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唇

2016-12-21 15:13樊健军
飞天 2016年11期
关键词:小护士

樊健军

秋风乍起时,丁喜枫险些成了杀人犯。

事情发生之际,没经历任何铺垫,也没有任何暗示。日常生活的宁静,像一潭死水,波澜不惊。这种宁静,让人听得见落叶的叹息。如果说真有预感,她只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同苏笑嫣、陶爱菊她们玩杀人游戏。这个游戏是苏笑嫣的老公姚超教会她们的。姚超的一个同事去北京学习了半年,带回来这个游戏。姚超的同事教会了姚超,姚超转而教会了苏笑嫣,苏笑嫣爱屋及乌,将杀人游戏教会了丁喜枫她们。先是拗不过苏笑嫣的热情被动地参与,玩着玩着,兴致就上来了,不知不觉进入了角色。后来,慢慢就上瘾了,隔三差五,她们就要聚在一块,逮空玩几个回合。在游戏中,丁喜枫当过法官、当过警察,也当过杀手和平民。她很讨厌当法官,也不希望当平民,法官太枯燥,平民只能任人宰割,有时还被冤杀。参与游戏的人心情都同她差不多,都想当杀手和警察,杀手想干掉警察,警察想逮住杀手,警察和杀手之间斗智斗勇。还有平民被杀时对杀手的指认,被指认为杀手者的辩白。明知是游戏,明知是虚假的、荒唐的,可是这荒唐这虚假,偏偏叫人有着控制不住的兴奋,甚至颤栗。

丁喜枫当杀手时极少杀过苏笑嫣和陶爱菊。除非游戏进行到最后,就剩下她们三个人,她不得不在苏笑嫣和陶爱菊之间选择一人,将她干掉。只要还有别人可供选择,她一定不会拿她们俩开刀。印象中只有过一次,那一次游戏进行到最后,她犹豫了好久,最终将苏笑嫣干掉了。游戏结束后,丁喜枫问过自己,为什么干掉苏笑嫣,理由只有一个,谁叫她教会了她们玩杀人游戏。拿手一抹额头,手掌黏黏糊糊的,全是冷汗。

后来想想,觉得很可笑,不就是个游戏么,还这么认真。

梦中的那场游戏,丁喜枫又一次抽中了杀手,游戏一轮轮进行下去,不断有人淘汰出局。她成了一个狡猾的杀手,数次成功躲过了警察的追捕,遗憾的是没能干掉警察。到最后,重复了那仅有一次的场面,仅剩四个人在游戏:丁喜枫、苏笑嫣、陶爱菊、倪虹,倪虹是她们的护士长。苏笑嫣和陶爱菊,两者必有一个是警察,到底谁是警察呢?丁喜枫犹豫了一下,但不容她有过多思考,必须尽快做出选择。她没像上一次那样,没有选择苏笑嫣,而是指向了陶爱菊。就是这一瞬间,恐怖的情形出现了,她的手指竟然变成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刀子,准确无误地刺中了陶爱菊的心脏。陶爱菊用手捂住胸口,大张着嘴,一句话也没说,仰天倒在了血泊中。

丁喜枫在惊悸中醒来。后半夜再也没有办法安睡。半寐半醒到天亮,她的神情恍恍惚惚的,起了床,恍恍惚惚洗漱了,恍恍惚惚给孩子做了早餐,恍恍惚惚去了医院。偏在走廊上遇到陶爱菊,陶爱菊刚下晚班,风一脚火一腿地往外走。丁喜枫哆嗦了一下,眼睛躲闪到一边,不敢迎头去看陶爱菊,好像她真的在梦里把陶爱菊给杀了。

陶爱菊却一把拽住了她,长咦了一声问,枫枫,怎么了?脸这么憔悴?

昨晚没睡好。丁喜枫支支吾吾说。

陶爱菊暧昧地笑了一声说,瞧把你折腾的,咱们卢局长是头狮子啊。

卢局长就是丁喜枫的老公卢大远,在监察局当了个副局长,平日里陶爱菊苏笑嫣都喊他卢局长。

去你的!吴冲才是头雄狮!丁喜枫嗔怒说。

枫大姐,咱们都是过来人,悠着点!陶爱菊嬉笑说,女人都只有一个身体,男人呢,只知使用不懂保养,坏了的话吃亏的是咱们女人。好了,不说了,那头雄狮在穷急贼抢地喊我,回头我给你们带好吃的。撇下丁喜枫,仍旧风一脚火一腿地走了。

进入护士休息室,丁喜枫恍恍惚惚更甚了。有人套上护士装,慌慌张张往外跑,在门边将她撞了一个趔趄,她都没看清楚那人是谁。往常的早晨她也撞过别人,在儿科做护士,每天都像打仗,走路像冲锋,说话呢,像喊话,隔着阵地劝降敌人。卢大远曾笑话她,做了十几年护士,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半绺子淑女范,一点一滴都从注射器的针孔里跑掉了,连丁点的残留都不剩。

慌乱过后,休息室渐渐安静了。丁喜枫吁了一口气,以为就剩下她一人,恍恍惚惚地换上工作服,离开时却发现那张简易的钢丝床边有个人坐在那儿,勾着头,被白色的工作服包裹着。是苏笑嫣。笑笑,走吧。她勉强笑着向她招呼。你先走吧。苏笑嫣依旧一动不动坐着,甚至连头也未抬一下。那我先走了。丁喜枫并未察觉苏笑嫣的神情与往日有什么不同,打过招呼后就朝门外走去。

枫枫,你等一等。快要出门时丁喜枫被苏笑嫣叫住了。苏笑嫣的声音有些微弱,像受了冻的小动物,可丁喜枫仍旧被恍惚挟持着,没有听出她的异常。

你帮我个忙好吧?苏笑嫣的身体在发抖,手上握着一根针管,针管注满了透明的液体。一根细小的软管像细瘦的绳子,在针管的顶端软塌塌地悬着。她要静脉推注。

笑笑,你哪儿不舒服?感冒了?丁喜枫接过针管问。

苏笑嫣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拿手摸摸苏笑嫣的额头,一手的冰凉。

丁喜枫没再问话,帮助苏笑嫣卷起了袖子,用橡皮管扎住她的手臂,之后寻找下针的血管。苏笑嫣的血管似乎隐藏得很深,丁喜枫在她的手臂上拍了两掌,让血管暴突起来,才找到下针的地方。

你慢点,我怕疼。正要下针时,苏笑嫣哆嗦了一下,抽回了胳膊。

怕疼?能有多疼?不过像被蚂蚁叮了一口,亏你每天还给病人打那么多针。丁喜枫带着嘲弄的表情向着苏笑嫣。苏笑嫣可能由于羞涩,勾下了头。

来吧。静坐片刻后,丁喜枫捉住苏笑嫣的手,她本能地缩了缩,但最终像个听话的孩子,被乖乖地拽过来。当丁喜枫再次要下针时,苏笑嫣又及时地将手缩了回去。

笑笑!丁喜枫有了些许的不满,苏笑嫣不该像个小孩子那样反反复复。

枫枫,我怕疼,要不等会儿你再来帮我推注吧。苏笑嫣可怜兮兮地说。

丁喜枫拿苏笑嫣的孩子气没有办法,摇了摇头,将针管塞回苏笑嫣手中。就在直起身的那时间,她猛然发现她们用来吃饭的小方桌上放着两只细小的玻璃瓶,是氯化钾,两支氯化钾。丁喜枫的脑瓜里轰隆一声巨响,像有什么爆炸了,两支氯化钾,静脉推注,心跳骤停,天,苏笑嫣她——丁喜枫爆出一身冷汗,身体激灵一下,整个人蹦出了恍惚,醒了。

笑笑,你这是怎么了?丁喜枫从苏笑嫣手中夺过注射器。苏笑嫣扑倒在床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休息室外喧喧嚷嚷的,脚步声、孩子的哭闹声、摔碎玻璃瓶声,什么声音都有。走廊的一边被病床占据,有护士在哄劝孩子,声音比幼儿教师还柔软。你是勇敢的小警察,阿姨打针啊,一点都不疼,瞧瞧,妹妹在看着呢,你要做个勇敢的小王子,给妹妹做榜样。护士的话刚落下,就有孩子哇的一声哭了,长长的走廊立刻被哭声占领了。我不打针,我不做小王子!孩子边哭边嚎啕。丁喜枫就在孩子的嚎啕声中替苏笑嫣向倪虹请假,倪虹横扫了丁喜枫一眼,请假?请什么假?你不瞧瞧,咱们儿科忙成什么样了?丁喜枫说,她有特殊情况。特殊情况?去看桃花?这个季节可没有桃花了!倪虹拉长着脸说。曾经有一回,春天的时候,苏笑嫣偷偷跑去东岭看桃花,让丁喜枫帮忙请假,不想后来事情穿帮了。倪虹的脸色很不好看,始终抓住事情不放,逮住机会就要晾出来说一说。她真有特殊情况!丁喜枫加重语气说。丁喜枫,我没时间听你胡说,要去开会了,你呢,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倪虹撇开她,往电梯的方向走去。丁喜枫只得拽住倪虹的胳膊,把苏笑嫣的事附在她耳朵眼里说了。倪虹的身体颤动一下后又僵住了,好像一部机器哪儿被卡住了,好长一会儿才转过脸来问,你不会吓我吧?丁喜枫松开手,将攥在手心的两只小小的玻璃瓶暴露在倪虹的眼前。倪虹半信半疑接过两只小瓶子,并转动玻璃瓶将有字的那一面对准视线,但很快似乎就被那两个小东西给烫伤了,哆哆嗦嗦说,走,我同你去看看!

