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青翠竹”公案看牛头宗的佛性思想

2016-12-17 20:50张大鹏
青年文学家 2016年17期

张大鹏

摘 要:从“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这一公案来探讨牛头宗的佛性思想,认为牛头宗倡导“草木合道”、“无情有性”说是受到三论宗以及老庄玄学的影响,并通过禅宗语录记载来看唐代禅宗内部对这一公案的争论。

关键词:牛头宗;佛性论;无情有性;法融

[中图分类号]:B9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6)-17--03

“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这一公案多见于禅宗灯录,《祖堂集》记载为僧肇所说[1],后人多有争议,如印顺认为它是源于三论宗的牛头宗成语[2]。中国传统文化自有崇古、托古的倾向,盖佛教徒将此成语远推于僧肇也是不无可能,因僧肇之般若思想对后世禅宗乃至整个佛教界产生重大影响,如后人将《宝藏论》称为僧肇所作亦是此理。然而,我们从这一公案所表现出的佛性论与三论宗“无情有性”说和牛头宗“草木合道”说的关系来看,印顺的论断是有道理的,且不妨将它作为牛头宗公案来探讨。

公案,简单来说即禅宗僧人接引学人的语录或机锋问答,是唐代禅宗兴盛的产物。中国禅宗是极重实践体验的,主张“不立文字”、“见性成佛”,但是,我们如果要研究禅宗思想的发展,必须是通过文字的记载来实现,实际上,公案本身也是思想史的记录,我们本文要说的“青青翠竹”公案,关系到中国佛教界非常重要的佛性理论,是唐代禅宗各派广泛讨论的话题。牛头宗的佛性论,继承三论宗吉藏的“无情有性”说,又受到老庄玄学的影响,无论在理论还是实践方面,都有其独特的一面。因此,笔者将从这一公案出发,来说明牛头宗的佛性思想,并探讨唐代禅宗各派对于此公案的争论。

佛性,亦称佛界、如来界等,即成佛的可能性。佛教源于印度,但是佛性论却发展完善于中国,成为中国佛教特有的理论。魏晋六朝时期,随着般若学说和涅槃学说的传入,中国佛教的佛性思想逐渐形成,而至隋唐,每个宗派都形成自己独特的佛性论。如唯识宗“五种性说”、天台宗“性具善恶”说、华严宗“自性清净园明”说以及三论宗“中道佛性论”等(按,这样的分类参考方立天先生《中国佛教哲学要义》)。相对于其他宗派而言,禅宗的佛性论是比较特殊,同时也是比较复杂的,究其原因,是因为唐代禅宗内部派系林立,每一个派系都有自己的主张,而且像牛头、石头、菏泽、洪州等都是地域性宗派,传承的不同也导致禅宗内部对于佛性问题的看法迥然有别。在这则公案中,“般若”、“法身”皆指佛性,而“翠竹”、“黄花”为无情性之物,意即无情之物也是有佛性的,是可以成佛的。涅槃学说倡导“一切众生皆可成佛”,但是,《涅槃经》在讨论佛性时,明显反对无情有性,认为“非佛性者,所谓一切墙壁瓦石无情之物。离如是等无情之物,是名佛性”[3]。是则牛头宗佛性思想将成佛的可能性从有情众生扩大到无情之自然万象,肯定了“无情有性”说。下文将根据牛头宗史料作具体的探讨。

一、法融的“草木合道”说

牛头宗为唐代禅宗之分流,相传牛头初祖法融为禅宗四祖道信门人,但这只是后人的附会,同时期道宣《续高僧传》未提此事,甚至广为流传的牛头六祖传承说也只是智威、慧忠时代牛头宗兴起之后的传说,不过我们从牛头宗的活动范围、学说风气来看,确实是受到法融的影响。

法融的思想体现在其著作《绝观论》之中,以假设缘门、入理对话的方式宣传他的学说。《绝观论》记载:

缘门问曰:道者为独在于形灵之中耶、亦在于草木之中耶?入理曰:道无所不遍也。

问曰:道若遍者、何故杀人有罪、杀草木无罪?答曰:夫言罪不罪、皆是就情约事、非正道也。但为世人不达道理、妄立我身、杀即有心、心结于业、即云罪也。草木无情、本来合道、理无我故、杀者不计、即不论罪与非罪。夫无我合道者、视形如草木、被斫如树林。故文殊执剑于瞿昙、鸯掘持刀于释氏。此皆合道、同证不生、了知幻化虚无。故即不论罪与非罪。

问曰:若草木久来合道、经中何故不记草木成佛、偏记人也?答曰:非独记人、亦记草木。经云、于一微尘中、具含一切法。又云、一切法亦如也、一切众生亦如也。如无二无差别[4]。

