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小说中的历史

2017-01-06 18:17杨早
山花 2016年12期
关键词:白文三国小说

穿越小说,并不是一种被认定的网络文学类型,在起点中文网等文学网站的分类中,很少出现“穿越”这个类型。所谓“男穿”通常被放进“历史军事”这一栏,“女穿”则常常置于“言情”类。

按百度百科的定义,穿越小说“是穿越时空小说的简称,其基本要点是,主人公由于某种原因从其原本生活的年代离开、穿越时空,到了另一个时代,在这个时空展开了一系列的活动,情爱多为主线。穿越小说集成了玄幻、历史和言情三大小说类别的要素,自成一派”。也就是说,穿越小说本身就是一种混合类型,而玄幻、历史与言情,都是网络小说的大宗,因之,穿越小说可以称为“超类型小说”,以此为例,便于我们观察网络文学的流变趋势。

穿越小说并非当下网络文学首创,评论者一般会追溯到马克·吐温的《康州美国佬在亚瑟王朝》或日本漫画《尼罗河的女儿》,被认为对中国网络文学直接产生影响的是台湾作家席绢的《交错时光的爱恋》和香港作家黄易的《寻秦记》。

从文本的历史意义来说,穿越/乌托邦小说因其畅销书的身份,除了彰显一个文学时代的想象力极限何在,更能反映出这一时代大部分读者所持的价值取向。正如苏珊·格林所言:“这些畅销书是一种有用的工具,我们能够透过它们,看到任何特定时间人们普遍关心的事情和某段时间内人们的思想变化。”(苏珊·埃勒里·格林:《畅销书》,托·英奇编:《美国通俗文化简史》)

或许与舆论环境有关,当下穿越小说很少有“回到未来”的设定——无论“男穿”、“女穿”,都是在往前穿,这已经被看作中国穿越小说区别于西方或日本同类型的一大特性。穿越者带给历史的改变主要集中于三项:未卜先知、后世科技与新的价值观。即使是“女穿”(代表作如《梦回大清》、《步步惊心》),主旨基本是为了满足女主角对众多权力型男性的征服欲望,而不追求于改变历史轨迹,同样会在男女关系的模式里带入后世的新价值观,如寻求女性自尊、两性平等、精神契合等等。

一般来说,男性穿越小说会选择历史的转折节点,大多是各个王朝的末世,如三国、两宋末期、明末、清末甚至五代十国都是穿越的热点区域,如果选择在王朝中段,小说作者也会有意无意地偏向较为混乱的时代,如明朝的正德年间——乱世中的个人才更容易对抗历史,以一己之努力快速获得王霸之业的资源,从而满足作者与读者共同的“YY”(意淫)情结。

科技方面,当下穿越小说与晚清乌托邦小说相比,专注于军事上发展可谓如出一辙,只不过穿越小说更多利用的是后世初步的现代军事工业(基本局限于“小米加步枪”的自制水平,以与古代的资源、工业水平相匹配)。为了快速聚集财富,大到影响全国民生的番薯、玉米的引进,小到味精、罐头的生产,都是穿越者常用的民生技能。

而在价值观方面,当下穿越小说需要考虑的东西就太多了。没有一个当下读者能接受仅仅是宣称“立宪”就能为中国赢得世界强国地位。如何富国强兵,如何处理士农工商等阶层的关系,如何与占主流地位的儒家学说作斗争,如何挑战皇权与绅权的地位,穿越者获得巨大成功后如何解决“功高震主”的危机,如何处理中国与东亚邻国、西方国家的关系,终极目标是一统天下还是建立一个长治久安的民主/准民主制度……这些都是有想法的穿越小说作者绕不过去的问题,其思想、政治与伦理等方面的复杂性不是晚清的小说作者可以想象的。

