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家》:一出京味浓郁的世态话剧

2016-11-28 19:19邹红
艺术评论 2016年10期
关键词:京味元青花北京人艺

邹红

作为北京人艺 2016年度推出的重头戏,《玩家》的首轮演出获得了很好的上座率,也得到了媒体的好评,被认为是北京人艺舞台上又一出成功的京味话剧。早在话剧《玩家》举办媒体见面会时,《京华时报》即以“话剧《玩家》京味儿浓”为题予以报道,称:“见面会上,无论是编剧刘一达的书面发言,还是导演任鸣,主演冯远征、闫锐等人艺实力派演员的现场讲述,都让观众感受到了作品浓浓的京味儿。 ”而千龙网《北京人艺原创话剧〈玩家〉首演获赞》引述了两位观众的话:一位认为”《玩家》是近年来最有味道的一部原创戏”,另一位表示“地道的京味儿台词最令人称道”。业内评论同样如此,剧作家李龙吟发表博文《从〈玩家〉看京味儿话剧的回归》,从“北京的地儿,北京的事儿,北京的人儿,北京的味儿 ”四个方面充分肯定了《玩家》作为京味话剧的成功。此外,《新京报》文章《〈玩家〉:三小时尝尝“新京味儿 ”》引述评论家徐健观点,认为《玩家》带来的最大惊喜在于“对京味儿特色的拓展和丰富上 ”,“任鸣导演的‘新京味儿 给我们提供了新的经验”。

这当然不是溢美之词。

《玩家》的确是一出京味浓郁的世态话剧。该剧取材于 20世纪 80年代后期北京兴起的民间收藏热潮,围绕靳家一对祖传元青花瓷引发的纷争,着重展示了不同时期北京收藏界的众生态。其中既有以靳伯安为代表的老一代玩家,也有以齐放为代表的传承了前辈精神的后起之秀,以及被裹挟在商品经济大潮中或浮或沉的魏有亮、王小民之辈。就是说,这是一个只可能发生在北京的故事,本身即带有鲜明的地域和时代特征。值得一提的是,剧中不少场面、对白,尤其是几个次要人物的表现可圈可点,例如宝二爷向齐放炫耀与港商在香港美食城吃饭一段:

宝二爷:这算什么?我可是王爷的后代!要说吃港怂不灵,讲吃还得咱北京爷!(随手拿过齐放的水杯)老话怎么说来的(打开杯子),七辈子学吃,八辈子学穿。要的是什么?谱儿!我爷爷那会儿,出府八对宫灯引路,郊游四辆卧车跟班,在家里摆堂会,请的是”八大楼”的名厨掌灶。那是什么席面儿?万字燕菜、三吃活鱼、抓炒鱼片、罗汉大虾、红烧大鲍翅、八宝冬瓜盅、(齐放默默把杯子拿回来)三焦烩蛇羹!还有这— —

齐放:那不是你吃的,是慈禧老佛爷吃的!

话语不多,却将宝二爷京城混混的个性展示得活灵活现,连带着透出浓郁的京味儿。类似的还有第二幕中寿五爷与蝈蝈李谈论极品蝈蝈“翅子”一段,既道出了玩蝈蝈的讲究,又彰显了说话人的身份,更由蝈蝈引出古玩器物,一石数鸟,妥帖自然。

有些语言富于时代气息,非亲历者不能道。如齐放父教训痴迷古玩的儿子:

老齐:我就纳这个闷儿,一个新时期的大学生,放着国家机关的铁饭碗不要,怎么会迷上这些破瓶子烂罐子?你要干什么!你要走什么道路!醒醒吧儿子!

齐放:这叫人各有志。

老齐:有志?玩物丧志!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大学生,让一个所谓的玩家给带到沟里了!玩儿玩意的都不是玩意!玩儿吧,我不信玩,能玩出“四化”来?齐放:您等着吧,我早晚能玩出个“四化”来!

有些语言富于喜剧色彩,颇类相声中的逗哏。如魏有亮将铜火锅误当古玩与齐放等人的一段对白:

魏有亮:齐放!我这一次在农村收了一个宝贝,周朝的鼎!

齐放:什么?

常茂:腚?

魏有亮:鼎!

齐放:圆的方的?

魏有亮:圆的!

齐放:铜的铁的?

魏有亮:铜的!

齐放:有字没有?

魏有亮:有字!

齐放:八成是青铜器吧!在哪儿呢?

魏有亮:这儿呢!(示意拎着“宝贝”)你看看,圆的,铜的,是不是周朝的鼎!

齐放:(愣了)是!(嘲讽)这是周朝涮羊肉的!