法融提出“草木无情,本来合道”,认为“道无所不遍”,既遍一切有情,又遍一切无情,这里所说的“道”也是指佛性。我们应该看到,法融提倡这一理论的前提是“虚空为道本”,既然道的本体是虚空,那么,从般若空性的角度来说,有情之众生、无情之草木皆为虚空,当然也是合于道了。“草木合道”并非法融首倡,三论宗吉藏在《大乘玄论》中已有相似论调,而法融正是传承了三论宗佛性论而发展成为自己的学说。吉藏在批判十一家佛性论之后,提出在三论宗历史上具有代表性的“中道佛性”理论。他在讨论“草木有佛性”时,分为“理外”和“理内”。就“理外无佛性”而言,他认为“理外既无众生,亦无佛性……不但凡夫无佛性,乃至阿罗汉亦无佛性。以是义故,不但草木无佛性。众生亦无佛性也”[5]。即是说,理外既无众生,也就不可能有佛性,佛性是针对众生而言,如此,众生无佛性,草木亦无佛性;就“理内有佛性”而言,“理内一切诸法依正不二,以依正不二故,众生有佛性,则草木有佛性,以此义故,不但众生有佛性,草木亦有佛性也”[6]。这一种观点,可以说是中国佛性理论“无情有性”说的先驱,不但为牛头宗所继承,而且经天台宗湛然的发扬,成为唐代佛学界重要理论之一。

与其它宗派注重义学不同,禅宗是讲求实践体验的,而从僧传记载中,我们也可以发现牛头宗僧人对“无情有性”说的实践。僧传记载牛头宗法融、智巖、法持、智威、慧忠等人多有降服野兽、遗骨施与飞禽走兽之故事。佛教之灵验故事多见于僧传记载及辅教之书,对于牛头宗法师的这些特异行为,历来有不同的解释,如印顺解释为牛头宗“慈悲柔忍”的特色[7],杜继文、魏道儒认为“一般地说,这是佛教仁慈而行及于禽兽;特殊地讲,是糅进了儒家的孝道于‘六道供”[8]。上述两种观点皆有道理,给予笔者以启发,然而,我们结合牛头宗“无情有性”的佛性论来看,就会有新的理解。法融认为佛性遍于一切有情无情之物,那么自然界的飞禽走兽甚至花草树木都是有佛性的,都是可以成佛的,驯化野兽可以说是将它们从无明之障碍中解脱出来,显现其佛性而成为成佛的增上缘。遗尸山林,与其说是“慈悲”之体现,不如说是万物一如、平等佛性的实践。

二、牛头宗佛性思想之渊源

牛头宗兴盛于中唐智威、慧忠时期,就其活动范围来看,大致是在金陵一带,不出江东,实为一地域性宗派。江东自魏晋六朝时期,玄风大盛,又三论法朗、吉藏等讲学于此,为三论学之重镇,牛头宗在此发展兴旺,其学说深深刻上江南文化之烙印。在讨论牛头宗佛性思想的渊源时,不得不注意以下两点。

第一,三论宗学说的影响。《续高僧传》记载法融曾“入茅山,依炅法师剃除周罗服勤请道”[9],炅法师,经印顺考证为三论宗兴皇法朗的弟子明法师[10],这是法融的师承渊源,又曾讲法华、大集等经,明显体现其受三论义学之影响。盖法朗、吉藏之三论学在江东的传播对法融的影响是十分深刻的。在佛性思想上,法融倡导“草木合道”、“道遍一切”,实为三论宗“无情有性”说之继承。

第二,老庄玄学的影响。牛头宗思想受江东玄学之影响,是一种“老庄化”、“玄学化”的禅风,这是前人多次说到的。中国佛教受儒道两家学说的影响自不待言,而像法融及牛头宗后人(如遗则)等人,将道家学说融入佛教义理是非常具有其独特性的。牛头宗学说中一些重要理论如“虚空为道本”、“无心合道”等,明显体现出浓厚的道家色彩。僧传记载法融在牛头山佛窟寺得七藏经书,其中就有“道书”,从这一点看,法融的思想中的道家色彩也是合情合理的。《庄子》“知北游”中有一段对话跟法融《绝观论》极为相似:

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11]。

道在哪里?庄子认为是“无所不在”的,一切现象界的自然之物都可以是道的载体。同样,佛性在哪里?法融的回答也是“无所不遍”,有情无情皆有佛性,皆是佛性的体现。与禅宗其它派系参学游方不同,牛头宗僧人的活动范围相对集中,其受区域文化的熏染也就更为明显,学术思想显得相对传统而不像六祖门下那样多元化。这或许也是牛头宗在后来逐渐消融于洪州、石头系的原因吧!

