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大院

2016-12-20 19:08许晓青
文学港 2016年11期
关键词:姆妈叔叔

许晓青

一、地位

棉站大院,从前我们小孩都叫它棉花大院。棉花朵朵,大院却已无棉花。

几幢山脉一样的房子围着塑料网和脚手架,北面一幢现代风格的三层小楼。我几乎是飞上楼,从阳台上往下看,一个个夹着公文袋的青年才俊,自信满满地走着。我想起似乎听说过这里要改造成一个文化创意园区。我正欣喜于大院的新生——梦遽然醒来。

这几年里,这样的梦我已经做了好多次。

我是个没有故乡感的人。父亲祖籍姚城,早年插队到被称为“海里”的兰海乡,因爷爷是棉站职工,后到棉站当合同工。知青返城时,父亲在乡下已有家小不便回城,就招工进兰海供销社。供销社没有足够的宿舍,故我们仍借居棉站。我生命的前二十一年,一直栖身于棉站里的一间小屋。说兰海是故乡吧,我们在那里上无片瓦,下无寸地,缺亲少眷,寄人篱下。很多次姆妈神情凝重地对我和哥哥说:“你们两个一定要好好读书。我们在这里,就像在路上遇到风雨躲到凉亭里,像燕子在人家屋檐下做窝,总有一天,你们要像燕子一样,‘嘟——飞到外头的世界里去。”说它不是故乡吧,我的童年、少年记忆,确又都以“海里”这块土地为背景,我知道的人情世故,也是“海里”的人情世故,梦里也常回“海里”。

2013年春节,我到先生在横塘的亲戚家做客,顺便去兰海看过棉站。当我站在大门前时,惊奇地发现棉站像枚风干的果实,缩小了。大门一片铁锈,淌着一条条黄色的锈迹。两边门柱中的一个塌出窟窿,露着像胫骨一样的门轴。门旁供搬运工人休息的水泥凳当中拗断。墙沉入土中只露一线墙基,露出的砖茬像咬过的苏式芝麻馅月饼,有一截严重外斜,真担心六月的台风会把它吹倒。从门缝望进去,靠东墙那排平房像一条长虫,在草丛中露出黑色的屋脊。打包楼也佝偻萎缩。

我早知道“沧海桑田”这个词的意义,但今昔巨大的落差在我心里产生的伤感,还是子弹一样击中了我。

当年,兰海棉站可是兰海、临海和横塘的标志性建筑,秋天要吞下三个乡大地上的棉花。它有横向房子五进,竖向房子东西各一排,其中第三、四、五进和西边一排都是七八米高五六十米长的仓库;用来收棉花的廊棚两个,临时堆放棉花的石板天井三个,泥地天井三个;中矗一幢四层打包楼,远望如海岛上的灯塔,站在上面,可眺方圆十里;上世纪八十年代,又在第三进西边造食堂一个。这样的规模在别处也许不算什么,可在“海里”,就不得了了。要知道被称为“海里”的临、兰、横三乡,几百年前是汪洋大海,明末清初贫民到杭州湾南岸围海造田,才有了这块土地。一穷二白的底子,加上碱性土地,几次发生塘倒潮水倒灌的灾难,故“海里人”一直很穷。改革开放前,“海里”大多数人家住稻草抹泥的房子,少有瓦房,更不要说楼房了,即使乡政府、卫生所、供销社、信用社、粮站,也没它气派。

读小学时,每次和同学放学走到棉站,同学会充满向往地看一眼棉站大门。有一次我邀请一个要好的同学来棉站玩,结果一大帮人请求:“让我也去嘛!”那么多的房子,那么大的场地,验花的玻璃屋,六十八级台阶的打包楼,大台秤、轧花机、打包机、发电机、灭火器、消防车、电话机、电视机……那天同学们惊叹不已,好奇不断,大大满足了我的虚荣心。

说到电视机,不由得要说起一件事。电视机刚从镇总站拿来时,电视台正好放《永不消逝的电波》。附近的农民得知消息,到棉站来看。农民越来越多,张站长下令再不许放人进来。被拒之门外的农民闹将起来。站长打电话向乡政府求救,乡政府派民兵抓了几个农民关禁闭才平息此事。木门经此一役有所损坏,换成铁门。

棉站是三乡事实上的中心。有一年,棉站放映电影《东方红》。那时我才四五岁,依稀记得与第一进相连的大屋子里挂一块柠檬黄的银幕,银幕上红旗翻卷,银幕下半明半暗的脸像夜晚大海上明灭的波光。十岁那年,我们全校同学在老师们带领下,挎自己听课坐的木凳,步行一里多路到乡里开会,结果不是乡政府而是在棉站。还是第一进屋相连的大房子里,人犹如向日葵上的葵花籽一样数也数不清。开会前,从不买零食给我吃的爷爷,从会计室窗口递出一根棒冰,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舔吮,甜蜜的滋味一直留存至今。大会讲了什么,我现在是一点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有好一会儿喇叭里报各校优秀学生名单,有本乡各村小的,也有临海、横塘的,当听到我的名字时,一时竟觉得像在说另一个人的名字。