休息室里,苏笑嫣埋头趴在那张简易的钢丝床上。笑笑,护士长看你来了。丁喜枫提醒说。苏笑嫣的双肩在微微抖动,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静。倪虹皱了一下眉头,又莫名其妙地看了丁喜枫一眼。丁喜枫在床边坐下来,抚住苏笑嫣的双肩,想把她扶起来,但没有得到响应。她只有回看了倪虹一眼,那意思明显很无奈。苏笑嫣,你如果身体不舒服,就回去休息几天,我准你的假。倪虹停顿了一下,又说,不管发生什么事,可别伤了自己的身体,身体是最要紧的。离开时,倪虹朝丁喜枫丢了个眼色,让她跟出去。丁喜枫,你今天不用上班了,我安排人给你顶班,你就好好看着苏笑嫣,把她护送回家,当面交给她的家人,千万不能出任何差错。倪虹绷着脸说。丁喜枫喏喏应下了,见倪虹走开又追过去两步说,护士长,你别……话到嘴边又收住了。她本想让倪虹别将苏笑嫣的事报告院领导,但她清楚倪虹的性格,让她不报告是不可能的事。倪虹回头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丁喜枫说,没什么。

倪虹走后,丁喜枫好说歹说,才勉强将苏笑嫣从床上扶起来。苏笑嫣一脸晦色,憔悴不堪,抿着嘴,一言不发。笑笑,我送你回去休息吧。丁喜枫劝说。苏笑嫣摇摇头,不愿意回家。那我陪你去外面走走,咱们别坐在这儿,等会儿会有人进来的。苏笑嫣这才起身,却又没站稳,腿一软身体下坠,险些跌坐在地上。

丁喜枫挽着苏笑嫣的胳膊,出了医院,往沿江大道的方向走。街道上车水马龙,热闹异常。穿过街道,上了堤岸,一弯碧水尽收眼底。秋意才起,阳光明媚,沿岸的景观树枝叶婆娑,行人三三两两,都在享受这份宁静的美好。河面上有三五只水鸟,划出一圈一圈的涟漪。笑笑,你给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丁喜枫几次挑起话头,苏笑嫣仿佛未曾听见,一个字也不回答她。她们俩就这么沉默地走着,走啊走啊,走过了青云门,过了浮桥,上了南岸的栈道。丁喜枫的腿发酸发麻了,脚板像走起了水泡,火辣辣地疼。苏笑嫣的身体越来越重,有一半的重量压在了丁喜枫身上。

咱们不走了,坐下来歇歇。丁喜枫扶着苏笑嫣坐在一个石墩上。

笑笑,咱们是姐妹,有什么事不能同我说说?丁喜枫急切想了解事情的真相,苏笑嫣就是不开口,双眼一眨不眨盯着河面,像个石头人。

两个人静静地坐着,坐了好长一会儿。因刚刚走路生了热,这一安静收了汗,身体黏黏糊糊的,很难受。

笑笑,我送你回去吧?丁喜枫直起腰身说。

我不回去。苏笑嫣第一次说了话,态度很坚决。

那,上我家去?丁喜枫犯难了。

苏笑嫣摇摇头。丁喜枫只得退回去,重新挨着苏笑嫣坐下。又坐了一会儿。

笑笑,那你说个地方,咱们去哪儿?丁喜枫忍不住说。

苏笑嫣不语,只静静地瞅着河面。河面上正好一艘画舫驶过,浪花翻卷。画舫的甲板上是一群红男绿女,嬉笑声撒泼得满河都是。画舫过后好长一会儿,水面才慢慢恢复了平静。

苏笑嫣不走,丁喜枫也走不了。苏笑嫣饿着,丁喜枫也陪着饿。就这么煎熬到半下午,丁喜枫终于按捺不住,也不管苏笑嫣答应不答应,挽住她的胳膊就往回走。苏笑嫣也不挣扎,任由她挽着。两个人回到街道上,丁喜枫叫了一辆的士,没别的地方去,最好的去处还是苏笑嫣家。她们俩虽然走得很近,但她只去过苏笑嫣家一回,还是刚刚搬新房的时候去祝贺。苏笑嫣的家在滨江小区的电梯房,临江,二十楼,整个小城都铺展在眼皮子底下。屋子很亮敞,也很安静。苏笑嫣的老公姚超不在家,他们的孩子平时都在爷爷奶奶家,只有周末才会回来。屋子里收拾得很齐整,地板上纤尘不染,都照得见人影。客厅的一角摆着一架钢琴,阳台上挤满了花花草草,芦荟、金边兰、三角梅,墙角一株橡皮树,茶几上一盆郁郁葱葱的文竹。几条金鱼在鱼缸里游来游去,散漫而又自在。

丁喜枫将苏笑嫣扶到沙发上坐下,倒了一杯水,然后去厨房下了两碗面条。苏笑嫣不喝水,也不吃面条,就那么呆呆地坐着。

笑笑,你是不是嫌弃我的厨艺不好?丁喜枫假装生气说。

我吃不下。苏笑嫣摇摇头,惨淡一笑。

你给我说说,到底怎么了?谁得罪了我们可爱的笑笑?是不是姚超?等他回来,咱们收拾他!丁喜枫追着问。

苏笑嫣双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间溢了出来。丁喜枫扯上两张面巾纸,要给她擦眼泪,被挡开了。

枫枫,我们的头顶上是不是真有个天堂?泪涌过后,苏笑嫣突然问。

笑笑,你别胡思乱想了,不管发生什么事,遇上什么坎,我扶你去睡一觉,睡一觉什么都过去了,又会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丁喜枫安慰苏笑嫣说。

枫枫,天堂会不会有医院?有一种微光划过苏笑嫣的眼睛,转瞬即逝了。

笑笑,你胡说什么呢?哪根筋搭错了?再这样我不理你了!丁喜枫被她眼睛里流逝的光芒吓着了,绷紧脸说,来吧,我扶你去床上睡!

苏笑嫣被丁喜枫扶进了卧室,顺从地躺在床上。丁喜枫拿了一床薄被给她盖上,睡吧,我就在这儿陪着你。苏笑嫣却大睁着眼睛,痴痴地盯着天花板,好像有一只她不认识的小动物正在那儿爬动。

我们离天堂到底有多远?苏笑嫣自言自语。

丁喜枫走后,陶爱菊偷偷观察苏笑嫣,除了面容憔悴情绪低沉外,并没有发觉她有什么异常。女人本来就是情绪动物,随便一件小事,都有可能晴转阴,阴转雨。丁喜枫是不是小题大做、夸大其词?早上那会儿,在休息室换衣服时她和苏笑嫣见过面,苏笑嫣很平静,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同她打招呼,还微笑着回应。陶爱菊在内心很难将苏笑嫣同氯化钾、同死亡联系在一起。她背着苏笑嫣给丁喜枫发了条微信,笑笑的情况有那么严重吗?我看她没什么事啊!不想丁喜枫的回复很坚硬,你给我寸步不离守着她,我不来你不能走!陶爱菊被吓住了,怔怔地盯着苏笑嫣,苏笑嫣仍旧睁着眼,痴痴地瞅着天花板。后来丁喜枫又发来一条微信,可能是刚才语气太严厉,感觉过意不去,这一回换了一种温软的说法,你别着急,我安顿好孩子就来替你。陶爱菊回复,你放心,有我呢,你好好照顾孩子。

笑笑,口渴不?喝点水吧。陶爱菊给苏笑嫣倒了一杯水。

苏笑嫣不动。

笑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能告诉我吗?陶爱菊的语气近乎乞求。

苏笑嫣不响。

笑笑啊,不管什么事,不能窝在心里,窝在心里会把人憋死,说出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女人啊,要懂得释放,这就像吃了坏东西,不把坏东西吐出来就会坏肚子,吐出来就好了,把坏东西吐干净了,把胃空出来接纳好东西。陶爱菊接着说。这番话是她回想起来的,之前有次她发闷时丁喜枫就这么劝导过她。

苏笑嫣依旧默然。

陶爱菊后来给苏笑嫣讲了小时候发生的一件事。父母离婚后,陶爱菊同母亲一块生活,在乡下,一个单身母亲要养活一个孩子,生活便有些捉襟见肘。有一回,她母亲煮了一小块肉,切肉时,她母亲不知临时又忙活什么去了,被邻居家的狗将肉偷吃了。陶爱菊说,那真是一小块肉,还没有一张名片大。她母亲怀疑她偷吃了,嘴上没说,但眼神中完全认定了她是个馋嘴的小偷。陶爱菊受了委屈没处说,后来竟揪住那条狗的耳朵,去,同我妈说清楚,凭什么你吃肉让我背黑锅?那狗可能知道自己理亏了,一改平日的凶狠相,乖乖地被陶爱菊拽到了她妈跟前,倒把她妈给吓坏了,生怕那狗对她怎么样。

我其实很惧怕狗,但那一次豁出去了。陶爱菊为自己小时候的勇敢而自豪。

讲完故事时,苏笑嫣没盯着天花板了,而是将头侧向了陶爱菊,那眼神像是不认识她,又像是被故事吸引。

陶爱菊明白苏笑嫣的内心开始松动了。

刺扎在手上并不疼,扎在心上才要命啊。陶爱菊鼓励苏笑嫣说,笑笑,你要把那根刺拔出来。

姚超去宾馆开房了。有泪珠从苏笑嫣的眼眶里迸出来,滚过脸颊,滴答滴答落在床单上,床单眨眼洇湿了一大块。

什么?陶爱菊隐隐约约猜出,有可能是姚超出了问题,但苏笑嫣说出来还是让她有些吃惊。

姚超有外遇了。苏笑嫣闭上了眼睛,一颗更圆滚的泪珠跌落在床单上。

笑笑,也许你误会了他。陶爱菊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苏笑嫣,随口就来了这么一句。

后来,断断续续,哽哽咽咽,苏笑嫣将事情的始末全都说给了陶爱菊。苏笑嫣说其实那天她并不是跟踪姚超,也不是有意去发现姚超的什么秘密,事情就那么凑巧撞到了一块儿。那天午后,她去美容院时经过一家宾馆,发现姚超的车停泊在宾馆前的停车场。她想不发现都不可能,姚超车就摆在入口附近,抵近人行道。她本来都走过去了,突然想起姚超的母亲早上给她打过一个电话,让她晚上过去一趟。她问什么事,姚超的母亲说没什么事,让她过去就是。苏笑嫣要当晚班,走不开,想让姚超跑一趟。她退回姚超的车旁守候着,以为他就在附近办什么事,可是左等右等不见他的踪影。她掏出手机打算给他打个电话,万一他有事,又怕扰乱了他。正要离去时,姚超突然从宾馆里走了出来,他的身后紧跟着一个穿短裙的女孩子。

苏笑嫣说她都没有勇气走上前去堵住他们问个明白,而是让到一边,眼看着姚超给女孩开了车门,带着女孩离开宾馆。

苏笑嫣说,我是不是很失败?很懦弱?