三、唐代禅宗内部对“无情有性”说的争论

上文所述,“无情有性”说为吉藏首倡,经法融、湛然等人的完善而成为中国佛学界独特的佛性论,但在唐代禅宗内部,这一观点是有争议的,不同派系的禅师对此有着不同的观点。慧能及其门人神会、慧忠、马祖系的大珠慧海都曾讨论过这个问题,接下来我们根据禅宗语录所记载来看唐代禅宗内部对于“无情有性”说的争论。

慧能是极其反对无情有性的,他认为“无情无佛种”[12],只有有情众生才具有佛性,否定了无情成佛的可能性。其弟子菏泽神会也持相同的观点。《南阳和尚问答杂征义》记载:

牛头山袁禅师问“佛性遍一切处否?”答曰:“佛性遍一切有情,不遍一切无情”。问曰:“先辈大德皆言道‘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今禅师何故言道佛性独遍一切有情,不遍一切无情?”答曰:“岂将青青翠竹,同于功德法身?岂将郁郁黄花,等般若之智?若青竹黄花同于法身般若者,如来于何经中,说与青竹黄花授菩提记?若是将青竹黄花,同于法身般若者,此即外道说也。何以故?《涅槃经》具有明文‘无佛性者,所谓无情物是也”[13]。

神会反对将翠竹黄花等同于法身般若,其依据是经文中并没有出现相关记载,并且依《涅槃经》,无情之物是没有佛性的。

马祖弟子大珠慧海在佛性论上也倡导无情无性,他说“法身无象,应翠竹以成形。般若无知,对黄华而显相,非彼黄华翠竹而有般若法身。故经云:佛真法身犹若虚空,应物现形如水中月。黄华若是般若,般若即同无情。翠竹若是法身,翠竹还能应用”[14]。即是说,翠竹黄花只不过是法身般若的外在表象,并不能将两者等同,法身般若并非无情之物,同时,他又认为“说黄华着黄华,说法身滞法身。说般若不识般若,所以皆成争论”[15]。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大珠慧海并不是反对公案本身,而是对于迷人执着于“黄花”、“法身”、“般若”等名相的做法提出批评。

然而,同为慧能弟子的南阳慧忠是积极提倡“无情有性”说,并进一步发展为“无情说法”。《祖堂集》卷三载:

南阳张濆问“某甲闻有无情说法,未谛其事,乞师指示”。师曰“无情说法,汝若闻时方闻。无情说法,缘他无情,始得闻我说法。汝但问取无情说法去”[16]。

“无情有性”只是说明成佛的可能性,而南阳慧忠之“无情说法”不但承认了无情有性,更进一步肯定无情之物也可以说法讲经,实为佛性思想之一大突破。

注释:

[1]《祖堂集》卷十五“归宗和尚”章“肇有‘青青翠竹,尽是真如;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见《祖堂集》下册,第687页,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10月.

[2]印顺《中国禅宗史》第118页,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6月.

[3]《大般涅槃经》卷三十七,《大正藏》第12册第581页上.

[4]《禅宗全书》第36册.

[5]《大乘玄论》卷三,《大正藏》第45册,第40页中.

[6]《大乘玄论》卷三,《大正藏》第45册,第40页下.

[7]印顺《中国禅宗史》第101页,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6月.

[8]杜继文、魏道儒《中国禅宗通史》第98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7月.

[9]《续高僧传》卷二十,《大正藏》第50册第603页下.

[10]印顺《中国禅宗史》第92页,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6月.

[11]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册,第745页,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2月.

[12]《六祖大师法宝坛经》卷一,《大正藏》第48册第360页下.

[13]杨曾文《神会和尚禅话录》第86—87页,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7月.

[14]《景德传灯录》卷二八,《大正藏》第51册第441页中.

[15]同上,第441页下.

[16]《祖堂集》卷三,第164—165页,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10月

参考文献:

[1]《大正新修大正藏》.

[2]《禅宗全书》.

[3]《祖堂集》,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10月.

[4]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册,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2月.

[5]印顺《中国禅宗史》,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6月.

[6]方立天《中国佛教哲学要义》,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5月.

[7]小川隆《语录的思想史——解析中国禅》,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2月.

[8]赖永海《中国佛性论》,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6月.

[9]杜继文、魏道儒《中国禅宗通史》,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7月.

[10]杨曾文《神会和尚禅话录》,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7月.

[11]李勇《三论宗佛学思想研究》,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7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