至于写作技巧方面,当下穿越小说作者与通俗小说前辈们面临的问题是一样的:如何抓住读者并让他们保持阅读的热情。虽然报章换成了网络,“日阅一页”换成了每日两更或三更,但作者都必须做到“虽一回不能苟简,稍有弱点,即全书皆为减色”,陈平原解释说,所谓“虽一回不能苟简”,“并非指每回都必须认真构思,而是要求每回都能吸引读者”,《红楼梦》那样的章回写法就不适合连载。因之在晚清小说中,“集锦式”结构大行其时,长篇小说很容易变成近乎短篇故事的连缀。(引文见《新小说》第1号,1902。参见陈平原:《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第一卷》)而当下读者的要求更高,网络小说需要跟众多的影视、游戏争夺受众注意力,几乎每个走红的网络文学作者都懂得要在一两日的更新(最多不能超过两万字)中给读者一点“奖赏”,让他们能“爽到”,还需要安排下一节的HOOK(钩子)。这种消费化、产业化的要求,当然会影响到作者的构思与写作,成为网络文学的一种特色,或者也是一种障碍。

阅读门槛极低的网络小说,被称为“小白文”(百度百科对“小白文”的释义:“小白文来源于‘小白’这个词,一般来说是用于形容小说。被称为小白文的文章通常没有什么深度,内容较简单,读起来令人容易放松,符合当今年轻人的口味。”),在新兴文学的发展初期,小白文是受众最多、传播最广、获利最丰的类型。小白文较低的文学价值,也会被看成新兴文学的某种原罪。然而,随着文学重建的进程深入,文学阅读与文学消费会出现“分众化”的趋势。就穿越小说而论,早期那些仅仅靠“虎躯一震,王霸之气侧漏”和“金手指”(后世科技)就迅速成功的小白文,渐渐会让稍有素质的读者产生审美疲劳,也会变成后来的作者嘲笑的对象。新的写作者会想方设法突破类型小说的窠臼,尝试新的风格、新的写法、新的形式。

所谓创新,一种是简单的量级扩大,如穿越者的数量,从单穿到双穿、群穿,一个宿舍一起穿越,几百人一起穿越,整座城市同时穿越,有的小说将21世纪初的军事、工业体系都搬到了1949(堂皇的荒唐《1949我来自未来》),带着几十上百万军队一起穿越不是最夸张,据说还有人让苏联两亿多人全部穿越的……还有一种是地域的转换,让主人公穿越到大革命之后的法兰西(匂宫出梦《花与剑与法兰西》),或幕府时代的日本(东方胜《家督的野望》、周元祀《土佐之梦》)。这类创新比较浅层,万变不离其宗,也无法留下过多痕迹。

另外一些作者从结构、形式、价值观等方面进行了新的尝试。如研究者普遍看好的猫腻,在《庆余年》和《间客》中书写政治制度的详细设计与复杂博弈,主人公对“个人”价值观执着的坚持,以及场景、描述语言的讲究(这在动辄几百万字的网络小说里尤为难得),让他的小说不再是快速的文化消费品,而是可以反复阅读的文学作品。这两部小说虽然被归入“玄幻”的类别,但作者坚持在小说里留下一个穿越的孔道,或许是为了表明小说中的架空世界也像贾宝玉进入的“文明境界”一样,是现实社会的一个投影。

另一个例子是楼笙笙2011年完篇并出版的《别拿穿越不当工作》。这部小说堪称强调改写历史的“男穿”与言情为主的“女穿”的跨类型之作。小说最出色之处不在于书中穿越管理局众职员的惊人历史身份或传奇经历,而是他们回穿到现代社会后的艰难融入,以及发现自己原始身份后的纠结与挣扎。女作者文笔一般更为细腻,一旦涉足男穿领域,往往会带来更深沉的内心书写与人物刻画。