陶爱菊撕下两张面巾纸,替苏笑嫣拭去脸上的泪水。她能理解她的心疼,老公同别的女人偷情,那是什么滋味。人性的这点自私啊,在类似的事情跟前,谁都无法洒脱。姑且论定姚超就是偷情,但她不相信苏笑嫣发现姚超偷情纯属是巧合,苏笑嫣不是去美容院,有可能是跟踪。苏笑嫣有这个习惯,跟踪姚超不是一次两次了,虽然嘴上不承认,但有几次聊天无意中还是说漏了。至于姚超,按陶爱菊的理解,完全具备了反侦查能力,为什么让苏笑嫣发现了,反倒有些出人意料。

陶爱菊在内心叹了口气,苏笑嫣到底还是同丁喜枫走得近一些。她们三个人,一块上的卫校,在同一所医院上班,甚至都在同一个科室上班。她们仨情同姐妹,在外人看来就是姐妹,比亲姐妹还亲的姐妹。但她同苏笑嫣的关系,远不如丁喜枫同苏笑嫣。并且她距离丁喜枫,也不是走得那么近。好像她同她们俩中的任何一个,都隔着一层纸,那张纸的厚薄只有她能感觉得到。就像这天的早上,她在下班时遇到了苏笑嫣,可苏笑嫣在她跟前什么都没有流露,脸上不见任何悲伤。苏笑嫣没有找她,而是等到丁喜枫来上班,把那只盛满氯化钾药水的注射器交给了丁喜枫。想一想,一个人能把自己的生命交给对方,她们是什么关系?是战友?难友?生死与共的姐妹?无法形容。陶爱菊的内心像被针刺中了,不由自主痉挛了一下。

同苏笑嫣、丁喜枫相交这么多年,有个问题陶爱菊始终弄不明白,是什么东西横亘在她同她们之间?她很羡慕苏笑嫣和丁喜枫,两小无猜,彼此无话不谈。遇上事,她们仨会在一起嘀咕,但到最后,丁喜枫会采纳苏笑嫣的建议,苏笑嫣也会听从丁喜枫的安排,陶爱菊和陶爱菊的主意完全被抛到了一边。就像当初,苏笑嫣同姚超交往时,陶爱菊就曾反对过,姚超给她的印象就是个花花公子,将来少不得会有桃色新闻。同姚超谈恋爱,得有多强的心理承受能力!后来,陶爱菊也琢磨过,当初反对苏笑嫣同姚超恋爱,还有一重心理原因,陶爱菊的父亲就是因为同别的女人好上了,才抛下她们母女俩。因此,陶爱菊对男人有了一种天生的恐惧,不管同哪个男人交往,可能最终的结局都一样,就像旧衣服一样被他们抛弃。她不接近他们,也不让他们接近她。可是陶爱菊的反对无效,苏笑嫣有了丁喜枫的支持,不,那不叫支持,简直就是怂恿、教唆,让苏笑嫣投怀送抱,飞蛾扑火。况且,苏笑嫣被姚超给迷住了,陶爱菊如果再反对,有可能就被丁喜枫她们理解成嫉妒,或者挑拨离间。如果那样,陶爱菊在她俩眼中不会是个好角色。

现在,很不幸,苏笑嫣同姚超的爱情被陶爱菊言中了,姚超真有了外遇。陶爱菊的内心五味杂陈,既有同情,怜悯,也有愧疚,好像是因为她当初的反对、当初的预言,才成就了姚超的外遇。她的嘴是乌鸦嘴,她的意见变成了对苏笑嫣爱情的诅咒。她的内心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点幸灾乐祸,她想看看,丁喜枫怎么履行军师的职责,支什么招使出什么计策,以缝补苏笑嫣同姚超之间的裂痕?她给丁喜枫发了一条微信,姚超有外遇了!

你最近办什么案子?丁喜枫问。

卢大远■■眼,凑近丁喜枫的耳根说,作风案。

去去去,臭流氓!丁喜枫推了卢大远一把,扔给他两个白眼球。

卢大远在纪检监察部门工作,上班很忙,碰上棘手的案子时十天半月都落不了家。每次回来都是一身汗臭,女儿都躲得他远远的。最近不知在办什么案件,一个多星期没落家了,才刚进门,就给丁喜枫打电话,嚷嚷着要她早些下班。卢大远在那方面是个有瘾的人,每次回来都急不可耐,可是当着女儿的面又没法放肆,只敢附在丁喜枫的耳朵眼里说,咱们办个作风案吧。久而久之,作风案就成了代名词,是个暗号,卢大远想亲热了,就会把作风案晾出来。只要他嘴里吐出作风案三个字,丁喜枫就明白他要干什么了。之前的每一次,若非特殊情况,她也会配合着他把作风案给办了,一方面满足卢大远,给他吃饱了喝足了,以防他在外面拈花惹草,另一方面,她自己也有需求,也有渴望。这种事儿不能停歇,停着歇着,男人和女人之间的距离慢慢就远了,心慢慢就会凉了。

可现在丁喜枫提不起兴致,早上被头天晚上的梦境折腾得恍恍惚惚,梦魇未曾散去,又遇上苏笑嫣静脉推注氯化钾的事,原本不平静的心境雪上加霜,糟糕透顶。

卢大远吃了白眼,有些摸不着后脑勺,怔怔地盯着丁喜枫。

别惹我,烦着呢。丁喜枫嘟嚷着说。

谁惹我的女神不高兴了?卢大远又靠紧了她。

你!她拿食指点戳了一下他的鼻尖。

我?他有些不敢相信。

除了你,还能有谁?她的口气不容怀疑。

我哪儿得罪你了?他挺委屈,佯装哭丧着脸。

丁喜枫这才松软下来,但这种松软有限度,并不是答应同卢大远一块办作风案,而是把苏笑嫣叫她帮忙静脉推注氯化钾的事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倒把卢大远给吓住了,眼睛瞪得像个灯笼,脸色也变白了。

幸好你及时发现了!卢大远庆幸说。

是啊,要不然我就成杀人凶手了。丁喜枫也替自己庆幸,不过很快话锋又一转,真要是成了杀人犯,可美得你了。

哪里有得美?卢大远皱了皱眉头。

你不正好改朝换代,休妻另娶?丁喜枫乜斜了一眼卢大远。

卢大远说,天地良心!不要说这种诛心的话!

说给谁听呢?丁喜枫夸张地撇了一下嘴,后来将另一个没找到答案的问题抛给了卢大远,你说什么事会让苏笑嫣那么绝望?

卢大远沉默了半天,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你最好离苏笑嫣远一点。

丁喜枫不解。

你想想啊,你们科室那么多护士,苏笑嫣为什么不叫别人帮忙,偏偏叫上你?卢大远说。

我俩是姐妹,走得近,她不叫我能叫谁?丁喜枫说。

陶爱菊是你们姐妹吧?你们仨不是经常黏在一块儿?苏笑嫣为什么不叫她帮忙?卢大远反问。

卢大远!你案子办多了,把脑子给办坏了吧?丁喜枫被煽起了火,粗声说。

枫枫,你别激动,听我说,你说什么事会让苏笑嫣绝望?你是女人,比我更了解女人,我猜测,八成是她的婚姻出现了问题,八成是姚超有了外遇。如果感情不和,这么多年过来,磕磕碰碰,棱棱角角早磨钝了,都没得那个劲了,大不了分道扬镳,各走各的,犯不着赔上自己的性命。

苏笑嫣对你可能有怨恨了!

卢局长,你别挑拨离间!丁喜枫逼视着卢大远,眼睛就差没喷出火来,我同笑笑是姐妹,不是仇人,也不是你的那些酒肉朋友!她为什么怨恨我?我哪里有让她怨恨的地方?就算姚超有外遇,同我有何干系?姚超外遇的又不是我!

停!打住!咱们不说了!卢大远见丁喜枫的火气上来了,想熄火罢手。

你说!你不给我说清楚,我还真没完了!丁喜枫不愿善罢甘休。

你确定了让我说?

说!

想当初,是你支持苏笑嫣同姚超谈恋爱吧?不只是支持,你还极力撮合他们,恨不得他们早一天结合。比你自己结婚还着急。现在呢,姚超有外遇了,他们的婚姻出现了问题,可是你丁喜枫呢,同卢大远过得好好的,很难说苏笑嫣没有嫉妒,不挟带怨恨。说得不好听点,临死拉个垫背的,我活不了你也别想好过。我办过那么多案子,那些违纪分子,东窗事发了,哪个不想拉个人来垫背?大案要案,窝案串案,一个个都像被捉住尾巴的老鼠,一只只从黑暗中拽出来。你冷静想想啊,那一针推下去,最终是个什么结果?就算不偿命,牢狱之灾免得了?我怎么办?女儿怎么办?咱们这个家就让苏笑嫣给毁了!

卢大远!我算认识你了!你真够阴暗,真够狠的,苏笑嫣不是违纪分子!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她就是死也不会拉我丁喜枫来垫背!卢大远的话把丁喜枫彻底激怒了,她的脸蛋涨得通红,拿指头戳向卢大远的额头,滚!你给我滚远点!有多远滚多远!

卢大远没有跟着激动,而是劝说丁喜枫,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先冷静一下,好好想想。

丁喜枫转过身,不再搭理他。

卢大远原本想着要办作风案的,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丁喜枫进了女儿的卧室。丁喜枫的耳根暂时风平浪静了,可内心一时半会平静不下来。卢大远的担心也不是毫无道理,如果那一针真的扎了下去,苏笑嫣没命了,她也跟着倒霉,不陪葬也得把牢底坐穿,好端端的家真就给毁了。苏笑嫣啊苏笑嫣,你怎么如此糊涂?不管有意还是无意,真就把一个亲姐妹架到火上烤了。到底是什么让苏笑嫣如此绝望呢?陶爱菊的微信及时给出了答案,姚超有外遇了!

姚超真的有外遇了?

丁喜枫怔住了,虽然有过预感,但很不情愿去相信这是事实。当初,的确像卢大远说的,她不只是鼓励苏笑嫣同姚超恋爱,还极力怂恿他们结合,甚至对苏笑嫣婚姻的热度超过了对她自己的婚姻。在她眼里,苏笑嫣同姚超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在苏笑嫣、丁喜枫、陶爱菊三人中,只有苏笑嫣才配得上姚超,只有苏笑嫣才是姚超的女神。

丁喜枫突然让一种负罪感俘获了。如果不是她极力怂恿,或许苏笑嫣不会同姚超结合,如果他们不结合,就不会有苏笑嫣因姚超的外遇而产生轻生的念头。不幸中的万幸,是她及时发现了那两只曾经装过氯化钾的小玻璃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该如何去劝慰苏笑嫣呢?

丁喜枫记得,姚超对苏笑嫣说出那句话的上午,虽是冬日,可阳光比这会儿还要柔软,叫人情愫顿生。丁喜枫和陶爱菊同在排练室。倪虹那会儿不是护士长,同其他不显眼的小护士一块淹没在合唱团的队伍中。温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斜射进来,排练室被切割成两个世界,一个是被阳光宠幸的世界,一个是被阳光遗忘的世界。苏笑嫣靠着玻璃窗,沐浴在那个光明的世界中。她的身影拉得很长,两条修长的腿贴在地板上,像架设在流水之上的一座小桥,那一头长头却在墙壁上飞动。她的对面站着姚超,同她距离很近,几乎挨到了一起。苏笑嫣侧着脸,没法看见完整的表情,她的嘴角上翘,在微微笑着,表情肌绝对很生动。一块阴影在地板上快速漂移,是姚超附在了苏笑嫣的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苏笑嫣抬起眼,痴痴地瞧着姚超,她的睫毛像一簇小森林。她的神情大概在问你说什么,或者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姚超似乎迫不得已,或者很不情愿,重复了一遍刚刚说过的话。这一次,他没有靠近苏笑嫣的耳边,有可能还提高了说话的分贝。丁喜枫同他们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可依旧清楚地听见了,完整而清晰地记下了那句话的内容、语调、音色、质感,还有其中赤裸的表白,露骨的挑逗,一个情场老手的出其不意和轻描淡写。后来的许多次,丁喜枫拿那句话来开苏笑嫣的玩笑。

丁喜枫模仿着姚超的口吻说,你是要我命的小魔女。

你是要我命的小魔女。

丁喜枫的耳边始终回荡着姚超的这句话。每次玩笑时,苏笑嫣都是同一种傻傻的表情,嘴角上翘,眼睛眯着,似笑非笑,其中的幸福无法言说。丁喜枫被苏笑嫣的微笑灼伤了,但这种伤痛不能说出来,对谁也不能说,尤其是不能让苏笑嫣和陶爱菊她们窥破。丁喜枫曾有过幻想,或者说幻觉,姚超的那句话不是针对苏笑嫣,而是直指她丁喜枫的心窝,是他对她的表白,是他对她射出的丘比特之箭。但她退缩了,侧身让过了奔她而来的爱情之箭。从一开始,她就放弃了对姚超的追求,将他让给了苏笑嫣。

往上,拐弯,往上,再拐弯,飞扬起来!

