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花

2016-12-17 18:26海莲
文学少年(小学版) 2016年11期
关键词:冰棍花蕾帽子

海莲

(一)

第一次见曲树,是在秦岭山区的荆亩地山小学,妈妈去那里支教一年,我跟去那里上学,那一年我九岁。

我和妈妈用一天时间坐公共汽车和爬山,下午才赶到了荆亩地山小学,报名已经结束,学校只留下一部分打扫卫生的学生。妈妈被校长和老师们迎接到办公室去了,我想站在外面想看看新学校的环境。

学校在一条狭长的山谷的谷顶,两排结实的青砖瓦房修在山跟下,操场边有一片树林子,天气很闷热,林子里秋蝉轰鸣,一伙男生在林荫下做一种奇怪的游戏,有人喊说“冰棍”,有人答“化了”,我饶有兴趣地走过去想看看,那伙男生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闹得更厉害,开始你推我搡起来,其中一个壮实的男生突然跑出游戏队伍向那棵刺秋树下跑去,我才看清树下有一个瘦小的男生也很奇怪,穿一身宽大的蓝布衣,戴着一顶蓝色的八角帽,双手垂在两边,面向谷口,一动不动。

那个壮实男生冲到小个子男生跟前,一把抓下他的帽子,用力扔上了满身三角形尖刺的刺秋树上,帽子被挂住了,在场的男生们停止了游戏,哗地笑了,齐声喊道:“噢!挂住了,冰棍的帽子上树了!晚上鬼要剃光他的头哦!”

我这才看到小个子男生一头稀少黄细的头发中,有三个鸡蛋大的红斑,红斑上一根头发也没有,他大概感到我在盯着他看,猛地回头“叮”了我一眼。对,是“叮”,因为那眼神让我感觉哪扎了一根刺一样不舒服。

“牟强,你又在捣什么蛋!”只听一声严厉的短呵,那个壮实男生撒腿就跑,其他男生也散了,刺秋树下就剩下我和小个子男生。

一位男老师走过来,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你是支教老师的女儿彩虹吧,欢迎你和你妈来到我们荆亩地山小学,办公室切好西瓜了,校长让我出来找你,你一定又累又渴了,走,进去吃西瓜吧。”

我说了一声谢谢老师,然后看了看小个子男生,又看到看挂在刺秋树上的帽子。

老师说:“曲树,帽子又上树了,又是牟强他们吧,回头看我怎么收拾那伙坏小子,这刺秋树没法爬,你等等吧,风会替你拿下来的。”

(二)

曲树和牟强他们那一伙也是四年级学生,班上以前二十一名同学,现在加上我刚好二十二,曲树一个人坐在前排右角边上,我主动要求和曲树一起坐,老师很高兴,立即夸赞我:“城里来的孩子到底懂事,不让老师为难。”下课后我才真正明白老师这句话的意思,有快嘴的女生告诉我,班上所有的人都远离曲树,就因为他头上少了几片头发,听说曲树天生体弱多病,山里人说,这样的孩子身上没有阳刚气,迟早会被鬼缠上,刚好曲树在七岁的一天早上醒来后,发现自己头顶上有几撮头发没有了,露出了像硬币那么大的三片头皮,山里人历来敬畏天地和鬼神,越发相信曲树被鬼伏身,鬼在半夜才剃去了他的头发,因此大人们严禁自己的孩子和曲树玩,怕曲树身上的鬼会缠上他们的孩子,孩子也很相信大人的话,没人和曲树当同桌。曲树家本来就穷,为了治好他的头发,爸爸带他去大大小小的医院,花了很多钱,欠了很多债,头上的斑痕却越来越大,由硬币变成鸡蛋大了,更引起了村里大人小孩的疑惑,他们认定那个缠住曲树的鬼一直住在曲树身上没走。

听她们说得活灵活显,不由也有几分害怕,晚上,我求妈妈帮我调坐位,妈妈问为什么,我就说了曲树被“鬼剃头”的事儿,妈妈听后笑了,说“鬼剃头”根本就不是被鬼剃了头,那是一种不明原因的脱发,大概与体弱多病和精神紧张有关,由于到目前为止,医学上还没查出病因,因此人们就做出多种猜测,有一种说法就是被鬼剃了头,这种病有的会自愈,有的会被治愈,没有什么可怕的。

我问妈妈:“那为什么曲树的病几年都不好呢?”

