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樱花想见你

林宵引

一

何谓是春。

世人道，春风一遇，十里江南岸皆声息蓬勃。

但在许惊蛰的眼中，春来，不过是林间樱花无穷尽。

三月万物苏醒，可于他而言，只是又唤醒几年都消磨不尽的旧事。

二

难得晴光十里，许惊蛰就站在宿舍楼下的院子里，盯着洗好的毛衣看了半晌。

酒红色的毛衣，款式别致，又以极其优雅的点缀手法，在毛衣上开了些许樱花。三两花枝温柔轻盈，盛满整个诗意的春。

接了陆柒的电话，许惊蛰叹口气，把毛衣晾好，赶去设计楼裁衣服了。

教室里又是一场令许惊蛰无言的讨论。

“这次大赛我们一定要拿奖。”教室里，陆柒傲然道。

“可惊蛰做设计，不是为无休止的竞争……”男生态度犹豫。

“于是就继续看着他被许问打压？凭什么。”

“也是，太浪费惊蛰一身好才华。”

达成一致。

待他们讨论结束，许惊蛰才缓缓进去，加入他们。

意识到下雨时已值日暮，阳光分明还徘徊着，有些难以相信，雨竟就这样纷纷地落了。

许惊蛰匆匆往外跑，英气的模样引得好些女生回头看。可他只惦记着自己的毛衣。

回到宿舍，只剩他的毛衣晾在雨中，正要收进去，在大雨中的一瞥让他心里一凉。他垂眼翻看衣服的细节。啧。毛衣被别人收错了。

三

许惊蛰的寻物启事贴出一月有余，正主始终没找上门。倒是有学弟妹慕名而来，借启事上的号码搭讪。

人生的不如意竟然不限于此，许惊蛰失笑。朝思暮想的网球课没选上，被分配到极易挂科的散打班。

“真糟糕。”被闹钟震醒的许惊蛰翻了个身，再醒来为时已晚。第一堂散打课他迟到半小时。

体育老师上下打量他高瘦挺直的身板。课上的女生们偷偷打量他被晴光映得分外好看的侧脸。而许惊蛰被罚做俯卧撑，汗流浃背时眼神都只停在一个女生身上。

组队练习散打动作，许惊蛰毅然把橄榄枝抛向全班最胖的女生，也就是他方才盯着看的人。

“你好，我叫许惊蛰。”他戴上护具，抬眼面对女生。

“林叁冬。”

“情况是这样的，一个月前的傍晚，在宿舍楼下你收错了毛衣，你身上这件是我的。”

林叁冬低头检查了半天，找不出差别：“这是我那件啊，和以前一样合身。”

“我们的毛衣的尺码款式基本一致，只是细节之处稍有差异。”

林叁冬瞪圆了眼，小声问：“你买的盗版？”

许惊蛰皱了眉：“这毛衣是我自己设计的。”

林叁冬大声道：“你少骗人啊，明明是许问亲手设计的，还拿了新锐设计奖，授权网店出售。”

不少同学听见他们对话，许惊蛰不愿多言，只提醒说下节体育课会拿她的毛衣来换。

四

这天林叁冬提着袋子，提前来等许惊蛰，却等到了一脸盛怒的陆柒。

太好看的女孩子，就是脸上的傲气中还掺了些隐约的戾气。

“你是林叁冬？”

“对啊……”

话音未落便被抢过提袋，接着被推倒在花圃。刚落完雨，樱花残瓣黏在林叁冬的身上，更显她狼狈滑稽。

“记住，许问只是个偷人设计的骗子。奖项也只是惊蛰不在意罢了。还有，我叫陆柒，你要是有什么不满，随时来找我，但是不要再让我听到质疑惊蛰的话。”

彼时的林叁冬，只能一脸莫名其妙，再尽量远离许惊蛰。但疏远一堂课后，许惊蛰又找她练习散打。

班里女孩子那么多，好看的也多，独独找她，这让她压力很大。直到她先开口，“你怎么偏要找我练？”

许惊蛰稍许歉意，“陆柒那天是不是欺负你了？”

这倒是让林叁冬恍了神。胖子当了好几年，向来都是她向人付出关怀，少有接受这样的善意。即便可能只是一句官方问候，为引出下面的话题。

林叁冬垂着眼，“啊，没什么事。”

许惊蛰停顿片刻，直奔主题，“你上次拿错了，给了我一件酒红色线衫。你的毛衣我也没给，下次交换。”