姚超受命来医院帮助她们排练元旦汇演的节目,苏笑嫣的嗓音让她有更多机会接近姚超。苏笑嫣的脸蛋绯红,额头发亮,瞳孔中有小小的火苗,鼻尖有细小的汗珠。她在他的手势中重复那首演唱了无数次的歌谣。她的声音让他迷醉。

丁喜枫在内心哀叹自己,上天没有赐予她一个好嗓子。她告诫自己,她不是自惭形秽,而是对姚超没有信心,她没有一副好嗓子让他着迷。眼前的这个男人不属于她,也不适合她。她远远看着就好,看着就是风景。她甚至有了一个小小的私心,如果苏笑嫣俘虏了他,她就能时常欣赏到这道风景。那一刻,她拿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要助苏笑嫣一臂之力,让苏笑嫣成为唯一的胜利者。在她们的周围有那么多小护士,她们的目光就像一道细密的网,哪儿都有触网的危险。她不能让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得逞,最后的胜利只能属于苏笑嫣。

美好的事物总让人惦记。

也许当初就预感到会有这么一天,姚超身边必然会出现别的女人。从她们见到他的那天开始,就有那么多女孩子包围着他。丁喜枫阻止不了她们朝他靠近,阻止不了她们进入他的世界。她的退让将这种危险全部推给了苏笑嫣。丁喜枫在内心颤抖了一下,当初鼓励苏笑嫣追求姚超时,其实她已在帮助苏笑嫣静脉推注氯化钾。她预测到了这个结果,却仍然怂恿苏笑嫣飞蛾扑火。她是个阴险的不动声色的刽子手,让苏笑嫣充当了牺牲品,可她自己毫无察觉。甚至目睹苏笑嫣同姚超婚姻的甜蜜,丁喜枫有过暗暗的嫉妒,很后悔没有取代苏笑嫣成为那个幸福的新娘。

谁也没有想到预感变成了现实,丁喜枫没想到,别人更不可能想到。

笑笑,你别疑神疑鬼,自己不相信自己,没事生事……你亲眼看见姚超有外遇了?丁喜枫极力要浇灭苏笑嫣心中的块垒。

苏笑嫣却不答话,只拿半信半疑的眼神盯着她。丁喜枫猜想,也许苏笑嫣对她心怀怨恨了,如果不是她的怂恿,也许苏笑嫣同姚超不会走到一块。想想啊,她陪同苏笑嫣一整天,无论怎么盘问,她都没有在她跟前吐露半个字。后来,反倒在陶爱菊跟前开启了闸门,将静脉推注氯化钾的原因泄了个一干二净。这是为什么?说明苏笑嫣对丁喜枫有了不满,有了不信任。她不愿意同她推心置腹,不愿意让她看见内心的伤疤。

他们去宾馆能有什么事?……就差没手牵着手出来。苏笑嫣转过脸,幽怨地朝陶爱菊瞥了一眼。

你怎么这么傻,就算姚超有外遇,没有他姚超地球就不转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就是个大傻瓜,就知道伤害自己!丁喜枫开导苏笑嫣,在内心又有些瞧不起苏笑嫣。

苏笑嫣可怜兮兮地瞧了丁喜枫一眼,红了半个眼眶。

笑笑,你清醒一点吧,摆在面前的就两条路,要么睁只眼闭只眼,对姚超既往不咎,只要他不再犯糊涂,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日子还这么过下去。要么就离婚,各走各的路,离婚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多少夫妻分道扬镳了,与其捆在一起痛苦,还不如趁早分开,各寻各的快乐,各寻各的幸福。丁喜枫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给苏笑嫣揭到底。

我离不开他……也见不得他同别人好。有泪水从苏笑嫣的眼眶滚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流,一滴一滴砸在地板上,叭啦叭啦响。末了,求救似的瞧了陶爱菊一眼。

你就这么不争气!丁喜枫有些气恼了。

我就这么不争气。更多的眼泪从苏笑嫣脸上滚落下来。

丁喜枫在内心僵住了,当初姚超对苏笑嫣说你是要我命的小魔女,到头来完全反了,姚超变成了要取苏笑嫣性命的色狼。

陶爱菊始终冷眼旁观着,以为丁喜枫能有什么法子劝慰苏笑嫣,不想丁喜枫竟然说出离婚的话来,这才开口说,不能说离婚就离婚,还有孩子呢,对一个孩子是多么大的伤害。孩子是无辜的,孩子没有错。

能有什么伤害?那么多离婚的家庭,他们的孩子不都活得好好的?丁喜枫本想说你陶爱菊的父母不是离婚了,你陶爱菊不是好好的,该上学时上学,长大了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孩子,哪一样差过别人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恐怕刺伤了陶爱菊。

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所受的苦楚,内心的伤害,谁体会得到?陶爱菊将目光转向了窗外,像在自言自语。

没有他我活不了!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苏笑嫣又求救似的盯了丁喜枫一眼,因为激动,丁喜枫一时没有缓过神来。苏笑嫣双手揪住自己的头发,似乎要把自己的脑袋整个拧下来。

大半个晚上,陶爱菊都在同吴冲说话,话题的中心离不开丁喜枫和苏笑嫣。陶爱菊说当初丁喜枫怂恿苏笑嫣追求姚超,现在姚超有了外遇,丁喜枫给苏笑嫣的建议更痛快,离婚!想一想,真可笑。丁喜枫就这么不长脑子,想当初陶爱菊反对苏笑嫣同姚超交往,可苏笑嫣不听她的,丁喜枫也跟着瞎起哄。现在苏笑嫣的婚姻出了问题,丁喜枫的脑子更简单,什么劝解的话也不说,直接就奔离婚去了。在丁喜枫的思想里,结婚离婚就是小孩子玩过家家,高兴就玩下去,不高兴就掰,完全成了儿戏。这婚是那么容易离的吗?父母离了婚,遭罪的是孩子,丁喜枫有过那种剜心之痛的体验吗?陶爱菊对吴冲说,你说她们俩怎就不长脑子?孩子都那么大了,脑子里还是一张白纸。等了半天,吴冲没有回音,陶爱菊催促说,吴冲,你在没在听我说话?不会哑巴了吧?好歹吭一声,证明你是个活的!陶爱菊仍然没有听到回音,侧眼吴冲,吴冲两眼盯紧了电视屏幕,正是一档婚介节目,一个傻里傻气的女人正在说些让人发笑的傻逼话。陶爱菊被吴冲惹恼了,抓起一只抱枕砸了过去,抱枕砸中吴冲的脊背,弹起来,随之跌落在地板上。别人的事你少掺和。吴冲捡起抱枕目光又回到了电视屏幕上。你就这个德性!吃饭拉狗屎的男人!陶爱菊砰的一声摔了一下门,一个人进了卧室。

陶爱菊同吴冲的婚姻是吴冲拿保证书换来的。在她们仨中,陶爱菊结婚最晚,比苏笑嫣晚了五年,比丁喜枫晚了三年。陶爱菊曾预测,苏笑嫣和丁喜枫的婚姻都不会长久,少则维持三年,多则五年,肯定会在拳打脚踢或者无休止的谩骂中破裂,最终一地鸡毛。在陶爱菊眼里,苏笑嫣同姚超的那种生活多么不真实,叫人不敢相信。后来,苏笑嫣同姚超的恩爱还是刺激了她,接着,又是丁喜枫同卢大远的风平浪静给了她憧憬,陶爱菊鼓足勇气走出了对婚姻恐惧的阴影,接受了吴冲的求爱。不过,过程没有这么简单。每次吴冲向陶爱菊示爱,得到的回应就是让他写保证书,保证永远只爱陶爱菊一人,保证一辈子不离婚。不管山崩地裂海枯石烂,吴冲必须无条件同陶爱菊白头到死。吴冲用那种粉红色的信笺写过一百封保证书后,陶爱菊终于允许吴冲牵起她的手。牵手的代价就是吴冲必须再写一封保证书,也是最后一封保证书,保证吴冲这辈子不再碰别的女人的手。这101封保证书始终被陶爱菊收藏着,藏在何处,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陶爱菊以为受委屈后,就会搬出那一捆保证书摆在吴冲跟前,过后又会被她藏到隐秘之地。

陶爱菊进入卧室之后,吴冲就没什么心情看电视了,眼前老是产生幻觉,好像陶爱菊又搬出了那一大堆的保证书,一纸一纸摊开在茶几上。才几分钟的时间,漫长得像是挨过了老半天,也没见陶爱菊从卧室出来。

吴冲主动进了卧室。陶爱菊坐在床边,两眼怔怔地盯着化妆台。吴冲走过去,挨着陶爱菊坐下。陶爱菊扭了扭身体,让出了一些位置。很显然,她还没从刚才的激动中平静下来。

当初你反对苏笑嫣同姚超走在一起,有谁听你的?你的好心被她们当成驴肝肺了!事实证明你是对的,苏笑嫣的婚姻果真出了问题,可你的逆耳忠言她们谁记得?换了我,才懒得管她们那些事,有那个闲心不如去看电影,去逛超市。想做的事情多着呢,别让她们坏了自己的胃口。吴冲开导陶爱菊。

陶爱菊乜斜了一眼吴冲,吴冲一脸的认真和关切。

你没拿姚超当榜样?我敢说你早就羡慕死了!嘴上不说,内心有一万只猫在挠挠,都快痒死了!你们这些花心大萝卜!陶爱菊迎着吴冲的眼睛,一眨不眨咬着他,似乎想从他眼睛里咬出什么破绽。

瞧瞧!我好心劝劝你,少操心别人的事儿,你倒好,一把火扔到自己老公头上。吴冲替自己叫屈。

你少装清白无辜的模样!那些个开着豪车、涂脂抹粉的女妖精,你就没打过主意?就没一个苍蝇在你耳边嘤嘤嗡嗡?陶爱菊开始无中生有。

吴冲在保险公司上班,干的是理赔的活,少不得有女车主找他。有些女车主幻想多得到些赔偿,发个嗲,抛个媚眼,暗送些秋天的菠菜,这种事儿难免会有。但在陶爱菊眼里,完全是捕风捉影,莫须有的事。碰上这种小主,吴冲相反会隔得远一些,怕惹火烧身,撞翻了陶爱菊这只醋坛子。

打住,打住!咱们不说这个话题了,事情本来就同咱们无关。吴冲挥挥手,想要把陶爱菊无中生有的话题撵走。

你猜猜,假如你是姚超,我是苏笑嫣,我会怎么做?陶爱菊剜了吴冲一眼,眼神有些轻蔑。

你会怎么做?吴冲像反问又像在思索。

我可不像苏笑嫣那么傻,会伤害自己。陶爱菊冷笑一声说,我会一刀杀了你!不信你试试?

