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与小姚

2016-12-08 00:16郑正辉
湖南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棉絮太空

→郑正辉



老陈与小姚

→郑正辉

内退后,老陈迷上摄影。清早,他抓上相机,穿上跑鞋,打算一边上街散步,一边抓拍几张照片。刚拉开门,小姚叫住他,要他帮忙“晒六月六”。

“晒六月六”是当地的习俗。说是在农历六月初六这一天,把棉絮摆到太阳下晒一天,可以防止棉絮发霉、长虫。

小姚是单位的会计,今年五十二岁。长相嫩,加上一辈子没动过单位,小姚小姚的叫了三十年,大家叫习惯了。现在的单位大多人浮于事,小姚五十岁刚满被“一刀切”——内退了。老陈在县里的一个局当副局长,已经被切了两刀。五十岁时,被切了第一刀,由副局长转为主任科员;五十五岁生日一过,被切了第二刀,跟小姚一样内退了。

老陈个子高,举止优雅,衣着讲究,戴近视眼镜,有几分文人雅士的气质,不像“晒六月六”的角色。也许是担心有损他的形象,也许是尊重他是领导,往年,小姚不叫他帮忙“晒六月六”。今年,他跟自己一样是“内退老老”,她就不客气了。她指挥老陈在围墙上钉上码钉,在围墙和几棵树之间拉上绳索。从清早忙到太阳爬上屋顶,几根长长的绳索上挂满棉絮、春秋被和太空被,像是一家被服店遭受过水灾。

小姚在绳索之间钻来钻去,念念有词地数数。数完之后,一脸灿烂,向老陈报告:“大棉絮六床,小棉絮六床,垫絮四床,春秋被九床,太空被八床,一共三十三床。”

吃过早餐已到九点,小姚搬一把椅子向阳台上走,叫老陈去散步,她守着“晒六月六”。老陈笑了笑,抓一本书半躺在沙发上。

天气预报说是晴天,可是,中午,南边天堆满云。山一样的云朵由白变灰,由灰变黑,将太阳遮住了。小姚在厨房里炒菜,听见外面有人喊下雨,她惊恐地一边叫喊老陈,一边往外面跑。老陈在做梦,惊醒后以为液化气灶泄漏起火了,赶紧向厨房跑。没跑进厨房,听见小姚在外面叫喊,他才明白下雨了,松一口气,去收棉絮。

夫妻俩来回跑了两趟,风雨大作。风刮得绳索上的棉絮、春秋被和太空被似要翻转过来,雨点打在上面噗噗响,像是机枪子弹扫射过来。小姚身材娇小,力气却大得惊人,一把抱两床棉絮,还有力气冲老陈发脾气,好像这场雨是老陈请来的。老陈哭笑不得,一把抱三床太空被。棉絮挡住视线,小姚一脚踩进排水沟,哎哟一声,哭喊脚断了。老陈将太空被丢在楼道上,转身去扶她。她自己站了起来。老陈伸手去接她手上的棉絮,她大声喝令:“不要管我,快收棉絮!”其气概不亚于视死如归的英雄。老陈不敢违抗,一头又冲进暴雨里。

收完棉絮、春秋被和太空被,风过了,雨停了,又是阳光灿烂。地上湿漉漉的,升腾起闷人的气息。小姚抓住老陈的胳膊站在客厅里,呆望堆积如山的棉絮、春秋被和太空被,呼呼喘气。喘息未定,她呻吟几声,顾不上的脚痛,一跳一跳地去摸索棉絮,查看淋湿到了什么程度。一股焦糊气味弥漫在家里,越来越浓。她冲老陈嚷:“你是死人啊,菜烧焦了!”

老陈在找红花油,赶忙跑进厨房,关掉液化气灶,向将要起火的锅里倒上一瓢水,轰的一声,冲天而起的水蒸气将他罩住了。他顾不上多看一眼,转身回到客厅,继续找红花油。

小姚冲他嚷:“找什么找,我死不了!”接着,她骂气象台,连六月六的天气都预报不准。

老陈找到红花油,扶小姚坐在棉絮上,抓起她的脚,手上的红花油却放下了,双手捧住她的左腿,不敢抚摸,对着伤口吹气。小姚小腿上的伤口五寸多长,血肉模糊。他赶紧给单位打电话,请办公室派一台车来送小姚去医院。小姚叫他快把棉絮抱出去晒,嚷嚷两句,痛苦呻吟,顾不上棉絮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小姚的左腿骨折,住院三个多月。出院回到家,见老陈只收捡了几床春秋被和太空被,所有的棉絮和收捡剩下的春秋被和太空被还堆在客厅里,她想骂老陈的心思都没有了,叹息着问道:“没晒?”

