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愿少年无恙

2016-12-05 23:02戴彬媛
课堂内外·创新作文高中版 2016年6期
关键词:小帅哥前桌理科

戴彬媛

[一]

此刻,龚姓少年正坐在我的身侧。年轻漂亮的语文老师叩叩他的桌子:“刚才你朗读得非常有感情,来,你讲讲。”

他站起来。藏蓝色风衣、象牙黑衬衫以及群青色牛仔裤把他衬得挺俊,他大咧咧地一笑:“老师,刚刚我读得太投入,忘记了问题是什么。”

“这根本是两码子事。”话虽如此,但在语文老师的语气里觅不到一丝半毫责怪的意味,“讲讲你从文章中读出了什么。”

不得不说,他临场发挥的水准相当了得,切中要点、条理清晰且语言流畅。

老师满意地示意他坐下,然后走向教室的另一个方向。我方才把压在语文书底下的作文纸抽出来。继续完成我的文章。

龚姓少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在千什么。尽管同窗近三个月,我们的关系依旧平淡疏离。他是理科创新班的万年榜首;而我,争夺倒数的战役从来都打得漂亮。

[二]

我初中念的是僻远的地区性中学,而地处市区的省重点高中理科创新班采用按地区分配名额的形式录取学生,我是被招生政策照顾的矮子堆里的高个儿。

班上的大部分同学初中都是市里私立学校的佼佼者。更出挑的,在省外念名校,迫于高考政策回来,龚姓少年就是其中一个。

我的骄傲、我的光环本如青花瓷上细细勾勒的牡丹,却在一次次的考试中被打击得连碎片都没剩下。龚姓少年则尽显他的出类拔萃。

开学后第三天的数学课上。在龚姓少年“秒杀”了一道数学老师口中对思维要求颇高的难题后,古板的数学老师一改严肃寡言的作风,笑容简直可以媲美煦暖的春风,他的目光注视着龚姓少年,像是在欣赏一件造诣极高的艺术品:“你的数学能力已经远远超过了老师,完全可以自学《必修一》到《必修五》,走在老师的前面。”

“老师,高中教材我初一就学完了,微积分也懂些皮毛。”龚姓少年回答道。

我们整齐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数学老师则有些尴尬地摸了摸他油得亮晃晃的秃头。

“哪里是皮毛,分明是骨肉,微积分的骨肉。”我的前桌斜转过头,愤愤地对龚姓少年说道,而那愤愤又分明是崇拜的饱和溶液。

我的前桌是龚姓少年的初中同学,生得娇俏甜美,纤瘦,像一首婀娜的诗。本以为她是小说里走出来的文艺少女——如果不是有成绩单作为铁证。我完全不敢想象她的理科居然能“力拔山兮气盖世”,文科反而要叹一句“时不利兮骓不逝”。更不敢想象她是龚姓少年的死忠粉——登峰造极的理科女不应该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吗?

我曾提出我的困惑,记得她耸肩一笑,只道了句:“少年太多娇!”

当时的我对这句话疑惑不解,但是很快我就彻悟了,并对前桌的概括能力赞叹不已。

龚姓少年的后桌是个白净的小帅哥。其凭借“温婉可人”的个l生迅速成为龚姓少年的好朋友。

小帅哥也是成绩榜上叱咤风云的人物,他一度曾迷恋上徒手掰苹果。某天的第三节晚自习,我正在作业的海洋里苦苦挣扎险些溺死,小帅哥却悠闲自在地把一叠早已刷好的作业放在桌角,拿出一只小巧红润的苹果苦练技艺。

我对着题目那丑恶的嘴脸,思绪抽离,半天回过神来,愤然合上作业本,转过身准备将它放回挂在椅背上的书包里,却发现小帅哥依旧在和那只顽强的苹果斗智斗勇,他还慨叹道:“这苹果也太油了!打了多少蜡啊?无良商家!”

