她心中的万丈怒火。她迈开那双小脚,挨家挨户动员群众捐粮,组织妇女做鞋、烙煎饼,支援抗日前线。在那个时候,她忘记了自己是个小脚女人,忘记了白天和黑夜,为抗战胜利奔波着、忙碌着。她的这一段故事经常向我们诉说。诉说时,她时而两眼噙满了泪水,时而双目怒视,射出了团团怒火。

在小脚老娘强悍、坚毅的个性背后还深藏着一种善良和睿智。小脚老娘凭她自己的那种聪慧和胆识,经过严格的训练和实习,获得了接生资格证书,又购置了接生器具,成了乡村的接生婆。经她的手接生的孩子有百儿八十,他们中有的进了城,有的还在那块土地上劳作。小脚老娘常常为之而感到自豪和骄傲。由她接生的、还在那块土地上劳作的男男女女,每当看到小脚老娘从城市回乡探亲时,都会围着她唠家常,亲亲热热,说个没完没了。每在这个时候,小脚老娘的心里啊像灌了蜜似的,脸上溢出的是甜蜜和幸福。小脚老娘虽然没有读过书,更没有学过医,但她那多年接生的经验,那娴熟的技术不亚于医院的妇产科医生。每每遇到产妇难产时,她总是那么镇定自如。凭她的慧心与胆识,她经手接生的孩子,没有出现过任何闪失。因此,小脚老娘在那个地方颇有点名气,方圆几十里外的人都会请她去接生。有一天,一农户请她去接生,她提着接生器具急忙赶路,这时农户家人正抬着产妇向她家方向走来,他们相遇在大路上。而此时,产妇的阵阵呻吟声传进了小脚老娘的耳中,她迈开了那双小脚像冲锋似的向前冲去。只见那产妇已痛不欲生,在担架上翻滚,脸色苍白,汗水已㓎透了她的衣衫。小脚老娘见状,当即叫人拿来床单遮挡,迅即为产妇接生。她俯下身去,为产妇检查胎位,发现婴儿胎位头上脚下。又是一个难产!小脚老娘她那颗善良的心啊,驱使她沉着镇静,从容不迫;安慰产妇及其家人的那些话呀,仿佛是从她心的深处溢出的美妙音乐。那家人听了,躁动的情绪得到了平静;那产妇听了,痛苦似乎得到了减轻。于是,她以她那多年的经验和娴熟的技术将婴儿胎位磨正。这时候,她深情地看着产妇,不断地鼓励着产妇。就这样,她将这艰难的局面瞬间转危为安,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呱呱落地了。这时,小脚老娘才松了口气,才去擦她那满头满脸的汗水,才露出了她那欣慰的微笑。

小脚老娘来到了城市,她耐不住寂寞,经常踮着她那双小脚去逛商店,赶市场,为我们分担那繁重的家务。那年初春的一天,她从市场上归来,突然在路上发现一个小钱包。她左顾右盼:是谁丢了钱包?丢钱包的人肯定很着急,我要在这里等她。在春风料峭中,她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失主的到来。这时,一个小姑娘慌慌张张地走来,四处寻找着。小脚老娘踮着小脚迎上去问:“你丢了什么?”“丢了钱包。”“钱包里有什么?”“有钱和一串钥匙。”小脚老娘见她对答如流,“没错,这就是我要等的人。”她把那钱包交给了那小姑娘,“你以后要小心啊!”小脚老娘的话音刚落地,那小姑娘扑通一声跪下地:“奶奶谢谢您,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我是给人家打工的,如我把钱和鈅匙丢了,我的工作就没了。”小脚老娘弯着腰,扶起她来,连连说:“不用感谢,没关系,我人老了,只能做些这样的小事了。”说完,头都没回,踮着她那双小脚抖抖颤颤地向自家的方向走去。

小脚老娘那年轻时的冲劲,中年时的倔强,老年时的多疑任性,这多元化的个性,连同她那聪慧、善良、执着的品行,互相交融,都被她悉数收入囊中,并在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情形下,以不同的方式,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率性而为,让你猝不及防。

玩纸牌、搓麻将是小脚老娘一生中的嗜好。在农村她喜欢玩那纸牌,到了城市她爱上了搓麻将。每年春天,白玉兰花盛开的时候,小脚老娘拍拍那硬朗的身板,捶捶那酸疼的四肢,从阳台的窗口望去,喃喃自语:我该出去散心了。于是她踮起那双小脚,巍巍颤颤地向垒方城的地方走去。从那时开始,春到夏,夏到秋,只要无病、无事,她几乎每天下午都去,在垒方城中尽显风采。她赢了,满脸堆笑,喜滋滋地讲述垒方城时的有趣故事;她输了,满脸阴云,气呼呼地数说着垒方城中她自认为的那些不平事。小脚老娘的喜怒哀乐是随着她的情绪的波动而展示的。她的子孙们曾为她买些衣物,凡她所喜欢的都会眉开眼笑,拿在手里爱不释手;凡她不喜欢的不予理睬,有时还会抛出令你尴尬的话语。尤其,到了她的謩年,时醉时醒。醉时,她发起脾气来,似大海的波涛,汹涌而起,逶迤而去;又似夏日的暴风骤雨,滚滚而来,骤然而逝。醒时,她思维清晰,娓娓道来,似春风吹拂,又似暖流涌动。

虽然小脚老娘已离我们而去,但她的音容笑貌常常浮现在我们的眼前,她那时而娓娓动听时而铿锵有力的话语,常常回响在我们的耳边。她似乎在诉说着什么,似乎在叮咛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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