林叁冬心里突然升腾起一股强烈的好奇。一件毛衣而已，是很好看，可是有那么重要吗？林叁冬露出一个坏笑，像夏天快放坏的柠檬。

她笑，“衣先不给你。”

他也笑，“你想怎么样？”

“你有很强烈的心愿吗？非达成不可的那种。”

“……有。”

“正好我也有，要不等我们的愿望都达成了，再把毛衣换回来。算是个约定。”

许惊蛰在得知林叁冬的强烈心愿是减肥成功之后，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个约定的分量。

五

自从同许惊蛰有了约定，盛气凌人的陆柒都不再对她冷眼。起初林叁冬有些无措，后来有天陆柒聚会回来，稍许醉意，拉着林叁冬道谢。

陆柒说，从未见过惊蛰这么执着。除他那件毛衣。那是他入校后的第一次设计，原本为让父亲满意，却被许问偷了设计稿拿去参赛，他也不追究。只是始终珍藏那件毛衣。

陆柒说，谢谢她提出的约定。

记着同别人的重要约定，好似手心握着一种未知的可能。像一瓶冰镇饮品，打开可能喷发出缤纷气味，也可能静默寡然。也许足够虔诚，会有意料不到的好味呢。

减肥前期，林叁冬秉持着每天定时定点挥洒汗水。减肥是很辛苦，但更令人难过的是一些突如其来的打击。有些话出口时轻易，但听在他人耳中，好似一记无形重锤，正中脆弱的心口。

那天是新的一季设计大赛，已临近压轴环节。许惊蛰沉思许久，终于还是换掉了最有把握的设计。尾声是许问在领奖台上的意气风发。

许惊蛰回到教室，其他成员都不在场了，大概是对他失望透顶。只有陆柒，回来不甘心地问他，为何这么久仍让着许问。许惊蛰抬头，窗外晚春的气息浓厚，教室却像是冷宫。既然都这么久了，再让他最后一次吧。

许惊蛰抱歉地看着陆柒，声音有点哑，“小柒，对不起，这么久谢谢大家的陪伴。”

“这是我妈妈的嘱咐，我得做到。”

那次设计比赛，林叁冬也在台下看。原来许惊蛰也是有能力站在舞台上的那种人。

林叁冬去找许惊蛰。

“我看了你的比赛，你的成绩真的很不错了……”

许惊蛰眉目冷淡地打断了她，“听过那个段子没？胖子减肥未必有用，因为可能瘦了还是不好看。”

林叁冬脑袋好像受了一记惊雷。

“就像我们的约定。不是你足够努力，就能实现。”

林叁冬眼睛泛了红。当初是谁答应好的约定。林叁冬很快地跑开了。许惊蛰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心里像是有小虫子在蛰，细细密密的疼，但片刻后他又笑了。是谁说胖子不灵活的，林叁冬跑起来挺快的啊。

六

林叁冬好像突然之间就变懒了。意志力都不知去哪开派对了，她只想做个树懒。

这天体育课，她请了假，买了炸鸡果汁，慢悠地晃到天台。推开门，余光瞥见旁边有人，她转头看去。这一看，几乎失了魂。许惊蛰就像一段美得惊了年华的花枝，靠在低矮的栏杆边，正向下俯身。仿佛花枝被人狠心剪下，即将从树梢坠落，同尘土一处。

林叁冬赶紧跑过去拉住他。许惊蛰被林叁冬死死抱着，回过神，手心冰凉。

“许惊蛰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林叁冬吓哭了，胖脸皱成一团，眼泪不住地淌。

许惊蛰心里有些暖，又过意不去，抽出手放在林叁冬的脑袋上，她的头发出人意料的柔软。

林叁冬哭声渐大，像是顺带把这些天的不快尽数发泄，许惊蛰的手轻轻地碰着她的头发，时光仿佛变得无比缓慢。许惊蛰声音很温柔很低，像是解释，又像是说服自己。

“叁冬，我妈以前说，樱花并非世上最美的花，但却是她心头之爱。刚才我站在那边，俯身看见几树樱花，就好像受了蛊惑。”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吧，可我当时站着，就突然想，当初她是不是就这样，俯身向那片樱花林看过去，然后投入了它们的怀抱。”

她是否就那样，从半空坠落，像花离了枝头，与泥土同生。

七

叶倾然遇见许封，正是三月惊蛰。樱花开了满林，他是温润青年，背着画板同她谈笑风生。

叶倾然在花枝千重下静静立着，让他绘了幅油画。万物生长季节，他们之间的恋慕也渐渐生根。陷入其中的叶倾然，未曾料到许封已订婚。许封只道父母强制安排不得不顺从。可她无法割舍这段感情，甘愿深陷。