魏有亮:这上面还有字呢!顺来东……

齐放:那是东来顺!(笑着走了)

魏有亮:(端详)我说怎么那么耳熟呢!他说这东西不真?

常茂:真!真是涮羊肉的!(下场)

魏有亮:周朝就有涮羊肉了?!中华饮食文化真是源远流长!

当扮演魏有亮的班赞操着一口河南方言说出上述台词时,他不仅很好地演绎了这个在京城打拼的外省小人物,更让全场观众领略到了什么叫做京派幽默。

剧本能有这样的效果,自然离不开编剧刘一达“京味小说家”的特殊身份。我们知道,他曾主持过《北京晚报》的“京味报道”专版,熟悉老北京的风土民情,并出版过《京城玩家》《爷是玩家》等多部京味小说,其中部分作品或被改编为电视剧搬上荧屏,或被录制成有声小说在广播电台、网络播放,在京城拥有不少读者和听众。所以,话剧《玩家》呈现出浓郁的京味儿,实在是顺理成章。

其实北京人艺之所以约请刘一达跨界创作话剧,应该也是有见于此。在北京各大话剧团体中,若论话剧的地域色彩,亦即所谓京味话剧,北京人艺可谓独领风骚。从建院伊始老舍的《龙须沟》《茶馆》,到后来何冀平的《天下第一楼》、过士行的《鸟人》、中杰英的《北京大爷》、郑天玮的《古玩》、刘恒的《窝头会馆》,以及李龙云的《小井胡同》、顾威和蓝荫海的《旮旯胡同》等,或取材于历史,或着眼于现实,共同展示了北京的地域文化特征。正是这些剧作成就了北京人艺的京味话剧传统,并培养了一大批喜爱京味话剧的观众。有此前提,则刘一达的加盟,实现从“京味小说”到“京味话剧”的跨越,无论是对于赓续人艺的传统,还是保证演出的票房来说,都是十分明智的选择。再加上有着导过多部京味话剧经验的任鸣执导,冯远征、梁丹妮等一批人艺实力派演员出演,难怪数场过后,首轮演出十四场的门票便已售罄。

前引李龙吟博文最后写道:“十年磨一戏,这话不够,十年只磨出来一戏,真成为好戏,还得磨。 ”

刘一达的《玩家》写了十年,改了十年。 2007年,刘一达出版了纪实小说《爷是玩家》,这应该是导致创作话剧《玩家》的契机,同时也为创作话剧准备了素材。尽管话剧并非直接由小说改编而成,但两部作品之间的确有着某种关联。比如说,小说第一辑第四章写“作旧高手毛晓沪”,第五章写“海归玩家金鑫”,第八章写“玩瓷片儿的 ‘片儿白 ”,第二辑第六章写“玩虫儿的‘蝈蝈儿张 ”等,都依稀有着剧中人物的影子。又比如说,小说《前言》中提到的九方皋相马故事,有关玩家境界的议论等,在话剧中同样占有一个突出的位置。那么,为何已写过多部京味小说,面对一个十分熟悉的题材,刘一达竟然耗费了将近十年的时间,而且大部分还是用于修改?

问题恐怕主要在于从小说到话剧的转换。虽然同属文学创作,但小说与话剧毕竟是两种不同的艺术样式,在结构和表现手法等方面有各自的要求。而从《玩家》演出本及舞台呈现来看,仍存在一些思虑不周之处,影响了全剧的观赏效果。

一是人物关系的交待不够清晰。这主要是指关婶和港商林少雄的关系。靳家儿子儿媳话里话外,给观众的感觉是二人有感情纠葛,而关婶不顾靳伯安反对答应去赴林少雄的饭局,进一步坐实了观众的猜疑。可后来揭底,林少雄不过是关婶前夫的老同学,这不仅造成关婶的行为缺少充分的依据,靳伯安与林少雄之间的冲突过于简单,而且无法解释林少雄前后性格的变化。如果关婶与林少雄之间不存在任何特殊关系,那么林少雄先前设计做局,骗取靳家元青花的行为便表明其性格的卑劣,观众很难相信,这样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后来竟然会良心发现,主动出高价将赝品收回。这中间缺乏必要的交待。

二是某些事件的叙述前后不一。比如关于第二只青花瓶的烧制,就有两种说法。在一幕二场中靳伯安给齐放讲故事:”从前有一个老头有一个瓶子,他非常喜欢这个瓶子,他总怕别人拿走,就找人做了个一模一样的,做得是真像。他看真的像假的,看假的像真的,最后他自己也分不清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了。老头临终前,把瓶子传给了两个儿子,两个儿子都认为自己手里的是真的。”而终场“真品 ”元青花终于露面时,由常茂讲述的故事却是:”当年日本人也想得到这个瓶子,把靳老爷子下了大狱,为了救老爷子,我父亲千方百计弄到几片元青花的瓷片,就用它做底,找人烧了这只元青花的瓶子,瓶子烧出来了,可惜靳老爷子也死在大狱了。 ”