妈妈说:“你想想,曲树一直被孤立着,他的精神能愉快吗,他的精神长期不愉快,病不但好不了还会加重,你今天刚刚和曲树成了同桌,明天又不和曲树坐了,曲树受到的打击不是更大,越发长不出头发了?”

我一听,顿时心软了,说:“可他像根冰棍一样冷,和他当同桌会很无趣的。”

妈妈说:“就算他像冰棍,可没有化不了的冰棍呀。”

(三)

和曲树当同桌好几天了,他瘦小的身躯总是冷冷地缩起来,远远地坐在桌角,不看我,也不和我说话。

他学习很用功,我看到他整整齐齐的作业本上老师画满红钩,而且,他用的笔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笔,是一种像小毛笔一样的花蕾插在细小如麦杆一样的竹子里做的,他用花蕾蘸着墨,写出一手漂亮的小楷字,他还把老师批作业用完的红墨水瓶捡来,兑上水,蘸着瓶底的红墨水,画了好多好看的小画,有水果、有花草、有太阳,可好看了,也许老师和同学们早就习惯了这些,但这对我太新奇太意外了,我开始佩服曲树。

这天下午放学后,曲树又去了刺秋树下,他老是喜欢眺望谷口。

被老师罚扫地的牟强三两下扫完教室,飞快地向外面跑,路过操场时,故意绕到曲树面前,一把脱下曲树的帽子,“嗖”一下又扔到了刺秋树上,帽子又被刺挂住了,等候牟强的那伙男生“嘎嘎”地笑了。

牟强边跑边说:“来追我呀冰棍!”

曲树一动没动,面无表情。

牟强和那伙同学无趣地走了。

我愤愤地看着走远了的牟强他们,悄悄走过去,什么也没说,和曲树一起在树下等风吹落帽子。

妈妈过来了,捡起了一粒光滑的小石子,扔到树上,一下就打落了那顶帽子,我高兴地跑过去捡起帽子,妈拿着帽子走近曲树,仔细看了看曲树的头说:“孩子,从明天开始别戴帽子了,你看你头上捂了一头的痱子,多难受啊,再说,戴帽子与头发生长不利,帽子捂着,头皮呼吸不暢,会影响头发的生长的,我建议你,不但不要戴帽子了,而且应当剃成光头,这样一定对你的头发恢复有好处。”

曲树听完妈妈的话,突然涨红了脸说:“我长不长头发,与你无关,你又不是我妈,管得着吗!”说着,一把夺过帽子戴在头上,拔腿就跑。

临跑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了曲树眼里有泪光。

曲树走后,我独自去校外的山坡上采着野花玩,无意看到了曲树做笔的那种花,那些花附着地,一团一团地生长,细长的叶子托起一簇簇黄色的小花和像小毛笔头一样的花蕾,我惊喜地摘下一些花蕾,闻到一股苦香的味道,我去路边的山竹丛中折下一些细小的竹枝,拿回家去,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做成了一支花蕾毛。

第二天一早,我把花蕾笔放在桌面上。曲树来了,他捡起花蕾笔看了一会儿,就收起来放在他的桌面上,我说:“那支笔是我的。”

曲树吃惊地看了我一眼。

我说:“那支花蕾笔是我的。”

曲树从桌子上拿起花蕾笔,端详了一番,红了脸,他大概看出了那支做工笨掘的笔,确实与他的不同吧。

他急忙把花蕾笔还给了我。

我说:“那花叫什么名子?”

