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传奇》里的月意

2016-12-17 19:16方波陈骞沈娟
青年文学家 2016年17期
关键词:传奇悲剧月亮

方波+陈骞+沈娟

摘 要:在张爱玲《传奇》里,月亮形态各异、色彩纷呈,少了传统月意的浪漫柔和,多了些苍凉、诡谲。这些“月亮”悄无声息地见证着人世间纠结的情感,不管是大而白的满月,还是一钩白色月牙,黄的也好,红的也罢,它们都深隐着其独特丰富的意蕴。月亮在《传奇》中对人物形象的刻画、环境的渲染及故事情节的安排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尤其表现在对人物悲剧命运的折射、扭曲心理的象征以及复杂情爱的反思等方面。

关键词:《传奇》;月亮;悲剧

作者简介:方波,彝族,滇中文化保护与研究中心成员,玉溪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硕士,研究方向为审美教育;陈骞,汉族,玉溪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方向为民俗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6)-17-00-03

月亮在中国文学里被赋予了独特的意味,一轮平常的明月,引人无限的感想,触动文人对生命哲理的思考。张爱玲在《传奇》中,运用月亮呈现扭曲人性变态心理,见证人生不断上演的悲剧,也从另一面映衬人与人之间或真诚或卑微的爱情。

一、折射悲剧命运

在张爱玲《传奇》这部小说里,月亮悄无声息地见证着世间的情感和人物的命运。《金锁记》以月亮开篇:“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有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1]小说以此作为全篇的开端,交代了故事发生的时代,解释了人生的艰辛和悲哀。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岁月轮转,月亮依旧。

《传奇》里张爱玲多次安排长安和芝寿这两个悲剧人物看见月亮。“窗格子里,月亮从云里出来了。墨灰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图画,下面白云蒸腾,树顶上透出街灯淡淡的圆光。”[2]这里的月亮是长安退学前于半夜看到的。她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学校生活,在母亲一番吵闹的催化下,将不得不结束。此时,长安泪眼里的月亮模糊残缺,恍如她面对退学时无奈、茫然的心情。这里的月,同时也暗隐了长安不完满的人生。凄冷的残月象征着长安内心里绵绵的伤悲。

芝寿自从嫁与长白,便过着婆婆不像婆婆,丈夫不像丈夫的生活。她被曹七巧的无理逼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在黑夜中,芝寿看到的月亮是满圆的白太阳。“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漆黑的天上一个白太阳。”[3] “窗外还是那使人汗毛凛凛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个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阳……月光里,她的脚没有一点血色——青、绿、紫,冷去的尸身的颜色。她想死。她怕这月亮光,又不敢开灯。”[4]在此,作者运用似真似幻的自然现象,有意从色调上着手,使黑和白形成鲜明的对比,给人造成视觉上的强烈冲击。“白色作为一种无色彩,在色彩心理学上既与死亡、绝望、悲哀、匮乏、无光、沉默、焦虑相连,又与纯洁相关,张爱玲显然是在前者的意义上使用白色,从而暴露了现实、家庭、人性的丑陋和荒凉,展示了女性的悲剧性成分。”[5]芝寿想死,怕这月亮光。因为她一面被婆婆羞辱为荡妇淫娃、一面又只能独守着空房。当她独守空房看到的明月被幻化为白太阳,既含有一种讽刺意味,也将她的痛苦和悲剧无限放大。最终芝寿内心深处的苦闷如那轮满月一样很满很满,达到了极限,致使她久郁成疾而致死。人生的路程只走了一小段就戛然而止。

《沉香屑——第二炉香》中张爱玲同样娴熟运用月亮映射了男主人公的悲剧。洞房花烛本是人生花好月圆的良宵,但是罗杰的新婚夜并不完美。就像那“大半个月亮,不规则的圆形。”良辰美景成了“一汪水”。妻子愫细把正常的夫妻生活视为禽兽行为,新婚之夜逃到学生摩兴得拉的宿舍里。“摩兴得拉的窗子外面,斜切过山麓的黑影子,山头后得天是冻结了得湖的冰蓝色,大半个月亮,不规则的圆形,如同冰破处的银灿灿得一汪水。不久,月亮就不见了,整个的天全冻住了;还是淡淡的蓝色,可是已经是早晨。”[6]愫细对性知识的无知酿成了罗杰人生的悲剧。罗杰开煤气自杀的夜晚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条路是新婚的那个晚上愫细跑开,他在后面追着喊着的那条路。“这又是一个月夜,山外的海上浮着黑色的岛屿,岛屿上的山,山外又是海,海外又是山,海上,山石上,树叶子上,到处都是呜呜咽咽笛子似的清辉;罗杰却只觉得他走到哪里,暗到哪里。”[7]这个月夜对于罗杰来说预示着生命的尽头。