那片大房子八十年代初改造成一片南北向廊棚、一排水泥平房和一块有四个篮球场那样大的天井。

平日里的棉站,像一座空城。七八个爷爷在会计室打牌、聊天、看报纸,周围静得好像能听见房子和房子在说话,麻雀的鸣叫在空气里激起回声。

一到夏季,棉站就活过来了。正式工们各司其职,临时工们也来了,拔草、补麻袋、修抬花箩、缝麻地毯、试消防车、翻修房子、调试机器……到九十月份收棉旺季,两个收棉廊棚里全是一袋袋一箩箩的棉花,颇像电影里解放区人民支援解放军的场面。棉花抬到特制的磅秤台上,用样品篓取一部分送到试轧室,试轧出的皮棉送到隔壁棉检室定级,其他的由抬花工抬到仓库或天井里,铺成雪白的海,堆成雪白的山,白色一路流淌,蔓延又堆积。路上尽是一点一点粉红色棉铃虫和它们踩扁的尸体。人影纷乱,机声隆隆。到了夜晚,灯彻夜不灭,照得半个天空都桔黄一片。住宿的临时工串门、聊天、唱歌、打牌。门卫拿手电筒一夜巡逻好几趟。

棉站最辉煌的还数办交流会的时候。有几年,乡里办商品交流会,摊位从最东边的百货部起,一路经过百货部、副食品店、肉店等十几家店,经过棉站,终于粮站。虽然沿途经这么多地方,但交流会的半壁江山还在棉站。摊子从南大门进来,兵分四路:一路过第一进屋中间的过道到南天井,出西门与粮站前的摊子汇合;一路从第一进屋北面到西边的仓库里;一路沿东边一排平屋向北,又分成两路,分别到第三进和第四进仓库,止于我家。那几天里,要到天黑透了,顾客才散尽。此时,棉站大门一关,闲人进不来,摆摊比在街上安全,故来棉站设摊的都是国营、集体店,卖收音机、衣服、缎子被面、日用百货等相对高档的东西,那些卖麦芽糖、头花、气球的小摊贩们是没有资格到棉站来的。等到交流会结束,好像一场焰火盛会落幕,无边的冷清会让我好几天心里不是滋味。

2013年那次回棉站,我沿着东墙绕到棉站东北角。从前,那里有一扇铁门,旺季作外运通道。小时候,我从外面回来碰到没人开南大门,就绕到这扇门外面大声叫爸妈。

那里却变成一扇不锈钢伸缩门和一块卧地式大理石门碑,旁有门卫室。只两个车间,里面排放一台台机器。从机器上插着的纱锭看,这是一家把棉花加工成纱线的初级加工厂。显然,这两个车间,正是当年的第四五进仓库,只多了灯和机器。

我沿着青苔寸把厚的弄堂往西走,没走几步,就被一堵墙挡住了。我遗憾看不到曾经住过的小屋。我折回来,从门卫室向南走,没走几步,也是一堵墙。

厂里除门卫再无一人。门卫说一口让人费解的外地话,一问三不知。

自2000年爸妈回城后,我再没回过兰海。2005年,我在《余姚日报》上看到兰海棉站要拍卖的消息,后听说棉站分成三份,卖给了三个个体老板。

我失落了好一阵子,为盛了二十一年记忆的棉花大院光景不再。

我又有些担忧,为棉站的叔叔、阿姨们。要知道,当年他们可是三乡农民心目中的皇孙贵胄,农民们看到他们,比遇到乡干部还买账。捧“铁饭碗”的人都是农民羡慕的对象,而棉站职工尤甚。棉站里真正干活的只有秋季,即使在旺季,也不用流大汗出大力,指手画脚即可。再加上到旺季,棉站会雇很多临时工,想来做临时工的农民,都会提前感情投资。尤其是包产到户后,棉站职工成了乡民的财神爷爷。棉花按絮长、色泽、干湿、含杂等有32级级差,评级高两级低两级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而每一级对应两三毛钱。可别小看这几毛钱,一户家庭一年往往可收万把斤棉花,那就是几千元的差别。

棉站里最吃香的是棉检员,一年到头有人请客送礼。其他职工也各有各的关系户,关系户来了,跟棉检员打一声招呼,棉检员不会不买账。再加上棉站还有效益很好的创收项目,包产到户后,农民完成国家规定的售棉任务,就可自行处理剩余的棉花。棉站调出两台轧花机,替农民把带籽棉轧成皮棉,加工费不上缴不入账,年底职工平分。

陈小华站长调到临山总站后,有一次到站里检查工作,在我家聊天时说,他们一年各种收入加起来有十二三万。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上世纪九十年代,爸所在的供销社几个月、半年才拿一次工资,一年林林总总加起来也就五六千元。兰海有点名气的小老板,也就挣一二十万。那时,兰海昔日捧“金饭碗”的人——供销社、粮站职工,都先后买断自谋生路,只有棉站因棉花是战备物资,个体户不得经营而一枝独秀。

我们以为,投了好胎的人一辈子都会好运下去,却不料,有朝一日棉站也会寿终正寝。算起来,那些叔叔、阿姨们现在也五十朝上,六十左右。他们如今被风吹雨打到哪里去了呢,这些年过得还好吗?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不可能再有贵族般的感觉,也不会像从前那样悠闲地生活了。