叫“笔花”。曲树下意识地说出了这两个字,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他的脸“刷”地红了,这是他第一次和我说话。

我说:“好特别的花名。”

“不过,它的真名叫小苦荬(mai)花,“笔花”是我给它取的名子。”曲树急忙解释了一句。

我说:“原来你懂得这么多呀,我决定从今天起,也用“笔花”来写字。”

曲树意外地看了我一眼。

“不过,我可没本事拿来写作业,我就当练毛笔字,有时间你得教我。”我说。

曲树突然结巴着说:“我怎怎么敢当你老师,你照照着书上的字多练就行了。”

我说:“那行,往后你采“笔花”时,得叫上我。”

曲树没出声,轻轻点了点头。

(四)

“笔花”写字远远没有买来的毛笔结实耐用,一支笔写不了多久就坏了,曲树每天都要去花地里采一回笔花,每次去,我就跟上。同学们看到我跟着曲树去采花,游戏都忘了玩,指的指,说的说,怪叫的,怪笑的,什么都有,曲树看我不在乎,也就装做不在乎,但我知道他心里很在乎,我看到他紧握的拳头。

一天又一天,每天我都跟曲树去花地里采一次笔花,时间久了,同学们开始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有的也跟着我们一起去采笔花,学习制作花蕾笔。

一天,牟强他们在刺秋树下又玩起了游戏。

我大大方方跑过去,请求加入。

牟强他们很吃惊,当然也很兴奋,因为他们的游戏从来都没有女生加入过。

原来这个游戏是牟强他们发明的,叫“摸冰棍”,一个人站在那里用布蒙上眼睛,一伙人围着他跑圈圈,中间站的人上前去摸,如果抓到哪个人,哪个人就输了,替代圈子中间的人站场,站场的那个就去队伍中奔跑。 摸的人绕着场子边摸边喊“冰棍!”,希望抓住一个人,可是差一点没有抓住,有人立即就说“化了!”。“化了”就是胜利了没被抓住。这个游戏中,摸“冰棍”的人最累,往往累得天旋地转吐舌头,半天也抓不到一个“冰棍”。

这个游戏实在不怎么样,但山区学校,同学们实在没有什么可玩的。

很快,我就和牟强一伙人在游戏中玩熟了,再玩游戏时,我提出能不能让曲树加入进来,牟强一怔,说不出话来,其他几个男生说:“恐怕曲树不来。”原来这个游戏就是他们在戏弄曲树时发明的。

我说:“我去邀请他。”

我去拉曲树,曲树迟疑地站着不动,牟强说:“来玩呀,别像个女孩一样扭扭捏捏的。”

这话像是一下子刺激到曲树了,他“刷”地一下冲进了人群,用一片布蒙起眼睛,甘愿当起摸“冰棍”的人。

我加入到“冰棍”群中,和他们一起跑起来,牟强他们好像故意让曲树抓不着人,他们互相照应,保持警惕,在顾好自己的同时,如果发现前面的人将要被抓,就暗中撞对方一下,曲树伸出的手就会落空,他累得满头大汗但他神情兴奋,第一次主动拿掉头上的帽子,扔上去挂在刺秋树上。

游戏快要结束了,曲树一直没能抓住一根“冰棍”,看到曲树失望的样子,我希望他能抓住我,可他一直避开我不抓,最后,我的胳膊故意碰上他的手,我被抓住了。牟强他们说:“女生就是女生,要不他曲树一个也抓不到,明天我们继续玩,看他还能抓到谁。”

游戏结束后,牟强他们欢呼着跑了,我和曲树一起在刺秋树下等帽子

曲树想和我说话,突然一股凉风吹来,帽子“叭”地掉下来了,曲树捡过帽子,用尽力气,把帽子扔进了操场边的狭谷里。

第二天,曲树顶着一个光光的脑袋来到学校,同学们看惯了曲树戴帽子,突然看他光着头,十分新奇,这个上去摸摸,那个上去摸摸。

曲树说:“摸吧,使劲地摸吧,等于给我按摩,按摩的越多,我的头发会长得越快。”

(五)

一年很快过去了,曲树的头发开始变黑变密,脱发的斑痕越来越小,他开始教牟强他们画画,报酬是牟强买一支毛笔,曲树小心地拔下笔头,分成三份或四份,再用合适的竹子做成笔杆,他和牟强一人一支,其余两支可以分给需要的同学,曲树终于开始拿真正的毛笔写字和画画了,我和妈妈要回城了,临走曲树送了我一幅画,纸是从作文本上撕下来的,画上有一弯彩虹,彩虹下有一丛金色的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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