从中国小说史的角度观察,穿越小说或许正在改写中国人的某些集体记忆。以中国小说最著名的历史母题“三国”为例,自宋以降,“抑曹扬刘”就是三国故事的主旋律,至《三国演义》(特别是毛氏父子批本)为大成,民国时期出版的《反三国演义》更是颠覆历史将蜀汉统一作为大结局。但到了穿越小说里,由于《三国志》等史书资源的引入,历史观的反复讨论与锤炼,求新意识的高扬等等原因,三国故事几乎被有意识地改写成了另外的面目。如马伯庸的《三国机密》《风起陇西》,虽然并非全为穿越小说,不仅颠覆传统的三国叙事,而且从小人物的角度看魏蜀吴之间的政治斗争,更将西方侦探小说的元素引入,使三国叙事焕发了新的神采。而《回到三国的特种狙击手》《三国之仲谋天下》《三国之袁家我做主》《我是阿斗,我不用人扶》《重生吕布一统三国》《三国之我是皇太子》《回到三国嫁郭嘉》等等,已经完全将三国叙事打乱重构,以游戏玩家的模式改写了三国历史。穿越小说对三国历史多元化的呈现,有可能缓慢地改变中国人的某些集体记忆,读着穿越小说长大的孩子,或许不会再将“抑曹扬刘”作为三国故事唯一的价值取向。

再如原来界限分明的“男穿”“女穿”,也出现了走向混同的趋势。女性穿越主人公已经打破只是周旋在几个男人之间“观察/选择”的模式,而更多地参与到社会活动与经济事务当中去。如弱颜《重生小地主》《安乐天下》等一系列作品,都是描写女性穿越者如何利用自身穿越优势,在不违拗男权社会固定结构的前提下,为自己争得了独立的经济地位与社会地位,同时女性的眼光也触及了从前少有接触的国家与社会层面,而非仅仅囿于家庭内部的斗争。府天《明朝谋生手册》虽然主人公仍设定为男性,但女性作者对古代史实、制度、经济、地理、风俗的仔细考察与描写,都可以与“男穿”当中的优秀之作比肩。在这些叙事的背后,是中国社会女性地位的提高,参与度的增加与眼光的宏阔。

对穿越小说的既定模式构成比较根本性的颠覆的,笔者认为,还数仍在连载中的《临高启明》。百度百科是这样介绍《临高启明》的:

《临高启明》是起点群体历史穿越小说的一件精品。本书原来是音速论坛(后改名为上班族论坛)的一场讨论——如果群体穿越,哪里最适合作为穿越者的基地?……《临高启明》的特点用一位书友的评价可以窥得一斑:起点的历史穿越小说千千万,但是起点的穿越说明书却只有《临高启明》……在技术方面,当今的穿越网络小说无人能出其右。这本书没有一些三流“种田”小说那样“主角嘴皮子一碰,工厂就出现了,马克沁机枪就到军队了,汽车就满街跑了”对工业建设的天真看法。《临高启明》背后是整整一个论坛的、来自于全国各行各业坛友的技术支持。通过观赏《临高启明》,读者可以认识到白手建立起大工业生产的艰辛和困难。即使是被称为“穿越神器”的玻璃、纸张、白糖。在《临高启明》之中也提出了许多作者以前都没有发现的在手工作坊条件下难以克服的技术困难。对这些困难的描写和克服,大大地提高了《临高启明》中工业建设的真实性和可靠性。

《临高启明》文本的复杂性其实远远超过百度百科中的介绍,它不仅仅是“群体穿越小说”,更奇特的是它是由群体创作,再由执笔者“吹牛者”执笔完成。群体性创作在过往的文学生产中不是没有,但由数百人一起合作创作一部数百万字的小说,在世界文学史上恐怕也是一件新鲜事。数百人拥有的不同价值观、知识、创意如何整合成一部小说,小说利用“网聚人的力量”可以走到怎样的地步,群体创作有没有可以变成新的创作模式,这些问题,都要由今后的发展来回答。

作者简介:

杨早,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毕业,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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