龚姓少年转过头,看那只苹果的眼神中饱含着同情:“哎,你就放过这只苹果吧,它好可怜,杀父之仇也不过如此啊。”

“不,我一定要让它臣服于我。”

“那我送你一句话吧:‘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哇,龚龚,你终于读懂了我的精神!”小帅哥娇羞一笑。

“瞧你这一低头的温柔,我差点都要背弃‘喜欢就会放肆,但爱就是克制的原则。深情款款地对你说‘感觉每一朵莲都像你。但其实我想送给你的是下一句——‘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龚姓少年斜勾嘴角,无视小帅哥翻到天上去的白眼,转回头去,继续畅游于题海之中。

我们上的第一节隶属于文综的课是地理。地理老师是个温厚和蔼的中年女人。她对着讲台上贴的班干部名单瞅了很久,愣是找不到地理课代表,于是开口道:“其他班的地理课代表早就选好了,看来地理在我们班地位真的很低啊。”

虽说我们省新高考改革要求语、数、英必考,其余七门主科选三门计入高考算分,但理科创新班有不成文的规定:所有学生必须选择物、化、生作为高考选考科目。班主任是物理老师,他对政、史、地、技术这四门课嗤之以鼻。学校高一全段统一的大考本没有所谓分科,十门功课一溜儿算总分排名。而他发布“诏令”:“我们班内的排名只算语、数、英、物、化、生。发给你们家长的成绩也会以这六门总分排名。”

“老师那你现场选吧,报学号,点到谁就是谁,随缘,开心就好。”龚姓少年随口的一句“随缘,开心就好”,而后成了我们班风靡一时的流行语,譬如抉择到底学习哪门学科的竞赛、到底是在教室还是在宿舍午休时,众多选择困难症患者都会以此互相劝诫。当然这是后话。

地理老师点头冲龚姓少年微笑:“不用报了,就你吧。”

万事开头难,政、史、技术这三门课的课代表,也都是通过要么报学号要么看眼缘的方式选定的。

物理课代表的行事风格十分吻合班主任发的试卷左上角一贯印着的一句话:“每个人都要优先学习物理,这是必须的。”语文课代表的身影一出现在讲台上,大家就开始默契地拿出听写本。数学课代表总是坐在座位上很体面地叫喊一句:“×点×分,把作业本交上来,没做好的同学请抓紧完成。”英语课代表活脱脱就是小版的英语老师——踩着平底鞋健步如飞,在文印室和教室之间光速穿梭,发的试卷简直可以用“燕山雪花大如席”来描述……

而至于那四门已被贴上“非高考科目”标签的学科。其课代表已被大家视为虚职,政、史、技术这三门课的课代表也的确把自己担任的职务当成了虚职,只有担任地理课代表的龚姓少年例外。

某节自习课,黑板上响起粉笔摩擦黑板的声音。龚姓少年尽可能端正地在黑板上写下了“这节课下课后上交两天前布置的地理作业”。这几个字虽然形容不美,但至少辨得清眉眼,要知道,龚姓少年的字是被他本人调侃为“自带密码效果”的。

“大家听我讲一下。”我们停住手中的笔,抬起头,齐刷刷地看向讲台上站姿笔挺的龚姓少年。

“我知道,对于大家来说,地理在升学上不是那么重要。但是学考考等级时毕竟还要考地理。我们都是很优秀的学生,学有余力,地理作业也不多,几分钟就可以完成。利用有限的时间多学好一门科目,多开心的事啊!”

我扑哧一笑。尽管六门科目已经把我压得近乎窒息,但我依旧拿出了地理作业本。

不过班级里如雷的掌声却引来了班主任。

他眯眼看着黑板上的那一行字,然后说:“地理有什么关系?先写那六门,写完时间真的充裕,再写地理作业。地理课代表。来,把黑板上的字擦掉。”

“老师。给地理一点‘人权吧!”龚姓少年在擦掉黑板上的字前,环视了教室一周,咧嘴说道。

“挺有魄力的嘛,你这小子。”班主任看向龚姓少年的眼神中流淌着赞许,他顺手拍拍身旁纪律委员的肩膀:“纪律委员,听说我们班最近纪律不是特别好,你好好学着,不然我叫他替掉你。”

“老师,我现在还是地理课代表。所以比起纪律不好的人,我更痛恨不做地理作业的人!”

