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门槛

何沛忠

上海人说某个人门槛贼精，就说他是“潮州门槛”。门槛精怎会跟潮州人扯上关系？这是潮州人在上海滩开当铺的故事。

在十里洋场的旧上海，被外国人瓜分成租界，恶势力横行，生意场上也是尔虞我诈。那时候开当铺的多得数也数不清，由于竞争激烈，有的当铺发财，有的当铺倒闭。其中有个莫姓潮州人开的当铺，却越开越兴旺，还开出许多分号，成了当铺中的佼佼者，生意蒸蒸日上，财源滚滚而来，家里富得冒油。

潮州人开当铺所以兴旺，是因为当铺老板门槛精，其他当铺的生意都被他撸走了。于是典当行业的几个老板凑在一起，摸准了莫老板的喜好，再挖空心思，想出了个妙计，给莫老板下套，让他去钻，大家可以看白戏——

莫老板有个儿子莫少爷，年纪二十岁出头，他凭着老子有钱，不认真读书，天天去泡舞厅，寻找小姐跳舞。这一天，舞厅里来了个姑娘，只见她相貌长得漂亮，打扮又很时髦，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而且她的探戈跳舞得特别迷人，如此亭亭玉立的小姐，硬是把莫少爷吸引得神魂颠倒。他一次又一次地邀请小姐跳舞，小姐落落大方，来者不拒……这位小姐自称姓董，芳名秋云，父亲是大商行的老板……日复一日，两人成了如胶似漆的舞伴，终日里形影不离。

这天董秋云来到舞厅，昔日的满面春风不再，而是唉声叹气。莫少爷见状关切地问秋云小姐，家里出什么事了？董小姐见问不予回答。莫少爷便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家里究竟有啥困难，说出来也许能为你排忧解难。秋云为难地说：“别问了，就凭你一个少爷，解决不了我家的难题。”秋云的这句话，有失对方自尊，却也起到了激将作用。莫少爷拍胸说道：“你别小看我是少爷，只要你说出来，哪怕困难再大，由我帮你担下来！”董小姐正等着这句话呢。既然你夸下海口，那就不客气了。有备而来的她，故意装作轻飘飘的样子说：“其实也算不了什么大事，只不过家父的公司，近日资金周转有点缺口，想调点头寸罢了！”

此话听得莫少爷哈哈大笑，说：“调头寸不就是借钱么？你说要多少？有人说我父亲抠门，滴水不漏，那是对外人。只要儿子开口，怕他不借？”董小姐说道：“那好，我要的不多，只要10万银元足够了。你看行吗？”这个数字一出口，出于莫少爷之意外，不禁心里一抖，乖乖要借这么多？八面玲珑的董小姐，见对方脸庞有些抽筋，马上接着说：“请你放心，我家有一件祖传宝贝——出土文物唐三彩立马，可以做借款抵押。时间以一个月为限，到时连本带利还款，再取回唐三彩立马。如若还款误期，这件祖传宝贝，便属于你家的了！”

乍一听，莫少爷的思想彻底放松，并且转忧为喜。他知道唐三彩立马，正是父亲梦寐以求的宝贝，也是他经常重复唠叨的一桩事儿。

那是一年前，当时同行老板在一起喝茶聊天。讲到收藏古董，对于开当铺的来讲，可以说是近水楼台，但想要得到真品唐三彩立马，那是比登天还难。莫老板说，在我们典当行业中，谁先得到三彩马，谁就是鹤立鸡群的大亨，大家便可百鸟朝凤了。当时大家都说，这个鸡群之鹤，当然是你莫老板莫属的喽！不管怎样，一年以后，我们百鸟来向你莫老板朝拜凤凰，再欣赏真正的唐三彩立马。这时的莫老板，开始梦想成为百鸟朝拜之凤凰，整日里想入非非。

父亲为了得到这件宝物，吩咐当铺管事的，只要有人来当铺典当唐三彩立马，一概给予优惠准当。然而直至今日，收进了十七八只唐三彩立马。经过鉴定验证，都是各个朝代的赝品。

莫少爷想到，如此难得一见的唐三彩立马，今日居然要自动送上门来了。于是他对董小姐说，这不是一桩小事，我要回去禀明家父，再做出决定。但他为了不让董小姐小看自己，最后补了一句话：“关于这桩事，成功的把握八九不离十，请你等我的好消息！”

莫少爷回家对父亲如此这般一说，莫老板喜出望外，借10万大洋，用唐三彩立马抵押，他料定真货唐三彩立马果然来了！这时的他，头脑特别冷静，他所担心的不是10万大洋，而是货物之真伪。万一收进的是赝品，岂不赔了夫人又折兵，损失惨重不算，反被同行们笑掉大牙？