二、象征扭曲心理

通常情况下,月亮在伴有乌云的夜晚,往往会给人以阴险、狡邪、恐怖的感觉。《金锁记》中张爱玲借助月亮这个特殊的意象,把月亮描写成一个戏剧化的脸谱,恰如其分地折射出曹七巧扭曲变态的人格下所拥有的狰狞形象。“隔着玻璃望出去,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一点,一点,月亮缓缓地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8]

《茉莉香片》中,这样描写聂传庆和言丹朱走在山路上时的月亮,“云开处,冬天的微黄的月亮出来了,白苍苍的天与海在丹朱身后张开了云母石屏风。”[9]“微黄的月亮”是言丹朱眼里“温性”的聂传庆,天真的丹朱对着他幻化着美好的事情。但 “微黄”的月亮表面上是温和的,实际上却是人的猥琐、怪癖、病态的象征。聂传庆就是如此,对父爱的渴望,使他将自己的缺失归咎于眼前的这个纯真无辜的少女身上,他将愤怒、无奈宣泄于她,将拳脚无休止地落在她的躯体上。

在《心经》里,张爱玲借助另一种形态的月亮——耳坠,揭示违背伦理的变态人性。在小寒生日那天,“小寒伸手拨弄凌卿戴的樱桃红月钩式的耳环子。”[10]此处,张爱玲将耳环描写为樱桃红、月钩式,是充满暧昧和嘲弄意味的。许小寒从小就有恋父情结,恨不能完全占有。而其父也有着恋女倾向,他因此与小寒的朋友——跟小寒长相相似的凌卿同居。作者将“樱桃红月钩式的耳环子”运用在这里,是具有特殊意义的。红色不仅有肮脏之意,也蕴含了一种得不到的痛苦。

“张爱玲的小说人物不是心理有病,就是身体有病,有的甚至心理、身体都病了。”[11]这些形形色色、变幻万千的月亮在不同的场合映照着畸形的人格。

三、反思人间爱情

夏志清曾说过:“张爱玲的世界里的恋人总喜欢抬头望月亮——寒冷的、光明的、蒙眬的、同情的、伤感的,或者仁慈而带着冷笑的月亮。月亮这个象征,功用繁多,差不多每种意义都可表示。”[12]张爱玲《传奇》中的月亮除了见证世间情感的悲,人物命运的惨,还会让读者感同身受地看到那轮充满滋味的月亮。《倾城之恋》写了在香港沦陷这一特殊背景下,成全了范柳原和白流苏两人的世故婚姻。一个终于收获了婚姻、一个暂时获得了安顿。这一被算计的爱情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在这一传奇爱情里,伴有两次月亮。第一次:“可是四周太静了,虽然离了这么远,她也听得见柳原的声音在那里心平气和地说:‘流苏,你的窗子里看得见月亮么?流苏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哽咽起来。泪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银色的,有着绿的光棱。”[13]流苏泪眼里的月亮是大的、模糊的、银色的,有着绿的光棱。这是她第一次到香港和范柳原相处时看到的。而这个时候,二人仅仅是为了各自的利益在玩弄这份感情。范柳原给她的感情是不确定的,没有安全感的。就像她泪眼里的月亮,因为有刺激感,所以显得大,但是模糊的,像似他们无望的爱。第二次:“十一月的纤月,仅仅是一钩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然而海上毕竟有点月意,映倒窗子里来,那薄薄的光照亮了镜子。”[14]这一次,随着战争的到来,经历了香港的沦陷的流苏和范柳原,他们的感情有了可以相互融合的可能,两人同病两怜,过着柴米油盐的生活,有了展望未来家庭生活的可能。故而虽只是“十一月的纤月,仅仅是一钩白色”,但也觉着是美丽的,“像玻璃上的霜花”。虽然只有薄薄的光,但却能照亮镜子。严冬里的一小弯月牙也叫流苏看到了爱和希望的光芒。月亮在此仿佛是传说里的月老,贯穿了白流苏和范柳原恋情的始终,有意让两个毫不相干的人走在了一起。