老陈道:“晒过,只是不想收捡。”

“这算是什么话?”小姚心里嘀咕,扑在棉絮上,伸手进去逐一检查,确认没摸到湿气,却还不放心,将棉絮一床一床翻开来,再次确认没有发霉,伸开双腿坐在地板上叠棉絮。叠好一床,却不叠了,说明天抱出去晒一晒。

老陈忍不住了,苦笑着问道:“我们要这些棉絮有什么用呢?”

“是啊,有什么用呢?”小姚怔住了。怔了一会,她又动手叠棉絮。大棉絮一床十来斤,小棉絮一床五六斤,在客厅里堆放三个多月,暄松了,还蒙了一层灰尘,使大的力气才能将棉絮叠拢来,叠拢后还松松垮垮的不服实,得扑下身子用力压一压,可是,身子一起来,棉絮跟着起来了,只好又扑下身子,更用力地压。她的脚伤没痊愈,一用力,就忍不住呻吟。她趴在棉絮上,抬头望着老陈,希望他来帮忙。

老陈坐在沙发上,悠闲地翘起二郎腿,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慢条斯理地道:“不要做无用之功啦,自从装上空调,买了席梦思之后,盖的是太空被,垫的是毯子,这些棉絮没有一床用过。你看看,那一床的颜色都发灰了,绊纱也掉光了,硬得跟纸板差不多了,至少有十年没用了吧?”

小姚说:“等我的脚全好了,背到弹棉絮的铺子,请弹匠重新打一次。”

老陈自顾说下去:“我的意见是,这些棉絮都不要了,留着占地方。春秋被和太空被只留下我收捡好的那几床就顶够了,就是女儿放假回家时也够了,这些也……”

“你不要,我要!”小姚气呼呼地打断老陈的话,呻吟着叠棉絮。

老陈苦口婆心地劝道:“留下来没有用处,留下来每年还得‘晒六月六’。要是去年处理了,今年就不‘晒六月六’了,不‘晒六月六’,你就不会受伤,不会受磨难了。”

“我喜欢‘晒六月六’,喜欢受伤,喜欢受磨难!”

老陈当副局长时分管过政工,做思想政治工作有耐心,有经验,讲起理论来有一套。他依然悠闲地坐在沙发上,依然慢条斯理地道:“不要讲气话。我知道你也明白这些棉絮没有什么用,我们一家三口也用不了十几床太空被和春秋被,也不喜欢‘晒六月六’,不喜欢受伤,更不愿意受磨难。有谁喜欢大热天抱着棉絮走进走出,有谁喜欢自己的老公天天提着饭盒向医院跑,为自己倒屎倒尿,有谁喜欢躺在病床上三个多月,连翻身都不能翻呢?你留下它们不是喜欢,也不是舍不得,而是割舍不下对它们的情感,是满足于一种拥有很多东西的感觉。这种感觉哪,其实是心里穷,是一种病态。”

“你才是病态!”小姚叫起来,心里却觉得老陈讲到了点子上,问老陈:“怎么处理?”

“送人。”

“送就送,我能吃万岁!”

“这就对啦!跟单位一样的,人多了就得‘一刀切’,你我不是被切了吗?你想一想,切了多爽快!”

老陈起身去叠棉絮、春秋被和太空被,先叠棉絮,每叠好一床,就征求小姚的意见,问这一床送给谁。小姚不吭声,睁大眼睛望着他,心里发痛,那痛感比骨折还令人难受。她的确不是舍不得这些棉絮、春秋被和太空被,而是舍不下对它们的情感,而是想留住拥有它们的那种感觉。特别是在“晒六月六”的时候,望见成片的棉絮、春秋被和太空被在绳索上随风翻舞,那种感觉妙不可言。特别是这些棉絮,每一床有一个故事,有一份深情,跟他们骨肉相连,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是他们人生的见证。比如,老陈说的那床颜色发灰、绊纱掉光了的、硬得跟纸板差不多的旧棉絮,是老陈考上大学时家中最好的棉絮,他母亲给了他。直到他大学毕业给父母买了一床棉絮,他父母才换下盖了四年的薄棉絮。再看那床十二斤的,是小姚的奶奶在自留地上种了四年棉花,用手指头一颗一颗地剥去棉籽,打好棉絮送给小姚妆嫁的。还有那床八斤的,是小姚的嫂子专门为新添的外甥打的。