班级里一阵哄笑,连班主任的嘴都像裂开的石榴。

我没统计过龚姓少年的演说感化了多少人,但至少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落下过一次地理作业。

[三]

不久之后,省里举办了一场现场作文比赛,班主任把这个比赛和另外一个对自主招生有帮助的全国性作文赛事搞混了,勒令我们全班参加。弄清情况后,班主任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既然名报了,就都去练练手吧,高考时作文也很重要。”

“老师,我觉得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龚姓少年佯装正经地说道。大家笑得前俯后仰。

班主任狠狠地盯了龚姓少年一眼,龚姓少年随即改口道:“算了,老师,我们还是将错就错吧。”他的表情诚恳无比,而我们的笑声则如夏日午后一浪高过一浪的蝉鸣。

现场作文安排在晚上,我们终究还是全班“将错就错”了。题目不是我擅长的类型,但大概很对高考出题者的胃口。我兴致全无,学校对比赛也不是很重视,导致场面哄乱。我难以凝神,只得在半发呆半思索的状态中痛苦地搜肠刮肚。在还剩下十五分钟的时候。面对刚过600字线空荡荡的作文纸,我强迫症发作,决心填满1000字线前的方格。就在我向着1000字线狂飙的时候,龚姓少年用大拇指和食指拎着作文纸的一角,走过来,坐到我旁边。

“你写了多少啊?我凑不够字数。痛苦进行时。”我问他。

“1000字左右吧,我瞎写的。”看得出来他也写得很痛苦。

“哟,精力该不是放在看哪个妹子长得正,哪个姑娘生得俏上了吧?”我笑着打趣他。

龚姓少年的眼眸暗了暗,长而密的睫毛低垂,微黄的灯光渲染着他的落寞:“不是啊。我今天……找了她一晚上,没有看到她。”

“她姓甚名谁?你果真是个有故事的男人,怪不得上次朗诵得那么动人。”

几天前的语文课举办朗诵会,龚姓少年的朗诵又为他增加了不少人气。尤其是他深情地朗诵完《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后,还奉上一个极有创意的赠品:“其实我觉得,世界上最美的情书莫过于那一首山歌:对面山上两头牛,公牛对着母牛吼,母牛问它羞不羞,公牛对她说:‘I Love You.”

“唉!你继续写。我先交了。”龚姓少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留给我一个沉默的背影。

我最终还是从前桌的口中得知了龚姓少年口中的“她”是谁。

“她是我们初中隔壁班的班长。姿色平平。升学考前个把月吧,她问龚龚愿不愿意和她在一起。龚龚当时虽然没有立刻答应下来,但在两个班共同举办的毕业典礼上,还是用情至深地给她唱了首《Someone Like You》。浪漫的灯光下,他牵起了她的手。但她居然把他的手甩开了!”前桌讲得有些亢奋,高高扎起的马尾辫一甩一甩的,“反正我就觉得那个女生特怪,当时我们班的女生都很讨厌她。幸好他们没有在一起,否则龚龚灰色的不幸生活就要开始了。不过话说回来,龚龚这是什么眼光呢?”

那女生的形象真正丰满起来是在两周以后。

我拽前桌一起参加文学社。社里有个短头发大脸盘的女生,身材中等偏高,稍显丰腴,穿着藕粉色的蓬蓬裙,在“四只眼”的高二学长身旁“社长”“社长”地叫得很欢畅,似乎打定主意卖萌到底,说话时尾音上扬,娇娇嗲嗲,动不动就剪刀手、嘟嘟嘴齐上阵。

前桌用手轻轻指了指那个女生,语气有些不屑:“喏,就是那个。没骗你吧,龚龚几百个优点,就眼光真的不敢恭维。”