吴冲怔住了。卧室安静了好一会儿。

过后,陶爱菊说,吴冲,你能不能找姚超谈谈?

我同姚超谈谈?你没搞错吧?吴冲一脸惊讶,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为陶爱菊同苏笑嫣、丁喜枫亲近的原因,吴冲同姚超、卢大远有时不得不凑在一起,但彼此并无多少话说,更不可能说到内心去。他们仨本来就不是兴趣相投的人,除了喝酒还是喝酒,除了应付还是应付。卢大远可能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常常一脸严肃,喜欢直瞪瞪看人,嘴巴翕动比眨眼的次数还少。姚超张嘴只为了喝酒,间或也笑笑,不是对你,更多像是被内心的某个细节逗乐了。因此吴冲想活跃气氛也找不着边际,久而久之就不喜欢凑那个热闹了,每次勉强到场仅仅是迫于陶爱菊的淫威。

你们都是男人,说话更理智一些。陶爱菊说。

你让我同姚超谈什么?让他净身出户?或者赔偿苏笑嫣一笔钱?这种事情多么可笑,就像发生车祸,人都死了,还赔什么钱,对死者简直就是污辱!就是个黑色幽默!婚姻也是一样,一纸婚书管什么用?要离婚的照样离婚,你捆也捆不住。吴冲皱起了眉头,越说越激动。

瞧你往哪儿扯?你可以劝劝姚超,叫他收敛些,不能只图自己痛快,要替孩子多想想,他们要是离了婚,孩子的成长就会有阴影,说不定会成为他们婚姻破裂的牺牲品。陶爱菊强摁住内心快要喷薄的火焰,压低声音说。

要说你去说,别把我拉下水!吴冲的态度异常坚决。

苏笑嫣情绪稳定不?倪虹小心翼翼问。

就那样。丁喜枫回答。

倪虹扫了丁喜枫一眼,眼神中像有不满,似乎丁喜枫在消极怠工,或者在替苏笑嫣掩护什么。不能总这样吧?你们两个人轮流守着她……咱们科室本来就很忙……得想办法解决。倪虹说得轻松,分明肚子里早有想法。丁喜枫清楚,苏笑嫣的事情对倪虹虽然有所触动,但触动并不深,不足以影响到让她改变什么。在有些事情上,倪虹比丁喜枫她们更为敏锐,要不一个比她们后入院两年的小护士凭什么跑到她们前面当了她们的护士长?科室里有谣传,说倪虹是总护士长的候选人,说不定过两年就是总护士长了。一个即将成为总护士长的人,肯定不希望苏笑嫣在这期间给她惹什么乱子,万一发生那种事情,她倪虹虽然没什么责任,但毕竟影响不好,多少会落人口舌。

我也没有想到苏笑嫣会是这种人。丁喜枫叹口气,默然看了倪虹一眼,那意思是说能有什么办法。

就不能把她交给她的亲属?倪虹试探着问。

交给谁?丁喜枫反问。

她老公?她父母或者姐妹?倪虹说。

丁喜枫的内心咯噔了一下,很显然忽视了一个人,一个罪魁祸首被抛到了一边。解铃还须系铃人,换了他人也许是这样,但现在,苏笑嫣那个样子,如果让她同姚超坐到一块,说不定会扯出别的乱子。从苏笑嫣的状态判断,既没有做好同姚超离婚的思想准备,也没有接受姚超有外遇而继续同他生活的心理准备。但如果让丁喜枫去同姚超谈谈,她也不会冷静,当初姚超在她内心,说得高尚一点,伟大一点,就是男神。现在男神这高大上的形象被姚超推倒了、打碎了,丁喜枫内心的矛盾丝毫不亚于苏笑嫣,只不过她不在主角的位子上,而是旁边一个看起来不痛不痒的配角。她这个配角显然不像主角那么傻,配角绝不会傻到毁灭自己。

如果不行,那就只有想办法……给苏笑嫣换个科室。倪虹边说边盯着丁喜枫,生怕错过了她的脸色变化。

丁喜枫的内心咕嘟一声响,整个人像掉进了黑窟窿,到处都是呼呼的冷风。同倪虹在一个科室呆了七八年,才发觉她是这么冷血的人。苏笑嫣还没出事呢,就想到要将她往外推,落井下石也太快了!丁喜枫横了倪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扭身走了。倪虹哎哎了好几声,都没能把丁喜枫叫住。

丁喜枫受了憋屈,没处说,就把事情说给了陶爱菊,陶爱菊听了也像掉进了冰窖,浑身凉嗖嗖的。同倪虹相处这些年,压根就没瞧破她是这种人,平时她们仨待她不薄,有时还能说得上几句话。这都是没经历事,有了事,倪虹就露出本来面目了。如果换了苏笑嫣是丁喜枫,或者是陶爱菊,还不都一样,被倪虹扔进了黑窟窿!俗话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真是没错,人心叵测啊。

她们俩发呆了老半天,都找不出话来打破沉默。

枫枫,也许有个人倪虹没说错,咱们是不是应该找姚超谈谈?这事原本姚超就脱不了干系,万一笑笑有个三长两短,他吃不了兜着走!陶爱菊瞄了一眼丁喜枫说。

同他有什么好谈的!他绝不是什么好鸟,否则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丁喜枫听到姚超的名字就像踩进雷区,情绪特别激动。

不管他是什么鸟,咱们都要让他明白事情的后果。陶爱菊的声音有些坚硬。

他早应该料到什么后果了!丁喜枫仍旧没有好声气。

枫枫,你别像笑笑一样激动,冷静想一想,真要有什么后果,咱们不找他,警察也会找他,这种事他能躲得过去吗?他能像个局外人置身事外吗?陶爱菊委声劝说。

丁喜枫将茶杯蹾到桌子上,鼻子里哼哼几声。

咱们约个时间一块去吧。陶爱菊同丁喜枫商量说。

要去你去,我不去!丁喜枫的回答斩钉截铁。

枫枫,你就别任性了,咱们不去就没人找他了。陶爱菊委婉着说,咱们是为了笑笑,如果不因为笑笑,谁愿意再见到他?

丁喜枫莫名其妙瞅了陶爱菊一眼,眼神中有犹豫,有迟疑,还有无可奈何的屈服。

陶爱菊当即拿起手机给姚超去了电话,手机是通的,却没人接电话。再拨,仍然没人接电话。陶爱菊瞧瞧丁喜枫,后者从手提袋中摸出了手机。接着拨打,仍旧无人接听。这病毒,心虚了?丁喜枫愤愤说,接着打,打爆他的手机,看他接不接!陶爱菊掐着拨出键,差一点将手机掐出个窟窿,对方依旧不接听电话。掐到后面,关机了,再拨打就剩系统空洞的回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第二天,陶爱菊和丁喜枫重新拨打了姚超的手机,反复几次,又是无人接听。到最后,姚超的手机又关机了。陶爱菊瞧瞧丁喜枫,只有一种解释,就是姚超根本不打算接听她们的电话,或者不屑于接听她们的电话。也有可能理屈词穷,不敢面对她们。

走,咱们去找他,看他躲到哪儿去!丁喜枫被激怒了,拽住陶爱菊,气冲冲往文化馆的方向奔去,把一篮子花都搅烂了,还想一躲了事!真是个没长骨头的病毒!

陶爱菊比丁喜枫冷静,一路上反过来拽着丁喜枫的胳膊,脚步因此放慢了许多。到了文化馆,丁喜枫径往大堂奔走,被陶爱菊劝阻了。这种事情,闹到姚超的单位并不妥,何况是她们,说到底,是局外人,旁观者。不能替代苏笑嫣。她们俩就在绿化带附近守着,文化馆的进进出出尽收眼底,谁也走漏不了。守了大半天,眼看都下班了,华灯初上,连姚超的鬼影也没见着。似乎他嗅到了她们的气味,从别的地方溜走了。

她们俩在文化馆前守了三四次,每次都扑了空,姚超像销声匿迹了。终于,陶爱菊也沉不住气了,拽着丁喜枫就往文化馆内走。临进门,丁喜枫收住脚步说,等等,我给你加点颜色,别让他小看你。从手提袋掏出一支唇膏,要给陶爱菊涂抹,陶爱菊拗不过她,嘴唇给涂了一抹猩红。陶爱菊向来素颜,嘴唇有了一万个不自在,可无奈不能退却,只得硬着头皮进了文化馆。探了几间办公室,不见姚超,又去了排练室,仍不见。问他的同事,说刚刚还在,可能上洗手间了。左转右转,才知文化馆有个后门,八成姚超见她们到来先一步从后门走了。

后来,她们终于在一个午后,在文化馆的后门逮住了姚超,可他对她们视若无睹,招呼都不打就要溜之大吉。丁喜枫蹭蹭蹭奔过去,凤眼圆瞪喝道,姚超!姚超色不变,气不急,一脸平静向着她们俩。他的淡然反倒将她们镇住了,丁喜枫不知该往下怎么说,陶爱菊在一旁也是默不作声。良久,陶爱菊才说,姚超,你知道笑笑怎么了?姚超说,别同我说她的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丁喜枫按捺不住,戳着姚超的鼻子说,你就是个冷血动物!你知不知道笑笑因为你寻花问柳差点丧命了?姚超没有应声,立在原地一步不移。激怒过后,丁喜枫哽咽着声音说,你们的幸福曾经叫多少人羡慕、嫉妒,可是现在,你们瞧瞧……你姚超变成了什么模样? 我都不认识你了!姚超不声不响。陶爱菊说,姚超,你该回去看看,犯了错就认个错,也许笑笑就原谅你了,不管发生什么,日子还得往前过,生活还得继续。

陶爱菊的话音未落,姚超突然咆哮起来,打死我也不回去了!她想自杀是她的事,我没有逼迫她,她的死活与我无关!你们走不走,你们不走我走,恕不奉陪!

姚超,你就不该反思一下,对笑笑的伤害那么深?陶爱菊追着说。

姚超停住脚步,扭身回头,双眼盯住陶爱菊,一字一顿说,够了!该她苏笑嫣反思的时候到了!——你们羡慕我们幸福,那是幸福吗?那是受刑!我的每一天都在绞刑架上度过的,她就是根绞索,越套越紧,快要勒得我喘不过气来了,脖子快要被拧断了。你们尝过这种滋味吗?也许这一分钟,也许下一分钟,我就要被她绞死了。可你们还在赞美,还在颂扬,你死得多么幸福!你们要不要尝试一下这种幸福?——哼!同你们说也白说了,这辈子你们别妄想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幸福”!

