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掘日常生活中的人生意蕴

2016-11-28 19:20王玉琴
艺术评论 2016年10期
关键词:剧作陈明月光

王玉琴

2016年9月,安徽省黄梅戏剧院推出由陈明编剧的新创剧目《遍地月光》。作为”金秋演出季”中的首演剧目,《遍地月光》以其优美婉转的黄梅调和现代戏真切朴实的人物形象感动着剧场的观众。

以“村官三部曲”而闻名的江苏剧作家陈明,曾经在多部反映农村社会变革的剧目种塑造了一系列既有乡土根性,又有刚性、有担当的新农民形象,例如《十品村官》的田来顺,《丹凤湖畔》的秦长河,《菜籽花开》中的顾双成等,而《遍地月光》的上演,却给熟悉他作品风格的观众带来新奇讶异的审美体验:在陈明的剧作中,《遍地月光》首次不再以刚性的男性为主人公,而是把视角转向一个曾经高考落榜、独自闯荡海南,最后以腌菜为生,在遍地留守儿童与老人的农村里苦苦支撑的女人身上。通过塑造既有别于古装戏中的传统女性形象,又有别于许多常见的“女强人 ”形象的当代农村女人林月芳,开掘出日常生活中的人生意蕴;带出”小视角”背后广阔的社会背景;拓展了现代戏画廊中的新农民形象内涵,体现了陈明在“为新农民塑像”方面新的转型,以及他在现代戏创作上新艺术追求。

一、异质同构的平淡诗学

《遍地月光》讲述了一个当代农村女性林月芳的故事:她在爹死娘改嫁、数次高考落榜的打击下,并没有消沉,她勇闯海南,与在海南打工的大学生喜结连理,没想到孩子周岁时丈夫工伤身亡。为了抚育孩子长大成人,她回到长江边的家乡以腌菜为生,闺蜜二兰子病逝前,又将一身少爷脾性的儿子龙翔托付给她。不久龙翔父亲龙本怀自杀,龙翔破罐破摔……面对流言蜚语,层层困境,林月芳以“做人如同腌缸菜,盐卤入骨方成才”的“腌缸菜”精神,育养亲生闺女多多和非亲生的龙翔成人、成才。在只有两小时的戏曲场景中,要通过当代乡村女性的日常生活,挖掘出人生的意蕴和生活的哲理,没有对艺术手段的充分调动和对戏曲创作规律的熟稔是不可能的。

在《遍地月光》的舞台情景营造中,编剧充分调动诗意的空间想象,以异质同构的景语,表达情感和哲理,将看似平淡的日常场景,呈现出丰富的美学和哲学意蕴。例如,在月色弥漫之中,大雪纷扬的江边,林月芳不辞劳苦地洗菜;晨雾浪漫的清晨,林月芳在小院腌菜;月色清明的深夜,林月芳为工厂派送矿泉水;在夜雨霏霏的坟场,寻找负气出走的龙翔……通过这种“以小见大”“异质同构”的审美塑造方式,既传递出林月芳心地澄明的心灵美,也谱写出一个来自底层的平民母亲,在洗洗涮涮、一粥一饭中的坚韧与承担。这样的意境和精神力量,特别呈现在剧作家设定的“腌菜”情境上,人生,又何尝能够回避磨难的“腌制”呢?《遍地月光》中的林月芳对龙翔的帮助和教育,不是通过惊涛骇浪式的大事件、振臂一呼的豪言壮语表达的,而是通过润物细无声的细节感化的。“腌菜”这种意蕴丰厚的交流和引导,映射出林月芳对遭受厄运的龙翔的悉心扶持,体现出剧作家对的生活提炼的技巧,它细小,接地气,平民化,寓意平淡而浑厚。如果说,陈明以往的剧作中的男性主人公体现出的是一种危机重重中当仁不让的日神精神。那么,在以腌菜为生、与江水为伴的林月芳身上,就显现出一股平淡如水、清辉宜人的月华之美。这种以柴米生活为根基,以月来比附的女性美和女性形象,弱中有强,柔中有刚,平中见奇,既是日常生活诗意化的提纯,也具有”上善若水”的哲学意味,观众很容易在与人物形象的共鸣中,受到感染,得到心灵的净化和提升。

二、在情境的营造中设置戏剧冲突

以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为基础的戏剧讲究冲突的艺术,没有冲突就没有戏剧人物内心的波澜,就没有人物性格的变化与成长。《遍地月光》林月芳的变化,经历了一个女孩、妻子、母亲等不同层次的蜕变。《遍地月光》中的龙翔,也从父母健在、家境优厚的家境,沦为父母双亡、倾家荡产的孤儿,后来历经磨难之后,成长为一个自立自强的名牌大学高材生。没有血缘关系的林月芳和龙翔的命运,因为“托孤”紧紧纠结在一起,林月芳内心世界的丰盈与坚韧品性的养成,并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而是在戏曲冲突中被一步步推着往前走的。换言之,剧作中对戏剧冲突的设置和戏剧情境的营造,有力地展现出戏曲人物多维立体的性格,推动剧情向前发展。