显然,这两种差异颇大的说法,一种是初稿时所写,另一种是修改时的变动,采纳哪一种说法,不仅关乎剧情的进展,而且直接影响到剧本的深层意蕴。

三是结尾砸第三只青花瓶缺少令人信服的理由。在此前所有提到靳家祖传青花瓷瓶时,毫无例外都肯定是元青花,肯定是真品,直到终场前将三只花瓶摆放在一处时,靳伯安忽然表示,第三只瓶也是假的,于是同样落得被砸碎的结局。我们姑且认同靳伯安的判断,相信第三只青花瓶确属赝品,可既然是靳家祖上传下来的器物,至少不会是现代高仿。那么,遵从北京电视台鉴宝节目的规则——砸瓶一场应该是受该节目的启发——第三只青花属于老物件,不在砸毁之列。更何况这只花瓶在靳家收藏有年,就算不说感情,认定其为赝品就意味着靳伯安父祖辈眼拙,意味着”多少玩家”(常茂语)都打了眼,而靳伯安对他突然发现的“惊天秘密”缄口不言,一句“假作真时真亦假”便打发了观众。

不错,“假作真时真亦假”,古玩界鱼龙混杂,真伪难辨,这是实情,但不能因此便可以不辨真伪,不分正邪。剧作家本有意在此问题上有所深化,故于元青花故事之外,特意增添了寿五爷一幅仿八大山人《石榴》图后来卖出 20万的高价,成为魏有亮掘到的第一桶金的故事。此外,有关宝二爷王爷后裔身份议论,靳伯安庆寿时安排双胞胎女孩出场,也都是为了凸显这一潜在主题。但遗憾的是,对于如何区分真伪,剧本并未给出正面的回应。如果剧作家的意思是借用伯乐相马的故事告诉观众,对古玩的甄别无法凭借任何技术手段,只能靠玩家对某种“形而上 ”的东西的感知,那么这实际上是取消了评判真伪的客观标准,而观众也难免会感到困惑:如果靳伯安看出这只青花是现代高仿,那它不可能为靳家先辈所收藏;如果它烧制的年代为清末民初甚至更早,那又是凭借什么技术做到以假乱真,以致能瞒过包括靳家祖上在内的众多玩家呢?

顺带说一句,从观赏效果来看,一幕二场中靳伯安关于两只瓶子的故事说早了,客观上破坏了吸引观众的戏剧悬念。如果放在齐放花 980万拍回元青花后再讲,应该会更好。

2016年8月25日,话剧《玩家》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进行了首场公演,而前一天, 8月24日,是著名作家老舍投湖自尽的忌日。《玩家》剧组的这一安排,显然带有向老舍先生致敬的意味。如前所述,北京人艺京味话剧的传统是由老舍的《龙须沟》、《茶馆》两部作品奠定的,同时这两出戏也创立了京味话剧的基本范式,即:将剧情的发生限定在某一公共空间或特定区域,选取数个具有典型性的历史截面,通过富于地域色彩的故事、人物,运用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来展示北京的历史变迁和民俗文化。后来北京人艺上演的京味话剧,尽管时代不同,题材各异,但基本上都不出这一范式。如果再作细分,又可分为两类:一类以《天下第一楼》为代表,另一类以《小井胡同》为代表;前者师承《茶馆》,后者取法《龙须沟》。照此分类,《玩家》应该更接近后者。

如果认真打磨,使之更少瑕疵,《玩家》有望成为北京人艺舞台上的保留节目,但京味话剧如何实现自身的超越,创作出新的里程碑式的作品,仍是剧院必须思考的问题。有京味话剧这一传统是北京人艺的骄傲,同时也是对北京人艺继续前行的挑战。导演过《龙须沟》《茶馆》焦菊隐在 1963年写过一篇文章《守格 ·破格 ·创格》,专论继承、发展、创造三者的关系,其中有两句话说得极好:”墨守成规,才有可能,有条件成为独创一格的作家、艺术家;但同时,独创一格的作家、艺术家,必然不肯墨守成规。 ”守格、破格、创格三者相辅相成,守格是破格的前提,而破格的目的在于创格。联系京味话剧当下的处境,是否可以说,无视京味话剧的传统固然不足取,仅强调恪守传统亦非良策,必须守而能破,破而能创,形成新的跨越,才是我们努力追求的目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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