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约

2016-12-05 16:44毛君秋
特别文摘 2016年21期
关键词:裤脚鱼尾纹贩子

毛君秋

我是在春天认识解放佬的。我去塘边采金银花,一个小老头在家编土簸箕,他手脚并用,翻来覆去灵活得就像老先生在拨算珠,一根竹篾在他手里如同游动的水蛇。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只听认识的人都叫他解放佬。我也就没大没小这样叫他。

菜市场,卖猪肉鲜鱼的区域,一张屠桌,半边堆猪肉,半边摆棋盘。解放佬和屠夫各坐一边,鏖战。几只苍蝇嗡嗡嗡,在猪肉、人脸前交替着晃。解放佬左手支腮,眉头紧锁,比葱条大不了多少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夹一粒象棋子,挥了挥额头上的蝇,在棋盘前迟迟不肯落招。

仗着下过几年棋,我也凑近去瞄几眼。

车捉炮。我冲解放佬喊。屠夫的眼里立即喷出火焰来,盯得我发麻。解放佬伸出瘦削的手朝我摆了摆,暗示我不要作声。他们下了赌注的,观棋的人说。乘屠夫冥思苦想的机会,解放佬右手食指麻利地把一粒被对方吃掉了的马又放在了棋盘上,然后面无表情,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嘴里还轻轻哼着花鼓小调,屠夫却没有察觉。我看着解放佬,刚想指出他不齿的举动,他却朝我挤眉弄眼,一丝狡黠挂在布满皱纹的黝黑的脸上。

棋很快分出胜负。屠夫极不情愿地从烟盒里掏出两支香烟递给解放佬。解放佬眼角荡漾着一池春意。

以后,我经常在菜市场遇到解放佬。他常穿一身蓝色卡其中山装,一双解放牌胶鞋,一只裤脚高,一只裤脚低,衣服上沾满泥巴,头发乱蓬着,显然是刚从田里赶来。他见到我总是露出一脸的臆笑,眉角的鱼尾纹束成一团,好像我是他的福星似的。

解放佬,升级吧,两根烟一盘,下得没劲。有人撺掇他提高赌注。不,就两根,下不下由你。解放佬意志坚定。

尽管赌注很低,找解放佬下棋的人还是很多,鱼贩子、鸡贩子、小菜贩子,不管棋高棋低,他来者不拒。输了乖乖奉送两支香烟,赢了乐呵如三岁顽童。农闲时,解放佬吃完早饭,叼一支烟,双手反背,踩着小碎步,来到菜市场。

来了?解放佬。来了。

下两盘?下两盘。

就像是约定了的事。解放佬一来,棋局就顺水推舟顺理成章开始了。没有卖完的猪肉堆在一旁,沾满猪油的纸棋盘摊开,双方就开战了。你偷吃了我一粒车,我下错了一步棋,争几句,要悔棋,双方互不相让。直下得天昏地暗废寝忘食难舍难分。解放佬的棋技在日复一日的鏖战中提升很快。而赌注永远是两支纸烟。

有两年多没有看到解放佬了,太阳照旧东升西落。月前,我路过菜市场,远远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解放佬坐在轮椅上,举棋的右手像注了铅似的,迟疑着难以下招。我一看,他的棋明显处于劣势。他见我来,像见到救星似的,冲我一笑,眉角的鱼尾纹明显增加了许多。

我顺势看了下轮椅,他的下身齐膝以下已经没有了。

怎么会这样?我问。

犁田时被机械压了。

都这样了,你还下棋?

我和他们有约定。

说着,纤瘦的右手艰难地从衣袋里掏出两支纸烟递给了屠夫。

(摘自《上海金融报》 图/王建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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