许封同妻子完婚那天，叶倾然独自迎接许惊蛰来到这世界。而许封的妻子，不久后则抱着比许惊蛰稍小的许问，来声讨叶倾然。一次不得结果，便接二连三，纠缠数十载。

叶倾然只教许惊蛰，处处让着许问，切莫同他相争，往后独立，自有一片天地。“惊蛰，这是我们欠他们的。”声声犹在耳。

等到许惊蛰真的能做到放弃许多事情了，叶倾然便离开了他。那天的天光暗得像是末日，许问红着眼睛来找许惊蛰，不由分说先打了他一拳。因为叶倾然，许封的妻子渐渐失去理性，神志几乎不清，在丈夫出差的一个清晨了断了生命。

叶倾然叫开许惊蛰，同许问谈了一晚。第二天，许惊蛰在这世上就成了孤零零一人。和一封很简短的遗书。

“惊蛰，不要和许问争，他也不能和你争一辈子。不要忤逆你父亲，在他面前表现得好一些。”

“有些事一步错了，这一生都难求救赎。”

是因母亲的喜好，许惊蛰这一辈子，都离不开樱花。是因母亲的期望，他才想在设计大赛上夺下第一，让父亲满意。也是因母亲的嘱咐，当许问不由分说地夺去了他的设计图，他才忍气吞声。可他怎么就忘了，母亲也说过，往后，他许惊蛰自会有一片天地。

八

林叁冬正纠结着要不要把许惊蛰的异常告诉陆柒时，许惊蛰就来找她了。

“叁冬，我们的约定还算数吗？”

林叁冬心想，这不是要问你吗，嘴上却自然地答了：“当然算！”

时值初夏，人们不再去沉浸于樱花铺出来的仙境，而许惊蛰仍投身设计室，里面的成品抑或半成品，都点缀着美如天成的樱花。

林叁冬也不多管，扔了炸鸡果汁，进了健身房。

别人是怎么瘦下来的，林叁冬不知道，但这几个月的刻骨铭心，她这辈子都忘不了。她已经记不清多少次在健身房累到瘫在地上，甚至有一次用力过猛，晕过去，被校医用氧气罩唤醒。

人的蜕变可能很漫长，但蜕变的一刻可能来得很不可思议。

林叁冬被设计学院的男生搭讪的时，已经有了比较匀称耐看的身材。原本个子较高的林叁冬变得有些出挑，眉眼也从之前的“很有福气”变精致。

最近有场走秀缺人，希望林叁冬能帮帮她，愿意的话可以抓紧时间练走台。

设计院的女生当时长舒一口气，只道自己运气好，碰到个能驾驭自己服装的女生，恰好这个女生还很大方。而林叁冬只觉，人生好像走入了什么美好的梦境。

她终于打开了那瓶冰镇的饮料，里面迸发出来的惊喜，令她惊叹不已。

九

这段时间，许惊蛰整日感受着衣料与指尖的摩擦，周遭仿佛静止了。直到陆柒一通电话，打断了他的平静。

“惊蛰！”她那头人声鼎沸，音乐声几乎要盖过她的声音。

“你在秀场？”

“快来，林叁冬走秀！”

许惊蛰挂了电话，站了会儿。是一个人待太久，开始出现幻觉还是正做着梦？等他半信半疑地赶到秀场，正好看见林叁冬穿着一件淡粉偏白的短连衣裙，像模像样地走着猫步，由远及近。如果不是陆柒指给他看，他差点要认不出来是她。

台上被灯光环绕的林叁冬，像是缓缓向他走来。他们的约定踏着光芒，迎着两旁的艳羡，向他走来。不知林叁冬那么认真地走台步，能不能见到台下的他。

许惊蛰自顾自地笑着，冲旁边的陆柒大声道：“小柒啊，你看叁冬，是真的瘦啦。”

“对啊，她真美啊。”

十

林叁冬的生活似乎突然间焕然一新。同学找她参加活动，追求者也与日俱增。可她总觉得，自己明明还是那个自己，是和许惊蛰相约的自己，虽然不是被很多人喜欢着，但仍旧觉得生活还算美好的自己。

那么好看的许惊蛰，其实也没怎么嫌弃过她。可她心愿算是达成，和许惊蛰的约定仿佛被人从中切断。也不知道他整天待在堆满布料的教室，是离目标更近了，还是愈发遥不可及。

她瘦了之后，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去找他，只能找陆柒旁敲侧击询问近况。她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理。