现在,那些熟悉的面孔,从记忆的浓雾里一一显现……

二、商银丰

第一个浮现在记忆中的人是商银丰。

2013年那次去棉站,我途经集贸市场,巧遇一个开小百货店的老家长。闲聊中他说,商银丰在卖肉,年底刚从业。市场里已经歇市,一排排摊拉空空如也。老家长指了指一块水泥案板说,那就是银丰的摊位。我想象着——一个五十出头的男人,甘蔗似的,挥动大斫刀,生手生脚地砍肉、称肉,单薄的声线强作高门大嗓,接受从前讨好谄媚的农民的挑三拣四……这画面也太滑稽了。他一定是被生活逼急了,看来,他醉心了大半辈子的“手艺活”,无法让他逍遥一辈子。

老家长说,银丰家就在市场外。这我是知道的,但我并无前去拜访的念头,见了面反而尴尬。

棉站所有的叔叔、阿姨,都是我成长的见证者,唯有商银丰,我同时也见证了他的成长后期。

银丰刚来棉站时,身体像竹竿,头顶一丛茅草样的头发,人还老远,拖鞋“啪啪”声就先传来。每到冬天,他缩颈窝胸,两手撑紧了衣袋叠在肚子前,嘴里“咝哈咝哈”响。

那时,姆妈所在的社办厂倒闭,在棉站食堂烧饭。每至下旬,银丰找到自己的饭盒后,就会说:“阿姨,给我舀5分钱汤吧。”要说学徒工工资是少了点,但也不至于把日子过到这样穷抖抖啊,想必那时他已在为自己的爱好付学费了。

有村子放电影,我们一家背着长凳走在看电影的路上。银丰和一帮后生走在前面,摇摇晃晃,嘻嘻哈哈,吹横笛似的啃着甘蔗。

银丰养过一条狗。他叫一声“乔尼”还不知是“巧妮”,狗一路小碎步跑在他后头。棉站里的人说:“嘎小鬼头,自己养得甘蔗似的一根,还养狗。”他做的是机修工,他的师傅老周爷爷来我家聊天,总是说他干活心不在焉,吊儿郎当,丢三落四。银丰脾气好,数落他训斥他,他都“嗯嗯”点头,从不回嘴。

一夜之间,银丰发了,连买几套时尚的衣裳,金灿灿的大方戒直晃人眼,隔三差五买来大鱼大肉让姆妈代烧,叫同事们一起胡吃海喝。我爸也几次被招呼去喝酒,后来不好意思去了。想来他的同事们也如此,他的酒友渐渐固定为站外一帮混混。不过,从此站里的人不再叫他“小鬼头”。

不久,爆出一个新闻——银丰因嬉赌,和一帮混混被乡政府关了禁闭。我爸念他请喝酒的情,拿了衣物去看他,苦口婆心说了一大通话,想来在银丰耳朵里应是唐僧念经。

银丰放出来后,又在别的镇上被抓,这次吃足苦头——坐“老鹰飞”。

姆妈说银丰家三兄弟,两个哥哥还在打光棍,都没正式工作,他这样不积财,将来怎么娶媳妇?

事实证明,我妈纯属淡吃萝卜闲(咸)操心。

我去试轧室西边那条小河沟里捞喂鸭吃的浮萍和螺蛳。暑气褪尽,轻风滴露,鱼儿在浮萍下发出蹀躞之声,知了哑着嗓子试声。如此清明的夏日早晨,忽听商银丰的寝室里接二连三传来“哇哇”惨叫。这让人奇怪了,难道他寝室里闹鬼了?天亮了鬼也该跑掉了呀!或者是银丰发癔症在自戕?

棉站开始做收棉准备时,谜底揭晓——银丰的女朋友要来站里做临时工。

银丰的女朋友叫陈菊芬,娇小苗条,鹅蛋脸,大眼小嘴,就是有些雀斑。菊芬做试轧工,试轧室隔壁是棉检室,棉检室旁边就是银丰的寝室。这下好了,傍晚从试轧室出来,菊芬不费几步就进银丰的寝室,也不管人家的嘴巴怎么咸嚼淡吃。据说菊芬也是个“女好佬”,在娘家的时候(菊芬的娘家就在临海),夏天吃过晚饭,就穿着马裤,在大路上游荡。

不久,菊芬如人们所愿,现出呕吐、犯困的症状。未等收棉结束,菊芬去镇上的医院,月份大了,得住院。银丰请求姆妈照料菊芬。

菊芬的嫂子正好也在那里生孩子。菊芬的娘来看新孙子,得知女儿也在医院,就过来看,却不进病房。一个在床上轻轻叫“姆妈”,一个在门外哀怨地看。过了一会儿,做娘的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走了。

被世人嘲笑被家人抛弃的菊芬,向我母亲讲述陷她于不幸之源头:她在家门口的小河边洗衣服,“咚——”一块石头落在她面前,水花溅了她一身。她抬起头,一个甘蔗样的人骑在自行车上,一只脚撑着桥栏杆,冲她笑。她怒斥:“干吗石头子砸我?”他笑嘻嘻地说:“侬咯辫子咋嘎长啦?”她把垂到胸前的长辫子往后一甩,骂道:“神经病!”过了几天,她到河边洗东西,又发现此人……渐渐的,她发现他这人还不错,就一步步到了这田地。