为了慎重起见，莫老板找儿子，先对董小姐此人作了一番打探，然后派管事的老克勒，陪同少爷去做这笔交易。他再三叮嘱老克勒，对唐三彩立马要看得仔细再仔细，琢磨再琢磨，多多斟酌，如若稍有疑问，叫少爷手中的银票，千万不要放手。莫少爷也领父亲之命，与董小姐约定，明日上午去董府交接。莫少爷带着老克勒，坐轿车向董宅方向而去。

莫少爷对父亲的脾性最清楚了，今天派老克勒出来，为的是万无一失，他也知道老克勒此人，是人中之精怪，业务精通到能掐会算，连只苍蝇飞过，也能辨别出是雌是雄。今天我与董小姐的这场交易，目的是要与她加深感情，老克勒万一给我添乱——从董小姐的抵押物中，挑剔出点滴瑕疵来，把事情弄僵就糟了，事情一弄僵，我与董小姐的爱情，也就随之要泡汤。所以他一路之上给老克勒“上课”——我爱煞董小姐了，她迟早是我家的少夫人，在这次交易中，不管这东西是真是假，你只要装装样子，顺着我的意思行事就可以了，今后倘有这样那样差错，与你无关，责任全由我承担。老克勒听少东家如此恳切之言，心中朗然明白，这是你们父子间的事，何必要我去横插一杠子，就做个现成的顺水人情吧，他哈哈一笑表示同意。莫少爷当即从公文包里，抓出一大把银元来，塞进老克勒的口袋里，说：“这点小意思请笑纳，去买杯酒喝。”

说话之间，不觉车到董家大宅院门前，莫少爷下车一看，心中暗暗叫绝，真乃好气派也！我家住的虽说是洋楼，哪能与她家相比啊！如此豪华人家，怎么会有不当之行为？原先父亲对他再三叮嘱，要他谨慎再谨慎，顷刻之间便抛向九霄云外了。

莫少爷带着老克勒走进董家客厅，宾主相见，寒暄一番作为过场。接着董小姐命管事的，去揭开八仙桌上盖着的一块大红绸子，立现唐三彩立马——在那金碧辉煌的客厅中央，衬托出光彩夺目的唐三彩立马，更加显得楚楚动人，看得莫少爷目不转睛。

董小姐向莫少爷嫣然一笑，指指八仙桌：“请便吧！”这就是请莫少爷验收抵押之物。莫少爷对老克勒点头示意，老克勒走上前去，用手中的放大镜，对着唐三彩立马，从上到下，从左至右，仔细地观察……在老克勒验看的过程中，令董小姐捏紧拳头，芳心乱跳，仿佛箭在弦上，成败在此一举……忽然，老克勒对莫少爷点了点头，董小姐胸中的一块石头，方才落了地。莫少爷会意，打开公文包，取出银票交给董小姐。头子活络的老克勒，把唐三彩立马装进小木箱。一场交接总算完毕，宾主相互道别，莫少爷跟着老克勒走出客厅，上车而去。

莫老板见到唐三彩立马，没听到老克勒说什么，说明这匹唐三彩立马是真品。于是他兴趣浓浓地，天天拿了放大镜，去赏玩唐三彩立马。玩着玩着，次数一多，觉得这匹马，与其他十七八匹赝品相比较，似乎没啥差别。他骤然想到，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老克勒看走了眼，这马也是赝品，将如何是好？

转眼已经一周过去了。平时脑袋里比一般人多根弦的莫老板，发现儿子这几日干吗闲在家里？便问：“这些天，你和董小姐都在一起吗？”儿子说：“董小姐三天没来舞厅了，她不来没劲，我就回来了。”莫老板一听董小姐三天不来，不免一个哆嗦，他意识到这里是否有蹊跷？他一面暗暗派人出去打听，一面对儿子说道：“你与董小姐是朋友，怎么不上门去看望她，也许她身体不适呢？”

莫少爷觉得父亲说话有理，他买了许多礼品，坐上轿车叫司机开往董宅而去。车到董宅门前，顿觉冷冷清清，与先前来时的景象相比，简直是大相径庭。这是怎么回事？莫少爷下车来到门前，却不见有管门人。于是他把门环敲得咣咣响，敲了好一阵子，未见回音……当他无计可施时，有位白发老者从门前经过，莫少爷上前动问，董家缘何没人？弄了半天，老者是个聋子，费尽力气，把嗓门喊得震天响，方才得到回答：“董家人在外国，此屋是空关的。”此话听得莫少爷惊出一身冷汗，直愣愣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平时爱看聊斋的莫少爷，顿时心惊肉跳，难道我遇上狐大仙了？这时候的他两只眼睛呆滞，越想越可怕，站在那儿像个木头人……直到司机喊他：“少爷怎么啦？”总算定了定神，仿佛从梦中醒来，他钻进轿车，催促快走快走。