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男主人公佟振保与朋友之妻王娇蕊共度良宵后,振保给娇蕊梳头时,张爱玲做了如此描述:“梳头发的时候她在头发里面发现一弯剪下来的指甲,小红月牙……昨天晚上忘了看看有月亮没有,应当是红色的月牙。”[15]在这种场景中,作者笔下的“小红月牙”带着暧昧的气息。实物的月亮与剪下来的虚拟的 “小红月牙”的对比,再次诠释了“情人眼里出西施”,映衬了两人在那一瞬间的浓郁情感。

《红玫瑰与白玫瑰》开篇那段不得不提的对人性的精辟阐析中,也有月亮:“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了墙上的一摸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沾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16]通过红白两种色彩的差异描写,使人物形象鲜明生动。用“床前明月光”比喻圣洁的妻子,用“红玫瑰”象征火热的情人。然而人的美丑的判断是受多种因素的影响的,尤其以男女两性关系为前提的美的判断,会因审美疲劳发生转变,伴随时间的流逝,明月会变成饭粘子,红玫瑰会变成一摸蚊子血。人性中的喜新厌旧在此得到充分的陈示和剖析。

《沉香屑——第一炉香》里面,月亮照耀下的卑微爱情展示的也十分充分。葛薇龙与乔琪乔第一次相处,作者格外穿插了月亮这一外景;“那时天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煳了一小片。”[17]有月亮的夜晚,仿佛是催生情意的情调,而且“黄黄的”,带着点蜜意。这个月夜,让葛薇龙的心因乔琪乔跳乱了节奏。最终,这个来自上海原本纯真善良的少女,为拴住一个花花公子的心,为满足虚荣心,在这场错爱中迷失了自我,而且只能将错就错,继续沉沦下去:“月亮已经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经在月光里浸了透,淹得遍体通明。”[18]情爱双方如若不能站在同一高度相互凝视,其结局毋庸多言必是失败的。而女性往往是那个居于下仰视对方的人,这时她们的遭遇只能通体透明,失去自我。

综上,张爱玲《传奇》里的月亮饱含了许多隐秘的内容。有的是关于景物的描写,有的是关于心理的写照,有的是寄托感情的象征。同是一个月亮,经过她的精心渲染,无论是从形态上还是色彩上,都具有更加光鲜的形象,变得千姿万态:或是“乍明扎暗,忽红忽黄,亦旧亦新,如磷火闪烁,教人分不清这微光是真是幻,是闹市还是荒原;[19]或是“使月亮意象烘托出小说苍凉凄迷的氛围,承载着丰富复杂的心理内涵,浸透着心酸惨痛的人生况味……”[20]。月亮在她这里“少了前人的温馨与浪漫,多了一些凄凉和哀情。”[21]张爱玲对传统月意的继承,对西方象征手法的借鉴,还留有进一步的研究探讨的巨大空间。

注释:

[1]张爱玲.传奇(上册)[M].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2003:84.

[2]张爱玲.传奇(上册)[M].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2003:103.

[3]张爱玲.传奇(上册)[M].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2003:106.

[4]张爱玲.传奇(上册)[M].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2003:107.

[5]杨小青.试论张爱玲小说的色彩语言[J].重庆师院学报哲社报,2001,(2):55.

[6]张爱玲.传奇(上册)[M].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2003:214.

[7]张爱玲.传奇(上册)[M].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2003:227.

[8]张爱玲.传奇(上册)[M].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2003:106.

[9]张爱玲.传奇(上册)[M].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2003:175.

[10]张爱玲.传奇(上册)[M].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2003:208.

[11]张盛寅、温青.美丽与哀愁——一个真实的张爱玲[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3: 63.

[12]刘绍铭、梁秉钧、许子东.再读张爱玲[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 358.

[13]张爱玲.传奇(上册)[M].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2003:137.

[14]张爱玲.传奇(上册)[M].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2003:139.

[15]张爱玲.传奇(上册)[M].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2003:42.

[16]张爱玲.传奇(上册)[M].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2003:29.

[17]张爱玲.传奇(上册)[M].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2003:172.

[18]张爱玲.张爱玲典藏文集——中短篇小说1943年作品 [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149.

[19]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三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471.

[20]高岭.张爱玲小说中的月亮意象——象征寓意和氛围象征功能,载于《北京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00,(4):16.

[21]李新民.张爱玲笔下的月亮意象.常州工学院学报.2004,(10):45.

参考文献:

[1]张盛寅、温青.美丽与哀愁——一个真实的张爱玲[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3.

[2]刘绍铭、梁秉钧、许子东.再读张爱玲[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

[3]子通、亦清.张爱玲评说六十年[M].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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