正月里,他俩领了证,请同事和牌友吃了两桌酒。菊芬娘家一个人都没来。

第二年,菊芬生了个女儿。娘家有人来了,她娘还是没来。

女儿周岁,他们在食堂办了八桌酒席。这次菊芬的娘来了。菊芬的娘对帮忙的姆妈说:“一人有一福,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我们是老脑筋老思想。以前我反对他们的婚事,现在几个孩子里反倒是她日子过得最好。”

妇随夫贵,菊芬渐有贵妇人相,举手投足懒洋洋,说话拖长腔带鼻音,从前那种期期艾艾,见人浅浅一笑状早消隐在时间的海里,对我姆妈也变得爱理不理。

然而不久,菊芬又找姆妈倒苦水——银丰又嬉赌了,她不想和他过了。姆妈当然劝了一番。从此,菊芬采取工资、奖金全缴,见到浮财没收,输了不管账的“三光”政策。时见商银丰抖抖索索,低声下气,东借钞票西借钞票,不过,过后都能还上。他们家的物质文明建设倒因此走在人家前头,流行家电、家具渐渐填满一屋。菊芬穿金戴银,在集贸市场买菜和水果都是挑最时令、最昂贵的买,也不干活,成天抱着孩子串门、聊天、嗑瓜子。人说:“菊芬,我们这里谁有侬咯福气好?每日不做生活,旧社会大户人家少奶奶也就这样了。”她说:“哪里好了?我也想煞去做生活,没有工作有啥办法?”说是这么说,嘴角却忍不住要咧出笑。

然而,正如老话说的,“稻呒全熟,人呒全福”,欢乐的音乐里传出了不和谐音,一口白米饭里吃出了石头子,随着一阵锯木裂帛般的哭声,宫倾玉碎般的东西泻地声,一个幸福家庭袒露出不堪的内里。“跟他这种猪狗不如的人,还过什么日子!”菊芬哭着对前去劝架的人说,整整东西抱着女儿回娘家了。

和他们同住一排屋的雪英阿姨透露事情原委:银丰,这个看上去像中学生一样单纯而腼腆的男人,竟然在妻子眼皮底下有了张女李女,已是眼见事实,而非空穴来风。

原来商银丰还是个吃喝嫖赌样样会的完美男人。

过了些日子,菊芬回来了,脖子上一挂垂到肚脐眼的金项链,手上一只绿宝石戒。“他写过保证书的,决不重犯。”菊芬对姆妈说。

但狗啃骨头猫吃鱼,这岂是后天改造得了的?只不过菊芬再不会傻傻地把女人的耻辱展览出来让人免费欣赏。

有一回,雪英阿姨去公用厕所,听到废弃的老食堂与外墙之间的夹弄里有奇怪的声音,过去一看,荒草废砖上,一幅活生生的春宫图。女主角是一臭名昭著的中学生。还有一回,是晚上,也是在老食堂后背,银丰叫一个等轧皮棉的女人过去说话。那女人因和本乡一榨菜老板的事也是三乡红人,然而,那晚,那女人却表现得烈妇贞女,告到站长那儿,皮棉加工费不收,银丰另付赔偿金若干。菊芬的脸黑了整整一个旺季。

都说时间能抚平一切,事情过去了,菊芬不照常在人前有说有笑?只是再没先前的慵懒劲了,脏话张口即来,在银丰面前整一个西太后。银丰也怪,被骂时猫一样无声无息,什么事都由菊芬说了算,就是两个爱好不变。

本来,对于银丰的人生,我只是个看客,却不料,有一天我也会客串一个角色。

那时,我已在兰海一所学校工作,暑假里,在家看看书,练练字,听听收音机。有天下午,银丰走进我家。

因为一件事,我对棉站里别的人客客气气,唯独对他不理不睬。我还是学生时,夏天傍晚,在靠东北门的井台边洗衣服。冷不丁走过一个人,是商银丰,他一指我身下,说:“里头露出来了。”我一低头,一起身,一掩裙,大窘,恨不得立时变成水汽蒸发掉。然而,过后想想,不由得要骂一声“死银丰”“下作银丰”。要说我虽然大大咧咧,门槛不精,但也不是翘屁股岔大腿的人,我是蹲着的,穿的也不是超短裙,你在高处,我在低处,你怎么就看到了呢?你的目光是曲线?你的狗眼东不看西不看怎么偏偏看那里?就算看见了吧,我又不是没穿内裤,有什么好说的?这个时候,除了你,谁人吃饱了撑的来这个角落?要你充好人!