莫少爷回家，火急火燎地向父亲如实禀报，并说这次儿子上当了，把祸闯大了呀！莫老板听着听着，笃悠悠地吸一口雪茄烟，慢条斯理地喝口茶，还悠闲地用手指弹弹茶几，说道：“这事很正常嘛！”一个在火里，一个在水里，急得儿子心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说：“父亲大人，你醒醒呀！董小姐不见了，说明我们上当受骗，那唐三彩立马肯定是赝品！”莫老板说：“你懂什么？我请上海滩上赫赫有名的专家做过鉴定，那匹唐三彩立马，是千真万确的宝贝！我巴不得他们过期不来取回呢！”其实老子对儿子所说的，全是欲擒故纵之言。不知就里的儿子，听到父亲这样说，绷得紧紧的神经立即释然了。

儿子哪知老子是老谋深算的人精。莫老板自从唐三彩立马到手，一刻都没有闲着。他早就领先一步，派人对董宅做过查访了。在眼下的上海滩，压根就没有董姓人开的大公司，所谓的资金周转，都是胡编乱造的。那董宅的主人全家都在国外，谁要想借用董宅客厅一用，只要找到房屋托管人，花些小钱，让他捞点外快，没有不行的。

如今的莫老板，经过一番周密筹划，放出风去，说在唐三彩立马抵押期限未到之前，要宴请同行，以实现百鸟朝凤之梦想。即向当铺同行，以及亲朋好友发出请柬，并在请柬中注明“欣赏真品唐三彩立马”。

这天，宾客纷至沓来，宴会厅聚集了三四百人，热闹非凡。莫老板以东道主的身份，满面春光地向各位来宾致意敬酒。等到酒过三巡，莫老板说道：“现在有我犬子，捧出唐三彩立马，绕场一周，请大家观赏珍品！”

话音刚落，奏乐声响起，只见莫少爷双手捧个红木盘，盘中是唐三彩立马，左右两边是护卫，随着乐曲的节拍，从内堂步入宴会厅……这时宾客们都伸长头颈关注着，有的啧啧称赞，有的举起相机拍照——走着走着，莫少爷的脚被地毯一绊，一个踉跄，说时迟，那时快，他手中的红木盘一抖，唐三彩立马噌地跌落在地毯上，两个护卫赶快把立马捡起，说：“啊呀，马的前脚跌断了！”场面上顿时纷纷议论，惋惜声此起彼伏——啊呀，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哪……这时有人喊道：“哎呀，莫老板昏过去了！快、快、快……”这般热烈隆重的百鸟朝凤，就此草草收场。顷刻之间，这个消息传扬到街头巷尾，都说这是乐极生悲，莫老板要倒霉了！

不几日，莫少爷跟平日一样，来到舞厅跳舞，却与董小姐不期而遇，两人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依然如故地，热情洋溢地跳探戈。董小姐知道对方闯祸了，必然心虚，还要装假正经，便正而八经地对莫少爷说：“谢谢你的帮助，家父公司的资金周转好转了，请你转告令尊大人，明天我带银票去结账，并取回抵押的唐三彩立马。”

经过莫老板多次调教的莫少爷，虽然时日不多，却已乖巧多了。那日在宴会厅，捧着红木盘脚一绊，手一抖，都是父亲调教后所做的假老戏。现在听董小姐说明天要结账取回抵押物，便故意装作有点慌张，结结巴巴地回答：“好！”

第二天，莫老板和莫少爷，笃悠悠地在客厅等待。一会儿门房来报：“董小姐到！”他们赶快把客人迎进来，寒暄几句，马上进入程序。

董小姐带来两人，一是管账的，二是管验收的。她命管账的拿出连本带利的银票放在桌上。莫老板命老克勒取出唐三彩立马，请对方验收。董小姐命验收的去验看立马，按照事先关照，只要查验到马脚断裂，是用胶水粘合起来的，马上就可以向莫老板索要赔偿，索要他翻倍的大洋也不为过。然而那个验收的，横验竖验，验得头上直冒汗水，那四只马脚都是完好无痕的。

这时候的董小姐心中忐忑不安了。那天在宴会厅，她是女扮男装赴宴的，跌断马脚也是她亲眼所见的，这究竟是怎回事？她憋不住了，亲自上前去验看马蹄上的火漆印章……眼见着如此情景，莫老板喜形于色，犹如姜太公钓鱼，大鱼咬钩了。他得意地说道：“请董小姐别疏忽了，看清楚马蹄上的火漆印章，是不是你亲自盖的？”这时候的董小姐，横看竖看，看不出火漆印章有丝毫破绽，刷地一下脸红耳赤，羞得她脑子里“嗡”的一声，她知道原先下套让莫老板去钻，而今自己却钻进去了。事已至此，她只好强装笑脸，付款交接，灰溜溜地而去。

外人哪里知道，那天跌断马脚的，是莫老板玩厌了的赝品。董小姐这一方，绞尽脑汁，机关算尽，结果偷鸡不成蚀了一大把米。而莫老板除了赚进一笔利息以外，还收进宴请时可观的礼金。从此以后，“潮州门槛”——成了众所周知的名不虚传。

（责编/方红艳 插图/桑麟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