剧作中最显出功力的地方正在于此,为何原本已经负担沉重的平凡孀居女子林月芳,要收留、抚育少爷脾性的龙翔呢?剧作开始,代管龙翔的林月芳被流言蜚语纠缠,说她想一朝嫁入豪门成为“龙夫人 ”,成为不劳而获的富婆,后来又有传言说她收到龙本怀留下的巨款,发了一笔横财。来自龙家、乡亲和龙翔自身的多重压力,压得林月芳有过反悔,但最终还是不顾流言蜚语收留龙翔,改写了龙翔孤苦无依、萎靡消沉的人生。决定林月芳选择收留龙翔的根本原因,并不在于林月芳简单的同情心,而是出于对人生命运的深刻体味。几十年前,林月芳从一个成绩优异的阳光女孩,经历了高考数次落榜、爹死娘改嫁的生活挫败,经历了新婚一年丈夫工亡的失偶之痛,“咿咿呀呀一声娘,犹如利箭穿胸膛”,交代了林月芳执着求生的根本动因:将女儿多多养育成人,培养成才。在龙翔的人生历程中,他也是从一帆风顺中跌到生活的最低点:父母双亡,倾家荡产,前途灰暗。龙翔命运的跌宕起伏,与林月芳曾经的遭际如“代际传承”般再现。因此,林月芳收留龙翔最根本的原因,并不在于给他一份家的温暖,而在于扶持龙翔和女儿多多一起,通过高考实现人生的转变。林月芳作为中国万千母亲中的一员,也是将自己没能实现的理想,通过后代的成才,实现一种代偿的满足。换言之,林月芳正是通过龙翔的蜕变和新生,通过女儿多多的成长成才,延续自己的生命价值。这种生命意义上的传承和新生,是以父母一辈的奉献和牺牲为沉重代价的,陈明书写的这种家庭境遇,是中国无数个家庭的缩影,无论在城镇,还是在乡村,都有广泛的社会基础。

因此,《遍地月光》中第七幕中的高潮的部分,才会出现这“惊人的一刹那”。从邻居、管家、阿姨,到龙翔惊天动地地喊出一声“妈”,林月芳与龙翔的心灵世界都发生了质的变化。这个情境,充分地将人的动情点和戏曲艺术的感染力有机地契合在一起,作品的艺术感染力和思想震撼力至此得到极致的呈现,观众可以从此种戏曲情境中,领悟到龙翔泥潭中求生的至诚至善之心,以及林月芳化育化生的母爱光辉。

三、在忧患与思考中展现人性的光芒

《遍地月光》作为陈明的转型之作,体现出陈明对当代农村、对农村人物新的理解。城镇化进程日趋明显的当代农村,遭遇了各种各样的转型。陈明曾经通过《鸡毛蒜皮》《十品村官》《丹凤湖畔》《半车老师》等剧作,反映了当代农村面对的种种问题,如基层组织的涣散、水土生态的破环、专注于物质利益的狭隘。在上述剧作中,陈明经常塑造一些自觉自愿“铁肩担道义”的村官,甚至是唐吉诃德式的试图阻止或者减缓农村的溃败和颓唐。这是剧作家对人生和社会的忧患与思考。

《遍地月光》反映出来的,依然具有剧作家的忧患与思考。不过,和以往剧作不同,此部剧作注目当代农村中的新的人伦关系,以及当下农村家庭妇女丰富的心灵世界。正如陈明所说:“农村一直在变,人物也一直在变,和时代同步。从一开始写的没文化的人物形象,到有文化的农村青年,再到有担当的村民组长……到有高尚情操的农村女性,人物是在作家的心底长出来的。农村题材的剧本创作,就是要解放农民的心灵。 ”林月芳这一形象,来源于陈明对生活的精细体察和人生阅历的融汇。他听说一个致力改变自己“泥腿子”命运的农村姑娘,先后六次参加高考落榜,依然不愿意回到农村,不愿意听从家人安排走进婚姻,而是走南闯北去打工。多年以后她事业成功,但事业的成功掩盖不了满脸的沧桑和她曾经遭遇的辛酸。陈明根据这个人物原型,思考女性在困境中的生存与抗争,思考她在利益攸关时的道义选择,思考母性善良宽容、大爱担当的柔性力量。如今,在“留守儿童”与“看守老人 ”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现象的农村,像林月芳这样继承了传统妇女美德、又经历过现代文明洗礼的新一代农村母亲,给寂寥而冷落的乡村带来了难得的温馨。因此,作品借龙翔之口对母亲的呼唤——“妈妈呀,何为甜、何为苦,何为穷、何为富?你就是心中的灯、遮荫的树、挡雨的

伞、擎天的柱! ”表达的就是对爱的呼唤!林月芳这一形象,代表着剧作家对当代农村女性坚韧品格的体察、认同和赞赏。林月芳形象,是陈明剧作中一个新的戏曲形象,也是当代文艺作品中意蕴丰厚的当代母亲形象。

从重点塑造“百炼钢”式的男性主人公,到关注“绕指柔”的女性形象,从设计波澜壮阔的矛盾冲突,到润物无声的情境设置,陈明通过《遍地月光》传递给读者的,是对普通女性心灵世界的深度挖掘,是对普遍人性的深刻洞察,也是对人类命运的博大悲悯。笔者以为,这是陈明剧本创作迈入圆融之境的标志。陈明从那么多悲情英雄式的小小村官形象中走出来,将目光投身于无光鲜职业、以培育子女成才为终身使命的普通农村妇女,让这些默默坚守与付出的当代农民母亲,成为担当大戏的女主人公,没有那种穿透生活本质、潜入凡尘之心,是很难做到的。陈明在总结自己的创作实践时说过,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但对于剧作家来说,不仅要“高于生活”,更要“低于生活”。“低于生活”,来自陈明三十年来对剧本创作的深刻体验,它对于艺术家如何潜入底层劳动者的心灵,捕捉他们心灵中被湮没、被忽视的人性之光,使之成为文艺创作的着力点和闪光点,是有借鉴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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