此后,我看见他就别过头。

但是他既然进了我家,我总要以礼相待,我让座倒茶。他没话找话,我爱理不理,顾自练字。

他拿过桌上一本杂志翻着,说:“侬看,这上面两个人好不好?”我一看,杂志插页上一幅两个人手拉手的照片。怎么问这么莫名其妙的问题?正疑惑间,他搬过椅子,从对面坐到我旁边一侧。我心里犯腻,站起来。却不料,他的手横过来,也就是一刹那的事,我躲避不及,一张臭嘴,胡子拉碴,恶心到极点。我骂着,拼尽全力挣着,去咬他的手。在学校时,一女同学路遇社会青年行坏,同学咬掉对方一根手指,自己损失两颗门牙,终于躲过一劫,坏蛋后来在镇医院被抓。情急之中,我想到这招。也许我野兽一样的样子吓倒了他,还没等咬到,身上一松,我挣脱跑出家门。他在屋里呆了一会儿,出来,嬉皮笑脸地说:“干吗这么凶巴巴的,讲讲话嘛!”我扭头就跑,他追上来。幸亏是走家西边的弄堂,跑过第三进仓库和发电机房之间的弄堂就到头了。我看到叔叔、伯伯们在第一进的廊棚下聊天。我说:“你再过来我就喊了。”他停住脚步,胡言乱语了几句,又向我走来,我喊:“救命啊!”人已经在弄堂外叔叔、伯伯们视线能直达的地方。声音不是很响,那些叔叔、伯伯们没有朝这边看过来,但足够吓住他了,他转身走了。几分钟后,他从仓库东边那条路到南边去了。

我告诉姆妈此事,她让我当没发生过,只是以后小心。从此,我大热天也关上门。过年了,姆妈还送礼物去他家。我只恨自己没本事,没能拍拍翅膀“嘟——”一声飞到外面的世界。

我结婚时,爸妈在棉站摆了一桌酒席,也叫了他。我给叔叔、伯伯们倒酒,也若无其事地给他倒上。在城里生活了几年,一切已风吹烟散。

他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让我知道了世上确有这样一种男人。

回头说当年,菊芬忽然不必为商银丰的“外插花”而淘神费气了——他得了乙肝。商银丰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回来,形如骷髅,风一吹都有被吹倒的可能。据雪英阿姨说,银丰身体不行后,菊芬嫌他不作为,和银丰的一个朋友好上了。那时候,银丰家里很热闹,“啪啪”的拍牌声,“哗哗”的洗牌声,亢奋的笑骂声终日不绝于耳。银丰与人酣战,菊芬在旁烧菜做饭,有时也下桌搭两把。“海里人”把这叫作“开场子”。大概菊芬招呼客人热情了点,以致引起雪英阿姨的猜疑。

因为同住一排屋的雪英阿姨和袁定芳提意见,他们在集贸市场买了两楼一底的附属房,下面“开场子”,上面自住。商银丰怎么不把房子买在老家小曹娥呢?怎么说那也是个大镇。不过,也幸亏那时买了房子,不然,棉站拍卖后他们上哪儿去住?

算起来,棉站买断十三四年了,当初给的买断费也应该花得差不多了。不知道商银丰的卖肉生意好不好?

三、马巧斐

同为女人,棉站的人,我最想知道的,是马巧斐的近况。虽然,每次忆及她,会有不舒服的感觉。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老一代的爷爷们陆续退休。1982年,忽如一夜春风来,棉站一下子来了八个二十刚出头的叔叔、阿姨,风华正茂,嘻嘻哈哈,吹拉弹唱,一时间棉站老树新花,生机焕发。

过了几年,叔叔、阿姨们陆续成双成对,且先后调离棉站,只剩马巧斐留守站里,小姑独处,像赶集后留在摊上的歪瓜裂枣。事实上,马巧斐是胖了点,像一朵棉花,眼睛也眯了点,但个高肤白,不比宋红梅差多少。

也不是没人追求,老周爷爷的儿子顶替进镇总站后,托姆妈向她提亲,她嫌人家文化低。供销社一后生也曾频繁出入棉站,无果。

姆妈说,马巧斐出身太好了,眼睛长在额头上。马巧斐家在兰塘镇,爸、妈都是镇级干部。

本来,八个叔叔、阿姨中,我对马巧斐的印象最好。傍晚我回到棉站,总要先到电话间浏览放在那里的报刊,站里订了《工人日报》《人民日报》《半月谈》等五六样报刊。有一天,一本封面上有漂亮姑娘的《青年一代》赫然其间。那时的《青年一代》有名著缩写栏目,那期登的是《黑桃皇后》,我犹如吃到从未吃过的美味佳肴,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正当我为男主人公打动贵族小姐的芳心而着急时,马巧斐走进电话间,问:“你看得懂?”我说:“看得懂。”我从五六岁起就乱翻报刊,虽然有些字不认识,但蒙猜意思的本领一流,自以为能理解得八九不离十。她笑了一下,风翻荷叶似的翻了一遍旁边的报刊,又坐下细看。我读完那篇缩写,又浏览了后面的几页,合上杂志放在一边。她拿过去走出电话间。她终归没有训斥我。从此,我常常在她来拿杂志之前先睹为快,《黄金时代》《青年一代》《大众电影》《西湖》和《上海文学》,我都喜欢看。

马巧斐常常拿一本砖一样的书上公共厕所。棉站的公共厕所,冬天冷风从后面的露天粪坑里倒灌进来,夏天蚊蝇挥之不去,不一会儿,蛆虫就会爬到座位上来。女厕所只两个座坑,有时碰巧在一起,相距半尺,却无言语,但见她闷头对着字的行列,不时伸手上下挥舞,偶尔“刷——”一声,一页纸翻过去。她要起来了,让我替她拿一下书,然后“嗯”一声,拿过书,高跟鞋“咯咯咯”远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马巧斐变得不爱理人,叫她一声,“嗯”一声算是好的,大多数时候像没听到,让人好尴尬。