校内新开了一家咖啡店，有男生约她很久，她犹豫着去了，有话当面好说清。

拿铁的味道很好，林叁冬偷瞥前桌客人好几眼后，一声不响地啜饮，连对面的男生说的话她都听不太进去。

许惊蛰怎么回事？这才多久没见啊，怎么好像就走了人生的岔路！

林叁冬手心都是汗，握着杯子差点打滑。许惊蛰就在前桌，同一位年轻妇人可以说是亲密地交谈，全程笑得像朵正盛的玫瑰，蛊惑人心。

许惊蛰笑得那么好看，竟然是对着一位年轻妇人！而且从他们那边不断传来一些“期待这次合作”、“我很欣赏你的作品”之类的话语，林叁冬面色有些难看。

林叁冬再偷瞥时，妇人正把手轻轻覆在许惊蛰手背，频频点头。林叁冬收回目光，脸色苍白……

十一

林叁冬收到陆柒转交的邀请函时，正举着冰镇果汁，但她一眼看见封面的设计师名字，许惊蛰。她急忙把果汁放在一边，借衣角擦干手才拿来看。最后一句：参展那天穿上酒红色的樱花毛衣，和我们的主题比较搭。

林叁冬发誓，这绝对不算她见过最为优秀的一次设计展，但却是最过目不忘的一次。展场呈现出春季清美的氛围，把许惊蛰印象里的樱花林景借用服装设计的形式自然地表现出来了，每一位模特都随意地手持花枝。

林叁冬忽然明白了，樱花的记忆真是刻进了许惊蛰的骨血之中，才能让他抛却近在咫尺的名利，举办这样的设计展。但是……林叁冬念头一转，突然觉得十分生气。怎么能为了达成梦想就出卖自己？

林叁冬正要声讨，而他恰好挽着当初在咖啡馆的那位年轻妇人的手向她走来，身上穿着她的那件酒红色毛衣。

林叁冬怒从中来，大喊一声，“许惊蛰！”

许惊蛰不明情况，尴尬地冲身旁妇人一笑，向林叁冬道：“叁冬别闹，这是我妈生前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干妈。”

“啊，阿姨好。”林叁冬目瞪口呆。

妇人直爽回道：“惊蛰，你女朋友真漂亮，性格也有趣。哈哈。”

许惊蛰的干妈自从叶倾然离世，便也离开了这座城市，辗转多年回来时听许惊蛰想开设计展，便助他一臂之力。

等她走远了，林叁冬才冲着许惊蛰翻白眼，“我要被你吓死了。”

“啧，我还没问你刚才怎么那么凶。”

“其实也没什么事……”

陆柒看完展，见她和许惊蛰毛衣都是同款，大笑道：“哎哟，这是公开了？也好，惊蛰交给叁冬，我放心。”

林叁冬一脸懵着要追出去向陆柒解释关系，却被惊蛰拉住。

许惊蛰挑眉道：“小柒有男朋友的。她不喜欢我。”

林叁冬跳脚：“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怎么什么都猜得出来？”

“不，我是你肚子里的乳酸菌。有益菌种。”

林叁冬语塞：“好比喻。”

两人的约定算是都达成了。也该把毛衣换回来了。

林叁冬抬起头，眼里像是藏了千万星点，藏了许惊蛰最爱的一整个早春。

“惊蛰，这么久以来，谢谢你。”

“我去把毛衣换下来，还给你。”

如今的林叁冬不再像从前，跑起来地面都要抖三抖，在其他男生眼中，她就是眼神清澈如同溪涧的小鹿，不食人间烟火。可是许惊蛰怎么看都觉得，她还是从前的她，有时特别蠢，跑起来又快得不要命，还记得她从身后抱着他的时候，是十分坚定满含珍惜的温度。

所有的人，世上都不再有第二个。他的母亲叶倾然是。林叁冬，也是。

展场即将散场，灯光一盏盏灭了，由他亲手裁出来的春天告一段落。

他俯身将林叁冬抱了个满怀，手停在了林叁冬腰际，这件毛衣穿在她身上十分宽大，毫不费力便能碰到毛衣上独特的细小标记。也碰到了林叁冬温暖的体温。

在林叁冬白皙的皮肤旁，毛衣上缝了一句极其少女的告白。也不知是说给记忆里的早春听，还是说给曾经无比憧憬的未来。

“樱花啊，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