之后,姚超扔下她们俩,一个人离开了文化馆。走了几步远,回头恶狠狠地掷下几句话:要死要活那是她的事,爱死死去!跳楼上吊抹脖子,谁也没拦她!

丁喜枫的心脏部位像被针刺了一下,骤然收缩、痉挛,有一块地方肯定鲜血淋漓了。姚超的愤怒不像伪装的,也许他有表演天赋,但他的言语、表情、动作是那么真实,不像有任何虚假的成分。他的感受是真实的,那么他的生活也是真实的。丁喜枫的心脏像被什么攥紧了,越攥越紧,快要爆裂了。苏笑嫣和姚超的幸福难道是假象?她所看到的都是假象?是姚超在表演还是苏笑嫣在表演?或者他们没有表演,而是生活在表演?抑或,谁都没有表演,是她错看了、产生了幻觉?

丁喜枫站立不稳,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她的内心有东西轰然倒塌了,真真切切倒塌了,尘土飞扬,哪儿都看不真切。糊糊涂涂的一个世界,找不到出口。她在她的内心跌跌撞撞,往哪儿去,哪个方向才会透出光亮。

枫枫,你怎么了?陶爱菊关切地问。

丁喜枫掩饰说,没什么。

陶爱菊说,这人无可救药了,咱们犯不着为他生气。

丁喜枫瞅了一眼陶爱菊说,你说,笑笑到底怎么回事?

陶爱菊紧盯着丁喜枫,期待着下文,但丁喜枫停住了嘴,往后什么也没说。

两个人默然走了一段路。

枫枫,咱们要不要去找一下那个女的?陶爱菊突然说。

有意义吗?丁喜枫瞟了她一眼。

陶爱菊还了一个眼神,眼神很迷茫,同她脸上的困惑一样难解。

丁喜枫没有解释,找到那个女的能解决什么问题,这个女的去了,被她们赶走了,姚超还会有别的女人。后面有无数的女人,列队等候。事情的关键不在女人,而在于姚超。其实最最关键的还不在于姚超,而在于苏笑嫣,在于苏笑嫣怎么释放自己,在于她承认自己的错误。姚超不可能回头了,余下的路苏笑嫣怎么走下去,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也是苏笑嫣必须接受的事实。

说到底,关键的关键还在于时间。

没有时间解决不了的问题,也没有时间医治不了的创伤。

早晚,生活会给出答案。

一段时间逝去之后,苏笑嫣的情绪没有多大波动,似乎回到了过往的轨道上,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倪虹动过念头之后也不见实际行动,也许害怕落人口舌,毕竟落井下石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姚超没有回头,苏笑嫣好像也不愿意追究他的去向。这就像河流上的漂浮物,突然遇阻了,就停留在遇阻的地方,随波逐流。苏笑嫣有些落落寡合,失去了往日的欢笑,有时还独自发呆,似乎患上了抑郁症。丁喜枫想,这都是暂时的,这么发展下去,苏笑嫣肯定会脱离姚超,这种要死不活的婚姻有什么值得维系的意义呢?早结束一天就早解脱一天。但事情由不得丁喜枫臆想,还得取决于苏笑嫣。她坚信,维系苏笑嫣和姚超婚姻的最后一根草绳,最终会一刀两断。

我往后怎么生活?苏笑嫣有一天突然问。

还要怎么生活?吃饭,睡觉,以往怎么过,往后仍怎么过。丁喜枫有了充当救世主的感觉,也用上了救世主的口吻说,你睁开眼睛,太阳照旧从东方升起,地球照旧围绕太阳转着圆圈。

这是丁喜枫的观察。而在另一个人——陶爱菊的眼里,事情似乎比丁喜枫预想的要乐观得多。姚超的外遇暴露了,苏笑嫣并没有当机立断,没有快刀斩乱麻,分明想挽救她同姚超的婚姻。事情远没有到无法挽回的程度。苏笑嫣的抑郁是暂时的,落落寡合也是暂时的,换了谁也很难一时转过弯来。接受事实需要时间,忘掉不愉快的事实更需要时间。时间点过了,陶爱菊有理由相信,苏笑嫣同姚超一定会重归于好。也许能帮助她的,就是尽快让她忘掉姚超出轨的事实,尽早走出姚超出轨的阴影。最重要的是苏笑嫣不能再犯傻了。

陶爱菊暗暗筹划着。深秋的一天终于付诸了行动,她胁迫吴冲,组织了一次户外活动。之前,丁喜枫她们也曾撺掇搞过类似活动,比如踏春、爬山、钓鱼、去乡下吃土菜,等等,诸如此类的活动,重复着进行。大家伙凑一块儿,嘻嘻哈哈,透透气,散散心。这一回,陶爱菊想弄个同以往不同的,到一个小山村野营,在收秋后的田野上,燃起篝火,烧烤,喝酒,纵歌纵舞,搭上帐篷,天是被地是床,枕着虫鸣数着繁星入梦。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苏笑嫣快乐起来,同大家一块欢笑,一块没心没肺地闹腾。队伍同以往也有些不同,除了丁喜枫、苏笑嫣她们,多了几个贪玩的小护士,虽然傻傻笑笑,但长相并不赖,也养人眼。男士中除了卢大远、吴冲外,多了两个陌生的面孔,说陌生并不是不认识,而是彼此非朋友。两位陌生的男士一位姓蔡,外科的主治医师,另一位叫马文良,B超室的主任,平常喜欢户外活动,只要有人邀请就不会错过。这两位之前有帮过陶爱菊的地方,将他们拉进来,一半为热闹,一半作为回报。

野营活动在陶爱菊的调配之下有条不紊地进行。那几个小护士围着苏笑嫣姐姐姐地叫个不停,苏笑嫣被她们的嬉笑感染了,同她们滚到了一块。有美女在身边,几个男士也不敢懈怠,鞍前马后,死心塌地当起了仆役。帮这个拎包,替那个提鞋,遇上不平坦的地方还得扶一程送一程。陶爱菊溜一眼吴冲,后者的肩膀上,背上,到处都是那几个小护士的东西。陶爱菊忍不住在内心恨声说,这男人……没一个不是偷腥的猫,别说姚超有外遇,换了吴冲会有过之而无不及,看回去该怎么收拾他!

野营的地点挑选在一处山谷中,秋收过后,田野空旷,有足够宽敞的场地任由他们胡闹。夕阳西下,暮色来袭,篝火放肆地亮了起来。先是烤全羊,羊是从农家买的,刚刚宰杀,由农人帮忙烧烤。烤羊肉的香气弥漫开来,无数犬吠朝篝火奔来,慢慢的,周围全是馋涎欲滴的眼睛。有农人在,狗们不敢近身,只在远处张望着。烤羊肉加啤酒,拉开了篝火晚会的序幕。一阵喧哗过后,马文良提议,不喝啤酒的就表演节目,一罐啤酒一个节目,谁也不能耍赖。一个小护士不胜酒力唱了一首歌,另一个小护士跳了一支舞。几个男人的兴致几乎全聚集在她们身上。那个帮忙的农人也被卷了进来,土腔土调吼了一首山歌。这个间隙,幸好发现及时,一大块羊腿肉险些叫狗们偷走了。兴奋一浪后,小护士们觉得吃了亏,要惩罚马文良,不让他喝酒,他要喝酒必先得表演一个节目。这个惩罚得到大家响应,马文良当即就蹦蹦跳跳起来,众人瞧了半天,才弄明白是西班牙斗牛舞。没有舞伴,就失去了斗牛舞的氛围。马文良去逮小护士,逮了几次没逮着,顺手捞起了苏笑嫣。苏笑嫣不曾提防,懵懵懂懂被拽到了篝火旁。众人被她的无辜表情逗乐了,一个个夸张地笑了起来。苏笑嫣原本挺会跳舞的,这会儿好像成了一个提线木偶,完全被马文良控制着。马文良往左,苏笑嫣踉踉跄跄扑向左,马文良向右,她又踉踉跄跄跟向右。几圈过后,苏笑嫣晕头转向了,像一头失去方向的牛,全由马文良摆布。周围的观众忘记了斯文,一个个前仰后翻,粗犷的,爆嗓门的,尖锐的,各式各样的笑声把头顶的黑暗都掀翻了。哄笑声中,苏笑嫣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脸上的无辜还没来得及散去。

下一个沸点是外科主治医师蔡医生的黄段子。蔡医生矮墩墩胖嘟嘟的,喝酒不敌,唱歌五音不全,跳舞怕是像熊打滚,来来去去都是一肉球球。蔡医生急中生智,问能不能讲段子,卢大远说要讲就讲个带颜色的,不带颜色不能过关。吴冲也附和,马文良更是手舞足蹈。女听众嘛,嘴上说要死,讲什么不好,讲这个,却又翘耳期待。蔡医生说,不带颜色的还真不会,保证带颜色,还不带一个脏字。蔡医生讲,有个科室聚会,医生和护士起哄,听说科室主任很会讲黄段子,一定要亲自见证一回。科室主任故作矜持说,这不好吧?黄段子讲起来很粗的。碰巧有个小护士内急了,要抢时间,又不想错过科室主任的黄段子。小护士着急说,粗点没关系,就是不能太长了,太长了受不了。

蔡医生的黄段子将男人们的荷尔蒙引爆了,亢奋的笑声肆意滚动,篝火也像浇了油越烧越旺,山村的夜空亮如白昼。蔡医生讲完一个,还要讲第二个,不想早就触犯了众怒,一帮小护士红唇乱飞,呸了他一脸唾沫。丁喜枫几个比小护士们耐得住,听见了全当没听见,有篝火照着,满脸都是火烧云,谁也辨不出底色。瞥一眼陶爱菊,隐身在一个身影后,见不着什么表情。再看苏笑嫣,先是盯着那些吵吵闹闹的小护士,之后勾下头,将脸埋在阴影中,过会儿又抬起头痴痴地瞅着篝火出神。

蔡医生终究敌不过小护士们,折中的惩罚就是让他脖子上挂满她们的鞋子,绕着篝火跑三十圈。蔡医生跑了不到二十圈,体力不支,跌坐在地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又是一阵波翻浪滚的笑声。喧嚷过后,现场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咱们来玩杀人游戏吧。苏笑嫣突然站起来说。

丁喜枫的内心像被针刺了一下,那天晚上的梦境立刻从脑子里飞起来了。刚想要反对,却被马文良抢先一步,响应了苏笑嫣的倡议。杀人游戏?听着就刺激,玩玩玩!不玩是狗熊!狗熊它儿子!马文良就差没拍巴掌。