我在电话间里看报,隔壁会议室有说有笑。突然有“呜呜”的哭声,像泡沫塑料刮着玻璃。是马巧斐,说大家都看不起她,笑话她,然后是一长串四字成语和比喻句、排比句、反问句、夸张句组成的语言流,如黄河之水天上来,中间配乐似的呜咽几下。一个个人影飘过电话间。会议室里一阵抽泣声,擤鼻涕声,以及不知名的“悉悉索索”声。马巧斐走过电话间,脸朝我侧了一下,用力扭向别处。

从小到大,很多次听爸妈说站里的一些人对我们住在棉站有意见,对此我并无多少切身感受。我眼里的伯伯、叔叔、阿姨们都和和气气,然而,有一个人却让我真正有寄人篱下之感。

那天,我放学回来,南大门关着。我像往常一样敲门,喊着:“门开一记好吗?”过了平时等开门所需的时间,还没人来开门,我又敲又喊,加大音量。如此几次,我烦躁不安。我犹豫着,是继续敲门还是去百货部爸那儿拿钥匙。我忽然听到马巧斐的责问声:“叫侬不要开门还要去。”稍顷又是一句:“阿坤,侬咋生这么贱?侬是她嬷嬷(意即佣人)?每次要人家开门,欠她的?”我一时觉得像被人扇了一巴掌,血往上涌。门“叭嗒”一声开了,阿坤叔叔在门里笑笑。其实我情愿他不来开门。会议室门前的石板天井里,五六个人散乱地站着,几张脸朝着我。我如芒在背,从东边的平房前走回家。

后来,我读《红楼梦》,读到黛玉夜访怡红院被关在门外一章,就想起那天的事,也就特别能理解黛玉的自怜自悲。

那时我读小学五年级。等我读完中学、师范,回到兰海,马巧斐还待字闺中。此时的她,脸仍白皙,却不再像果冻那样水灵,头发不再溜光丝滑,肉在衣服里像要迸出来,步子大象般沉重。

姆妈私下里说,马巧斐和袁定芳,一个嫁不出去,一个娶不到,凑合一块儿过算了。

袁定芳个儿不高,却是个尚武之人,每天早上赤了膊打沙袋,蹲马步,练拳。他家在临山镇开了一家理发店,前店后房,袁定芳和父母同住一室,夜里中间拉一道布帘。袁定芳不是情史上白纸一张的人。和一个来做临时工的高挑、有几分姿色的城里姑娘好过,旺季结束后,姑娘隔半月、一月来棉站小住。直到有一天,姑娘的父母到站里大闹一通,姑娘才绝迹。此后好多年,袁定芳如老僧入定,不问情事,渐渐地就成了大龄青年。

但事实上,两人井水不犯河水,不知是刻意回避,还是内心讨厌,他们甚至都很少搭理。

马巧斐有个外号,叫“隔夜尿壶”,据说是农民叫出来的。

农民以拉断你胳膊的热情拖你上他家吃饭,像讨好人的猫一样求你收下他送的东西,这都是要你加倍偿还的。改革开放后,就业渠道增多,不再有远道而来当临时工,棉站的临时工基本上都是本乡农民,他们当临时工,主要还是为自家、亲戚、朋友卖棉时得个好价钱,捞些外快。临时工也有外快可捞?是的。有些农民来不及感情投资,这时突击,把整条的香烟,整瓶的酒,塞了钱的信封埋在棉花下面,让有关的人自己去分。当棉检员的自不必说;取样工手上长眼睛,深入浅出,恰到好处;轧花员控制送棉花的速度,花停留在轧花机里间隔不能太长也不能太短,太短,籽剥不干净,出棉率低,太长,棉丝轧断定级不高;抬花工不直接与棉花定级发生关系,可人家把棉花倒进抬花箩时有技巧,可以让你瞒天过海,也可以让你图穷匕现。天要让其亡,必先使其狂,此时的棉站,已乱象百出。

马巧斐做了多年棉检室负责人,我们从来没看到过她和哪个农民拉拉扯扯。想来有农民攻不下她,故送“隔夜尿壶”的绰号。

后来就发生了马巧斐被打巴掌的事件。

姆妈在食堂烧饭,只听一阵“哇啦哇啦”声,便到食堂外看究竟。只见棉检室的玻璃屋里一屋子人,便跑去看了个尾声。

这天,马巧斐检查时改了一张单子。棉检室发出去的定级单都要经她签字。商银丰拿着那张单子进来,让她帮帮忙,说是他要好朋友的。马巧斐说已手下留情,不要太过分。商银丰出去了。一会儿,有农民过来责问,为什么他的棉花定级这么低?马巧斐说,定级低问我?问你的棉花呀!那人一看就知是个“破脚骨”(意即混混),和马巧斐吵起来,马巧斐仍像平时那样气势凌人,“破脚骨”抬手就是一巴掌。大多数人都没见到打人过程,但听到了响亮的“啪”一声,马巧斐白皙的脸上立时红了一半。马巧斐发疯似地要和“破脚骨”拼命,被众人拦住。“破脚骨”也被人抱着,戳着手指一跳一跳地骂:“嫁不出去的……隔夜尿壶……侬自己去照照镜子,一张全国铁路网……一只柴油桶……”马巧斐浑身发颤,声如裂帛。棉检室里外都是人,一双双眼睛火花闪烁,轧花机都处于空转状态。过磅处用完了取样箩,董建昌来看究竟,见状上去推了“破脚骨”几掌,又开玩笑又训斥地说他脑筋搭错了,把“破脚骨”推出棉检室,又责问众人为什么不干自己的活。人群这才渐渐散去。