我和前桌相视一笑。

所幸,他们没有在一起。我心里很霸道地希望自带背光的龚姓少年旁边站着的,是一个更加值得他爱的女孩。

[四]

期中考我的排名倒着数的话,五指指头可以数清。成绩单上。我的名字非常卑微地瑟缩在末尾的阴影区。

班主任在评点物理试卷时,把我对于某道题的解法抄到了黑板上,眼角似乎流泻着清晰的鄙夷:“有些同学,学了这么久的物理,脑子怎么会这么简单呢?出题老师同情你们,才会出这种傻瓜题目给你们做。可是居然还会有人以特别离谱的方式做错!”

我羞愧地低下头,鼻尖和桌面约莫只隔了层薄薄的空气。

至于龚姓少年,他以数理化接近满分、其他各科也都不俗的成绩甩年级第二千万里,可谓是一考成名。

一时间,走廊过道上,食堂打菜窗口前,甚至女厕所里各式各样膜拜龚姓少年的对话不绝于耳:“你听说了没有,理科创新班的×××考了个史无前例的高分啊。”“对的对的,听说他初中的时候成绩就逆夭,绝对的学神一枚。”“求大神QQ!”……

“别伤心。这次我的‘枪比较好使。所以才考得这么好。”龚姓少年在我的桌上放了一支黑色圆珠笔,“喏,就是这把,下次你拿去使使,一秒钟变学神。”

我抬头冲他一笑,他很快转头不再看我。我就静静地看着他的侧颜——眉毛不过有着不深不浅的颜色,鼻子不算挺拔,嘴唇偏厚,虽然那双澄澈聪慧的大眼睛和长密的睫毛生得不错,但是说到底,也只是很普通的长相,和青春小说里玉树临风、鲜衣怒马,衬得上“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的男主的脸大相径庭。但是我却异常渴求能够时常看到这张脸。

也许就像别人说的,心情不好的时候应该看看身边蓄满太阳能的少年吧。

[五]

我早已知道我会提前离开这个班级,它虽是学校的宠儿骄子,但于我,一个被视为理科差生的笨孩子,终究不是最佳归宿。

始料未及的。是离别居然来得这样仓促。

“其实老师也是很舍不得你的。但是老师考虑到你个人的发展,只能忍痛。现在理科创新班人员微调,不趁着这个机会出去,老师只怕你耽误更多的时间。”班主任的脸上浮现着对我未曾有过的温和。“去其他班以后一定要相信自己,其实你很棒的,在这个班里之所以举步维艰,是因为进度太快。接受能力的强弱本来大家就是有别的。但在其他班,扎扎实实一点点慢慢学下来,你可以把每一门学科都学得很好,包括最让你头疼的物理。”

班主任的话湿润了我的眼角。我不住地点头。

不管平日里我觉得班主任予我的是何等的轻视、蔑视。亦不管平日里我对班主任有多少不满,在这一刻,我们都待彼此以师生之间的真诚与善意。

“很快我就要离开了。”我的心说,它想给龚姓少年留下点什么。

我不是富豪,无法赠他以金银,以珠玉——不过即便我是,我也断然不会这样做。最终,我决定写下这篇文章。多年以后回想起,我们曾共同站在记忆的旮旯里,不畏光年遥远。何其有幸。

从另一种意义上说,我的心是个遮遮掩掩、欲盖弥彰的骗子。

或许给自己留下些值得回味的东西才是它蒙上黑色面纱的真正目的。

我胸无大志,“立功名兮慰平生”这样的话未曾挂怀于心,生活多险恶与艰难,因而此去经年,我唯愿少年无恙,行于路,歌于途,于一片苍茫中闪闪发光。

这无关爱情,甚至无关友情——是的,我只是想在内心存一泊如镜的湖水,每每想起,浪漫的涟漪一圈圈荡漾,微微的波纹恰若蝴蝶濡湿的翅膀扑闪。那么。在这个繁杂的世界里,即便岁月过境有创痕,我也能觅得一个充分的理由,欢欣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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