苏笑嫣把游戏的玩法和规则当场讲解了,几个没玩过的似懂非懂点了头。天黑请闭眼,刚开始的两局由马文良当法官,很快他就不乐意了,一定要当一回杀手。几局玩过,马文良就熟悉其中的奥妙了,那一局,蔡医生抓到法官,马文良是杀手,首先就将苏笑嫣干掉了,将矛头引向了丁喜枫和陶爱菊。果真,苏笑嫣产生了误解,以为只有丁喜枫和陶爱菊,她俩当杀手才会拿她开刀。玩到最后,竟然让马文良逃脱了。这个结局让苏笑嫣很是愕然。几个小护士更是不放过声讨的机会,阴险!狡猾!一看就是只老狐狸!老奸巨滑!一连串的贬义词砸在马文良的头上。

接下来的一局,是苏笑嫣充当杀手。第一个被干掉的人是陶爱菊,就像马文良选择苏笑嫣一样,陶爱菊一定认为杀手就是吴冲。陶爱菊的怀疑理由就是吴冲想杀妻另娶。这个理由血淋淋的,吴冲正要分辩,却被小护士法官制止了。好玩!好玩!小护士拍着手,脸上笑开了一朵花。隔着火堆,吴冲向陶爱菊扬了扬手,陶爱菊一脸狡黠的笑。

苏笑嫣过后,丁喜枫抓阄抓到了杀手,这是个她很不情愿充当的角色,可不容她犹豫,游戏很快就开始了。她选中的第一个牺牲者是吴冲,吴冲以为杀手会是陶爱菊。这一招刚刚被苏笑嫣使用,吴冲绝不会想到她会步苏笑嫣的后尘。事情合乎了她的预想,吴冲真就将怀疑的目光指向了陶爱菊。吴冲说他坐在两个美女中间,陶爱菊肯定吃醋了,冲冠一怒,因此杀了他。法官说,那是情杀!陶爱菊分辩说,我杀了自己也不会杀了他!他那么爱我,我怎么舍得对他下手呢?投票表决,陶爱菊被冤死了,不是杀手也是杀手。这一小节,丁喜枫留意到苏笑嫣的神情有些黯淡,但被篝火的红亮掩饰了。几轮下去,游戏的角色剩下四人:丁喜枫、卢大远、苏笑嫣,还有一个小护士。丁喜枫猜到,警察就是苏笑嫣,把她干掉,游戏就以她胜利而结束。梦中的情境似乎又重现了,最终,她选择了卢大远充当牺牲者,不牺牲他牺牲谁?她不愿她的手指变成一把夺人命的匕首。

陶姐,来,告诉你个特大新闻。那个姓瞿的小护士神神秘秘地朝陶爱菊招呼。自打参加野营活动后她就同陶爱菊特别亲近。

陶爱菊停住脚不动,并没有走近小护士的意思。这点矜持还是要的,否则不知被别人误认为轻薄到怎样的程度。小护士可能看穿了陶爱菊的心思,主动靠了上来。她附在陶爱菊的耳边小声说,陶姐,我在西餐厅碰见笑笑姐了,你猜猜,她同谁在一块?陶爱菊乜斜了她一眼,在内心皱了皱眉头,有些厌恶小护士的八卦。小护士却没留意她的嫌恶,进一步渲染看到的情景。他们手牵着手,可亲热呢。小护士边说边拿两个大拇指做了个无比亲热的手势。陶爱菊的脑子这才咯噔一声,两只眼睛将信将疑盯着小护士。不相信吧?小护士踮起脚尖,将舌头溜进陶爱菊的耳朵眼里说,马文良,就是那个跳斗牛舞的马文良。小护士收回舌头,扭腰摆胯,做了几个斗牛舞的动作。

那一瞬间,陶爱菊的双眼像放大镜一样死死咬住小护士不放,眼神可能要杀人。小护士惊着了,吐了一下舌头说,陶姐,我说的可是真的,没有半句假话!又补充说,我对谁也没说,就对你一个人。小护士趁陶爱菊愣神的间隙赶紧溜了。

陶爱菊绝没有想到自己差点当了一回可耻的红娘。瞧小护士的神情,不像编的八卦,十有八九苏笑嫣同马文良真有情况。她是个十足的傻瓜,被苏笑嫣当猴耍了还不知道。野营结束后,苏笑嫣似乎心情大好,敦促陶爱菊搞了好几次小范围的聚会活动,每次都有马文良的身影。陶爱菊为苏笑嫣的阴转晴而庆幸,不想苏笑嫣却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接近马文良。她被完全蒙在了鼓里,完全被苏笑嫣利用了,她在为他们打掩护。苏笑嫣有多么恶劣,多么阴毒。她甚至听见苏笑嫣同马文良在她的身后窃笑。而陶爱菊还在心怀幻想,有一天苏笑嫣同姚超破镜重圆,重归于好。

陶爱菊恨不能狠狠地抽上苏笑嫣两个耳光。

但最终她抽在了自己脸上。

她发誓再不去理会苏笑嫣的闲事了,管她是死是活,都无关她的痛痒。这么多年来,苏笑嫣从没把她的意见当回事,只不过在利用她,利用她的愚蠢,利用她的好心肠。当初,她反对苏笑嫣同姚超交往,她的意见在苏笑嫣眼里多么不屑。她是活该,这么多年都没看透,这么多年都自不量力。想一想,她在苏笑嫣眼里也许就是个笑话,不值一毛的笑话,傻瓜加白痴的笑话。

愤怒过后,陶爱菊内心的火焰又慢慢暗淡下去了。她不能听信小护士的一面之词,苏笑嫣不可能会同马文良有什么暧昧。也许是小护士捕风捉影,或者是小护士误会他们了。在此之前,她曾听到过马文良的一些传闻,都是花边新闻,要么是同医院某个护士,要么是同院外某个知名美女。陶爱菊记得,曾同苏笑嫣谈论过马文良的桃色新闻,苏笑嫣不可能傻到这种程度,自甘堕落到一个花花公子怀抱。她要苏笑嫣亲口告诉她,同马文良的暧昧纯属子虚乌有。当时,她把那些个小护士邀请参加野营,为的就是不想马文良像只苍蝇一样盯着她的姐妹。

笑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陶爱菊冷眼相对。

苏笑嫣却是镇静得很,没有半点惊慌失措的表现。她眨巴了几下眼睛,似乎不明白陶爱菊在说什么。

陶爱菊冷嗖嗖地盯着她,希望从她脸上窥见什么破绽。两个人就这么对峙着。

苏笑嫣的装聋卖哑动摇了陶爱菊的阵脚,她不得不直奔主题,你同马文良是不是有什么?

苏笑嫣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然后挑衅似的说,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陶爱菊敏锐地捕捉到了,苏笑嫣同马文良之间,一定像那个小护士说的有了什么暧昧,否则她不会是这个态度。她的挑衅恰恰暴露了她的心虚,她在隐藏同马文良的关系。陶爱菊很后悔组织了那个野营活动,不但没将苏笑嫣拉回来,反而将她推向了别人的怀抱。苏笑嫣的态度是如此尖锐,但她不能还以尖锐,必须平心气和地劝说。

笑笑,你怎么这么冲动?姚超那样做,你不能跟着那样做,你要是真那样做了,你成了怎样的人?想过没有?……陶爱菊还要往下说,但苏笑嫣没有了听下去的耐心,扭转身,三步两步,从另一个方向走没了影。

陶爱菊被一种深深的挫败感攫住了。她和丁喜枫相比,还是丁喜枫更了解苏笑嫣,苏笑嫣也更愿意听取丁喜枫的意见。丁喜枫不过一个暗示,苏笑嫣就迫不及待开始新的感情了,甚至还没同姚超离婚呢。无论她做多大努力,最终都敌不过丁喜枫,更别想把苏笑嫣扳倒过来。

陶爱菊沮丧地呆在原地,不知该往哪儿走。

往后的几天,在要不要将苏笑嫣同马文良的事告诉丁喜枫时,她又犯难了。说吧,无疑扇自己的脸,不说吧,好像被它噎着。可是,如果没有任何阻力,任其发展,再想把苏笑嫣拽回来是天方夜谭。后来,另一种好奇的心理占据了上风,如果丁喜枫知道了苏笑嫣同马文良的暧昧,会是怎样的表现,会支持苏笑嫣继续往前走,还是会阻拦她?毕竟马文良不是个理想的对象。

什么?当陶爱菊说出事情的真相时,丁喜枫第一时间睁圆了眼睛,她的反应比陶爱菊更为吃惊。

苏笑嫣同马文良正在热恋。陶爱菊重复了一遍小护士的八卦。

这个傻妹瓜!找谁不好偏偏撞上了那只花狐狸。丁喜枫啪的一声将一件什么东西丢在工作台上,又转脸瞅了陶爱菊一眼,那眼神分明是说都怪你,组织什么野营活动,还让那个孽障混了进来!走,咱们去找她!

找谁?陶爱菊以为要去找马文良。

还能找谁?丁喜枫反问。

陶爱菊摸不透,只有老老实实跟在了她的身后。

却不是去寻马文良的麻烦,而是奔苏笑嫣而去。苏笑嫣正在给谁打电话,嗲着嗓子,一脸媚态。见了丁喜枫她们仍旧没有停止的意思,吃糖葫芦一样黏黏糊糊。好不容易中断了,丁喜枫的眉头拧成了拖把,差点就要将人扫地出门了。马文良,要请咱们仨去泡温泉呢。苏笑嫣沉浸在通电话的愉悦中,丝毫没有觉察丁喜枫的脸色变化。

什么马文良猪文良!笑笑,你怎么就不长眼睛?那是谁?那就是只花蚊子!成天在女人堆里嗡嗡嘤嘤!丁喜枫没有了好声气,劈头盖脸的几句话砸过去,也不管对方接不接受得了。

苏笑嫣惊住了,像是不认识似的盯住丁喜枫,好半天才说话,枫枫,谁得罪你了?是马文良,还是……

笑笑,你给我听清楚了,从今往后,不许你嘴里再吐出“马文良”三个字!丁喜枫戳着苏笑嫣的鼻子说,这个人,在咱们仨这,就是死了,永远不存在了!

枫枫,是不是马文良哪儿得罪你了?如果真有得罪你的地方,我让他向你道歉。他真不是你们说的那种人!苏笑嫣替马文良辩护说。

嗤!情人眼里还真出西施了!丁喜枫冷笑说。

你不是鼓励我重新开始吗?不要在姚超一棵树上吊死吗?现在,姚超这棵树倒了,我就不能另找一棵树?……你们到底要我怎么样?苏笑嫣的眼眶立刻红了,泪珠儿扑沓扑沓滚落在地板上。

你从哪儿开始我不管,但不能从马文良这儿开始!丁喜枫不顾苏笑嫣的眼泪,霸道地阻住了她的去路。

笑笑,枫枫也是为你着想。陶爱菊劝说。

我不要你们管,凭什么我要听你们的?谁赋予了你们权利对我推三阻四?你们是我爸还是我妈?苏笑嫣抹了一把眼泪,脸上的神情倔强而愤怒,走开!你们吃饱了闲的,别拿我消遣!我的感情我做主!我想从哪儿开始就从哪儿开始!