马巧斐就此病倒,在家休养一年,到第二年旺季时才来上班,更胖,脸更板,一张口能噎死人。

姆妈跟爸说,马巧斐和董建昌两人不正常。

这怎么可能?董建昌长马巧斐十几岁,是两个男孩的父亲,一子天生失聪,是一块心病。他妻子没有正式工作,他不喝酒不抽烟,一年到头几套衣裳,也没什么过人之处。

要说,也就是两人寝室挨得近。他们住第一进和电话间、会议室、会计室相连的那排平房,前后共6个寝室,只住他们两个和陈一仓。

我怎么也看不出他们两个有什么异常。只一次,我们在打包楼看电视。电视机后来移到打包楼上了,那里信号好,夏天坐在平台上,风一吹,飘飘欲仙。马巧斐走过去,拿起董建昌的紫砂茶壶就喝。我颇感意外,要是我,是不会喝别人茶杯里的茶的,腻心。再说,鲍站长、沈焕根也带了茶杯,怎么就不喝他们的?但凭此也不能确定什么,也许他们两个只是比较投缘,男女之间就不可以投缘吗?我一向反感姆妈老把人往坏里想,见风就是雨,说起桃色事件就像吃了兴奋药的小市民相。

然而有一年,发生了一件诡异的事情。

陈一仓来值班,发现会计室、会议室、电话间被翻得一塌糊涂,过道里的几个消防灭火器扔在地上,里面的干粉被喷光,马巧斐的寝室门窗大开,肥皂粉倒进杯子里,衣裳塞到痰盂里,墨水灌进热水瓶里,钱盒子空了……几只避孕套,包在电灯泡和高低床的柱子上,一只空了的盒子,上印让人眼热心跳的照片。

陈一仓当即叫来俞站长。倒没有大的损失,几个人看后一致认为是附近的农家孩子所为,就没有追查此事。

那时雪英阿姨每晚带女儿来我家,让我辅导学习,她告知姆妈此事。我忍不住想象马巧斐收拾寝室时的心情,又担心棉站外会有什么风言风语。然而没有,看来那的确是孩子所为。

不久,董建昌调往它站。

我结婚,爸妈在棉站办了一桌酒席,其他的叔叔、伯伯们全请到了,独马巧斐没来,还一个人过。2000年我接爸妈到城里住,她还单着。2013年那次,我问老家长辈有关马巧斐的情况,他也说不出所以然。

算来,马巧斐已年近六十。不知道她结婚了没有,有没有孩子,过得怎样?如果一个人一生都未碰触过爱情,那该是怎样荒芜的一生?好歹马巧斐也是开过花的人,只是没有结果。凡俗平庸的我以为,不管如何,女人还是有个家庭比较好。

四、二陈

陈国瑾刚从商校分配到棉站时,一脸青春痘,个高身薄,与人说话躬下背,展开笑,不时点头,好像你说的话很得他心。

他是棉站里第二个订报刊的人。不过,他订的报刊我一点都不感兴趣,一本是《工商管理》,一本是《英语世界》。

我爸每天早上要去东北角轧皮棉的廊棚下锻炼。有天早晨,他很快回来,神情激动地要我们跟他去看看。有什么好看的呢?一个门板一样的人,捧着书踱来踱去,嘴里“叽哩咕噜”着。

爸这下找到了教育我们的活榜样,说小陈叔叔都有工作了还学习,我们两个更要好好学习,学习是一辈子的事情。

但姆妈认为,工作了还读什么书?读了有什么用?人家会当他是“书呆子”。

然而,陈国瑾很有人缘。他带着些天真好奇的笑和单薄发沙的声线像有魔力,让所有的人都说他好。一年后,陈国瑾当上会计和会计室主管,两年后当上副站长。

他当上副站长后,开始谈对象。第一次上女方家,他请老周爷爷作陪。

老周爷爷是站里的机修工,机器管得服服帖帖。他是老一代职工里年龄最小的,等爷爷们都退休后,就成了资格最老的人,套了个工会主席的“笔套管”。他除了名字里的三个字,再没有认识的字。一句“阿拉(意即我)是白木先生(意即文盲),乱讲死讲的”作掩护,上到临山总站的头头,下至站里的站长,他都敢提意见。陈小华站长有次触犯老周爷爷,被老周爷爷正理加歪理一顿好骂,脸面全无,从此不敢招惹老周爷爷。同事之间你不犯他、他也不犯你,谁要犯了他,当场就跟你现枪现炮开战,而且专朝你吃瘪的地方开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攒下的子弹。如此,正像他自己说的,他是天不怕地不怕,谁也不买账。