小姚的视线模糊了,泪珠不觉滑落下来。泪眼朦胧中,她仿佛看见奶奶那双干裂粗糙、指头弯曲、指甲缝里渗出血珠的手;看见老陈的父母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的身影;看见嫂子的笑脸,听见儿子的笑声……所有她看见过的亲情场景,在她眼前一一重现;所有她听见过的亲人的声音,在她耳边一一响起。那些情景时远时近,那些声音时大时小,就像成堆的新棉絮一样紧紧围绕她,软绵绵,暄腾腾,温暖无比。她像是失去了意识,感觉自己往新棉絮堆里一寸一寸地沉下去,一寸一寸地沉入海底,变成一粒随波漂流的细沙。

老陈叠好棉絮、春秋被和太空被,用少有的玩笑口吻道:“请领导检查检查,还有什么指示。”

小姚起身上前,点着一叠一叠棉絮、春秋被和太空被仔细察看,忍不住艰难地蹲下身,坐在地板上,伸手将奶奶给她妆嫁的大棉絮拖到身边:“这一床我一定要留着。”

“我们有奶奶的照片,纪念有照片就足够了。”

“我至少要扯一团棉花出来留着。”小姚的两根手指钻进棉絮里,抓住一团棉花要扯时,长叹一声,不忍心扯了。

老陈如释重负,给亲戚打电话,第一个电话打给小姚的弟弟。他在农村,早先家里淘汰的东西基本上让他背回去了,近年来,他却不要了。比如衣服,他说商业城的衣服二三十块钱就能买一件新的,谁还穿旧衣服?老陈不敢叫他来背旧棉絮,只说请他来拿春秋被和太空被,还一再强调是没用过的。他才答应有空的时候来看看,听口气却明显是在推辞。接下来,给小姚的哥哥、妹妹和老陈的弟弟打电话,他们都是有工作的,反而问老陈要不要,说他们家里也是棉絮成灾。转而,给两家的表亲打电话,除了一位表弟说要一床春秋被给儿子读中学用,其余的表亲也推辞说,有空的时候来看看。

老陈说给同事打电话。小姚赶忙阻止,说不要出丑了。要他给民政局打电话,问问有没有地方接受捐献。民政局说,现在只接受捐款,救灾的时候才接受捐献,捐献也不要旧棉絮,到真正救灾的时候视情况看能不能接受春秋被和太空被。

放下电话,老陈想了半天,兴奋地道:“有办法!”

离宿舍区约三百米的马路边有一座垃圾站。老陈的办法是把棉絮和多余的春秋被和太空被送到垃圾站门前,让人捡了去。小姚无奈地道:“就这个办法吧。”老陈立即抱起一床棉絮就要出门。小姚说:“你傻啊,光天化日之下,你把这么好的东西丢进垃圾站,人家肯定叫纪委来查你,说你是贪官。”

“除了几床春秋被和太空被是开会时发的,其余的都是我们自己的,我怕他查什么?”老陈嘴上这么说,手上的棉絮却丢下了。

小姚叫老陈买回来两团纤维带,指挥老陈用旧床单和报纸包扎棉絮和多余的春秋被和太空被。包扎好之后,老陈拿来纸和笔,说在每一床棉絮和多余的春秋被和太空被上面贴上一张纸条,写上“东西干净,请放心使用”。小姚说:“想捡的,不干净也会用,不想捡的,是新的他也不会弯腰。”老陈担心被人扔进垃圾斗,还是写了纸条贴上去。

吃过晚饭,老陈和小姚一边看电视,一边注意墙上的钟,还不时去阳台上观察外面的动静。等待到深夜十二点,街上车声稀拉,宿舍区没有了人声,老陈用一根木棍当扁担,一担又一担,挑着棉絮和多余的春秋被和太空被向垃圾站跑。

送完棉絮和多余的春秋被和太空被,像是完成了一项浩大工程,老陈兴奋得洗澡时唱歌。睡觉时,他拉住小姚的手,兴致勃勃地道:“明天,把阳台上的储物柜拆了,在那里摆放一台跑步机,下雨天不能外出散步时,我们在跑步机上锻炼。小房间的大衣柜也丢了,把那些旧衣服也丢出去,小房间作我的书房,把现在的书房作你的画室,你不是在老年大学学画画吗?明天,我去学驾照。拿到驾照,我们买一辆车,开车出去玩,你写生,我摄影……”

听见小姚响起了鼾声,老陈笑一笑,闭上嘴,不一会,就进入了美好的梦乡。小姚推一推他,见他睡得香甜,她起了床,摸索着找到老陈当扁担用过的木棍,一拐一拐地出了门。一趟又一趟,她把老陈送出去的棉絮和多余的春秋被和太空被全部挑了回来。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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