十一

丁喜枫被苏笑嫣连珠炮似的一阵反击,晕头转向,找不着北了。瞧瞧陶爱菊,低头默然不语。也许苏笑嫣说得对,的确没有谁赋予她们权利,来对她的感情或者幸福指手画脚。她爱谁,不爱谁,幸不幸福同她们有什么牵扯呢。她们是姐妹,可姐妹也有各自的隐私,有各自的自由。谁在谁跟前都不能做个透明人。苏笑嫣真的生气了,从来没见她发过这么大的火,更没有对她们说过如此无礼的话。就因为姚超,就因为马文良,否则她怎么会如此对待她们?在内心越发恨上了姚超和马文良,恨不得咬下他们一块肉。

丁喜枫回到家,依旧郁闷无比,把心中的块垒一股脑儿吐给了卢大远。卢大远皱了皱眉头说,我叫你离苏笑嫣远一点,偏不听,自作自受!丁喜枫更气恼了,揪住卢大远的耳朵狠狠地拽了一把说,你就没一句好话?卢大远哎哟一声挣脱耳朵,远远避走了,才说,你要是喜欢没事找事,有一天你们连姐妹都做不成,不信咱们走着瞧!

卢大远的几句话几乎把丁喜枫的冠状动脉全堵死了,当下呆坐在沙发上,老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如果卢大远的预言成了事实,她真的难以接受,这么些年,真正能说上话的朋友就苏笑嫣她们俩,苏笑嫣要是离去了,就剩下陶爱菊。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她和她会走到那一步吗?就因为两个男人横亘其中?她不相信会走到那一步,卢大远的预言不过杞人忧天。苏笑嫣说的应该是一时的气话,是冲动之下没经过大脑的屁话。过后,苏笑嫣肯定会清醒的,肯定会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正因为如此,丁喜枫更不能计较,谁叫她们同她是姐妹!姐妹的事就是自己的事,甚至比自己的事还要紧。她们若不插手,就没人理会她了。苏笑嫣看不清的真相,她们看清了,就应该提醒她,别让她陷入泥沼。就算事后她不向她们道歉,她们也得拽住她,别让她撞到南墙上。对于姐妹而言,这点委屈算什么。

姐是支持你,可你也不能胡来,马文良算哪棵葱?说到底,也就一棵花心的葱!咱已经被姚超那棵葱骗了,再不能栽在一棵葱头上。咱要的是树,一棵大树,一棵足够信任和依赖的大树。笑笑,你别斗气,冷静想一想,咱不能病急乱投医……丁喜枫苦口婆心,利害得失,该说的都委婉着说了三四遍。苏笑嫣就安安静静听着,不反驳也不辩白,任由她说下去。到后来,丁喜枫痰干气竭了,苏笑嫣才仰起头,直视着她说,说完没有?没说完继续说,要是说完了,我可得走了,马文良还在等着呢!

这最后一句话将丁喜枫刚刚重建的信心全浇灭了,整个人一下子像是掉进了冰窟窿,从头到脚凉了个透。瞅瞅陶爱菊,灰头土脸,也没了生气。这才明白,苏笑嫣是中了马文良的蛊,蛊毒已深,单凭她俩的力量要想给她清邪祛毒怕是不可能。两个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不知该怎么来说服苏笑嫣。呆了好长一会儿,陶爱菊才说,要不去找姚超试试?丁喜枫翻了陶爱菊一个白眼,内心憋屈至极,却又无可奈何。后来勉强依了陶爱菊的想法,又一次去了文化馆。这一回倒没费什么周折,姚超没躲也没避,没多少热情,也不见什么不耐烦。话是陶爱菊说的,拿丁喜枫的性子,说不定当场会吵起来。

陶爱菊说,姚超,咱都是成年人,有家有室,是不是该收敛一些?你想想,对笑笑的伤害是多么大?换了你是笑笑,你会有什么感想?万一笑笑像你一样……你就不痛心?不后悔?

不需要你们来暗示我!她是她,我是我,别把我和她扯一块儿。她做什么是她的自由,就是去死也是她的自由!姚超一树冰凌似的冷漠。

事情至此,陶爱菊也死了心,不说苏笑嫣同马文良的感情发展,就凭姚超的态度,他们的婚姻已经没有挽回的可能。不是冤家不聚头,苏笑嫣同姚超早已不是冤家,而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想当初,陶爱菊的父母也像苏笑嫣和姚超一样,彼此间毫无温情可言,冰雪万丈。一瞬间,陶爱菊寒由心生,神情比来时更为黯然。她拽住丁喜枫的胳膊,丁喜枫原本被姚超的冷漠激怒了,没待发作,已被拽去数丈之远。终究愤恨难消,脱下脚上的皮鞋要砸过去,可姚超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你个病毒,禽兽!丁喜枫光着脚,手中的皮鞋丧失了目标。

陶爱菊的心绪一时难以平静,晚间,搂住吴冲的脖子,大半夜都不曾放手。吴冲猜想,陶爱菊一定受了什么委屈,就一动不动任由她搂着。第二天才问清原委,还是因为苏笑嫣的事情影响。吴冲给出了个主意,去找马文良呀。又如此这般,把对马文良说的话先说了一遍。陶爱菊将信将疑,但瞧见吴冲认真的神态,内心突然涌上一股暖流,又搂住吴冲的脖子,在他耳朵上轻轻咬下了两颗牙印。

到医院,陶爱菊将吴冲说的话鹦鹉学舌给了丁喜枫,丁喜枫说,这孽障,咱们灭了他!两个人一前一后径直去了B超室,马文良倒是乖巧得很,察颜观色,生怕有什么地方不周到,惹得两位女神不悦。丁喜枫说,马文良,咱姐妹眼里可是揉不得沙子,你在别的地方拈花惹草也就罢了,要是敢打苏笑嫣的歪主意,别怪我没提醒你,到时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马文良苦瓜着脸说,我可是爱着笑笑,不信,你们瞧……双手扒拉着胸口,似乎要把心掏出来,却又无从下手。爱?哼!丁喜枫一脸讥笑说,你有多少爱?爱得过来吗?马文良喊冤似的说,你们冤枉我了,我对笑笑是认真的!丁喜枫又嗤笑了一声,说,要不要我把那些个小护士喊来,你当着她们的面说清楚?只有我那个傻妹瓜,才相信你的虚情假意,满嘴谎话!马文良这才软下了脖子,嗫嚅着说,这又何必呢?

陶爱菊趁势把苏笑嫣静脉推注氯化钾的事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再看马文良,脸色惨白,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真发生了这种事?马文良哆嗦着嗓子问。不信你问苏笑嫣呀,听她怎么说!陶爱菊不屑地白了他一眼。马文良溜一眼陶爱菊,萎缩着身体,全然失去了野营时的那种洒脱。最后,丁喜枫警告说,马文良,你要是真的爱着笑笑,就老实一点,收起你那些花花肠子,要是有别的想法,趁早滚远点!别让我们在笑笑身边再看见你!

十二

倪虹到底还是没有手下留情,不怕背负落井下石的骂名,一脚将苏笑嫣踹出了儿科。她们一块共事这许多年,谁也没能把她焐热。在倪虹眼里,谁是她的绊脚石,她就把谁踹开,谁也不能例外。因这一踹,丁喜枫和陶爱菊两个人都心寒了,有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恓惶。她们俩谁也没有说话,没在倪虹跟前表露任何情绪。再说无益,她们是在与狼共舞,弄不好就会被狼撕扯一嘴,鲜血淋漓。苏笑嫣的表现更为意外,异常平静,不,不只是平静,甚至脸露喜悦,对自己被踹浑然不觉,没有丝毫的伤感和情绪。丁喜枫明白,那是爱情在作祟,苏笑嫣要去的科室是急诊科,同马文良的B超室在同一幢楼,急诊科在一楼,B超室在三楼。苏笑嫣是奔爱情而去的,距离马文良又近了一步。

但苏笑嫣的好心情没能维持几天,很快晴转阴,阴转雨,雨化寒霜,霜成冰雪。那会儿,丁喜枫并没有意识到,正是她和陶爱菊的釜底抽薪,将苏笑嫣推向了空虚和绝望。马文良对苏笑嫣的感情游戏来了一次紧急迫降,对她避而不见,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不回,似乎从人间消失了。也许他着实恐惧了,恐惧到不敢面对,更不敢往后发展。马文良就是个熊包蛋。他为什么不愿见我?苏笑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询问丁喜枫和陶爱菊。后来又怀疑丁喜枫和陶爱菊,你们俩是不是对马文良做了什么?但丁喜枫她们都沉默着,谁也没有回答她。

如果不出意外,经过一段时间之后,苏笑嫣或许就能从马文良的感情漩涡中解脱出来。就像从姚超的阴影中走出来那样,很快她又会回到正常的轨道上。丁喜枫和陶爱菊都这么预期。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将丁喜枫她们的期望撞歪了,苏笑嫣偏离了她们预期的轨道。就在躲避苏笑嫣的这段时间,马文良并没有闲着,丝毫没有收敛他的感情游戏,在同一个小护士开房时,被小护士的老公当场捉奸,背上挨了三刀,险些丢了性命。一夜之间,马文良的名字同他的风流韵事一块传得满城风雨,路人皆知。

他为什么要骗我?苏笑嫣血红着眼眶,一颗颗豆大的泪珠奔涌而出。

他为什么要骗我?她终究没有得到回答……

另一年的清明节,丁喜枫同陶爱菊约好,一块去公共墓地祭扫苏笑嫣。——就在马文良出事后的第三天,苏笑嫣意外中毒身亡。据警察侦查,排除了他杀的可能。丁喜枫他们知道,苏笑嫣的死绝不可能是意外。但苏笑嫣的住处门窗紧闭,室内充溢着浓烈的煤气味,还夹杂着浓烈的酒气。苏笑嫣歪倒在餐厅的一角,餐桌上一只斤装的酒瓶快要底朝天了,剩下的酒液不足以淹死一只蚂蚁。

抵达墓地时,她们俩发现居然有人先她们一步来过,苏笑嫣的墓碑前放了一束鲜艳的玫瑰花。到底是谁?是姚超还是马文良?或者还有其他人?她们各自在内心嘀咕着,各自有各自的答案,但谁也没有说出来。两个人盯着那束玫瑰花站了好半天。后来,陶爱菊才说,枫枫,咱们是不是哪儿错了?

什么错了?丁喜枫被陶爱菊的问题弄得有些莫名其妙。

陶爱菊没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立在苏笑嫣的墓碑前。不断有人进入公墓区,鞭炮声此起彼伏,硝烟在墓碑间流窜,很是刺鼻。而阳光正好,远山含翠,春色就像一幅水墨画一样正要洇散开来。

许久,许久。最终陶爱菊借口去看一个亲人的墓地,先一步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丁喜枫眼看着她的身影在墓碑间忽隐忽现,很快模糊不见了。她也回转身,从来时的方向走出了公墓区。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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