这么个人,却买陈国瑾的账,总说小陈这人不错,有水平。

他们是晚饭后去女方家的,回来碰上大雨,又碰巧都没带大门钥匙,就到东北门喊我们开门。进来后两人在我家商议。

姆妈送上茶,小陈叔叔双手接过,躬着背说:“谢谢谢谢。”

小陈叔叔说女方别的都好,就是太瘦。老周爷爷说:“瘦有什么关系?我那老太婆年轻时竹竿一根,现在柴油桶一只。”小陈叔叔又说,还戴眼镜。姆妈说:“看惯了就好,又不种地,戴了眼镜会有影响。关键是人好不好。”小陈叔叔说:“人是好的,文文气气,清清爽爽,说出来的话也有知识。”他又怕女方看不上自己,他家是农民,有一个种地的兄弟,家里还是平房;女方在信用社工作,父母都是国家单位的人,家里是楼房。老周爷爷说:“男人看本事,戏文《三看御妹刘金定》里,尚书儿子比御妹差了不知几个级别呢,还不照样娶了御妹?”小陈叔叔说:“好的,我试试。”

就放下此事,转而聊起临山总站和站里从前的事。老周爷爷没有文化,却懂春秋笔法。小陈叔叔捧着杯,笑着,点头,“嗯嗯”应和。

姆妈送上年糕水潽蛋的点心。小陈叔叔站起来,高高的身子弯成垂柳状,双手捧过,说:“哎呀呀,打扰了不够,还要吃点心,真是不好意思呀。”

他走到我旁边,把碗里的点心拨了一些到我碗里。

几个月后,小陈叔叔结婚,第二年,升了站长,抱了儿子。

据说,小陈叔叔第一次开收棉动员大会,把在场的百十来人都震住了。

老周爷爷聊天时是这样说的:“从来没听到这样好的报告,思路煞煞清爽,句句讲到点子上,稿子都不用,总站里那几个人没一个比得上。小陈这个人会上的。”

那时,棉站已有中饱私囊行为,小陈叔叔在会上点到为止,并不说过于严厉的话。

上面的领导来检查工作,小陈叔叔请他们到集贸市场旁的小饭店吃饭,临走再送上兰海出产的葡萄、梨头、榨菜。那几年,从收棉准备到结束,上面的领导要来检查好几趟,一来就是一面包车。招待的钱呢?他叫老周爷爷用旧轧花机配上买来的零件组装出两台轧皮棉机,给农民加工皮棉,赚来的钱不入账,到年底,这些钱开支掉各种费用,职工平分。姆妈那时已失业在家,旺季给食堂烧饭,等别的临时工都走了,再轧皮棉,一直做到元旦才结束。

有人在小陈叔叔面前提意见,说我们不是棉站的人住在棉站里,不付房租,还白用电。小陈叔叔说,棉站那么多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他们在棉站里,等于是给我们看院子,至于电费嘛,是要付的。就叫人来我家装了电表,却一次都没来收过电费。

小陈叔叔当了两年站长,调到临山总站当副站长。又两年,调到县商业局。

陈国瑾走后,又来了一个商校毕业生,叫陈一仓。

老周爷爷已经退休,旺季时返聘来站里。他来站里一礼拜,就断言:“陈一仓这人温吞水,同样是商校生,跟小陈比天差地。”

陈一仓瘦小,在大多数人面前需仰视。他不会向你打招呼,但如果你招呼他一句,他会招呼你好几句。

不知为什么,站里的人对他鸡啄鸭呷,连商银丰这样的人也会顶撞他。他知道人家在占他上风,却张口结舌,还没服人,先失了气势。

陈一仓在会计室里算账。会计室那几年每到旺季,总站临时派一个主管下来,陈一仓只负责一个窗口。那时候算账已经用计算器,比我爷爷管会计室那会儿轻松多了,但他算账速度慢。

姆妈对站里每个人都赔小心,年头岁末,总要送点东西表表心意。唯独对陈一仓,姆妈不送东西,只是轮到他值班时,邀请他到家里来吃饭。

和一仓聊天不太需动脑子,他就事论事,直抒胸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又不会说伤人的话。

在我们家,他每次都讲很多话,而且,一点都不犯结巴。有时,我们四个人打牌,我这个对牌一无所知的人,也能尝尝赢牌的味道,这实在不是因为我的牌技好,而是一仓叔放牌给我。他常常甩下一张牌,说:“喏!给侬吃一张好牌凑对子。”

说起棉站里的疯狂交易,他说:“我小巴辣子,也管不了那么多,我是不吃农民那一套的,小恩小惠我不眼痒。”

“我对生活够满意了。刚分到棉站,嫌落到乡村,难过了一阵子。我那些同学,分到地区、县里,差一点的,也到镇里,现在呢,都没我工资高。”

“日子嘛,过得舒服些就好了,到了这把年纪,还谈什么人生理想?做人,本来就是空的,要知足常乐。”

一个不到四十的人说这样的话,让我颇为讶异。

他给我做过一次媒,临山镇上的人,家里开小厂。我说,以后再说吧。他后来又提过两次,说去看看吧,看看总可以,真的是很好的人家。

想来我们这样家境的人家,又在乡里工作,找一个镇上的富二代,也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吧。

棉站买断时,陈一仓也就四十几岁,正是我现在的年纪。他那样的人,在社会上自谋生路也难,不知道这十几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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